五蠹第四十九 (第四十九篇 五种蛀虫)
49.1 上古之世 [1] ,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 [2] 。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 [3] 。民食果蓏蜯蛤 [4] ,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 [5] ,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 [6] ,而民说之 [7] ,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 [8] 。中古之世 [9] ,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 [10] 。近古之世 [11] ,桀、纣暴乱 [12] ,而汤、武征伐 [13] 。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 [14] ,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 [15] ,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 [16] ,不法常可 [17] ,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
【注释】
[1] 上古之世:远古时代,这里所指,相当于原始社会的原始群时期。
[2] 胜:能承受。不胜:经受不住。
[3] 有巢氏:传说中的人名,因为他发明了巢居,所以称为有巢氏。
[4] 果蓏(luo):瓜果。古代木本植物的果实叫“果”,草本植物的果实叫“蓏”。蜯:同“蚌”。
[5] 臭(xiù):气味。恶臭:难闻的气味。
[6] 燧(suì):古代用来钻火的材料,有金属和木材两种,晴天用金燧反射太阳光来取得火种,阴天用木燧来取火。钻燧取火:就是钻木取火,是用钻子钻木,让它摩擦生热而取得火种的一种方法。
[7] 说:通“悦”,喜爱。
[8] 燧人氏:传说中的人物,因为他发明了钻木取火的方法,所以称他为燧人氏。
[9] 中古之世:中古时代,这里所指,相当于原始社会的氏族公社时期。
[10] 鲧(gun):见34.3.3注。鲧其实并没有采取“决渎”的方法,韩非在这里只是连带提及而已(古人的文章中,经常有这种情况),并不是肯定他在治水方面有功,所以下文没有提“鲧”。禹:见10.6注。决:掘开堵塞水流的地方,疏通。渎:河流,河道。古代把长江、淮河、黄河、济水称为四渎。
[11] 近古之世:近古时代,这里所指,相当于奴隶制社会。
[12] 桀、纣:见10.3注。
[13] 汤:见3.2注。武:周武王,见1.5注。
[14] 今:假如。
[15] 殷:见4.2注。
[16] 修:学习,遵循。
[17] 法:效法。常:永久的,固定不变的。可:合适,可行。常可:指永远合适的制度和办法,等于说“常规”、“惯例”、“老规矩”。
【译文】
在远古时代,人口稀少而禽兽众多,人们敌不过禽兽虫蛇。这时有一位圣人出现了,他教人们架起木头搭成像鸟窝一样的住处来避免各种禽兽的伤害,因而民众爱戴他,让他统治天下,称他为有巢氏。当时民众吃野生的瓜果和河蚌蛤蜊等水产动物,腥臭难闻而且伤害肠胃,所以人们经常生病。这时有一位圣人出现了,用钻擦木燧的方法取得火种来除去腥臭,因而民众爱戴他,让他统治天下,称他为燧人氏。在中古时代,天下洪水泛滥,因而鲧、禹疏通河道。在近古时代,夏桀、商纣王残暴昏乱,因而商汤、周武王起兵讨伐。假如在夏王朝统治的那个时代还有人架起木头搭成鸟窝似的住处来居住或者钻擦木燧来取火种,那就一定会被鲧、禹耻笑了;假如在商朝、周朝那个时代还有人整天去疏通河道,那就一定会被商汤、周武王耻笑了。这样的话,那么如果在当今这个时代还有人赞美尧、舜、商汤、周武王、夏禹的政治措施,那就一定要被新时代的圣人所耻笑了。因此圣人不指望学习照搬古代的一套,不墨守常规,而是考察研究当今社会的情况,从而给它制定相应的措施。宋国有一个翻地的人,他田里有一个树桩子,一只兔子奔跑的时候撞在这树桩上,折断了脖子死了,他便放下自己手中的木锹而守在树桩旁边,希望再捡到兔子。兔子当然不可能再得到了,而自己却被宋国人所耻笑。现在假如想用古代帝王的政治措施来治理当代的民众,就都是些守株待兔之类的笑话了。
49.2 古者丈夫不耕 [18] ,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
【注释】
[18] 丈夫:泛指成年的男子。
【译文】
古时候成年的男子不耕种,野草树木的果实也就够吃了;妇女不纺织,禽兽的皮也就够穿了。不从事耕种纺织等体力劳动而给养充足,人口稀少而财物有余,所以人们不互相争夺。因此优厚的奖赏不必实行,严厉的刑罚不必使用,而人们自然安定无事。现在一个人有五个儿子不算多,而每个儿子又有五个儿子,祖父还没有死就有了二十五个孙子。因此人口众多而财物缺少,从事劳动很辛苦而给养却很微薄,所以人们才互相争夺,即使加倍奖赏、屡次处罚而仍然不能避免祸乱的发生。
49.3 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 [19] ,采椽不斫 [20] ;粝粢之食 [21] ,蔾藿之羹 [22] ;冬日麑裘 [23] ,夏日葛衣 [24] ;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 [25] ,股无胈 [26] ,胫不生毛 [27] ,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 [28] 。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 [29] ,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夫山居而谷汲者, 腊而相遗以水 [30] ;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 [31] 。故饥岁之春,幼弟不饷;穰岁之秋,疏客必食 [32] 。非疏骨肉爱过客也,多少之实异也。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争土橐 [33] ,非下也,权重也。故圣人议多少、论薄厚为之政。故罚薄不为慈,诛严不为戾,称俗而行也 [34] 。故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
【注释】
[19] 翦:通“剪”。
[20] 采:栎木。
[21] 粝:粗米。粢(cí):通“餈”,稻饼,用整粒米做成的饼。粝粢之食:指粗劣的食物。
[22] 蔾:一种野菜。藿:豆叶。
[23] 麑(ní):小鹿。麑裘:泛指质量粗糙的兽皮衣服。
[24] 葛:葛麻,一种多年生的蔓草,茎的纤维可以织成布。葛布粗糙,俗称夏布。
[25] 臿(chà):挖土的农具。
[26] 股:大腿。胈(bá):肥肉。
[27] 胫不生毛:形容禹奔走劳苦,连腿上的汗毛也磨光了。
[28] 古:通“故”。
[29] 絜(xié):约。絜驾:约车,把马套在车上,此指享受富贵,出门乘车。周礼规定,大夫以上的官员,出门乘车不步行。
[30] (lóu):楚国人二月间祭祀饮食神的节日。腊:古代年末(冬至后第三个戌日)祭祀百神的节日。遗(wèi):赠送。
[31] 庸:同“佣”,被雇用的人,出卖劳动力的人。买庸:雇工。窦:通“渎”,沟渠,水道。决窦:疏通水道。
[32] 食(sì):供给食物,拿食物给……吃。
[33] 土:当作“士”,通“仕”,做官。橐:通“托”,依托,依附,指依附诸侯、大夫等贵族。
[34] 称(chèn):适合,适应。俗:习俗,指社会情况。
【译文】
尧统治天下的时候,茅草盖的屋顶也不加修剪,栎木做的椽子也不加砍削;吃的是粗米、稻饼之类的粗粮和野菜豆叶之类熬煮的菜羹;冬天只穿小鹿皮做的皮衣,夏天只穿葛布做的粗布衣;就是现在看门人的衣服给养,也不会比这更少的了。禹统治天下的时候,亲自拿着木锹铁铲把自己作为民众的带头人,累得大腿上都没有肥肉,小腿上都不长汗毛,即使是奴隶们的劳役,也不会比这更苦的了。根据这种情况来说,那么古代让掉天子的职位,就不但是丢掉了看门人的给养,而且还摆脱了奴隶般的劳役,所以把统治天下的大权传给别人并不值得称赞。现在的县令,一旦自己死了,他的子孙接连几代都享受出门乘车的特殊待遇,所以人们才很看重这个官职。因此,人们对于辞让职位这件事,可以轻易地辞去古代的天子,却难以舍弃现在的县令,这是因为待遇上微薄优厚的实际情况不一样啊。在山上居住而从山谷中取水的人们,每逢祭祀的节日就把水作为礼物互相馈赠;在洼地居住而被水涝害苦的人们,却要雇佣劳力来开沟排水。所以在荒年的春天,就是幼小的弟弟也不给他东西吃;而在丰年的秋天,即使是关系疏远的过客也一定要请他吃饭。这并不是要疏远自己的骨肉之亲而偏爱过路的客人,而是因为粮食或多余或缺少的实际情况不一样啊。因此古代的人看轻财物,并不是因为心地仁慈,而是因为财物绰绰有余;现在的人争夺财物,并不是因为卑鄙无耻,而是因为财物太少了。古代的人轻易地辞去天子的高位,并不是因为品德高尚,而是因为当时天子的权势很小;今天的人争着去做官或依附权势,并不是因为志趣低下,而是因为当官的权力很大。所以,圣人计议社会财富的多少、考查权势的轻重来给它制定相应的政治措施。所以处罚轻微并不是因为仁慈,惩办严厉也不是因为残暴,而都是适应了社会的实际情况来办事罢了。所以社会情况总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着,而政治措施就应该适应变化着的社会情况。
49.4 古者文王处丰、镐之间 [35] ,地方百里,行仁义而怀西戎 [36] ,遂王天下。徐偃王处汉东 [37] ,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 [38] 。荆文王恐其害己也 [39] ,举兵伐徐,遂灭之。故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世异则事异。当舜之时,有苗不服 [40] ,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 [41] ,有苗乃服。共工之战 [42] ,铁铦矩者及乎敌 [43] ,铠甲不坚者伤乎体 [44] 。是干戚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齐将攻鲁,鲁使子贡说之 [45] 。齐人曰:“子言非不辩也 [46] ,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谓也。”遂举兵伐鲁,去门十里以为界。故偃王仁义而徐亡,子贡辩智而鲁削。以是言之,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去偃王之仁,息子贡之智,循徐、鲁之力使敌万乘,则齐、荆之欲不得行于二国矣 [47] 。
【注释】
[35] 文王:见3.2注。丰:地名,位于今陕西省户县东北。文王从岐山之下迁都于丰邑。镐(hào):地名,位于今陕西省西安市西南,距丰邑二十五里。武王由丰邑迁都于镐,称镐京。这里的“镐”只是连类而及之词,与上文的“鲧”相似。
[36] 戎:见10.6注。
[37] 徐偃王:见21.1.2注。
[38] 有:通“又”。
[39] 荆:见1.2注。荆文王:见13.1注。楚文王上距周穆王已有二三百年,所以,有人认为他不可能伐灭徐偃王。关于徐偃王被灭的事,古籍上有多种说法,可能都是根据民间传说记载的。韩非这里说楚文王伐灭徐偃王,也可能只是一种传说而已;当然,也可能楚国的文王不止一个,这里的楚文王不是指熊赀而言。
[40] 有:名词词头,没有实际意义。苗:见42.2注。
[41] 干:盾牌。戚:古代兵器,是斧的一种。执干戚舞:拿着兵器跳舞。兵器不用来作战,而用作跳舞的道具,说明舜不用武力,而用音乐舞蹈来进行精神感化。
[42] 共工:见34.3.3注。
[43] 铦:见47.4注。矩:通“巨”,巨大,指长。及:到。乎:于。
[44] 铠甲:古代打仗时穿的护身战衣,用皮革或金属薄片制成。
[45] 子贡:见23.22注。说(shuì):游说,劝说。
[46] 子:您。古人对对方的尊称。辩:(言词)动听而有理。
[47] 行:实行,实现。
【译文】
古时候周文王住在丰、镐之间,领土才方圆百里,他推行仁义之道而感化了西戎,结果便统治了天下。徐偃王统治着汉水以东的地区,领土有五百里见方,他也推行仁义之道,因此而把土地割让给他并向他朝拜称臣的有三十六个国家。楚文王怕他会危害到自己,所以起兵攻打徐国,便把它消灭了。所以周文王推行仁义之道而称王天下,徐偃王推行仁义之道却丢掉了自己的国家,这说明仁义之道适用于古代而不适用于今天。所以说:时代不同了,那么社会上的事情也就不一样了。在舜统治天下的时候,苗族不肯归顺,禹准备去讨伐他们。舜说:“不行。君主的德行不深厚却使用武力,这不是个正确的办法。”于是就用了三年时间修行德教,拿着盾牌、大斧等武器跳舞来进行精神感化,苗族便归顺了。到了共工打仗的时候,兵器长的就刺到了敌人,铠甲不坚固的就伤了身体。这说明拿着盾牌、大斧等武器跳舞来进行精神感化的办法只适用于古代而不适用于现代。所以说:社会情况不同了,那么措施也就要跟着改变。上古时代人们主要是在道德上竞赛高低,中古时代人们主要是在智谋上角逐优劣,时到如今人们主要在力量上较量强弱。齐国将要攻打鲁国的时候,鲁国派子贡去游说齐国人。齐国人说:“您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我们想要的是土地,而不是这些话中所讲的道理啊。”于是就起兵攻打鲁国,把距离鲁国国都城门十里的地方作为国界。所以徐偃王推行仁义之道而徐国被消灭了,子贡富有口才和智谋而鲁国被削减了领土。根据这种情况来说,那么推行仁义之道、运用口才智谋,都不是用来保全国家的办法。如果当初抛弃徐偃王的仁义,不用子贡的智谋,依靠徐、鲁两国的力量让他们去抵抗拥有万辆兵车的强国,那么齐、楚两国的欲望也就不能够在徐、鲁两国得逞了。
49.5 夫古今异俗,新故异备。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 马 [48] ,此不知之患也 [49] 。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 [50] ,则视民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曰:“司寇行刑 [51] ,君为之不举乐;闻死刑之报,君为流涕。”此所举先王也。夫以君臣为如父子则必治,推是言之,是无乱父子也 [52] 。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 [53] ,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 [54] 。虽厚爱矣,奚遽不乱?今先王之爱民,不过父母之爱子;子未必不乱也,则民奚遽治哉?且夫以法行刑,而君为之流涕,此以效仁 [55] ,非以为治也。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胜其法,不听其泣,则仁之不可以为治亦明矣。
【注释】
[48] 策:古代的一种竹制马鞭,头上有刺。
[49] 知:通“智”,明智。
[50] 兼爱:泛爱,普遍地爱。儒家提倡王道、仁政,称颂尧、舜爱民,宣扬“仁者爱人”、“泛爱众”,是为了“以德服人”,更好地统治人民。墨家提倡“兼爱”,宣扬爱无差等,则反映了小私有者的政治愿望。这两种政治主张虽然不完全相同,但对于争于气力的战国时代来说,都是一种空想,所以韩非把它们合在一起加以批评。
[51] 司寇:古代掌管刑狱的最高一级的官吏。
[52] 乱:纷乱,不太平。
[53] 莫先于父母:没有比父母更领先的。
[54] 见(xiàn):同“现”,表现。
[55] 效:显示。
【译文】
古代和现代的社会习俗不一样,所以新旧时代的政治措施也不一样。如果想用儒家所提倡的宽松和缓的政治措施去治理处在急剧变动时代的民众,就好像没有缰绳和马鞭去驾驭凶悍的烈马,这是不明智所造成的过错啊。现在儒家、墨家都称颂古代帝王同时爱普天下的人,就像父母那样来对待民众。用什么来说明古代帝王是这样的呢?他们说:“司法大臣执行刑罚的时候,君主因此而不再演奏音乐;听到死刑的判决,君主为犯人流泪。”这就是他们所推崇的古代帝王啊。他们以为君臣关系像父子关系那样就一定会天下太平,由此推论,那就没有关系不和睦的父子了。人的感情,没有超过父母对待子女的,但父母都付出了对子女的爱而家庭却未必就能和睦。可见虽然爱得很深了,哪能就不发生纠纷了呢?那古代帝王对民众的爱,不能超过父母对子女的爱;子女受到父母的爱,未必就不发生纠纷,那么提倡古代帝王对民众的爱,民众哪能就可以治理好呢?再说那按照法令执行刑罚的时候,君主为犯人流泪,这不过是用它来表示仁爱罢了,而并不是要把它作为治理国家的办法。挂着眼泪哭泣而不想用刑罚,是仁爱的表现;但是不能不用刑罚,是法治的需要。古代帝王治理国家时还是优先搞他的法治,而不顺从自己仁爱的哭泣去废除刑罚,那么仁爱不可以用来作为治国的办法也就很明白的了。
49.6 且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仲尼 [56] ,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说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 [57] 。盖贵仁者寡,能义者难也。故以天下之大,而为服役者七十人,而为仁义者一人。鲁哀公 [58] ,下主也,南面君国 [59] ,境内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势,势诚易以服人,故仲尼反为臣而哀公顾为君 [60] 。仲尼非怀其义,服其势也。故以义,则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势,则哀公臣仲尼。今学者之说人主也,不乘必胜之势,而务行仁义则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数也。
【注释】
[56] 仲尼:见3.2注。
[57] 说:通“悦”,喜爱。为服役:给他做事,指做他的门徒。
[58] 鲁哀公:见30.0.1注。
[59] 南面:面向南。古代以面向南为尊位,国君在朝廷上面向南接受臣下的朝见。君:用作动词,为君。
[60] 顾:反。
【译文】
况且民众本来就屈服于权势,很少能被仁义所感化。孔丘,是天下的圣人,他修养德行、宣扬儒家学说而周游天下,可是天下喜欢他的仁爱思想、赞美他的道义学说而给他效劳的门徒只有七十个。可见崇尚仁爱的人很少,而能够实行道义的人也实在难得啊。所以即使凭借着天下的广大,给他效劳的也只有七十个人,而真正奉行仁义的只有孔丘一个人。鲁哀公,是个才智低下的君主,他向南坐在朝廷上做国家的君主,国境内的民众没有哪一个敢不称臣服从。民众本来就屈服于权势,而权势也确实容易用来制服人,所以孔丘虽然是圣人,却反而做了臣子,而鲁哀公虽然低能,却反而做了君主。孔丘并不是被鲁哀公的仁义所感化了,而是屈服于他的权势啊。所以,根据仁义,那么孔丘就不会屈服于鲁哀公;但是凭借权势,那么鲁哀公就可以使孔丘称臣服从。现在的儒生去游说君主,不是劝君主去凭借必定可以制服人的权势,反而说什么致力于推行仁义之道就可以称王天下,这就是要求君主一定要及得上孔丘,而以为世上的普通老百姓都会像孔丘的各个门徒那样,这肯定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道理啊。
49.7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动 [61] ,师长教之弗为变。夫以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焉,而终不动,其胫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 [62] ,然后恐惧,变其节 [63] ,易其行矣。故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民固骄于爱、听于威矣。故十仞之城,楼季弗能逾者 [64] ,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 [65] ,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严其刑也 [66] 。布帛寻常 [67] ,庸人不释;铄金百溢 [68] ,盗跖不掇 [69] 。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手,则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矣。
【注释】
[61] 乡人:乡大夫,掌管乡中政教禁令的官。谯(qiào):通“诮”,责备,责骂。
[62] 州部:见42.1.1注。推:推行,执行。
[63] 节:节操,品行。
[64] 楼季:战国时魏文侯的弟弟,善于奔跑跳跃。
[65] 跛(bo):瘸(qué)了腿。牂(zāng):母羊。
[66] 峭:严峻,严厉。峭其法:使他的法纪严峻,即立法严峻。
[67] 布帛:古代棉麻织品称为“布”,丝织品称为“帛”。寻常: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两寻为一常。
[68] 溢:通“镒”,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
[69] 盗跖(zhí):见26.2注。掇(duó):拾取。
【译文】
现在有一个不成器的小子,父母愤怒地斥责他,他并不因此而悔改;乡大夫责备他,他也不因此而动心;老师教育他,他也并不因此而转变。拿父母的疼爱、乡大夫的品德、老师的智慧这三种美好的东西施加到他身上,但他始终无动于衷,连他小腿上的一根汗毛也没有改变。然而,当地方衙门中的差役拿着官府的武器、执行国家的法令而搜捕坏人的时候,他也就恐惧了,既改变了他原来的习气,又改变了他原来的行为。所以父母的疼爱不能够用来教育好子女,必须依靠衙门中的严厉刑罚才能使不成器的子女改邪归正,这是因为人们本来就是受到了宠爱便会骄横放纵、见到了威势便会俯首听从的缘故啊。所以七丈高的城墙,就是善于跳跃登高的楼季也不能越过,这是因为它险峻陡峭啊;上千丈高的大山,就是瘸了腿的母羊也容易被赶上去放牧,这是因为它坡度平缓啊。所以英明的帝王总是严峻地制订他的法律而且严厉地执行他的刑罚。纺织品即使只有一两丈,平常的人也舍不得放手;熔化的金子即使有几千两,就是贪婪的盗跖也不敢去拾取。不一定有害,那么就是一两丈的纺织品也不肯放弃;肯定会伤害手,那么就是几千两的黄金也不敢去捡。所以英明的君主一定严格地实施他的刑罚。因此,奖赏不如优厚而且讲信用,使人们贪图它;处罚不如严厉而且一定执行,使人们害怕它;法律不如统一而且固定,使人们能了解它。所以,君主如果施行奖赏不随意变动,执行刑罚没有赦免,再用称赞表扬来辅助他的奖赏,用毁坏名声来伴随他的处罚,那么德才好的人和德才不好的人就都会为君主竭尽自己的力量了。
49.8 今则不然。以其有功也爵之,而卑其士官也 [70] ;以其耕作也赏之,而少其家业也;以其不收也外之,而高其轻世也;以其犯禁也罪之,而多其有勇也。毁誉、赏罚之所加者相与悖缪也 [71] ,故法禁坏而民愈乱。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 [72] ;知友被辱随仇者 [73] ,贞也。廉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于勇而吏不能胜也 [74] 。不事力而衣食,则谓之能;不战功而尊,则谓之贤。贤能之行成,而兵弱而地荒矣 [75] 。人主说贤能之行 [76] ,而忘兵弱地荒之祸,则私行立而公利灭矣 [77] 。
【注释】
[70] 卑:贬低。士官:即仕官,做官。
[71] 悖:违背。缪(miù):通“谬”,荒谬,错误。
[72] 廉:正直,方正,有棱角。
[73] 随仇:追逐仇人,即报仇。
[74] 程:显示,表现。
[75] 前一“而”字同“则”。
[76] 说:通“悦”。
[77] 私行:谋取臣下私利的行为,指上文所说的廉贞、贤能之行。关于“公”、“私”,可参见6.2注。
【译文】
现在却不是这样。因为他有功劳而授给他官爵,却又鄙视他做官;因为他努力耕作而奖赏他,却又看不起他创立家业;因为他不接受官爵而疏远他,却又推崇他轻视世俗名利;因为他触犯禁令而惩罚他,却又赞美他有勇气。诋毁和赞誉、奖赏和惩罚所施加的对象是这样的互相矛盾错乱,所以法律禁令被破坏而民众越来越混乱。现在兄弟遭到侵犯而一定帮助兄弟反击报复的,被认为是正直;知心朋友受到侮辱而给朋友报仇的,被认为是忠贞。这种正直和忠贞的德行养成了,那么君主的法令就被违犯了。君主尊重他们这种忠贞、正直的德行,而忘记了他们违犯禁令的罪行,所以人们就尽力显示自己的勇敢而官吏也就不能制服他们了。不从事耕织等体力劳动而有穿有吃的,就说他有本事;不作战立功而能取得高官厚禄的,就说他有德才。这种有德才和有本事的德行养成了,那么国家也就兵力衰弱而土地荒芜了。君主喜欢他们这种有德才和有本事的德行,而忘记了兵力衰弱和土地荒芜的祸害,那么臣下谋取私利的行为就站住了脚而国家的利益也就丧失了。
49.9 儒以文乱法 [78] ,侠以武犯禁 [79] ,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 [80] ,四相反也 [81] ,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 [82] 。故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楚之有直躬 [83] ,其父窃羊,而谒之吏 [84] 。令尹曰 [85] :“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 [86] ,报而罪之。以是观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 [87] 。鲁人从君战,三战三北。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诛而楚奸不上闻 [88] ,仲尼赏而鲁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异也,而人主兼举匹夫之行 [89] ,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几矣 [90] 。
【注释】
[78] 文:又称“文学”,见3.1注。
[79] 侠:侠士,侠客,有武艺并甘心为主人卖命的刺客。
[80] 法:指“法之所非”。趣:通“取”,指“君之所取”。上:指“上之所养”。下:指“吏之所诛”。
[81] 四相反:实际上只是指“法”、“取”相反,“上”、“下”相反。
[82] 黄帝:见8.8注。
[83] 直躬:字面的意思是正身,这里用作人名,是指一个正直地对待自己的人。
[84] 谒(yè):禀告,告发。
[85] 令尹:见2.3.1注。
[86] 曲:不直,不道德,这里指不孝。
[87] 暴:欺凌,损害。暴子:损害父亲的儿子,即逆子,不孝之子。
[88] 闻:使……听见,报告。
[89] 兼:并,同时。人主在“举匹夫之行”的同时,又“求致社稷之福”,所以说“兼”。匹夫之行:韩非认为民众都有自利之心,所以用“匹夫之行”来指一切为个人利益着想的品行。
[90] 几:通“冀”,希望。
【译文】
儒家用文献典籍来扰乱法治,侠客用武力来违犯禁令,然而君主对这两种人都以礼相待,这就是国家混乱的原因。违反法律的应该加以治罪,但儒生们却靠研究文献经典而被录用了;触犯禁令的应该加以惩处,但成群的侠客却靠了为臣下的私利去行刺而被供养。所以,法律所否定的,却是君主所录用的;官吏所惩处的,却是君主所供养的。法律所否定的和君主所录用的、君主所供养的和官吏所惩处的,这四种情况互相矛盾,而又没有一个确定的是非标准,那么即使有十个黄帝也不能把国家治理好啊。所以奉行仁义之道的并不是应当称赞的人,称赞了他们就会危害耕战的工作;研究文献经典的并不是应当任用的人,任用了他们就会扰乱法治。楚国有个正直的人叫直躬,他的父亲偷了羊,他便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官吏。令尹说:“把他杀了!”认为他对君主虽然正直忠诚,但对父亲却大逆不道,所以判了罪而把他惩处了。由此看来,那君主的忠诚正直之臣,便是父亲的逆子啊。鲁国有个人跟随君主去打仗,三次交战他三次败退逃跑。孔丘问他什么缘故,他回答说:“我家里还有年老的父亲,我死了就没有人去赡养他了。”孔丘认为他是孝子,就推举他而让他升了官。由此看来,那父亲的孝子,便是君主的叛臣啊。所以,令尹杀了告发父亲的直躬,楚国的坏人坏事就不再有人向上告发了;孔丘奖励了逃兵,鲁国人打起仗来就容易投降敌人和临阵败逃了。君主和臣民的利益,它们的不同就像这样,但君主却在推崇平民百姓一切为个人利益着想的品行的同时,又想求得土地神、谷神对自己的保佑,这肯定是没有指望的了。
49.10 古者苍颉之作书也 [91] ,自环者谓之“厶” [92] ,背厶谓之“公” [93] 。公私之相背也,乃苍颉固以知之矣 [94] 。今以为同利者,不察之患也。然则为匹夫计者,莫如修行义而习文学。行义修则见信,见信则受事;文学习则为明师,为明师则显荣:此匹夫之美也。然则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为有政如此 [95] ,则国必乱,主必危矣。故不兼容之事,不两立也。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禄,而信廉爱之说 [96] ;坚甲厉兵以备难 [97] ,而美荐绅之饰 [98] ;富国以农,距敌恃卒 [99] ,而贵文学之士;废敬上畏法之民,而养游侠私剑之属。举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 [100] 。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简其业,而游学者日众,是世之所以乱也。
【注释】
[91] 苍颉(jié):相传是黄帝时的史官,据说他创造了汉字。其实,文字不可能由一个人来创造,苍颉可能是古代文字的搜集和整理者。
[92] 环:旋绕。厶:“私”的古字,其笔画绕自己旋转而成,象征着专为自己盘算。
[93] 公:字形由“八”、“厶”构成。“八”的本意是违背。这两句揭示了字形和字义之间的联系,所以语带双关。从字形上来说,笔画环绕自身是“厶”,“八”和“厶”则构成“公”;从字义上来说,绕着自己转叫作“私”,和“私”相对立的叫作“公”。
[94] 以:通“已”。
[95] 为:如果。
[96] 廉:当作“兼”。墨家宣扬兼爱、非攻的主张,与“拔城”是相反对的。
[97] 厉:通“砺”,磨。难:灾难,指战争。
[98] 荐(jìn):通“搢”(jìn),插。绅:宽大的衣带。荐绅:即“搢绅”,古代官吏上朝时把笏(hù,朝见君主时拿的手版)插在衣带间,叫作搢绅,后来就把做官的称为“搢绅”。这里指穿着宽袍、束着大带服装而不从事耕战的儒生。
[99] 距:通“拒”,抵抗。
[100] 介:通“甲”。
【译文】
古时候苍颉创造文字,把自己围绕着自己转的字形“ㄙ”叫做“私”,把与“ㄙ”字相背的字形称为“公”。可见公和私的相互对立,就是苍颉本来也已知道这个道理了。现在还认为公和私的利益相同,这是不加考察所造成的过错啊。这样的话,那么为平民百姓打算,就不如修养德行道义而学习文献经典。德行道义的修养搞好了,就会被君主所信任,被君主所信任,就能得到官职;文献经典学好了,就可以成为高明的经学大师,成了高明的经学大师,就显赫荣耀了:这是平民百姓的美差啊。这样的话,那么没有功劳就能得到官职,没有爵位也可以显赫荣耀,如果有这样的政治情况,那么国家就一定会混乱,君主就一定会危险了。那互不相容的事情,是不能并存的。勇猛杀敌的人给他奖赏,却又推崇仁爱的行为;攻克城池的人授予他爵位和俸禄,却又信奉“兼爱”、“非攻”的学说;加固铠甲磨快兵器来防备战争,却又赞美儒生那种宽袍大带的服饰;使国家富裕要依靠农民,抵抗敌人要依靠战士,却又敬重研治文献经典的儒生;抛弃了那些尊敬君主、谨慎守法的人不用,却去收养游侠刺客之流。君主的行为像这样,那么国家的太平强盛是不可能得到的。国家太平的时候收养儒生和侠客,战争来了却使用身披铠甲的战士。得到利益的人不是被使用的人,被使用的人又不是得到利益的人。所以从事耕战等工作的人怠慢荒废了自己的事业,而游侠和儒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这就是社会混乱的原因啊。
49.11 且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故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 [101] 。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则缓者非所务也。今所治之政,民间之事——夫妇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论 [102] ,则其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务也。若夫贤良贞信之行者 [103] ,必将贵不欺之士;贵不欺之士者,亦无不欺之术也。布衣相与交,无富厚以相利 [104] ,无威势以相惧也,故求不欺之士。今人主处制人之势,有一国之厚,重赏严诛,得操其柄,以修明术之所烛,虽有田常、子罕之臣 [105] ,不敢欺也,奚待于不欺之士?今贞信之士不盈于十,而境内之官以百数,必任贞信之士,则人不足官。人不足官,则治者寡而乱者众矣。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术而不慕信。故法不败,而群官无奸诈矣。
【注释】
[101] 短:通“裋”(shù)。短褐(hè):粗布衣服。
[102] 慕:羡慕,崇尚。知:通“智”。上知之论:指“微妙之言”。
[103] 贤:以……为贤,看重,推崇。良:衍文。
[104] 厚:财富。利:贪,用作使动词。相利:即“利人”,使人追求自己。
[105] 田常:见3.2注。子罕:见7.1注。
【译文】
况且社会上所谓的贤能,是指做出一些忠贞诚实的行为;所谓的聪明,是指说一些深奥玄妙的言辞。那些深奥玄妙的言辞,是最聪明的人也难以理解的。现在制定民众所遵守的法规,却使用这些最聪明的人都难以理解的言辞,那么民众就没有办法了解它了。那连酒糟、稻糠都还吃不饱的人不会去追求米饭和鱼肉,连粗布衣服都还不完整的人不会去期待绣有花纹的华丽服装。同样,治理国家的政务,紧急的事情还没有能得到解决,那么不紧迫的事情就不是所要从事的了。现在治理国家的政治措施,对于民间的处事方法——一般男女都能明白地理解的办法不去采用,却去追求那些最聪明的人都难以理解的言论,那么这对于治理国家来说就是在背道而驰了。所以,那些深奥玄妙的言论,并不是民众所追求的东西。至于把忠贞诚实的行为看成是贤能的君主,一定会尊重不搞欺骗的老实人;尊重老实人的君主,也实在是没有不被欺骗的手段啊。平民百姓互相结交,既没有财富来使对方追求自己,又没有权势来使对方害怕自己,所以要寻求不搞欺骗的老实人。现在君主占有了制服别人的权势,拥有了全国的财富,无论是优厚的奖赏还是严厉的处罚,都能掌握它们的行使权,可以用它们来整治高明的统治手段所洞察到的事情,因此即使有田常、子罕似的臣子,也不敢进行欺骗,哪里还要依靠不搞欺骗的老实人呢?现在忠贞诚实的人不满十个,而国内的官职却数以百计,如果一定要任用忠贞诚实的人,那么能做官的合格人才就不够用来应付官职的需要。能做官的合格人才不够用来应付官职的需要,那么能够把政事治理好的官吏就少了,而把政事搞乱的官吏就多了。所以英明君主的治国办法是:专一地实行法治而不去访求那些搬弄玄妙之辞的所谓聪明人,牢固地掌握权术而不去仰慕那些忠贞诚实的所谓老实人。所以法治不会被破坏,而官吏们也就没有邪恶欺诈的行为了。
49.12 今人主之于言也,说其辩而不求其当焉 [106] ;其用于行也,美其声而不责其功焉。是以天下之众,其谈言者务为辩而不周于用,故举先王言仁义者盈廷,而政不免于乱;行身者竞于为高而不合于功,故智士退处岩穴,归禄不受,而兵不免于弱。兵不免于弱,政不免于乱,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誉,上之所礼,乱国之术也。今境内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 [107] ,而国愈贫,言耕者众、执耒者寡也;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 [108] ,而兵愈弱,言战者多、被甲者少也 [109] 。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必禁无用。故民尽死力以从其上。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战之为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贵也。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众,则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
【注释】
[106] 说:通“悦”。
[107] 商、管:商鞅、管仲,两人都重视农耕(见《商君书·垦令篇》、《管子·地员篇》)。商管之法:指他们的著作。《商君书》一书,旧题商鞅撰,现存二十四篇,其中明显有后代人的作品,它实际上是商鞅的遗著与后世法家记述商鞅言行的著作的汇编。现存《管子》一书,共七十六篇,实际上是法家学者依托管子之名而纂集的杂家著作,它包容了各家言论。
[108] 孙、吴:见26.3注。
[109] 被(pi):通“披”。
【译文】
现在君主对于臣下的言谈,只喜欢它的悦耳动听而不去责求它是否与事实相符;君主用臣下去做事,只欣赏他的名声而不去责求他的功效。因此,天下的民众,其中游说的人都致力于说得动听而不切合实用,所以推崇古代帝王而大谈仁义的儒生挤满了朝廷,但国家的政局仍然不能免于混乱;修身积德的人都争着装作清高而没有实际的功效,所以聪明的人隐居在深山洞穴之中,归还君主给他们的俸禄而不愿意接受官爵,因而国家的兵力不能免于削弱。国家的兵力不能免于削弱,政局不能免于混乱,这里面的原因是什么呢?就是因为民众所赞誉的,君主所尊重的,都是些使国家混乱的办法。现在国境内的民众都在谈论治国的问题,家家都藏有商鞅、管仲的论法著作,但是国家却越来越穷,这是因为空谈耕作的人很多而拿着农具去种地的人很少的缘故啊;现在国境内的民众都在谈论打仗的问题,家家都藏有孙子、吴起的军事著作,但是国家的兵力却越来越弱,这是因为空谈战争的人很多而披着铠甲去打仗的人很少的缘故啊。所以英明的君主使用臣民的力气,而不去听他们的空谈;奖赏他们的功劳,而坚决禁止没有实际效用的行为。所以民众都拼命尽力来侍奉他们的君主。种地要使用力气,是很劳苦的,而民众之所以去干这种事,是认为:可以靠它使自己富裕起来。打仗作为一种事业,是很危险的,而民众之所以去干这种事,是认为:可以靠它使自己显贵起来。现在研究文献典籍,学习谈论辩说,那就没有种地的劳苦便有了富裕的实利,没有打仗的危险便得到了显贵的高官,那么人们哪一个不愿干呢?因此很多人去从事研究文献典籍、学习谈论辩说等智力活动而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去干种地、打仗等使用力气的事。从事智力活动的人多了,那么法治就会败坏;使用力气的人少了,那么国家就会贫穷。这就是社会混乱的原因啊。
49.13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 [110] ,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 [111] ,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 [112] ,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既畜王资而承敌国之舋——超五帝侔三王者 [113] ,必此法也。
【注释】
[110] 书简:书籍。上古没有纸,书由竹简编成,所以称书简。书简之文,指上文提到的“文学”,即儒家经典。
[111] 捍:通“悍”,强悍,凶狠。
[112] 轨:遵循。
[113] 畜:通“蓄”,积蓄。承:通“乘”,趁着,凭借,利用。舋(xìn):同“衅”,缝隙,这里引申为弱点、破绽的意思。五帝:说法不一,一般是指黄帝、颛顼(zhuān xu)、帝喾(kù)、尧、舜。侔:等同,相等。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
【译文】
所以在英明君主所统治的国家里,废除书籍上的文献经典,而拿法令作为教育的内容;摒弃古代帝王的陈词滥调,而用执法的官吏做老师;制止私门豢养的刺客的强暴行径,而把上阵杀敌当作为勇敢。这样,国境内的民众,其中游说的人一定会把自己的言论纳入于法令的轨道,做事的人一定会把自己的力量集中到有实际功效的农业生产上来,施展勇力的人一定会把自己的勇敢全部用在从军杀敌上。所以,如果没有战事,那么国家就富足;如果有战事,那么兵力就强大。这就是称王天下的资本。已经积蓄了称王天下的资本,再利用敌国的漏洞——要超过五帝、等同三王,一定得采用这种办法啊。
49.14 今则不然。士民纵恣于内,言谈者为势于外。外内称恶 [114] ,以待强敌,不亦殆乎?故群臣之言外事者,非有分于从衡之党 [115] ,则有仇雠之忠而借力于国也 [116] 。从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而衡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皆非所以持国也。今人臣之言衡者皆曰:“不事大,则遇敌受祸矣。”事大未必有实,则举图而委、效玺而请兵矣 [117] 。献图则地削,效玺则名卑;地削则国削,名卑则政乱矣 [118] 。事大为衡,未见其利也,而亡地乱政矣。人臣之言从者皆曰:“不救小而伐大,则失天下 [119] ;失天下,则国危;国危而主卑。”救小未必有实,则起兵而敌大矣。救小未必能存,而交大未必不有疏,有疏,则为强国制矣。出兵则军败,退守则城拔。救小为从,未见其利,而亡地败军矣。是故事强,则以外权士官于内 [120] ;救小,则以内重求利于外。国利未立,封土厚禄至矣;主上虽卑,人臣尊矣;国地虽削,私家富矣。事成,则以权长重;事败,则以富退处。人主之听说于其臣 [121] ,事未成则爵禄已尊矣;事败而弗诛,则游说之士孰不为用矰缴之说而徼幸其后 [122] ?故破国亡主,以听言谈者之浮说。此其故何也?是人君不明乎公私之利,不察当否之言,而诛罚不必其后也。皆曰:“外事,大可以王,小可以安。”夫王者,能攻人者也;而安,则不可攻也。强,则能攻人者也;治,则不可攻也。治强不可责于外 [123] ,内政之有也 [124] 。今不行法术于内,而事智于外 [125] ,则不至于治强矣。
【注释】
[114] 称:举,行。
[115] 分(fèn):份,全数的一部分,从属关系。有分于:在……中占有一份,从属于。从(zòng):通“纵”,见1.2注。衡:通“横”,东西为横,这里指连横。秦国为了对付合纵,采纳张仪的主张,与六国分别结成联盟,以便各个击破。由于秦国在六国的西面,东西联合,所以称“连横”。
[116] 雠:同“仇”,仇敌。忠:同“衷”,心思,私衷。
[117] 则:却。举图而委:把地图交给大国,指割让国土。效玺:献出国君的印章,指取消独立的地位而做大国的臣子。
[118] 名卑句:名声低下,发布的命令就难以实行,所以政治就混乱了。
[119] 天下:指山东合纵的各诸侯国。
[120] 士:通“仕”。士官:做官。
[121] 这句回应49.12的“今人主之于言也,说其辩而不求其当焉”。
[122] 矰(zēng):弋(yì)射的短箭。缴(zhuó):系在箭上的生丝线。矰缴:带丝线的箭,射出后可以收回,即使射不到鸟,箭也不会丢失。这里用作比喻,指纵横家用来猎取功名富贵的虚言浮词,就像用来猎取鸟雀的矰缴一样,有得而无失。矰缴之说:指有得无失的言论。徼幸其后:希望在那以后获得意外的功名利禄。
[123] 责:求。
[124] 有:取。
[125] 事智:从事智力活动,指游说。
【译文】
现在却不是这样。儒生、游侠等人在国内放纵恣肆,为所欲为,游说君主的纵横家在国外造就自己的势力。他们内外作恶,君主靠这种条件来对付强大的敌人,不也是很危险了吗?所以群臣之中那些议论外交事务的人,不是和合纵或连横的朋党有关系,就是有报仇的私衷而想借用国家的力量。所谓合纵,就是联合许多弱小的国家去攻打一个强大的国家;而所谓连横,就是侍奉一个强大的国家去攻打众多弱小的国家:它们都不是用来保全国家的办法。现在臣子中那些主张连横的都说:“不侍奉大国,那么一碰上敌人就一定会遭殃了。”侍奉大国不一定有什么实际成果,却首先得拿自己的地图去交给大国、并献上君主的印玺来请求军事援助了。献上了地图,国家的领土就减少了;献上了印玺,国君的名声就低下了;国家的领土减少,国家就削弱了;国君的名声低下,国内的政事就混乱了。侍奉大国搞连横,还没有见到它的好处,却已经丧失了国土、搞乱了政事。臣子中那些主张合纵的都说:“不去援救小国而攻打大国,就会失去诸侯各国的信任;失去诸侯各国的信任,那么国家就危险了;国家危若累卵,那么君主的地位就低下了。”援救小国不一定有什么实际效果,却首先得发动军队去和大国作战了。援救小国不一定就能保存它,而和大国交战不一定就没有疏忽之处,有了疏忽之处,那就会被强大的秦国控制了。如果出兵进攻,那么军队就会被打败;如果退兵防守,那么城池就会被攻克。援救小国搞合纵,还没有看到它的好处,却已经使国土沦丧、军队溃败了。所以,侍奉强国,就让那些主张连横的人靠了国外的权势在国内做了官;援救小国,就让那些主张合纵的人靠了国内的权势到国外去谋求私利。国家的利益还没有成就,搞合纵连横的人却得到了分封的领地和优厚的爵禄;君主即使地位降低,而臣下的地位却提高了;国家的领土虽然减少了,但臣下的家园却富足了。事情如果办成了,那么这些纵横家就会凭借取得的权势长期被重用;事情如果失败了,那么他们就依靠获得的财富隐居起来。君主听信这些搞合纵连横的臣子的说法,结果事情没有办成,而他们的爵位俸禄就已经很高了;事情就是失败了,他们也不受惩处,那么游说的人有哪一个不去干这种利用有得无失的言论来碰运气的事呢?所以,使国家破灭,使君主死亡,都是因为听信了这些纵横家的空谈。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什么呢?这是因为君主对公私之间的利益不能明辨,对得当与不得当的言论不会审察,而在事败之后又不能坚决地惩罚他们啊。君主们都说:“搞外交活动,收效大的可以称王天下,收效小的可以保持国家的安全。”所谓称王天下,是指能进攻别人;而所谓安全,那就不可能被别人攻破。所谓强大,就是能进攻别人;所谓安定,那就不可能被别人攻破。国家的安定强大不能求助于外交活动,而只能从搞好国内的政务中取得。现在不在国内实行法治术治,却在外交上费心劳神,那就不可能达到国治兵强的地步了。
49.15 鄙谚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此言多资之易为工也。故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故用于秦者,十变而谋希失 [126] ;用于燕者 [127] ,一变而计希得。非用于秦者必智,用于燕者必愚也,盖治乱之资异也。故周去秦为从 [128] ,期年而举 [129] ;卫离魏为衡 [130] ,半岁而亡 [131] 。是周灭于从,卫亡于衡也。使周、卫缓其从衡之计,而严其境内之治;明其法禁,必其赏罚;尽其地力以多其积,致其民死以坚其城守;天下得其地,则其利少;攻其国,则其伤大;万乘之国莫敢自顿于坚城之下,而使强敌裁其弊也:此必不亡之术也。舍必不亡之术而道必灭之事 [132] ,治国者之过也。智困于内而政乱于外 [133] ,则亡不可振也。
【注释】
[126] 希:同“稀”,稀少。
[127] 燕(yān):见1.2注。
[128] 周去秦为从:见22.20注。
[129] 期(ji)年:一周年。
[130] 卫:见10.8注。魏:见1.2注。卫离魏为衡:卫是周初所封的诸侯国,公元前660年被翟击败后,迁都楚丘(今河南滑县),从此成为小国,后又迁都帝丘(今河南濮阳),一直依附于魏国。公元前253年,卫国背离魏国和秦国连横,为魏国所灭,成为魏国的附庸。后来秦国把它迁到野王(今河南沁阳),作为秦的附庸。公元前209年为秦所灭。
[131] 亡:韩非所说的“亡”,指君主无权(参见11.4)。卫国成为附庸后,君主没有主权,所以说“亡”。
[132] 道:由,遵行。道必灭之事:做一定会灭亡的事情,指搞合纵连横。
[133] 这句当作“智困于外而政乱于内”。
【译文】
俗话说:“袖子长有利于跳舞,本钱多好做买卖。”这是说凭借的条件优裕,就容易把事情做好。所以安定强盛的国家容易给它出主意,衰弱混乱的国家就难以给它想办法。所以被强大的秦国所任用的人,情况即使多次发生了变化而他的计谋也很少失败的;被弱小的燕国所任用的人,情况即使只变化了一次而他的计谋也很少获得成功。这并不是被秦国任用的人一定聪明,而被燕国任用的人一定愚蠢,而是因为他们所凭借的条件有安定与混乱的区别啊。所以西周背离了秦国搞合纵,一年就被攻克了;卫国背离了魏国搞连横,半年就丧失了主权。这样看来,西周是由于搞合纵而亡了国,卫国是由于搞连横而亡了国。假如西周、卫国慢一点实施他们合纵、连横的计划,而加紧他们国内的治理;彰明他们的法律禁令,坚决地实行赏罚;充分发挥国内土地的生产能力来增加自己的积蓄,引导他们的民众甘愿拼死来加强城池的守卫;其他的诸侯国如果要夺取他们的领土,那么得到的好处将会很少;如果要攻打他们的国家,那么遭到的伤亡将会很大;那么即使是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也不敢在这种坚固的城防之下把自己拖得困顿不堪,而让强大的敌人抓住自己疲乏的机会来制裁自己:这才是使自己的国家一定不会灭亡的办法啊。抛弃了这种一定不会亡国的办法而去干势必会亡国的事情,这是治国者的过错啊。在外交上无计可施而在国内又政局混乱,那么国家就会灭亡而不可挽救了。
49.16 民之政计 [134] ,皆就安利如辟危穷 [135] 。今为之攻战 [136] ,进则死于敌,退则死于诛,则危矣;弃私家之事而必汗马之劳 [137] ,家困而上弗论,则穷矣。穷危之所在也,民安得勿避?故事私门而完解舍 [138] ,解舍完则远战 [139] ,远战则安。行货赂而袭当涂者 [140] ,则求得;求得,则私安;私安,则利之所在,安得勿就?是以公民少而私人众矣。
【注释】
[134] 政:通“正”,正常,通常。
[135] 就:靠近,指追求。如:而。辟:通“避”。
[136] 为:使,让。
[137] 汗马:使战马出汗,指艰苦的战斗。
[138] 完:修缮,使完好。解:通“廨”(xiè)。解舍:官府,官舍,官吏办事及居住的处所。
[139] 远战:远离战争,指逃避兵役。这是用走私门的办法来逃避兵役。
[140] 袭:因袭,追随,依附。涂:通“途”。
【译文】
人们通常的盘算,都是追求安全和利益而避开危险和穷困。现在让他们去打仗,前进就会死在敌人手中,后退就会死于刑罚,那就够危险的了;丢掉了自己的家业而一定会遭到激战的劳苦,家中贫困而君主不加过问,那就够穷困的了。穷困、危险的地方,人们怎能不躲避?所以人们便侍奉在权贵大臣的门下而给他们修缮房屋;权贵大臣的官舍修好了,就可以不去打仗;不去打仗,就安全了。或者进行贿赂去追随当权者,那么对富贵利禄的要求就能得到满足;对官爵的要求能得到满足,那么个人就安逸了;个人安逸,就是有利的事情,人们哪能不去追求呢?因此为国家为君主出力的人少而为大臣权贵出力的人就多了。
49.17 夫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寡趣本务而趋末作 [141] 。今世近习之请行 [142] ,则官爵可买;官爵可买,则商工不卑也矣。奸财货贾得用于市 [143] ,则商人不少矣。聚敛倍农而致尊过耕战之士,则耿介之士寡而高价之民多矣。
【注释】
[141] 趣(qu):趋向。本务:根本的事务,指农业。末作:不重要的劳作,指工商。
[142] 近习:亲近熟悉的人,指君主左右的亲信。
[143] 用:采用,指施行。
【译文】
英明君主治理国家的政策,是使自己国内的商人、工匠和不定居而到处混饭吃的人尽量减少而且名声低下,这是因为人们很少愿意去从事农耕而都愿意去经营工商业。当今这个社会,君主的亲信受人贿赂托付而向君主说情请求的事能行得通,所以官职爵位就可以花钱买到;官职爵位可以买到,那么商人、工匠的地位就不卑贱了。不义之财的投机买卖能在市场上通行,那么商人的收入就不会少了。商人搜刮到的钱财比农民的收入要多一倍而得到的尊贵地位又超过了种地打仗的人,那么光明正大地依法立功的耕战之士就会减少而抬高物价非法牟利的商人就会增多了。
49.18 是故乱国之俗: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 [144] ,盛容服而饰辩说 [145] ,以疑当世之法 [146] ,而贰人主之心。其言古者 [147] ,为设诈称 [148] ,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其带剑者,聚徒属,立节操,以显其名,而犯五官之禁 [149] 。其患御者 [150] ,积于私门,尽货赂,而用重人之谒,退汗马之劳。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 [151] ,聚弗靡之财 [152] ,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 [153] 。此五者,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
【注释】
[144] 籍:通“藉”,凭借。
[145] 盛:整齐华美。盛容服:使仪表端庄、服饰华美。指儒生们讲究容貌穿着,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
[146] 疑:通“拟”,匹敌,抗衡。
[147] 言古者:当作“言谈者”,指纵横家。
[148] 为:通“伪”,虚假。为设:虚构,即捏造事实,弄虚作假。诈称:谎说。
[149] 五官:指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五种重要官职。国家的大权由他们分职执掌。
[150] 御:抵御,抵抗,指作战。患御者:担心去打仗的人,即上文提到的那些依附私门而逃避兵役的人。
[151] 苦(gu):通“盬”,粗劣。窳(yu):粗劣,不坚实。这句针对工匠而言。
[152] 弗:通“费”。这句针对商人而言。
[153] 侔:通“牟”,谋取。
【译文】
所以扰乱国家的风气是:那些学习研究文献典籍的儒生,便称颂古代帝王的政治措施而凭借仁义进行说教,讲究仪表服饰并修饰言辞高谈阔论,用这种方法来和当代的法治相抗衡,而使君主的思想不能专一地扑在法治上。那些到处游说的纵横家,捏造事实,编造谎言,借助于外国的力量,来成就他们的私利,而丢掉了国家的利益。那些佩带宝剑的侠客,纠合了党徒部属,标榜气节操守,以此来显扬自己的名声,而肆意触犯国家各个部门颁发的禁令。那些担心去打仗的人,聚集在权贵门下,用尽财货进行贿赂,利用权贵大臣的说情请托,来逃避作战的劳苦。那些从事商业和手工业的人,制造粗劣的器物,搜罗了供人挥霍浪费的货物,将它们囤积起来等待时机,以此来牟取农民的利益。这五种人,是国家的蛀虫。君主如果不除去这五种蛀虫似的人,不培养光明正大的耕战之士,那么天下即使有残破沦亡的国家、削弱覆灭的朝廷,也不必奇怪了。
显学第五十 (第五十篇 显赫的学派)
50.1 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 [154] ,孔丘也 [155] 。墨之所至,墨翟也 [156] 。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 [157] ,有子思之儒 [158] ,有颜氏之儒 [159] ,有孟氏之儒 [160] ,有漆雕氏之儒 [161] ,有仲良氏之儒 [162] ,有孙氏之儒 [163] ,有乐正氏之儒 [164] 。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 [165] ,有相夫氏之墨 [166] ,有邓陵氏之墨 [167] 。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世之学乎?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周七百余岁 [168] ,虞、夏二千余岁 [169] ,而不能定儒、墨之真 [170] ;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岁之前 [171] ,意者其不可必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 [172] ,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学 [173] ,杂反之行 [174] ,明主弗受也。
【注释】
[154] 至:极。
[155] 孔丘:见3.2注。
[156] 墨翟(dí):见32.0.1注。
[157] 子张:春秋时陈国人,孔丘的弟子,姓颛(zhuān)孙,名师,子张是他的字。《论语》中记有他的言论。子张之儒:传述子张思想的儒家学派。
[158] 子思:见38.1.1注。
[159] 颜氏:孔丘弟子中姓颜的有八个人,即颜无繇(yóu)、颜回、颜幸、颜高、颜祖、颜之仆、颜哙(kuài)、颜何。这里当指颜回。
[160] 孟氏:指孟轲,字子舆,约生于公元前372年,卒于公元前289年,战国时邹(在今山东省邹城市)人。他是子思的再传弟子,孔丘以后儒家学派最有权威的代表人物,因此后世常以“孔孟”连称。他的言行,主要记录在他与他的弟子所著的《孟子》一书中。孟子思想的核心是仁义,它的政治主张是“行仁政”以“王天下”。“行仁政”的理论基础是他的“性善论”,“行仁政”的思想基础是他的民本思想。他的思想和孔丘的思想合称为孔孟之道,汉代以后一直是我国封建社会的统治思想。
[161] 漆雕氏:姓漆雕,名启,字子开,孔丘弟子。据《汉书·艺文志》记载,他的后代著有《漆雕子》十二篇,成为儒家中的一派。
[162] 仲良氏:指战国时鲁国的仲梁子。他继承了曾参(shēn)、子夏的学说。
[163] 孙氏:指公孙尼子,是孔丘的再传弟子,据《汉书·艺文志》记载,他著有《公孙尼子》二十八篇。
[164] 乐正氏:指乐正子春,见23.32注。
[165] 相里氏:指相里勤,他与他的弟子们着重继承了墨家勤俭力行的作风。
[166] 相夫氏:一作伯夫氏。
[167] 邓陵氏:即邓陵子,楚国人,是南方一个墨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他较多地继承了墨家的理论学说。
[168] 殷:见4.2注。儒家学派主张恢复周礼,宣称自己的学说发源于商末周初的周公(姬旦),所以韩非从那时算起。
[169] 虞、夏:见10.6注。墨家学派主张恢复夏道,假托自己的学说源于虞、夏之际的夏禹,所以韩非从那时算起。
[170] 儒、墨之真:指儒家所宣扬的七百年前的周道和墨家所称说的两千年前的夏道的真相。
[171] 乃:却,竟然。审:审察,弄明白。三千岁:从虞、夏之际到韩非的时候仅两千多年,加上舜在位的四十八年,仍是两千多年。这里说“三千岁”,是为了和虞、夏之际的“二千余岁”相区别,用来表示尧、舜的时代比夏禹更早,并不是确数。
[172] 先王:指儒、墨所称颂的尧、舜、禹、汤、文、武。明据先王:宣扬先王之道,并把它当作根据。
[173] 愚诬之学:针对“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言。
[174] 杂反之行:针对儒、墨后学而言。儒、墨各派取舍不同,所以称之为“杂”;各派取舍相反,所以称之为“反”。
【译文】
当代名声显赫的学派,是儒家、墨家。儒家造诣最高的,是孔丘。墨家造诣最高的,是墨翟。自从孔子死了以后,有子张一派的儒家,有子思一派的儒家,有颜回一派的儒家,有孟轲一派的儒家,有漆雕启一派的儒家,有仲梁子一派的儒家,有公孙尼子一派的儒家,有乐正子春一派的儒家。自从墨子死了以后,有相里勤一派的墨家,有相夫子一派的墨家,有邓陵子一派的墨家。所以孔子、墨子死了以后,儒家分成八派,墨家分为三派,他们采取的和舍弃的主张互相对立,各不相同,但都说自己的主张是真正的孔子、墨子的思想。孔子、墨子不可能再活过来,那将让谁来判定当代的这些学派是不是得到了孔、墨的真传呢?孔子、墨子都称道尧、舜,但他们所采取的和舍弃的主张也不同,却也都说自己的主张是真正的尧、舜的思想。尧、舜不可能再活过来,那将让谁来确定儒家、墨家究竟哪一家的说法是真的呢?从儒家所崇尚的商、周之际到现在七百多年,从墨家所向往的虞、夏之际到现在二千多年,尚且不能断定儒家所宣扬的周道、墨家所称说的夏道在当时的真相;现在却想弄清三千年之前的尧、舜之道,想必那是不可能确定的吧!不用事实加以验证就对事物作出决断,是一种愚蠢;不能确定事物的真假就把它作为依据,是一种欺骗。所以,那种宣扬并依据古代帝王之道,肯定尧、舜事迹的行为,不是愚蠢的就是骗人的。愚蠢骗人的学说,杂乱矛盾的行为,英明的君主是不会接受的啊。
50.2 墨者之葬也 [175] ,冬日冬服 [176] ,夏日夏服,桐棺三寸 [177] ,服丧三月,世主以为俭而礼之。儒者破家而葬,服丧三年,大毁扶杖,世主以为孝而礼之。夫是墨子之俭,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 [178] 。今孝、戾、侈、俭俱在儒、墨,而上兼礼之。漆雕之议,不色挠 [179] ,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 [180] ,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 [181] 。宋荣子之议 [182] ,设不斗争 [183] ,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今宽、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礼之。自愚诬之学、杂反之辞争,而人主俱听之,故海内之士,言无定术 [184] ,行无常议 [185] 。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今兼听杂学、缪行、同异之辞 [186] ,安得无乱乎?听行如此,其于治人又必然矣。
【注释】
[175] 葬:指丧葬制度。墨家主张节葬,丧葬力求节俭。
[176] 冬日冬服:冬天用冬天的服装。这是指人死在冬天就穿着冬季的衣服下葬而不另做葬衣。
[177] 桐棺:用桐木做的棺材。桐木木质疏松,容易腐烂,不宜作建造房屋的材料,用它做棺材,可以节约有用的木材。三寸:形容棺材板很薄。
[178] 戾(lì):不讲情理,违反人情,这里指不孝。
[179] 挠:屈服。不色挠:指不动声色、泰然自若。
[180] 臧获:奴隶。
[181] 廉:有棱角,方正,刚直。
[182] 宋荣子:即宋钘(jiān),又称宋 (kēng),战国时宋国人。《汉书·艺文志》将他列为小说家,可以想见,他可能较多地继承了墨子关于鬼神灵验方面的论述,因而韩非把他作为墨家学派来批判。
[183] 设:设言,铺陈言论,提倡。
[184] 术:思想,学说。言无定术:指学派众多,相互争鸣。
[185] 常:固定的。议:言论,意见,主张。行无常议:做事没有固定的主张。指各学派各行其是,没有统一的行为规范。
[186] 杂学:指“言无定术”。缪(miù):通“谬”,荒谬。缪行:指“行无常议”。同异:指取舍相反不同、相互矛盾的主张。
【译文】
墨家的丧葬主张是,人死在冬天就穿着冬季的衣服下葬,死在夏天就穿着夏季的衣服下葬;用桐木做的棺材,棺材板只需三寸厚;为父母守丧只要三个月;当代的君主认为他们节俭而敬重他们。儒家不惜倾家荡产来搞丧葬,为父母守丧要三年,而且要哀痛得极大地毁坏自己的身体,以致要别人搀扶才能站起来、拄着拐杖才能走路,当代的君主认为他们孝顺父母而敬重他们。如果肯定墨子的节约俭朴,就必定要否定孔子的奢侈浪费;如果赞成孔子的孝顺父母,就必定要反对墨子的违背人情。现在孝顺、无情、奢侈、节俭都包含在儒家、墨家的主张之中,而君主却同时敬重他们。漆雕子的主张是,面对威胁不在脸色上露出屈服的表情,不在眼睛里显出逃避的神色;如果自己行为不正,那么对于地位低下的奴仆都回避退让;如果自己行为正直,那么对于地位高贵的诸侯也敢严厉斥责;当代的君主认为他方正刚直而敬重他。宋荣子的主张,所宣扬的言论是不和别人争斗,所采取的态度是不追逐仇人加以报复,不把坐牢当作羞耻,被欺侮也不以为耻辱,当代的君主认为他宽宏大量而敬重他。如果肯定漆雕子的刚正,就必定要否定宋荣子的宽恕;如果赞成宋荣子的大度,就必定要反对漆雕子的凶暴。现在大度、刚正、宽恕、凶暴都包含在他们二人的主张之中,君主却同时去敬重他们。自从愚蠢骗人的学说、杂乱矛盾的说法互相争辩以来,君主对它们全都听从,所以天下的文人,说话没有确定的思想原则,做事没有固定的道德准则。冰块和炭火放在同一个容器里不可能持久,严寒和炎热不可能在同一个季节中到来,杂乱矛盾的学说不可能同时并存而将国家治理好。现在君主同时接受这些杂乱的学说、荒谬的行为、互相矛盾的言论,国家哪能不混乱呢?君主听取言论做起事来像这个样子,那么他在治理民众方面也必定是这样的了。
50.3 今世之学士语治者多曰:“与贫穷地以实无资。”今夫与人相若也,无丰年旁入之利而独以完给者 [187] ,非力则俭也。与人相若也,无饥馑、疾疚、祸罪之殃独以贫穷者 [188] ,非侈则墯也 [189] 。侈而墯者贫,而力而俭者富。今上征敛于富人以布施于贫家,是夺力俭而与侈堕也,而欲索民之疾作而节用,不可得也。
【注释】
[187] 完:完好,保全。给(ji):丰足,给养充足。
[188] 饥:粮食不丰收。馑:蔬菜不丰收。疚:久病。罪:犯罪而被惩处。殃:祸害,残害。
[189] 墯:同“惰”,懒惰。
【译文】
当代的学者中谈论治国的人多半说:“把土地赐给贫穷的人,以便使这些没有资财的人充实富足起来。”现在那些和别人条件相似,没有丰收的年成和额外收入的利益而唯独能自给自足的人,不是因为勤劳就是因为节俭。那些和别人条件相似,没有遭到荒年、久病、灾祸、刑罚的残害而偏偏贫穷的人,不是因为奢侈就是因为懒惰。奢侈而懒惰的人贫穷,勤劳而节俭的人富裕。现在君主向富人征收财物来施舍给贫穷的人家,这是在掠夺勤劳节俭的人而赏赐奢侈懒惰的人,这样的话,想求得民众勤快耕作和省吃俭用,是不可能的啊。
50.4 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 [190] ,世主必从而礼之 [191] ,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陈良田大宅、设爵禄,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藏书策 [192] ,习谈论,聚徒役 [193] ,服文学而议说,世主必从而礼之,曰:“敬贤士,先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税,耕者也;而上之所养,学士也。耕者则重税,学士则多赏,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谈,不可得也。立节参民 [194] ,执操不侵,怨言过于耳,必随之以剑,世主必从而礼之,以为自好之士。夫斩首之劳不赏,而家斗之勇尊显,而索民之疾战、距敌而无私斗 [195] ,不可得也。国平则养儒侠,难至则用介士 [196] 。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此所以乱也。且夫人主于听学也,若是其言,宜布之官而用其身;若非其言,宜去其身而息其端。今以为是也,而弗布于官;以为非也,而不息其端 [197] 。是而不用,非而不息,乱亡之道也。
【注释】
[190] 义:合宜的道德、行为或道理。这里是意动用法,意思是:认为……是合宜的道德、行为。它的宾语一直贯到“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拔掉自己腿上的一根毫毛能够使天下人都得利,他也不愿干。这是战国时期杨朱学派的基本思想。
[191] 从:顺从,听从。
[192] 策:通“册”,古代用竹简编成的书籍。这里指记载先王之道的典籍。
[193] 徒役:弟子,古代弟子侍奉先生称为服役,所以称“徒役”。
[194] 立:树立。参:聚集。
[195] 疾:急切地从事。距:通“拒”,抵抗。
[196] 介士:即甲士。
[197] 端:开头,苗头。息其端:他们的言论刚露头就加以消灭。
【译文】
现在有人在这里,主张不进入有战争危险的城池、不待在军队之中、不拿天下的大利来换取自己小腿上的一根汗毛,当代的君主一定因此而敬重他,珍视他的见识而推崇他的品行,把他看作是轻视物质利益、珍重自己生命的人。君主之所以拿出肥沃的土地和宽敞的住宅,设置官爵和俸禄,是为了用它来换取民众为自己卖命的。现在君主尊重轻视物质利益而珍重自己生命的人,那么要求得民众豁出生命、看重君主的事业并愿意为它献身,是不可能的啊。现在有人收藏图书典籍,练习言谈辩论,收揽门徒,熟读文献典籍来高谈阔论、进行游说,当代的君主一定因此而敬重他,还说:“尊敬贤能的人,是古代圣明帝王的原则。”官吏征税的对象,是种地的农民;而君主供养的人,却是学者。对种地的就从重收税,对学者却多加奖赏,像这样,要求得民众勤快地耕作而少去从事议论辩说,是不可能的啊。现在有人标榜气节来聚集党徒,坚守节操而不容侵犯,怨恨他的话一传到他耳朵里,他一定会拿着剑去追杀那怨恨他的人,当代的君主一定因此而敬重他,把他看作是爱惜自己声誉的人。那为国杀敌的功劳得不到奖赏,而为私家争斗的所谓勇士却尊贵显赫,像这样,要求得民众奋勇作战、抵抗敌人而不为私家争斗,是不可能的啊。国家太平的时候供养儒生和侠客,战祸来了却使用身穿铠甲的战士。所供养的人不是所使用的人,所使用的人不是所供养的人,这是产生祸乱的原因。再说,君主在听取各种学说的时候,如果认为那言论是对的,就应该在官府中公布这些言论并任用发表这些言论的人;如果认为那言论是不对的,就应该除去发表这些言论的人而消灭这些言论的根源。现在君主认为是对的,也不在官府中加以公布;认为不对的,也不消灭它的根源。认为对而不加采用,认为错而不加消灭,这是使国家混乱灭亡的做法啊。
50.5 澹台子羽 [198] ,君子之容也,仲尼几而取之 [199] ,与处久而行不称其貌。宰予之辞 [200] ,雅而文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久而智不充其辩 [201] 。故孔子曰:“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故以仲尼之智而有失实之声。今之新辩滥乎宰予 [202] ,而世主之听眩乎仲尼,为悦其言,因任其身,则焉得无失乎?是以魏任孟卯之辩 [203] ,而有华下之患 [204] ;赵任马服之辩 [205] ,而有长平之祸。此二者,任辩之失也。夫视锻锡而察青黄 [206] ,区冶不能以必剑 [207] ;水击鹄雁,陆断驹马,则臧获不疑钝利 [208] 。发齿吻形容 [209] ,伯乐不能以必马 [210] ;授车就驾 [211] ,而观其末涂 [212] ,则臧获不疑驽良。观容服,听辞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试之官职,课其功伐 [213] ,则庸人不疑于愚智。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 [214] ,猛将必发于卒伍 [215] 。夫有功者必赏,则爵禄厚而愈劝;迁官袭级 [216] ,则官职大而愈治。夫爵禄大而官职治,王之道也。
【注释】
[198] 澹(tán)台子羽:姓澹台,名灭明,字子羽,春秋时鲁国武城(今山东费县西南)人,孔丘的弟子。
[199] 几(ji):通“讥”,察看,查看。取:选取。
[200] 宰予:见3.2注。
[201] 充:满,及得上。辩:口才。
[202] 滥:虚浮,失真,不切实。
[203] 孟卯:见22.2注。
[204] 华下:见1.3注。华下之患:公元前273年,魏国任用孟卯攻打韩国,秦将白起救韩,在华阳大破魏军,孟卯逃走,魏军十五万被歼,魏国被迫割地求和。
[205] 马服:见27.1注。
[206] 锻锡:古代锻炼金属时掺的锡。
[207] 区(ou)冶:即区冶子,春秋时越国人,善于铸剑。
[208] 不疑:不疑惑,分得清。
[209] 发:打开。吻:嘴唇。发齿吻:这是察看牲口年龄的一种方法。“形容”上当有“相”字。
[210] 伯乐:见23.1注。
[211] 授车:指授车于马,也就是给马套上车。就:去,开始从事。驾:驾驶。
[212] 涂:通“途”,路途。
[213] 课:考核。伐:功劳。
[214] 起:兴起,产生。州部:古代地方基层行政单位。
[215] 发:出,产生。卒伍:古代军队的基层单位,百人为“卒”,五人为“伍”。
[216] 迁:升。袭:因袭,沿着。
【译文】
澹台子羽,有君子的仪表,孔子察看了他的容貌就收他为弟子,和他相处久了就发现他的行为和他的仪表并不相称。宰予的措辞,高雅纯正而有文采,孔子考察了他的言辞就收他为弟子,和他相处久了就发现他的智慧不及他的口才。所以孔子说:“凭仪表来取人嘛,我在子羽身上出了差错;凭言辞来取人嘛,我在宰予身上有了过失。”所以凭孔子这样的聪明才智也还有考察结果不能符合实际的感叹之声。现在新出现的辩说比宰予的措辞更加浮夸动听,而当代的君主听起话来却比孔子还要糊涂,因为喜欢他们的言论,就去任用他们本人,那怎么能没有过失呢?因此,魏国因为孟卯的能说会道而任用了他,结果就造成了华阳城下的灾难;赵国因为马服君赵括的能说会道而任用了他,结果就造成了长平的灾祸。这两件事,都是根据辩才来任用人的过失啊。细看冶炼时掺入多少锡以及观察铸剑时火色是青是黄,就是善于铸剑的区冶也不能凭此来断定剑的利钝;在水面上砍杀天鹅和大雁,在陆地上斩杀大小马匹,那么就是奴仆也分得清剑的利钝。掰开马嘴看牙齿,端详形体容貌,就是善于相马的伯乐也不能凭此来肯定马的优劣;拿车子给马套上,让马去拉着车跑,然后看它所能到达的终点,那么就是奴仆也分得清是劣马还是好马。观察容貌服装,听取辞说言谈,就是孔子也不能凭此来确定士人是否贤能;用官职来试验他,考核他的工作成绩,那么就是平常的人也分得清他们是愚蠢还是聪明。所以英明的君主所统治下的官吏,宰相一定是从州部那样的基层衙署中提拔上来的,勇猛的将军一定是从士兵队伍中选拔出来的。有功劳的人一定给予奖赏,那么赏赐的爵位越高、俸禄越多就越能使受赏的人得到鼓励;按照官阶等级逐渐提升官职,那么授予的官位越高、职务越大就越能使任职的人治理好政事。用高爵厚禄大官要职来促使官吏把政事办好,这是称王天下的办法啊。
50.6 磐石千里,不可谓富;象人百万 [217] ,不可谓强。石非不大,数非不众也,而不可谓富强者,磐不生粟,象人不可使距敌也 [218] 。今商官、技艺之士亦不垦而食,是地不垦与磐石一贯也。儒侠毋军劳 [219] ,显而荣者,则民不使与象人同事也。夫祸知磐石象人 [220] ,而不知祸商官儒侠为不垦之地、不使之民 [221] ,不知事类者也。
【注释】
[217] 象人:俑人,古代殉葬时用木头、陶土等材料做的假人。
[218] 使:用,使唤。距:通“拒”,抵抗。
[219] 毋:通“无”,没有。
[220] 祸知:当作“知祸”。祸:意动用法,把……当作祸害。
[221] 为:做,造成。
【译文】
拥有千里见方的大石头,不可以称为富裕;拥有上百万的木偶陶俑,不可以称为强大。这石头不是不大,这木偶陶俑的数量不是不多,却不可以称为富强,是因为大石头不能生产粮食,木偶陶俑不可以派他们去抵抗敌人。现在那些用金钱买得官爵的商人以及有技术的工匠也都是不种地而混饭吃,这样,那么土地就得不到开垦而和大石头一样了。儒生和侠客没有战功,却显贵而荣耀,那么民众就会不听使唤而和木偶陶俑俱有同样的使用价值了。只知道把不能生产粮食的大石头和不能抵抗敌人的木偶陶俑看作为祸害,却不知道那些买官做的商人和儒生、侠客等在制造不开垦的土地和不听使唤的民众也同样是祸害,这是不懂得事物类比的人啊。
50.7 故敌国之君王 [222] ,虽说吾义 [223] ,吾弗入贡而臣 [224] ;关内之侯 [225] ,虽非吾行,吾必使执禽而朝 [226] 。是故力多,则人朝;力寡,则朝于人;故明君务力。夫严家无悍虏,而慈母有败子。吾以此知威势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乱也。
【注释】
[222] 敌:匹敌。
[223] 说:通“悦”。吾:我,这里指君主。
[224] 入:交纳,使动用法。贡:进献的物品。臣:使动用法,使……称臣。
[225] 关内之侯:边关以内的封侯,这里泛指在自己管辖范围内封有爵位的人。
[226] 禽:鸟兽的总称。执禽:根据古代的礼制,臣下必须拿着一定品种的禽类作为礼物前来朝见尊长,以表示顺服,如诸侯执皮帛、卿执羔(小羊)、大夫执雁、士执雉(野鸡)、庶人执鹜(鸭子)、工商执鸡。
【译文】
和自己势均力敌的国家的君主,即使喜爱我的道德准则,我也不能使他们进献贡品而向我称臣;边关以内的封侯,即使反对我的德行,我也一定能使他们拿着禽类的礼物来朝拜。所以力量强大,别人就会来朝拜;力量弱小,就要向别人朝拜;所以英明的君主致力于壮大自己的力量。在管教严厉的家庭中没有强横凶狠的奴仆,而在慈母的溺爱下反会出败家子。我因此知道威严的权势可以用来禁止暴行,而德行的深厚不能够用来制止祸乱。
50.8 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 [227] ;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为治者用众而舍寡,故不务德而务法 [228] 。夫必恃自直之箭 [229] ,百世无矢 [230] ;恃自圜之木 [231] ,千世无轮矣。自直之箭,自圜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何也?隐栝之道用也 [232] 。虽有不恃隐栝而有自直之箭、自圜之木,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不恃赏罚而恃自善之民,明主弗贵也。何则?国法不可失,而所治非一人也。故有术之君,不随适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 [233] 。
【注释】
[227] 什:以十为一个单位。不什数:不能用十为单位来计数,即不到十个,这是形容很少。
[228] 德:指儒家所提倡的德治,即上文的“为吾善”。法:指法治,即上文的“不得为非”。
[229] 箭:造箭用的小竹。
[230] 世:代,古代以三十年为一世。
[231] 圜(yuán):通“圆”。
[232] 隐栝(kuò):竹木的整形工具。
[233] 必然之道:指“一国可使齐”的“不得为非”的法术。
【译文】
圣明的君主治理国家,不依靠人们自觉地为自己做好事,而要使他们不得为非作歹。依靠人们自觉地为自己做好事,那么做好事的人在国内就数不满十个;使人们不得为非作歹,那就可以使全国的人行动一致。搞政治的人采用对多数人有效的统治办法而舍弃只对少数人有效的政治措施,所以不致力于德化而致力于法治。一定要靠生来就笔直的竹竿去做箭,那么等个上千年也不会有箭了;一定要靠生来就很圆的树木去做车轮,那么等个上万年也不会有车轮了。生来就笔直的竹竿,生来就很圆的树木,上千年也没有一棵,但是人们世世代代都能乘车子、射鸟兽,这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加工整形的办法被使用了。即使有不依靠加工整形而存在着生来就笔直的竹竿、生来就很圆的树木,手艺高超的工匠也是不会看重的。为什么呢?因为乘车的并不只是一个人,射箭的并不只射一支箭。不依靠赏罚而依靠生来就善良的人,这种主张英明的君主是不会推崇的。为什么呢?因为国家的法制不可以丢掉,而所要治理的并不只是一个人。所以掌握了统治方法的君主,不追求偶然的善行,而采用一定可以生效的办法。
50.9 今或谓人曰:“使子必智而寿。”则世必以为狂 [234] 。夫智,性也;寿,命也。性命者,非所学于人也。而以人之所不能为说人 [235] ,此世之所以谓之为狂也 [236] 。谓之不能,然则是谕也 [237] 。夫谕,性也。以仁义教人,是以“智与寿”说也,有度之主弗受也。故善毛啬、西施之美 [238] ,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 [239] ,则倍其初。言先王之仁义,无益于治;明吾法度,必吾赏罚者,亦国之脂泽粉黛也。故明主急其助而缓其颂,故不道仁义。
【注释】
[234] 狂:通“诳”,说谎,欺骗。
[235] 说:通“悦”,使……喜欢,讨好。
[236] 谓:以为。
[237] 谕:明白,了解。
[238] 毛啬(qiáng):春秋时的美女,越王的妾。西施:春秋时越国的著名美女。传说越王失败时,范蠡求得西施,献给吴王夫差,吴王答应议和。后来越王灭吴,将西施归还范蠡,两人退隐于太湖。
[239] 粉:傅面用的白粉。黛:画眉用的青黑色颜料。
【译文】
如果现在有人对别人说:“我一定使您又聪明又长寿。”那么人们一定会认为他是在骗人。因为聪明,是一种天性;寿限,是一种命运。天性和命运,不是从别人那里所能学得到的。现在拿人力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去讨好人家,这就是人们认为他是在骗人的原因。认为这种使别人聪明长寿的事情是不可能的,这样才算是明白了。那明白,就在于懂得了人的天性。用仁义道德来教导别人,这就是在用“使人聪明和长寿”的鬼话来劝说,掌握了法度的君主是不会接受的。所以赞美毛啬、西施的美丽,对自己的容貌毫无益处;使用胭脂、发油、白粉、青黛来化妆一下,就能使自己的容貌比原来加倍美丽。空谈古代帝王的仁义,对于治理国家毫无好处;彰明自己的法度,坚决执行自己的赏罚,这也就是国家的胭脂、发油、白粉、青黛啊。所以英明的君主加紧实行那些对治国有实际帮助的法度和赏罚而怠慢那对古代帝王的称颂,所以不去空谈仁义。
50.10 今巫祝之祝人曰 [240] :“使若千秋万岁。”“千秋万岁”之声括耳 [241] ,而一日之寿无征于人,此人所以简巫祝也。今世儒者之说人主,不善今之所以为治,而语已治之功;不审官法之事,不察奸邪之情,而皆道上古之传誉、先王之成功。儒者饰辞曰:“听吾言,则可以霸王。”此说者之巫祝,有度之主不受也。故明主举实事,去无用,不道仁义者故 [242] ,不听学者之言。
【注释】
[240] 巫祝:古代以装神弄鬼为人祈祷、祝福的人。
[241] 括:通“聒”(guo),喧扰,声音嘈杂。聒耳:在耳边喧闹。
[242] 道:谈论。者:通“诸”,之,的。故:事。
【译文】
现在巫师和祝告人祝福大家说:“使你们长生千岁、延寿万年。”这种千岁万年的声音虽然喧闹震耳,但在人们中连延长一天寿命的应验也没有,这就是人们轻视巫师和祝告人的原因。现在世上的儒生去游说君主,不赞美现在可以用来治理好国家的办法,却谈论一些古代已经取得的政治业绩;不去弄清楚官府法令方面的事情,不去考察奸诈邪恶的情况,却都去称道远古的传说美谈和古代帝王的成就功绩。儒生们还花言巧语地说:“听了我们的话,就可以称霸称王。”这是游说者中的巫师和祝告人,掌握了法度的君主是不会接受他们那一套的。所以英明的君主做有实际效果的事情,抛弃没有实际效用的空谈,不谈论仁义的事,不听信学者的话。
50.11 今不知治者必曰:“得民之心。”欲得民之心而可以为治,则是伊尹、管仲无所用也 [243] ,将听民而已矣。民智之不可用 [244] ,犹婴儿之心也。夫婴儿不剔首则腹痛 [245] ,不 痤则寖益 [246] 。剔首、揊痤,必一人抱之,慈母治之,然犹啼呼不止,婴儿子不知犯其所小苦致其所大利也 [247] 。今上急耕田垦草以厚民产也 [248] ,而以上为酷;修刑重罚以为禁邪也,而以上为严;征赋钱粟以实仓库,且以救饥馑、备军旅也,而以上为贪;境内必知介而无私解 [249] ,并力疾斗,所以禽虏也 [250] ,而以上为暴。此四者,所以治安也,而民不知悦也。夫求圣通之士者,为民知之不足师用 [251] 。昔禹决江浚河 [252] ,而民聚瓦石;子产开亩树桑 [253] ,郑人谤訾 [254] 。禹利天下,子产存郑人,皆以受谤,夫民智之不足用亦明矣。故举士而求贤智,为政而期适民,皆乱之端,未可与为治也 [255] 。
【注释】
[243] 伊尹、管仲:见3.2注。
[244] 智:通“知”。
[245] 剔首:古代用针砭治疗疾病的一种方法。婴儿腹泻疼痛,在头顶部的“百会”穴位用针砭挑刺,即可止腹痛。
[246] (pì):“副”(pì)的俗字,下文“揊”是异体字,割破,剖开。痤(cuó):疖子。寖(qin):逐渐。益:增加,指病情加重。
[247] 子:可能是“之”字的音误。犯:触犯,冒犯。致:送给,使得到。
[248] 厚:富足,使动用法,使……富足,增多。
[249] 介:铠甲,指披甲上阵。知介:指懂得军事,会打仗。解:解除,指免除兵役。当时,往往有人通过给私门贵族服劳役的方法来逃避兵役,参见49.16。
[250] 禽:通“擒”。
[251] 师:效法,学习。
[252] 决:掘开堵塞水流的地方,疏通。浚:挖深,疏通。
[253] 子产:见30.0.2注。
[254] 谤:毁谤。訾(zi):诋毁,非议。郑人谤訾:事见《左传·襄公三十年》。
[255] 与:以。
【译文】
现在不懂得治国方法的儒生总是说:“要得民心。”一心想着得民心如果可以拿来作为治国的方法,那么伊尹、管仲之类的人就没有用处了,而只要听任民众就是了。民众的见解不可以采用,就像婴儿的想法不可以采用一样。对于婴儿,如果不用针砭挑刺他头部的穴位,就不能制止他的腹痛;不割治疖子就会使病情逐渐加重。但给婴儿挑刺头部、割治疖子的时候,一定要一个人抱住他,由仁慈的母亲给他医治,但他还是哭喊不停,这是因为婴儿不懂得使他受一些小小的痛苦能使他得到很大的好处。现在君主加紧督促民众耕地开荒来增多民众的家产,而民众却把君主看作为残酷;君主整治刑法、加重惩罚用来禁止邪恶,而民众却把君主看作为严厉;君主征收赋税钱粮来充实粮仓国库,将用它来救济灾荒、准备战争,而民众却把君主看作为贪婪;君主要求国内的民众必须懂得如何披上铠甲上阵杀敌而不准投靠私门贵族来免除兵役,必须同心协力奋勇作战,这是为了擒获俘虏,而民众却把君主看作为暴虐。这四种措施,是用来使国家长治久安的,但民众却不懂得喜欢它们。君主所以要寻觅圣明通达的人才,是因为民众的见解不值得顺从和采用。从前夏禹开江挖河,而民众却堆积了瓦片石块去打他;子产提倡开垦田地种桑养蚕,而郑国人却咒骂他。夏禹使天下的人都得利,子产体恤郑国人,但都因此而遭到诽谤,民众的见解不值得采用也就是很明白的了。所以君主选拔人才的时候去访求贤能智慧的儒生,处理政事的时候指望迎合民众,都是祸乱的根源,是不可以用来治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