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势第四十 (第四十篇 责难势治学说)
40.1.0 《慎子》曰 [1] :
【注释】
[1] 《慎子》:战国时赵国人慎到所著,现残存七篇以及一些后人辑录的逸文。以下引文见《慎子·威德》。
【译文】
《慎子》说:
40.1.1 飞龙乘云,腾蛇游雾 [2] ,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螾、蚁同矣 [3] ,则失其所乘也 [4] 。贤人而诎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 [5] ,则权重位尊也。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夫弩弱而矢高者,激于风也;身不肖而令行者,得助于众也。尧教于隶属而民不听;至于南面而王天下,令则行,禁则止。由此观之,贤智未足以服众,而势位足以屈贤者也。
【注释】
[2] 腾蛇:也作“螣蛇”,传说中的神蛇。
[3] 螾:同“蚓”。
[4] 则:以,因为。
[5] 于:语助词。
【译文】
飞龙驾着云头,螣蛇漂游雾中,如果云消雾散,那么龙、蛇就跟蚯蚓、蚂蚁一样了,这是因为失去了它们飞行漂游时所凭借的东西啊。贤能的人却屈服于无能之辈,那是因为他们的权力小、地位低;无能之辈却能制服贤能的人,那是因为他们的权力大、地位高。尧如果是一个普通老百姓,那就连三个人也管不了;而桀做了天子,就能搞乱天下。我因此而知道权势地位值得依靠而贤能才智不值得羡慕。那弩弓软弱不强劲而射出来的箭却很高,那是因为被风力推动了的缘故;本身无德才而发布的命令却能付诸实施,那是因为他从众人那里得到了借助。尧处在奴隶一类的地位时去施教,民众就不听从他;等到他在朝廷上向南坐着而统治天下的时候,命令一下达人们就立即行动,禁约一发布人们就停止不做。由此看来,贤能才智还不能够用来制服民众,而权势地位却完全可以用来使贤能的人屈服。
40.2.0 应《慎子》曰:
【译文】
有人回答《慎子》说:
40.2.1 飞龙乘云,腾蛇游雾,吾不以龙、蛇为不托于云、雾之势也。虽然,夫择贤而专任势 [6] ,足以为治乎?则吾未得见也。夫有云、雾之势而能乘游之者,龙、蛇之材美也;今云盛而螾弗能乘也,雾 而蚁不能游也 [7] ,夫有盛云 雾之势而不能乘游者,螾蚁之材薄也。今桀、纣南面而王天下,以天子之威为之云雾,而天下不免乎大乱者,桀、纣之材薄也。
【注释】
[6] 择:通“释”。
[7] :通“浓”。
【译文】
飞龙驾着云飞行,螣蛇在雾中漂游,我并不认为龙、蛇是不依靠云、雾的托力的。但即使这样,那丢开了贤能而单纯使用权势,就足够用来治理好国家了吗?那可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有了云、雾的托力而能腾云驾雾,是因为龙、蛇的资质好啊;现在浓云密布而蚯蚓并不能在它上面飞行,大雾弥漫而蚂蚁并不能在它里面漂游,有了厚云浓雾的托力却不能驾驭它、漂游它,是因为蚯蚓、蚂蚁的才能浅薄啊。桀、纣在朝廷上向南坐着而统治天下的时候,把天子的威势作为自己凭借的云、雾,但天下仍然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严重的混乱,这是因为桀、纣的才能浅薄啊。
40.2.2 且其人以尧之势以治天下也,其势何以异桀之势也——乱天下者也?夫势者,非能必使贤者用已而不肖者不用已也 [8] 。贤者用之,则天下治;不肖者用之,则天下乱。人之情性,贤者寡而不肖者众,而以威势之利济乱世之不肖人 [9] ,则是以势乱天下者多矣,以势治天下者寡矣。夫势者,便治而利乱者也。故《周书》曰 [10] :“毋为虎傅翼 [11] ,将飞入邑,择人而食之。”夫乘不肖人于势,是为虎傅翼也。桀、纣为高台深池以尽民力,为炮烙以伤民性。桀、纣得成肆行者,南面之威为之翼也。使桀、纣为匹夫,未始行一而身在刑戮矣。势者,养虎狼之心而成暴乱之事者也,此天下之大患也。势之于治乱,本末有位也 [12] ,而语专言势之足以治天下者,则其智之所至者浅矣。
【注释】
[8] 已:此,这,指代权势。
[9] 而:通“如”。乱世之不肖:衍文。
[10] 《周书》:即《逸周书》,是周朝的史书。下面的引文见《逸周书·寤儆篇》。
[11] 傅:通“附”。
[12] 末:当作“未”。
【译文】
而且,慎到他这个人认为尧的权势可以用来治理好天下,但尧的权势和桀用来搞乱天下的权势又有什么不同呢?权势这种东西,并不能一定使贤能的人使用它而无德才的人就不用它。贤能的人利用了它,那么天下就能治理好;无德才的人利用了它,那么天下就会被搞乱。从人的天性来看,世界上贤能的人少而没有德才的人多。所以,如果用威力权势的便利去帮助人,那么凭借权势来搞乱天下的人就多了,而利用权势来治理好天下的人就少了。可见权势这种东西,既有利于治理好天下,也有利于搞乱天下。所以《周书》上说:“不要给老虎添加翅膀,否则它就要飞到城里,把人抓来吃了。”使没有德才的人凭借权势,这是给老虎添加翅膀啊。桀、纣筑高台、挖深池而耗尽了民间的人力物力,设置了炮烙的酷刑而伤害了民众的性命。桀、纣能够干成这种放肆的行径,是因为天子的威势给他们做了翅膀。假如桀、纣只是平民百姓的话,那么他们还没有开始做一件坏事而身体早就被处死了。可见权势这种东西,是滋养虎狼般的凶狠之心而酿成暴虐昏乱之事的因素,所以它是天下的大祸害。权势对于国家的治乱兴衰,本来就没有什么固定的对应关系,可是慎到的言论却专讲权势足够可以用来治理好天下,那么他的智力所能达到的程度未免太浅陋了。
40.2.3 夫良马固车,使臧获御之,则为人笑;王良御之 [13] ,而日取千里 [14] 。车马非异也,或至乎千里,或为人笑,则巧拙相去远矣。今以国位为车,以势为马,以号令为辔,以刑罚为鞭策,使尧、舜御之,则天下治,桀、纣御之,则天下乱,则贤不肖相去远矣。夫欲追速致远,不知任王良;欲进利除害,不知任贤能:此则不知类之患也。夫尧、舜,亦治民之王良也。
【注释】
[13] 王良:见17.2注。
[14] 取:通“趋”,奔驰。
【译文】
那好的马、坚固的车,如果让奴婢去驾驭它,就会被人讥笑;让王良驾驭它,就能日行千里。车马并没有什么不同,有的人驾驭它能一天赶到千里之外,有的人驾驭它却被人讥笑,这是因为他们驾车技术的巧拙相差得太远了。现在把国家的君位比作车子,把权势比作马,把号令比作缰绳,把刑罚比作马鞭,让尧、舜来驾驭它,那么天下就大治,让桀、纣来驾驭它,那么天下就大乱,这是因为他们的德才好坏相差得太远了。想要赶上快速飞奔的车马而到达远方,却不知道任用王良;想要进取利益、消除祸害,却不知道任用贤能的人:这就是不懂得类比的祸患啊。那尧、舜,也就是治理人民的王良啊。
40.3.0 复应之曰:
【译文】
又有人回应这个责难慎子的人说:
40.3.1 其人以势为足恃以治官;客曰“必待贤乃治”,则不然矣。夫“势”者,名一而变无数者也。势必于自然,则无为言于势矣。吾所为言势者,言人之所设也。今曰:“尧、舜得势而治,桀、纣得势而乱。”吾非以尧、桀为不然也。虽然,非一人之所得设也。夫尧、舜生而在上位,虽有十桀、纣不能乱者,则势治也;桀、纣亦生而在上位,虽有十尧、舜而亦不能治者,则势乱也。故曰:“势治者则不可乱,而势乱者则不可治也。”此自然之势也,非人之所得设也。若吾所言,谓人之所得势也而已矣,贤何事焉?何以明其然也?客曰:“人有鬻矛与楯者,誉其楯之坚:‘物莫能陷也。’俄而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物无不陷也。’人应之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应也。”以为不可陷之楯与无不陷之矛为名不可两立也 [15] 。夫贤之为势不可禁,而势之为道也无不禁;以不可禁之势 [16] ,此矛楯之说也。夫贤、势之不兼容亦明矣。
【注释】
[15] 名:逻辑概念。
[16] 以不可禁之势:当作“以不可禁之贤与无不禁之势”。
【译文】
慎子他这个人认为权势是足够可以依靠来治理国家的;而责难他的论客却说“一定要等有了贤能的人才能把国家治理好”,这就不对了。“势”这个东西,名称虽然只是一个,但它的变义却是数不清的。如果势一定是源于自然生成的,那就用不着再去议论势了。我之所以要议论势,是要议论人为设立的威势。现在论客说:“尧、舜得到了权势而天下大治,桀、纣得到了权势而天下大乱。”我并不是认为尧、桀他们不是这样。但即使这样,他们的权势也并不是他们独自一个人所能建立的。如果尧、舜生来就处在君主的位置上,那么即使有十个桀、纣也不能扰乱天下,那就是势所必治;如果桀、纣也是生来就处在君主的位置上,那么即使有十个尧、舜也不能把天下治理好,那就是势所必乱。所以说:“势所必治的就不可能被扰乱,而势所必乱的就不可能被治理好。”但这种势只是一种自然生成的客观趋势,它并不是人们所能建立的。至于我所要说的势,是指人们所能设立的威势罢了,贤人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用什么来说明它是这样的呢?论客说过:“有一个卖矛和盾的人,夸耀自己的盾坚固,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刺破它。’一会儿又赞美自己的矛说:‘我的矛很锋利,没有什么东西刺不破。’有人责难他说:‘用你的矛,刺你的盾,将会怎样?’那个人就不能回答了。”论客认为不可能被刺破的盾与没有什么东西不能刺破的矛在逻辑概念上是不可以同时并存的。那贤人是威势不可以禁止的,而威势作为一种政治手段,是没有什么东西不能禁止的;论客将不可以禁止的贤人与没有什么不能禁止的威势相提并论,这实在是上述那种关于矛和盾的说法啊。所以贤能和威势的不相容也就很清楚了。
40.3.2 且夫尧、舜、桀、纣千世而一出,是比肩随踵而生也。世之治者不绝于中,吾所以为言势者,中也。中者,上不及尧、舜,而下亦不为桀、纣;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今废势背法而待尧、舜,尧、舜至乃治,是千世乱而一治也;抱法处势而待桀、纣,桀、纣至乃乱,是千世治而一乱也。且夫治千而乱一,与治一而乱千也,是犹乘骥、 而分驰也,相去亦远矣。夫弃隐栝之法 [17] ,去度量之数,使奚仲为车,不能成一轮。无庆赏之劝、刑罚之威,释势委法,尧、舜户说而人辨之,不能治三家。夫势之足用亦明矣,而曰“必待贤”,则亦不然矣。且夫百日不食以待粱肉,饿者不活;今待尧、舜之贤乃治当世之民,是犹待粱肉而救饿之说也。
【注释】
[17] 隐栝(kuò):竹木的整形工具。
【译文】
况且尧、舜、桀、纣这样的人一千世出现一个,这就已经算是肩膀挨着肩膀、脚跟接着脚跟似地密集降生了。而世上的统治者接连不断地产生于中等人才之中,我之所以要议论威势,就是为了这些资质中等的君主。这种资质中等的君主,与上等的相比则及不上尧、舜,而与下等的相比也不是桀、纣那样的人;他们如果坚守法度、掌握了权势,就可以把国家治理好;如果背离了法度、丢掉了权势,就会使国家陷于混乱。现在如果抛弃了权势、背离了法度而去期待尧、舜,要到尧、舜来了才能使天下太平,这就是要在一千世的混乱以后才有一世太平;现在如果坚守法度、掌握了权势去等待桀、纣,到桀、纣来了才能使天下混乱,这就是在一千世的太平之后才有一世混乱。这太平个一千世才混乱个一世,和太平个一世而混乱个一千世,就像是骑了千里马背道而驰一样,相差得也实在太远了。如果抛弃了矫正木材的办法,丢掉了测量的技术,就是让善于造车的奚仲来制造车子,也不能做成一个车轮。如果没有表扬奖赏的鼓励、用刑处罚的威慑,抛开了权势,放弃了法治,让尧、舜挨家挨户地去劝说、逐个逐个地去给人们辨析事理,那就连三户人家也管不好。所以威势的值得利用也就很明白了,而论客说“一定要等待贤能的人来治理国家”,那也就不对了。再譬如说,让人一百天不吃东西去等着吃上等的米饭鲜肉,那么这个挨饿的人也就活不成了;现在如果要等到尧、舜这样的贤人来了才去治理当代的民众,这就如同那等待一百天以后的上等饭菜来解救饥饿的说法啊。
40.3.3 夫曰:“良马固车,臧获御之,则为人笑;王良御之,则日取乎千里。”吾不以为然。夫待越人之善海游者以救中国之溺人,越人善游矣,而溺者不济矣。夫待古之王良以驭今之马,亦犹越人救溺之说也,不可亦明矣。夫良马固车,五十里而一置 [18] ,使中手御之,追速致远,可以及也,而千里可日致也,何必待古之王良乎?且御,非使王良也,则必使臧获败之;治,非使尧、舜也,则必使桀、纣乱之。此味,非饴蜜也,必苦莱、亭历也 [19] 。此则积辩累辞、离理失术、两末之议也 [20] ,奚可以难夫道理之言乎哉?客议未及此论也。
【注释】
[18] 置:驿站。
[19] 莱:草名,又名“藜”,一年生草本植物,嫩苗可食,生于田间、路边、荒地、宅旁等,是古代贫苦的人常吃的野菜。亭历:即葶苈,一年生草本植物,为原野杂草,开黄色小花,种子黑褐色,可入药。
[20] 末:端。
【译文】
论客说:“好的马、坚固的车,奴婢去驾驭它,就会被人讥笑;王良驾驭它,就能日行千里。”我并不认为这话是对的。如果要等待善于在大海中游泳的越国人来抢救中原地区的落水者,那么越国人虽然很善于游泳,但那落水的人肯定不能得救了。要等待古代的王良来驾驭现在的车马,也好比是让越国人来抢救中原落水者的论调,它的行不通也是显而易见的了。而且有了好的马、坚固的车,每五十里就设立一个换马接力的驿站,那么即使让技术中等的车夫去驾驭它,要想赶速度、到远方,也是可以办得到的,而上千里的路程也是可以在一天之内到达的,为什么一定要等待古代的王良呢?况且,论客一说到驾车,要是不用王良,那就一定要让奴婢去败坏它;一说到治理国家,要是不用尧、舜,那就一定要让桀、纣去搞乱它。这就好比是吃东西,不是去尝饴糖、蜂蜜,就一定是吃苦藜、葶苈。这就只是一种累积辩辞、堆砌辞藻、违背情理、丧失规范、不是走这个极端就是走那个极端的议论啊,怎么可以用来责难那种合乎道理的言论呢?论客的议论还及不上这种法度、权势并治的理论啊。
问辩第四十一 (第四十一篇 询问辩论)
41.1.1 或问曰:“辩安生乎?”
【译文】
有人问道:“辩论是怎么产生的呢?”
41.1.2 对曰:“生于上之不明也。”
【译文】
回答说:“产生于君主的不明智。”
41.2.1 问者曰:“上之不明因生辩也,何哉?”
【译文】
发问的人说:“君主不明智就会产生辩论,为什么呢?”
41.2.2 对曰:“明主之国,令者,言最贵者也;法者,事最适者也。言无二贵,法不两适,故言行而不轨于法令者必禁。若其无法令而可以接诈、应变、生利、揣事者,上必采其言而责其实。言当,则有大利;不当,则有重罪。是以愚者畏罪而不敢言,智者无以讼。此所以无辩之故也。乱世则不然。主有令,而民以文学非之;官府有法,民以私行矫之。人主顾渐其法令而尊学者之智行 [21] ,此世之所以多文学也。夫言行者,以功用为之的彀者也 [22] 。夫砥砺杀矢而以妄发 [23] ,其端未尝不中秋毫也,然而不可谓善射者,无常仪的也。设五寸之的,引十步之远,非羿、逄蒙不能必中者,有常也。故有常,则羿、逄蒙以五寸的为巧;无常,则以妄发之中秋毫为拙。今听言观行不以功用为之的彀,言虽至察,行虽至坚,则妄发之说也。是以乱世之听言也,以难知为察,以博文为辩;其观行也,以离群为贤,以犯上为抗 [24] 。人主者说‘辩’、‘察’之言 [25] ,尊‘贤’、‘抗’之行,故夫作法术之人,立取舍之行,别辞争之论,而莫为之正。是以儒服、带剑者众,而耕战之士寡;‘坚白’、‘无厚’之词章 [26] ,而宪令之法息。故曰:‘上不明,则辩生焉。’”
【注释】
[21] 顾:反,却。渐(jiān):没。
[22] 的彀(gòu):箭靶子。
[23] 以下参见32.2.4与32.0.2注。
[24] 抗:通“亢”。
[25] 说:通“悦”。
[26] 坚白:战国时的著名辩题,指石头的“坚”和“白”两种属性。以名家公孙龙为代表的“离坚白”论认为“坚”和“白”两种属性可以离开石头而独立存在;后期墨家则认为“坚白相盈”,即“坚”和“白”不能离开具体的石头而独立存在。无厚:战国时名家惠施提出的哲学命题,指平面没有厚度。他认为平面“无厚”,没有体积,但面积仍然可以大至千里。章:通“彰”。
【译文】
回答说:“在明智的君主所统治的国家里,君主的命令,是言论中最受尊重的东西;国家的法律,是政事中最要遵循的准则。言论除了君主的命令就没有第二种被尊重的,国家的法律也不同时迎合公、私双方,所以说话办事如果不遵守法律命令的就一定加以禁止。至于臣民那些没有法令依据但可以用来对付欺诈、应付事变、产生利益、预测事情的言谈,君主一定采纳他们的言论而责求它们的实际效果。如果言论和实效相当,就有重赏;如果言论和实效不符,就有重罚。因此愚蠢的人怕受到惩罚而不敢说话,聪明的人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争辩的。这就是没有辩论的缘故啊。政治混乱的社会就不是这样。君主有了命令,人们就利用古代的文献典籍来非议它;官府有了法律,人们就利用某些个人的品行来违背它。君主却埋没了自己的法令来尊重学者的智慧和品行,这就是社会上文献典籍泛滥的原因啊。那言论和行动,要以实际效用作为它的衡量标准。那新磨好的打猎用的利箭,如果拿它来胡乱地发射,箭的尖端不一定就射不中那细小得像秋毫似的东西,但是还不能够说是善于射箭,因为它没有固定不变的箭靶子当作目标。设置一个直径五寸大的箭靶,即使在十步远的地方拉弓发箭,如果不是羿和逄蒙这样的射箭能手也就不能百发百中,这是因为有了固定不变的箭靶作为目标。所以有了固定的箭靶作为目标,那么羿和逄蒙就可以因为射中直径五寸的箭靶而被看作为技术高超;没有固定的箭靶作目标,那么人们就会把胡乱地发箭而射中秋毫似的小东西当作是技术低劣。如果听取言论观察行为时不拿实际效用作为它的衡量标准,那么听到的言论即使极其明察,观察到的行为即使极其坚决,也只能与上述胡乱放箭所说的情况一样啊。因此,在政治混乱的社会中,人们听取言论时,把深奥难懂当作为明察,把广征博引、富有文采当作为雄辩;人们观察行为时,把与众不同当作为贤能,把冒犯君主当作为刚强。君主喜欢这种‘雄辩’、‘明察’的言论,尊重这种‘贤能’、‘刚强’的行为,所以那些制订法术的人,虽然确立了应该怎么做与不应该怎么做的行为准则,辨明了言辞争执的评判标准,但也没有谁因此而得到端正。因此,穿着儒生服装的先生和佩带宝剑的游侠多起来,而从事农耕和作战的人减少了;‘坚白’、‘无厚’的辩说盛行起来,而法律政令的规范就消亡了。所以说:‘君主不明智,那么辩论就产生了。’”
问田第四十二 (第四十二篇 询问田鸠)
42.1.1 徐渠问田鸠曰 [27] :“臣闻智士不袭下而遇君,圣人不见功而接上 [28] 。今阳成义渠,明将也,而措于毛伯 [29] ;公孙亶回,圣相也,而关于州部 [30] ;何哉?”
【注释】
[27] 田鸠:又作田俅,齐国人,墨家学者。
[28] 见:同“现”。
[29] 毛:当作“屯”,“屯伯”即“屯长”,也称“伍长”,是古代军队中最低一级组织“伍”(由五人组成)的长官。
[30] 关:措置。州部:州一级的衙署,是古代地方上的一种基层行政机构。古代一个乡辖五个州,一州辖二千五百家。
【译文】
徐渠问田鸠说:“我听说聪明智慧的人不用沿着低级的官职逐级上升就能被君主赏识,德才杰出的人不用做出成绩就能被君主接纳。现在的阳成义渠,是个明智的将领,可是他曾经被安置在屯长那样的低级职位上;公孙亶回,是个德才杰出的相国,可是他也曾经被安排在州部这样的基层行政机构工作;这是为什么呢?”
42.1.2 田鸠曰:“此无他故异物,主有度、上有术之故也。且足下独不闻楚将宋觚而失其政、魏相冯离而亡其国 [31] ?二君者驱于声词,眩乎辩说,不试于毛伯,不关乎州部,故有失政亡国之患。由是观之,夫无毛伯之试、州部之关,岂明主之备哉?”
【注释】
[31] 亡:指君主权势衰微,不能控制国家大权。
【译文】
田鸠说:“这没有其他的缘故和特别的因素,而是因为君主治国有法度、皇上任人有手段的缘故啊。而且,您难道没听说过楚国因为任用宋觚为大将而败坏了楚王的政事、魏国因为任用冯离为相国而使君主的国家名存实亡了?这两国的君主被他们的名声和花言巧语所驱使,被他们的诡辩和游说所迷惑,因而没有把宋觚安置在屯长的职位上加以考验,也没有把冯离安排在州部进行锻炼,所以有政事败坏、国家危亡的祸殃。由此看来,没有低级职务的实际考验与基层单位的在职锻炼就提拔为将相,哪里是英明君主的措施呢?”
42.2.1 堂谿公谓韩子曰:“臣闻服礼辞让,全之术也;修行退智,遂之道也。今先生立法术,设度数,臣窃以为危于身而殆于躯。何以效之?所闻先生术曰 [32] :‘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而富强。二子之言已当矣,然而吴起支解而商君车裂者 [33] ,不逢世遇主之患也。’逢遇不可必也,患祸不可斥也。夫舍乎全遂之道而肆乎危殆之行,窃为先生无取焉。”
【注释】
[32] 术:学术,学说。
[33] 支:通“肢”。支解:即肢解,一种分裂肢体的酷刑。
【译文】
堂谿公对韩非说:“我听说遵行周代的礼制、退避谦让,是保全自身的方法;修养品德、隐藏才智,是成就名声的途径。现在您建立起法治术治的学说,设置了法度权术的理论,我私下以为这会危害到您的身子而毁坏了您的躯体。用什么来证明我这个结论呢?我听说您的论述说:‘楚国不任用吴起而削弱混乱,秦国实行了商鞅的法制而国富兵强。这两位先生的主张已被证明是正确的了,但是吴起被分裂肢体而商鞅被五马分尸,这是他们没有碰上好世道、没有遇到明君贤主而遭到的灾祸啊。’一个人的遭遇是不可能凭主观意念加以确定的,灾祸也是不可能凭主观意念加以排除的。放弃了保全自身、成就名声的道路而无所顾忌地去干那种有生命危险的事,我个人以为您不该采取这种做法啊。”
42.2.2 韩子曰:“臣明先生之言矣。夫治天下之柄,齐民萌之度,甚未易处也。然所以废先王之教而行贱臣之所取者,窃以为立法术,设度数,所以利民萌便众庶之道也。故不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必思以齐民萌之资利者,仁智之行也;惮乱主暗上之患祸,而避乎死亡之害,知明而不见民萌之资利者 [34] ,贪鄙之为也。臣不忍向贪鄙之为,不敢伤仁智之行。先生有幸臣之意,然有大伤臣之实。”
【注释】
[34] 知:通“智”。
【译文】
韩非说:“我明白您的话了。治理天下的权柄,整治民众的法度,的确很不容易处理啊。但是,我之所以要废除前代君主的礼教而奉行敝人所采取的政治主张,是因为我个人认为建立法治术治的学说,设置法度权术的理论,是用来造福人民、便利群众的方法啊。那不怕昏庸的君主、愚昧的皇上所制造的祸患,而坚定地为整治民众的利益着想,是仁爱明智的行为;害怕昏乱的君主、愚昧的皇上所带来的祸患,逃避死亡的灾难,智慧聪明而看不见民众的利益,是贪生怕死自私卑鄙的行为。我不忍心采取那种贪生怕死自私卑鄙的做法,不敢损伤仁爱明智的行为。您虽然有爱护我的心意,但实际上却大大地伤害了我。”
定法第四十三 (第四十三篇 确定法度)
43.1.1 问者曰:“申不害、公孙鞅 [35] ,此二家之言,孰急于国?”
【注释】
[35] 申不害:战国时韩昭侯的相国,在法家中他的术治学说最著名。公孙鞅:见3.2注。
【译文】
发问的人说:“申不害、公孙鞅,这两家的学说,对于治理国家来说,哪一家更为要紧呢?”
43.1.2 应之曰:“是不可程也。人不食,十日则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谓之衣食孰急于人,则是不可一无也,皆养生之具也。今申不害言术而公孙鞅为法。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 [36] 。此人主之所执也。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 [37] 。此臣之所师也。君无术则弊于上 [38] ,臣无法则乱于下,此不可一无,皆帝王之具也。”
【注释】
[36] 任:能。
[37] 奸(gān):犯。
[38] 弊:通“蔽”。
【译文】
韩非回答他说:“这是不可以进行估量比较的。人要是不吃东西,十天就死了;大冷到了极点,要是不穿衣服也会死。如果要评论穿衣和吃饭哪一样对人更为要紧,那么应该说它们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它们都是维持生命所必须具备的东西。现在申不害主张术治而公孙鞅推行法制。术治这个东西,就是根据各人的能力来授予相应的官职、按照官职名分来责求其实际的功效、掌握住生杀大权、考核各级官吏的才能这么一整套的方法。这是君主所掌握的。法制这个东西,就是法令明确地著录在官府中、刑罚制度一定贯彻到民众的思想意识中去、奖赏只给予谨守法令的人而刑罚施加于触犯禁令的人这么一整套的制度。这是臣下所遵循的。君主如果没有术治,就会在上面受蒙蔽;臣子如果没有法治,就会在下面闹乱子;所以这两样东西是不可或缺的,它们都是成就帝王大业的工具啊。”
43.2.1 问者曰:“徒术而无法 [39] ,徒法而无术,其不可何哉?”
【注释】
[39] 徒:单,只。
【译文】
发问的人说:“只运用术治而不实行法治,只实行法治而不运用术治,两者都不行,为什么呢?”
43.2.2 对曰:“申不害,韩昭侯之佐也。韩者,晋之别国也。晋之故法未息,而韩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后君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 [40] ,不一其宪令,则奸多。故利在故法前令,则道之 [41] ;利在新法后令,则道之;利在故新相反、前后相勃 [42] ,则申不害虽十使昭侯用术,而奸臣犹有所谲其辞矣 [43] 。故托万乘之劲韩,七十年而不至于霸王者,虽用术于上,法不勤饰于官之患也 [44] 。
【注释】
[40] 擅:专。
[41] 道:由。
[42] 勃(bèi):通“悖”。
[43] 谲:欺诈。
[44] 饰:通“饬”。
【译文】
韩非回答说:“申不害,是韩昭侯的辅佐大臣。韩国,是晋国中分出来的一个国家。晋国的原有法律还没有废除,而韩国的新的法律又产生了;前代君主的政令还没有收回,而后代君主的政令又下达了。申不害不去统一那旧法和新法,也不去统一那先后下达的政令,那么奸邪的事就增多了。所以,奸臣们看到自己的利益存在于原有的法律和从前的政令之中,那就按照这些原有的法律政令来办事;他们看到自己的利益存在于新的法律和后来的政令之中,那就按照这些后来的法律政令来办事;如果他们的利益存在于旧法和新法的相互对立、从前的政令和后来的政令的相互违背之中,那么申不害即使以十倍的努力让韩昭侯运用术治,奸臣们仍然有办法来玩弄他们的言辞进行诡辩了。所以韩国的君主依靠了拥有万辆兵车的强大韩国,经过了七十年也还是没有能够达到称霸称王的地步,这是他们虽然在上面运用了术治,但没有用法制经常对官吏进行整顿所造成的危害啊。
43.2.3 “公孙鞅之治秦也,设告相坐而责其实 [45] ,连什伍而同其罪,赏厚而信,刑重而必。是以其民用力劳而不休,逐敌危而不却,故其国富而兵强;然而无术以知奸,则以其富强也资人臣而已矣。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未败也,而张仪以秦殉韩、魏 [46] 。惠王死,武王即位,甘茂以秦殉周 [47] 。武王死,昭襄王即位,穰侯越韩、魏而东攻齐 [48] ,五年而秦不益尺土之地,乃城其陶邑之封 [49] 。应侯攻韩八年 [50] ,成其汝南之封 [51] 。自是以来,诸用秦者,皆应、穰之类也。故战胜,则大臣尊;益地,则私封立:主无术以知奸也。商君虽十饰其法,人臣反用其资。故乘强秦之资,数十年而不至于帝王者,法不勤饰于官、主无术于上之患也 [52] 。”
【注释】
[45] 坐:见13.3注。
[46] 张仪:战国时魏国人,是主张连横的代表人物。以秦殉韩、魏:秦惠王十年(公元前328年),张仪以秦国的兵力降服魏国,使魏王把上郡、少梁献给秦国,因而被秦惠王任为相国。后来他又使韩王服从秦国而被秦惠王封为武信君。
[47] 甘茂:见22.2注。周:周室,指东周王朝的都城洛邑(今河南洛阳王城公园一带)。秦武王三年(公元前308年),甘茂带兵攻打韩国的宜阳(位于今河南宜阳西),次年攻克宜阳,打通了三川(黄河、洛水、伊水)之路而使武王到达周王城。
[48] 穰侯:见1.3注。
[49] 城:通“盛”,指扩大。陶邑:即定陶,位于今山东省定陶县北。
[50] 应侯:即范雎,见3.2注。
[51] 汝南之封:指范雎的封地应(今河南省鲁山县东北),因为它位于汝水之南,所以说“汝南之封”。
[52] 饰:通“饬”。
【译文】
“公孙鞅治理秦国的时候,设立了告发奸邪、株连定罪的制度来求得犯法的真实情况,把老百姓连结成了十家为一什、五家为一伍的联保组织而对联保的人家定同样的罪,奖赏优厚而且守信用,刑罚严厉而且一定执行。因此,秦国民众努力耕作,即使劳累了也不休息,追击敌人,即使危险也不退却,所以秦国国富而兵强;但是秦没有运用术治来识别奸臣,那就只能把秦的富强资助给臣下罢了。等到秦孝公、商鞅死了以后,秦惠文王登上了王位,秦国的法制还没有完全被破坏掉,而张仪已把秦国的力量牺牲在对韩国、魏国的威逼利诱上来谋取私利了。秦惠文王死了以后,秦武王登上了王位,甘茂拿秦国的力量牺牲在进军周王朝都城的征战中。秦武王死了以后,秦昭襄王登上了王位,穰侯魏冉越过韩国、魏国而向东去攻打齐国,经过五年而秦国没有增加一尺土地,但他自己却扩大了他那陶邑的封地。应侯范雎攻打韩国达八年之久,也成就了他那汝水南面的封地。从商鞅死了以后,许多在秦国执政的,都是应侯、穰侯一类的人。所以打仗打赢了,那么大臣就尊贵起来了;扩展了地盘,那么臣子的个人封地就建立起来了:这是因为君主没有运用术治去了解奸臣的缘故啊。所以商鞅即使以十倍的努力去整顿秦的法制而使国家富强起来了,但臣下却反过来利用了秦所提供的资本为自己谋利益。所以,秦国的君主凭借着强大的秦国这种条件,经过了几十年也还没有能达到称帝称王的地步,这是没有用法制对官吏经常加以整顿、君主在上面没有运用术治的祸患啊。”
43.3.1 问者曰:“主用申子之术,而官行商君之法,可乎?”
【译文】
发问的人说:“让君主运用申子的术治,而让官吏奉行商君的法制,就行了么?”
43.3.2 对曰:“申子未尽于法也 [53] 。申子言:‘治不逾官,虽知弗言。’‘治不逾官’,谓之守职也,可;‘知而弗言’,是不谓过也。人主以一国目视,故视莫明焉;以一国耳听,故听莫聪焉。今知而弗言,则人主尚安假借矣?商君之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官爵之迁与斩首之功相称也。今有法曰:‘斩首者令为医、匠。’则屋不成而病不已。夫匠者,手巧也;而医者,齐药也 [54] ;而以斩首之功为之,则不当其能。今治官者,智能也;今斩首者,勇力之所加也。以勇力之所加而治智能之官,是以斩首之功为医、匠也。故曰:二子之于法术,皆未尽善也。”
【注释】
[53] 申子未尽于法也:当作“申子未尽于术,商君未尽于法也”。
[54] 齐:通“剂”。
【译文】
韩非回答说:“申子关于术治的理论还不周到,商君对于法律的规定也还没有完善。申子说:‘官吏办事不能超越自己的职权,对于职权以外的事情即使知道了也不要说。’‘办事不超越自己的职权’,是说要谨守自己的职责,这还可以;至于‘对职权以外的事情即使知道了也不要说’,这就是要人们不告发别人的罪过了。君主用全国人民的眼睛来观察,所以观察起来没有谁能比君主看得更明白的了;君主用全国人民的耳朵来聆听,所以听起来没有谁能比君主听得更清楚的了。现在要是大家都知道了而不说,那么君主还能凭借什么去了解情况呢?商君的法令说:‘砍掉一个敌国有爵位者的头,就赏给他爵位一级,想要做官的就让他做俸禄为五十石的官;砍掉两个敌国有爵位者的头,就赏给他爵位二级,想要做官的就让他做俸禄为一百石的官。’官职和爵位的晋升与砍杀敌人首级的功劳是相当的。现在如果有一条法令说:‘砍杀敌人首级而立功的人让他们去做医生、工匠。’那么房屋就会盖不成而疾病也就治不好。因为工匠,要靠手艺精巧;而医生,要会调配药剂;如果凭砍头的功劳去做这些工作,那就和他们的才能不相适应了。现在拿商君所说的做官来说,是要靠智慧和才能的;现在再拿他所说的砍杀敌人首级来说,是靠了勇敢和气力的施展。现在让施展勇敢和气力而立功的人去担任需要智慧和才能的官职,这就是让砍杀敌人首级而立功的人去做医生、工匠。所以说:商君和申子这两个人对于法治和术治,都还没能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啊。”
说疑第四十四 (第四十四篇 解说疑难)
44.1 凡治之大者,非谓其赏罚之当也。赏无功之人,罚不辜之民,非所谓明也。赏有功,罚有罪,而不失其人,方在于人者也 [55] ,非能生功止过者也。是故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今世皆曰:“尊主安国者,必以仁义智能。”而不知卑主危国者之必以仁义智能也。故有道之主,远仁义,去智能,服之以法。是以誉广而名威,民治而国安,知用民之法也。凡术也者,主之所执也;法也者,官之所师也。然使郎中日闻道于郎门之外 [56] ,以至于境内日见法,又非其难者也。
【注释】
[55] 方:仅。
[56] 郎中:见6.4注。郎门:通“廊门”。
【译文】
大致说来,政治中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指它的赏罚得当。奖赏没有功劳的人,处罚没有罪过的人,当然不是通常所说的明察。但是,奖赏有功劳的人,处罚有罪过的人,而且又没有搞错该赏该罚的对象而能做到赏罚得当,其作用也仅仅局限在受到赏罚的个别人身上,并不能产生新的功劳和禁止新的过错。所以,禁止邪恶的方法,最上等的是禁止邪恶的思想,其次是禁止邪恶的言论,再其次是禁止邪恶的行为。现在社会上都说:“要使君主地位尊贵、使国家局势安定,一定要靠仁爱、道义、才智、贤能。”却不知道使君主地位卑下、使国家局势危急的一定是因为靠了仁爱、道义、才智、贤能那一套。所以掌握了统治术的君主,必定排斥仁爱、道义,摒除才智、贤能,而用法制来制服臣民。因此他们获得了广泛的赞颂而名声威武显赫,臣民顺服而国家安定,这是因为懂得了治理臣民的办法啊。大凡术治这个东西,是君主所掌握的;法制这个东西,是官吏们所遵循的。而让郎中每天把法治的道理传达到宫殿的廊门之外,以至于使国境之内每天都能了解法令,这又不是那困难的事情啊。
44.2 昔者有扈氏有失度 [57] ,欢兜氏有孤男 [58] ,三苗有成驹 [59] ,桀有侯侈 [60] ,纣有崇侯虎 [61] ,晋有优施 [62] ,此六人者,亡国之臣也。言是如非,言非如是,内险以贼,其外小谨,以征其善;称道往古,使良事沮;善禅其主 [63] ,以集精微,乱之以其所好:此夫郎中左右之类者也。往世之主,有得人而身安国存者,有得人而身危国亡者。得人之名一也,而利害相千万也,故人主左右不可不慎也。为人主者诚明于臣之所言,则别贤不肖如黑白矣。
【注释】
[57] 有扈氏:又称户氏,夏代一个部落的名称,住在今陕西户县一带。失度:有扈氏部落的相。
[58] 欢兜氏:尧时一个部落的名称。
[59] 三苗:我国古代南方的少数民族,也称“苗”或“有苗”。
[60] 侯侈:夏朝末代帝王桀的相。
[61] 崇侯虎:见23.7注。
[62] 优施:见17.1注。
[63] 禅:通“擅”。
【译文】
从前有扈氏部落有失度,欢兜氏部落有孤男,三苗部落有成驹,夏桀手下有侯侈,商纣王手下有崇侯虎,晋国有优伶施,这六个人,都是使国家政权灭亡的臣子。他们把对的说得好像是错的,把错的说得好像是对的,内心阴险而狠毒,他们的外表却小心谨慎,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善良;他们称颂远古的事情,使美好的新生事物遭到遏止和破坏;他们善于把握自己的君主,以此来收集君主那隐蔽的念头,通过迎合君主的爱好来扰乱君主:这就是那些郎中、近臣之类的人。回顾历代的君主,有得到了臣子而本身平安、国家保全的,也有得到了臣子而本身危险、国家灭亡的。得到臣子的名声是一样的,但利弊却相差千万倍,所以君主选用身边的臣子是不可以不慎重的。做君主的如果真能明察臣子说的话,那么辨别有德才的人与无德才的人就会像辨别黑白那样清楚了。
44.3 若夫许由、续牙、晋伯阳、秦颠颉、卫侨如、狐不稽、重明、董不识、卞随、务光、伯夷、叔齐 [64] ,此十二人者,皆上见利不喜,下临难不恐;或与之天下而不取;有萃辱之名 [65] ,则不乐食谷之利 [66] 。夫见利不喜,上虽厚赏,无以劝之;临难不恐,上虽严刑,无以威之:此之谓不令之民也。此十二人者,或伏死于窟穴,或槁死于草木,或饥饿于山谷,或沉溺于水泉。有民如此,先古圣王皆不能臣,当今之世,将安用之?
【注释】
[64] 许由:尧时的隐士。续牙:又作“续身”,舜的七友之一。晋伯阳:又作“柏阳”,舜的七友之一。秦颠颉:又作“秦不虚”,舜的七友之一。卫侨如:又作“方回”,舜的七友之一。狐不稽:又作“狐不偕”,尧时的隐士。重明:又作“灵甫”,舜的七友之一。董不识:又作“东不訾”,舜的七友之一。卞随、务光:夏朝末年的隐士。伯夷、叔齐:商朝末年的隐士。
[65] 萃:通“瘁”。
[66] 谷:粮食,指俸禄。
【译文】
至于那许由、续牙、晋伯阳、秦颠颉、卫侨如、狐不稽、重明、董不识、卞随、务光、伯夷、叔齐,这十二个人,都是在上见到了利也不喜欢,在下遇到了危难也不恐惧;有的是送给他统治天下的大权他都不接受;如果有劳累屈辱的名声,那么他们就不把当官而享受俸禄的有利之事当作快乐。这种人见到了利也不喜欢,那么君主即使设置了优厚的奖赏,也不能用来勉励他们;遇到危难也不恐惧,那么君主即使设立了严厉的刑罚,也不能用来威慑他们:这叫做不能使唤的人。这十二个人,有的隐居而死在山洞里,有的憔悴枯槁而死在草丛树林里,有的忍饥挨饿而死在山沟里,有的投水而淹死在江河湖泊之中。如果有了像这样的人,那么上古的圣明帝王都不能役使他们,处在现在的时代,又怎么能使用他们呢?
44.4 若夫关龙逄、王子比干、随季梁、陈泄冶、楚申胥、吴子胥 [67] ,此六人者,皆疾争强谏以胜其君。言听事行,则如师徒之势;一言而不听,一事而不行,则陵其主以语,待之以其身,虽身死家破,要领不属 [68] ,手足异处,不难为也。如此臣者,先古圣王皆不能忍也,当今之时,将安用之?
【注释】
[67] 关龙逄:见3.2注。王子比干:见3.2注。随:西周初分封的诸侯国,姬姓,在今湖北随县。季梁:春秋时随国的贤臣。泄冶:春秋时陈国的贤臣,因劝谏陈灵公而被杀。申胥:当作“葆申”,楚文王时的贤臣,曾经极力劝谏楚文王。子胥:见3.2注。
[68] 要(yāo):同“腰”。属(zhu):连接。
【译文】
至于那关龙逄、王子比干、随国的季梁、陈国的泄冶、楚国的申胥、吴国的伍子胥,这六个人,都是靠激烈地争辩或竭力规劝来胜过自己的君主。如果他们的话被君主听从、他们要做的事能够付诸实施,那么他们与君主之间就像师傅与徒弟之间的情形一样;如果他们有一句话没有被君主听从,有一件要做的事没有被实施,那么他们就用强硬的话语来侵犯侮辱他们的君主,豁出自己的生命来等待君主的处理,即使家破人亡,腰斩两段,头颈不连,手脚被肢解得不在一处,他们也是不难做到的。像这样的臣子,上古的圣明帝王都不能容忍,处在现在的时代,又怎么能使用他们呢?
44.5 若夫齐田恒、宋子罕、鲁季孙意如、晋侨如、卫子南劲、郑太宰欣、楚白公、周单荼、燕子之 [69] ,此九人者之为其臣也,皆朋党比周以事其君,隐正道而行私曲,上逼君,下乱治,援外以挠内,亲下以谋上,不难为也。如此臣者,唯圣王智主能禁之,若夫昏乱之君,能见之乎?
【注释】
[69] 田恒:即田常,见3.2注。子罕:见7.1注。季孙意如:即季平子,春秋末期鲁国执政的卿,他于公元前517年驱逐鲁昭公而掌握了鲁国政权,参见31.2.3。晋:衍文。侨如:指鲁国的叔孙侨如,他曾经与鲁成公的母亲穆姜私通,还想除去季氏、孟氏,未成功而出逃到齐国。子南劲:春秋时卫国将军文子子南弥牟的后代,他投靠魏国而被封为侯。欣:郑国的太宰,其事迹不详。白公:见21.10.2注。子之:见7.3注。
【译文】
至于那齐国的田常、宋国的子罕、鲁国的季孙意如、叔孙侨如、卫国的子南劲、郑国的太宰欣、楚国的白公胜、周国的单荼、燕国的子之,这九个人做那臣子,都是结党营私、狼狈为奸来侍奉他们的君主,埋没了正确的治国法术而大搞谋取私利的歪门邪道,对上威逼君主,对下扰乱社会治安,援引外国的力量来扰乱内政,笼络下属来图谋君主,这些罪恶的事情他们都是不难做到的。像这样的臣子,只有圣明的帝王和聪慧的君主才能够禁止他们,至于那昏乱的君主,能够识破他们吗?
44.6 若夫后稷、皋陶、伊尹、周公旦、太公望、管仲、隰朋、百里奚、蹇叔、舅犯、赵衰、范蠡、大夫种、逢同、华登 [70] ,此十五人者为其臣也,皆夙兴夜寐,卑身贱体 [71] ,竦心白意 [72] ;明刑辟、治官职以事其君,进善言、信道法而不敢矜其善,有成功立事而不敢伐其劳;不难破家以便国,杀身以安主;以其主为高天、泰山之尊,而以其身为壑谷鬴洧之卑 [73] ;主有明名广誉于国,而身不难受壑谷鬴洧之卑。如此臣者,虽当昏乱之主尚可致功,况于显明之主乎?此谓霸王之佐也。
【注释】
[70] 后稷:见31.9.3注。皋陶(yáo):一作咎繇,相传曾被舜任为掌管刑法的官,后被禹选为继承人。伊尹:见3.2注。周公旦:见22.25注。太公望:见18.4注。管仲:见3.2注。隰朋:见10.8注。百里奚:见3.2注。蹇叔:见37.4.2注。舅犯:见32.3.8注。赵衰(cui):即赵成子,春秋时晋国的卿,字子余,曾随从公子重耳(即文公)流亡在外十九年,并帮助重耳回国即位,回国后帮助文公创建了霸业。范蠡:见31.2.6注。大夫种:见23.29注。逢(páng)同:春秋时越国大夫。华登:宋国司马华费遂的儿子,后为吴国大夫。
[71] 卑、贱:使……处在卑贱的地位。
[72] 竦(song):使……恭敬。白:使……坦白。
[73] 鬴(fu):同“釜”,指釜水,也作“滏水”,今名滏阳河,源出今河北省磁县西北滏山。洧(wěi):洧河,发源于今河南登封市东阳城山,东流至新郑市,会溱水为双洎河,入于贾鲁河。
【译文】
至于那后稷、皋陶、伊尹、周公旦、太公望、管仲、隰朋、百里奚、蹇叔、狐偃、赵衰、范蠡、大夫文种、逢同、华登,这十五个人做那臣子,都是早起晚睡,委屈自己,任劳任怨,内心恭敬,襟怀坦白;他们彰明刑法、料理好公职来侍奉自己的君主,进献好的意见、精通法术而不敢夸耀自己的德才好,有了成就业绩也不敢炫耀自己的功劳;为了有利于国家,他们不惜倾家荡产;为了使君主能安定,他们不惜牺牲生命;他们把自己的君主看作是高天、泰山那样的尊贵,而把自身看作是山沟峡谷、滏水洧水那样的卑下;君主在国内享有英明的名声和广泛的称誉,而他们自己却不难忍受山沟峡谷、滏水洧水那样的卑贱地位。像这样的臣子,即使碰上昏乱的君主尚且可以建立功业,更何况是遇到通达明智的君主呢?这些臣子可以称作是成就霸王事业的助手了。
44.7 若夫周滑之、郑王孙申、陈公孙宁、仪行父、荆芋尹申亥、随少师、越种干、吴王孙额、晋阳成泄、齐竖刁、易牙 [74] ,此十二人者之为其臣也 [75] ,皆思小利而忘法义,进则揜蔽贤良以阴暗其主,退则挠乱百官而为祸难;皆辅其君,共其欲 [76] ,苟得一说于主 [77] ,虽破国杀众,不难为也。有臣如此,虽当圣王尚恐夺之,而况昏乱之君,其能无失乎?有臣如此者,皆身死国亡,为天下笑。故周威公身杀 [78] ,国分为二 [79] ;郑子阳身杀 [80] ,国分为三;陈灵公身死于夏征舒氏 [81] ;荆灵王死于乾溪之上 [82] ;随亡于荆;吴并于越;知伯灭于晋阳之下 [83] ;桓公身死七日不收 [84] 。故曰:谄谀之臣,唯圣王知之;而乱主近之,故至身死国亡。
【注释】
[74] 滑之:战国时周威公的大臣。王孙申:战国时郑国子阳的臣子。公孙宁、仪行父:都是春秋时陈国的大夫,曾与陈灵公一起和夏姬私通。芋尹:春秋时楚国官名。申亥:楚大夫申无字的儿子,楚灵王的臣子。少师:春秋时随国大夫,曾因战术错误而被楚军打败。种(chóng)干:春秋时越国大夫。王孙额(é):一作王孙雒(luò),春秋时吴国大夫,他放弃对越国的戒备,北上伐齐,与晋争霸,使吴国被越国所灭。阳成泄:春秋末晋国智伯的家臣。竖刁、易牙:见7.3注。
[75] 十二:当作“十一”。
[76] 共(gong):同“供”。
[77] 说:通“悦”。
[78] 周:见22.20注。
[79] 国分为二:见31.5.4原文及注释。
[80] 子阳:战国时郑国君主,被下属所杀。
[81] 陈灵公:名平国,春秋时陈国君主,公元前613年—公元前599年在位。夏征舒:夏姬的儿子。陈灵公和公孙宁、仪行父一起和夏姬私通,并侮辱夏征舒,夏征舒杀陈灵公。
[82] 荆灵王死于乾溪之上:见10.3原文及注释。
[83] 知伯灭于晋阳之下:见10.5原文及注释。
[84] 桓公身死七日不收:见10.8原文及注释。
【译文】
至于西周国的滑之、郑国的王孙申、陈国的公孙宁、仪行父、楚国的芋尹申亥、随国的少师、越国的种干、吴国的王孙额、晋国的阳成泄、齐国的竖刁、易牙,这十一个人做那臣子,都是考虑到一点小便宜就会把国家的法纪准则丢在脑后;他们如果被进用,就压制埋没优秀人才来使他们的君主昏庸愚昧;如果被贬黜,就挑动迷惑百官来制造祸乱灾难;他们都辅佐自己的君主,尽量满足君主的欲望,如果能从君主那里得到一点欢心,那么即使是败坏国家、杀害民众,他们都是不难下手的。有了像这样的臣子,即使是碰上了圣明的帝王尚且怕他们篡夺了君权,更何况是昏乱的君主,哪能没有失误呢?有了像这样的臣子,君主都身死国亡,被天下的人耻笑。所以周威公被杀害,国家被分成两个;郑国的子阳被杀死,国家被分成三个;陈灵公死于夏征舒之手;楚灵王死在乾溪的边上;随国被楚国消灭;吴国被越国吞并;智伯被消灭在晋阳城下;齐桓公死了好多天都没有收敛入棺。所以说:阿谀奉承的臣子,只有圣明的帝王才能识别他们;而昏乱的君主却亲近他们,所以才落到身死国亡的地步。
44.8 圣王明君则不然,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雠。是在焉,从而举之;非在焉,从而罚之。是以贤良遂进而奸邪并退 [85] ,故一举而能服诸侯。其在记曰:尧有丹朱 [86] ,而舜有商均 [87] ,启有五观 [88] ,商有太甲 [89] ,武王有管、蔡 [90] 。五王之所诛者,皆父兄子弟之亲也,而所杀亡其身残破其家者何也?以其害国伤民败法类也。观其所举,或在山林薮泽岩穴之间,或在囹圄绁绁缠索之中,或在割烹刍牧饭牛之事。然明主不羞其卑贱也,以其能为可以明法便国利民,从而举之,身安名尊。
【注释】
[85] 并:通“屏”。
[86] 丹朱:尧的儿子,名朱,封于丹,尧知道他没有德才,所以把政权传给了舜。
[87] 商均:舜的儿子,名均,封于商,因为没有德才,所以舜把政权传给了禹。
[88] 启:见35.3.4注。五观:一作武观,启的小儿子,封于观(在今河南清丰县西南),他曾在帝启十五年发动叛乱。
[89] 太甲:商汤的孙子,其父太丁死后,伊尹立他为帝,但他暴虐无道,于是伊尹把他流放到桐宫(位于今河南省虞城县南)。
[90] 武王:见1.5注。管、蔡:指武王的弟弟叔鲜、叔度,他们分别被封于管(位于今河南郑州市)、蔡(位于今河南上蔡西南),史称管叔、蔡叔。他们被诛之事见20.10.2注。
【译文】
神通的帝王、英明的君主就不是这样,他们把家族内的人提拔上来时不回避自己的亲属,把外人选拔上来时不撇开自己的仇敌。正确的言行在谁身上,就提拔谁;错误的言行在谁身上,就处罚谁。因此,贤能优秀的人才得到了进用而邪恶的臣子被斥退,所以一行动就能使诸侯顺服。这种事在史籍上的记载有:尧斥退的有儿子丹朱,而舜排除的有儿子商均,启流放的有儿子五观,商朝流放的有商汤的孙子太甲,周武王死后被镇压的有他的弟弟管叔、蔡叔。这五个帝王所惩处的,都是有父子、兄弟关系的亲属,而杀死流放他们本人、摧残破坏他们家园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因为他们都是祸国殃民破坏法制的败类。再看看这些帝王所提拔的人,有的是出在深山老林、多草的湖泽、山上的洞穴之间,有的是出在监狱与绳索绑缚之中,有的是在干屠宰烹调、养羊放马喂牛的事情。但是,英明的君主不嫌弃他们的卑贱,认为他们的才能是可以用来彰明法制利国利民的,因而提拔他们,所以君主身体安逸而威望很高。
44.9 乱主则不然,不知其臣之意行,而任之以国,故小之名卑地削,大之国亡身死,不明于用臣也。无数以度其臣者 [91] ,必以其众人之口断之。众之所誉,从而悦之;众之所非,从而憎之。故为人臣者,破家残 [92] ,内构党与、外接巷族以为誉,从阴约结以相固也,虚相与爵禄以相劝也,曰:“与我者将利之,不与我者将害之。”众贪其利,劫其威:“彼诚喜,则能利己;忌怒,则能害己。”众归而民留之,以誉盈于国,发闻于主。主不能理其情,因以为贤。彼又使谲诈之士,外假为诸侯之宠使,假之以舆马,信之以瑞节,镇之以辞令,资之以币帛,使诸侯,淫说其主,微挟私而公议。所为使者,异国之主也;所为谈者,左右之人也。主说其言而辩其辞 [93] ,以此人者天下之贤士也。内外之于左右,其讽一而语同。大者不难卑身尊位以下之 [94] ,小者高爵重禄以利之。夫奸人之爵禄重而党与弥众,又有奸邪之意,则奸臣愈反,而说之曰:“古之所谓圣君明王,君者,非长幼弱也及以次序也 [95] ;以其构党与,聚巷族,逼上弑君而求其利也。”彼曰:“何知其然也?”因曰:“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察四王之情,贪得人之意也;度其行,暴乱之兵也。然四王,自广措也,而天下称大焉;自显名也,而天下称明焉。则威足以临天下,利足以盖世,天下从之。”又曰:“以今时之所闻,田成子取齐,司城子罕取宋,太宰欣取郑,单氏取周,易牙之取卫 [96] ,韩、魏、赵三子分晋 [97] ,此六人 [98] ,臣之弑其君者也。”奸臣闻此,蹶然举耳 [99] ,以为是也。故内构党与,外摅巷族 [100] ,观时发事,一举而取国家。且夫内以党与劫弑其君、外以诸侯之权矫易其国、隐正道、持私曲、上禁君、下挠治者,不可胜数也。是何也?则不明于择臣也。记曰:“周宣王以来 [101] ,亡国数十,其臣弑其君而取国者众矣。”然则难之从内起与从外作者相半也。能一尽其民力、破国杀身者,尚皆贤主也。若夫转身法易位,全众传国,最其病也。
【注释】
[91] 度(duó):衡量。
[92] (shì):财物。
[93] 说:通“悦”。
[94] 尊:通“撙”。
[95] 幼弱:古代十岁叫“幼”,二十岁叫“弱”。也及:当为“世及”之误,父亲传位给儿子叫“世”,兄传位给弟叫“及”。
[96] 易牙之取卫:据44.5,当作“子南劲取卫”。
[97] 韩、魏、赵三子分晋:见4.2注。
[98] 六:当作“上八”。
[99] 蹶(guì)然:急忙的样子。
[100] 摅(shu):舒展,布排。
[101] 周宣王:西周天子,名静,公元前827年—公元前782年在位。
【译文】
昏乱的君主就不是这样,他们不了解自己臣子的思想品行,便把国家大权委任给他们,所以危害轻的便使君主名声扫地而国土沦丧,危害严重的就使国家灭亡君主身亡,这都是因为在任用臣子的问题上不明智所造成的。没有一套办法来衡量自己的臣子,那就必然会根据他周围一伙人的议论来判断他。大家所称赞的人,君主也就跟着喜欢他;大家所非议的人,君主也就跟着厌恶他。所以那做臣子的,破费了家产,在朝廷内部拉党结派、在朝廷外面勾结同巷邻居宗族亲戚来为自己制造声誉,在暗中订立盟约抱成一团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又凭空给党羽们封官许愿来鼓励他们为自己卖力,说什么:“亲附我的,我将给他好处;不亲附我的,我将迫害他。”众人贪图这权奸所给予的好处,又迫于他的威势,认为:“如果他真的喜欢自己,就能使自己得到好处;如果他憎恨恼怒自己,就能迫害自己。”因此,众人都归附他而人民都靠拢他,把一片赞美声传遍了全国,轰动得传到君主那里。君主不能辨别那真实的情况,因而认为他是德才兼优的人。他又指使狡猾奸诈的人,外表装作别国诸侯所宠信的使者,并给他车马使他有所凭借,给他瑞玉符节使他显得真实可信,教给他外交辞令使他显得威严庄重,还用丝织品等贵重的礼物资助他,让他假装从别国诸侯那里出使前来,用花言巧语来游说自己的君主,暗中带着为权奸说话的私心而表面上则为君主议论国事。他为谁出使呢,是为别国的君主;为谁讲话呢,是为君主身边的那个权奸。君主喜欢他的话,认为他的言论很有道理,认为他所称赞的这个权奸是天下的贤士。这样,国内的党羽和假装的国外使者对于君主身边的那个权奸,不但那含蓄的暗示性的议论是一致的,而且公开的评论也相同,都异口同声地为权奸说好话。于是君主对这个权奸,重的便轻易地降低自己的身份、压低自己的地位而甘心屈居在他的下面,轻的就用高贵的爵位和优厚的俸禄来赏赐他。那权奸的爵位高贵、俸禄优厚而党羽越来越多,又有邪恶的念头,那么他手下的奸臣就更加背叛了君主,而劝导这权奸说:“古代所谓的圣明君主,他们当上君主,并不是从小长大然后按照父传子、兄传弟的次序继承君位的;而是依靠自己在朝廷内部拉党结派,在朝廷外面聚集同巷邻居、宗族亲戚,胁迫皇上或杀死君主来谋取自己的利益的。”那权奸说:“怎么知道他们是这样的呢?”奸臣们就说:“舜逼迫尧,禹逼迫舜,商汤流放了夏桀,周武王讨伐了商纣王。这四个帝王,都是杀害自己君主的臣子,而天下的人都称赞他们。考察这四个帝王的真情,那是图谋别人的野心;衡量他们的举动,那是暴乱的战争。然而这四个帝王,自己为自己作了大量的安排来扩张自己的势力,而天下的人却称赞他们伟大;他们自吹自擂来炫耀自己的名声,而天下的人却称颂他们英明。这样看来,那么有了威势足够用来统治天下,有了贪欲足够可以压倒整个社会,天下的人都会顺从他们。”奸臣们还说:“就拿现代的所见所闻来说,田常篡夺了齐国的政权,司城子罕篡夺了宋国的政权,太宰欣篡夺了郑国的政权,单荼篡夺了周国的政权,子南劲夺取了卫国的政权,韩虔、魏斯、赵籍三人瓜分了晋国,这上面八个人,都是杀掉自己君主的臣子啊。”权奸听到了这些话,急忙竖起耳朵,认为他们说得很对。所以他在朝廷内部拉党结派,在朝廷外面布置好同巷邻居、宗族亲属,窥测时机发动事变,以便一举夺取国家政权。况且,那在国内利用同党胁迫杀害自己的君主、在国外凭借诸侯的权势来改变颠覆自己的国家政权、埋没正确的治国法术、大搞谋取私利的歪门邪道、对上钳制君主、对下扰乱治安的权奸,是不计其数的。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君主在选择臣子方面不英明的缘故啊。史籍的记载说:“周宣王以来,灭亡的国家有几十个,其中臣子杀死了自己的君主而夺取了国家政权的已经很多了。”这样看来,那么祸乱从国内产生的和从国外兴起的各占了一半。如果能够把自己民众的力量集中统一起来竭力制止内乱的发生而国家仍然被攻破、自身仍然被杀死的,还都可以算是有德才的君主。至于那改变了自己的法度而与臣下调换位子,虽然保全了民众却把国家政权送给了别人,这才是最没有德才的了。
44.10 为人主者,诚明于臣之所言,则虽 弋驰骋、撞钟舞女,国犹且存也;不明臣之所言,虽节俭勤劳、布衣恶食,国犹自亡也。赵之先君敬侯 [102] ,不修德行,而好纵欲;适身体之所安、耳目之所乐;冬日 弋,夏浮淫;为长夜,数日不废御觞,不能饮者以筒灌其口,进退不肃、应对不恭者斩于前。故居处饮食如此其不节也,制刑杀戮如此其无度也,然敬侯享国数十年,兵不顿于敌国,地不亏于四邻,内无君臣百官之乱 [103] ,外无诸侯邻国之患,明于所以任臣也。燕君子哙 [104] ,邵公奭之后也 [105] ;地方数千里,持戟数十万;不安子女之乐,不听钟石之声;内不堙污池台榭 [106] ,外不 弋田猎;又亲操耒耨以修畎亩。子哙之苦身以忧民如此其甚也,虽古之所谓圣王明君者,其勤身而忧世不甚于此矣。然而子哙身死国亡,夺于子之,而天下笑之。此其何故也?不明乎所以任臣也。
【注释】
[102] 敬侯:赵敬侯,名章,战国时赵国君主,公元前386年—公元前375年在位。
[103] 君:为“群”字之误。
[104] 子哙:见7.3注。
[105] 邵公奭(shì):又作召公奭,姓姬,名奭,因采邑在召(今陕西岐山西南),所以称召公。他曾帮助周武王灭商,被封于燕,成为燕国的始祖。
[106] 堙(yin):土山。它与“污池”、“台榭”都用作为动词。
【译文】
做君主的,如果真能明察臣子所说的话,那么即使经常捕兽射鸟、跑马游玩、敲钟弹琴、让美女们跳舞来取乐,国家还是会存在的;如果不明察臣子所说的话,那么即使节约俭朴、辛苦劳累、穿布衣、吃粗食,国家还是会灭亡的。赵国的前代君主敬侯,不努力提高自己的品德修养,却喜欢为所欲为;使身体安逸的事情,使耳目快乐的东西,他都追求;冬天捕兽射鸟,夏天乘船游玩;人为地搞那关上门窗、点上灯烛的漫长黑夜,连续几天都不停地使用酒杯喝酒,不能喝酒的就用竹筒往他的嘴里灌酒,举止不严肃、对答不恭敬的就杀死在跟前。赵敬侯立身处世吃喝玩乐竟像这样不加节制,决断用刑杀戮臣民竟像这样没有法度,然而赵敬侯在位几十年,军队没有被敌国挫败过,领土没有被四周邻国侵占过,国内没有群臣百官的捣乱,境外没有诸侯邻国入侵的祸患,这是因为懂得了怎样来任用臣子的缘故啊。燕国的君主子哙,是邵公奭后代;他拥有的国土有几千里见方,全副武装的军队有几十万;他既不沉湎于与美貌少女的寻欢作乐,也不听敲钟击磐的靡靡之音;在宫内不垒土山、不挖池塘、不造亭台楼阁,在宫外不捕兽射鸟、不到郊外打猎;还亲自拿着木锹锄头去整治农田。子哙为民众操心而使自己受苦竟像这样厉害,即使是古代的所谓圣王明君,他们为天下操心而使自己劳苦的程度也不比他更厉害的了。但是子哙最后却自己被杀死而国家政权也丢了,被子之夺了去,以致天下的人都讥笑他。这是什么缘故呢?是因为他不懂得怎样来任用臣子的缘故啊。
44.11 故曰:人臣有五奸,而主不知也。为人臣者,有侈用财货赂以取誉者,有务庆赏赐予以移众者,有务朋党徇智尊士以擅逞者 [107] ,有务解免赦罪狱以事威者,有务奉下直曲、怪言、伟服、瑰称以眩民耳目者 [108] 。此五者,明君之所疑也,而圣主之所禁也。去此五者,则噪诈之人不敢北面谈立 [109] ;文言多、实行寡而不当法者,不敢诬情以谈说。是以群臣居则修身,动则任力,非上之令不敢擅作疾言诬事,此圣王之所以牧臣下也。彼圣主明君,不适疑物以窥其臣也 [110] 。见疑物而无反者 [111] ,天下鲜矣 [112] 。
【注释】
[107] 徇(xún):顺。
[108] 直曲:以曲为直。
[109] 谈立:当作“立谈”。
[110] 适:从。
[111] 反:责求。
[112] 鲜(xiǎn):少。
【译文】
所以我要说:臣子有五种邪恶的行为,而一般的君主却并没有认识到。做臣子的,有滥用财物进行贿赂来骗取个人名誉的,有致力于用奖赏施舍来拉拢民众的,有致力于拉党结派礼贤下士来专权放肆的,有致力于解除赋税徭役、赦免罪犯的刑罚来造成自己威势的,有致力于奉迎讨好下民而颠倒是非曲直、发表奇谈怪论、穿着奇装异服、打起奇伟的称号来惑乱民众视听的。这五种臣子,是英明的君主所不信任的,也是圣哲的君主所禁止的。除去了这五种臣子,那么能说会道的人就不敢再在朝廷上向北站着摇唇鼓舌了;那些花言巧语说得多、实际事情做得少而不按照法令来办事的人,也就不敢歪曲事实真相来胡说八道了。因此,群臣如果闲住在家里,就会努力提高自己的品德修养;如果为君主做事,就会竭尽全力;如果没有君主的命令,就不敢擅自动手、激烈发言、捏造事实,这就是圣明的帝王所以能统治臣下的原因啊。那些圣哲英明的君主,不根据上述这五种可疑的邪恶行为去理睬自己的臣子。发现了上述这五种可疑的邪恶行为而不加追究的英明君主,是天下少有的。
44.12 故曰:孽有拟适之子 [113] ,配有拟妻之妾,廷有拟相之臣,臣有拟主之宠,此四者,国之所危也。故曰:“内宠并后,外宠贰政 [114] ,枝子配适,大臣拟主,乱之道也。”故《周记》曰:“无尊妾而卑妻,无孽适子而尊小枝,无尊嬖臣而匹上卿,无尊大臣以拟其主也。”四拟者破,则上无意、下无怪也 [115] ;四拟不破,则陨身灭国矣 [116] 。
【注释】
[113] 孽:庶子。拟:比拟,匹敌。适(dí):通“嫡”。
[114] 贰:匹敌。
[115] 意:疑。
[116] 陨:通“殒”。
【译文】
所以说:庶子中有了和嫡子地位相匹敌的儿子,配偶中有了和正妻爱宠相似的姬妾,朝廷上有了和宰相权势相等的大臣,臣子中有了和君主同样尊贵的宠臣,这四种情况,是国家发生危险的根源。所以说:“内宫得宠的妃子和皇后并起并坐,外朝得宠的臣子和执政的正卿分庭抗礼,庶子和嫡子地位相当,大臣和君主权势相等,这些都是产生祸乱的缘由。”所以《周记》上说:“不要使姬妾尊贵而使正妻卑贱,不要把嫡子当作庶子来看待而抬高庶子的身份,不要提高宠信小臣的地位而使他们与上卿匹敌,不要尊重大臣而使他们和自己的君主势均力敌。”这四种卑贱者和尊贵者互相对等的现象如果被除去了,那么君主就不再有什么值得怀疑的臣子而臣下也就不再有什么兴妖作怪的言行了;这四种互相对等的现象如果不除去,那么君主就会使自身被杀、使国家灭亡了。
诡使第四十五 (第四十五篇 倒行逆使)
45.1 圣人之所以为治道者三:一曰“利”,二曰“威”,三曰“名” [117] 。夫利者,所以得民也;威者,所以行令也;名者,上下之所同道也 [118] 。非此三者,虽有不急矣。今利非无有也,而民不化上;威非不存也,而下不听从;官非无法也,而治不当名。三者非不存也,而世一治一乱者,何也?夫上之所贵与其所以为治相反也。
【注释】
[117] 名:名称,名分,指言论、职务、法令等等。
[118] 道:由。
【译文】
圣人用来作为治国原则的东西有三种:一是奖赏带来的“利益”,二是刑罚造成的“威势”,三是法律规定的“名分”。奖赏带来的利益,是用来取得民心的;刑罚造成的威势,是用来推行法令的;法律规定的名分,是君臣共同遵循的。除去这三条原则,即使有其他的办法,也无关紧要了。现在奖赏的利益不是没有,但民众却不被君主所感化;刑罚的威势不是不存在,但臣民却仍然不听从;官府不是没有法律,但实际的治理却不符合明文的规定。这三条原则不是不存在,但社会一会儿安定一会儿混乱,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那君主所推崇的东西和他应该用来治国的原则相违背了。
45.2 夫立名号,所以为尊也;今有贱名轻实者,世谓之“高”。设爵位,所以为贱贵基也;而简上不求见者 [119] ,世谓之“贤”。威利,所以行令也;而无利轻威者,世谓之“重”。法令,所以为治也;而不从法令为私善者,世谓之“忠”。官爵,所以劝民也;而好名义不进仕者,世谓之“烈士”。刑罚,所以擅威也;而轻法不避刑戮死亡之罪者,世谓之“勇夫”。民之急名也,甚其求利也;如此,则士之饥饿乏绝者,焉得无岩居苦身以争名于天下哉?故世之所以不治者,非下之罪,上失其道也。常贵其所以乱,而贱其所以治,是故下之所欲,常与上之所以为治相诡也。
【注释】
[119] 见:同“现”,指出仕。
【译文】
君主设立名位称号,是用来造成尊贵的地位的;现在有人鄙视君主的名位、看轻君主的实权,社会上却称之为“清高”。设置封号等级,是用来作为区别低贱和高贵的基础的;但怠慢君主而不求任用显达的,社会上却称之为“贤能”。赏罚造成的利益威势,是用来推行法令的;但不贪图奖赏的利益而轻视刑罚威势的,社会上却称之为“稳重”。法律命令,是用来进行治国的;但不遵从法令而为私人做好事的,社会上却称之为“忠诚”。官位爵禄,是用来激励民众的;但崇尚名声义气而不入朝做官的,社会上却称之为“贞节之士”。刑罚,是用来使威势专断一切的;但轻视法律而奋不顾身地去以身试法触犯死罪的,社会上却称之为“勇士”。民众急于追求名声,比他们追求实利更厉害;像这样的话,那么读书人中那些沦落到饥饿贫困的境地而走投无路的人,哪能不隐居深山折磨自己以便在天下争得名声呢?社会之所以不能被治理好,并不是臣民的罪过,而是因为君主失去了正确的治国原则。君主常常尊重那些会酿成祸乱的行为,而鄙视那些会导致安定的措施,所以臣民所追求的,常常和君主应该用来治国的原则相违背。
45.3 今下而听其上,上之所急也。而惇悫纯信,用心怯言,则谓之“窭” [120] 。守法固,听令审,则谓之“愚”。敬上畏罪,则谓之“怯”。言时节,行中适,则谓之“不肖”。无二心私学,听吏从教者,则谓之“陋”。
【注释】
[120] 这句以下,“谓之”都承上省去了主语“世”,译文把它们译为被动句,是为了节约篇目。
【译文】
现在臣下听从他们的君主,这是君主迫切追求的。但是忠厚诚实、纯朴守信,做事认真、说话谨慎,却被称为“寒酸拘谨”。严格地遵守法律,慎重地服从命令,却被称为“愚蠢无知”。尊敬君主,害怕犯罪,却被称为“胆小怕事”。言论适合时宜而有节制,行为得当而有适度,却被称为“没有出息”。不和君主离心离德去搞个人的学问,听从官吏教训而接受法治教育,却被称为“孤陋寡闻”。
45.4 难致 [121] ,谓之“正”。难予,谓之“廉”。难禁,谓之“齐”。有令不听从,谓之“勇”。无利于上,谓之“愿”。少欲、宽惠、行德,谓之“仁”。重厚自尊,谓之“长者”。私学成群,谓之“师徒”。闲静安居,谓之“有思”。损仁逐利,谓之“疾”。险躁佻反覆 [122] ,谓之“智”。先为人而后自为,类名号,言泛爱天下,谓之“圣”。言大本,称而不可用,行而乖于世者,谓之“大人”。贱爵禄,不挠上者,谓之“杰”。下渐行如此 [123] ,入则乱民,出则不便也。上宜禁其欲,灭其迹,而不止也,又从而尊之,是教下乱上以为治也。
【注释】
[121] 致:招致。
[122] 险躁:见6.4注。
[123] 渐(jiān):浸润。
【译文】
不听君主的召唤,被称为“正直”。不接受君主的赏赐,被称为“廉洁”。不服从君主的制约,被称为“平等”。有了命令不听从,被称为“勇敢”。不贪图君主的赏赐,被称为“厚道”。淡泊寡欲、宽宏大量地给人恩惠、进行施舍,被称为“仁爱”。庄重厚道而自高自大,被称为“长者”。私人讲学成群结队,被称为“师徒”。清闲平静安心地隐居在家,被称为“有头脑”。昧着良心去求利,被称为“敏捷机灵”。内心阴险、吵吵嚷嚷、说话轻佻、反复无常,被称为“聪明”。先为别人着想然后才为自己考虑,将区分贵贱的名位称号一视同仁,主张普遍地爱天下所有的人,被称为“圣人”。宣扬治理天下的根本原则,赞许的东西并不能付诸实施,做的事又违背了社会现实的,被称为“大人”。鄙视爵位俸禄,不屈服于君主的,被称为“俊杰”。臣下被浸润的德行像这样,他们在国内就会扰乱民众,到国外就会做出对国家不利的事情。君主应该禁止他们对这种社会风尚的追求,消除他们对这种社会风尚的效法,就是这样做也还不能制止啊,现在却又去尊重这些社会风尚,这是在教臣下犯上作乱而把它们作为治国的原则啊。
45.5 凡所治者,刑罚也;今有私行义者尊。社稷之所以立者,安静也;而躁险谗谀者任。四封之内所以听从者,信与德也;而陂知倾覆者使 [124] 。令之所以行,威之所以立者,恭俭听上;而岩居非世者显。仓廪之所以实者,耕农之本务也;而綦组、锦绣、刻画为末作者富 [125] 。名之所以成,城池之所以广者,战士也;今死士之孤饥饿乞于道,而优笑酒徒之属乘车衣丝。赏禄,所以尽民力易下死也;今战胜攻取之士劳而赏不沾,而卜筮、视手理、“狐”《虫》为顺辞于前者日赐 [126] 。上握度量,所以擅生杀之柄也;今守度奉量之士欲以忠婴上而不得见 [127] ,巧言利辞行奸轨以幸偷世者数御 [128] 。据法直言,名刑相当 [129] ,循绳墨诛奸人,所以为上治也,而愈疏远; 施顺意从欲以危世者近习 [130] 。悉租税,专民力,所以备难充仓府也;而士卒之逃事伏匿、附托有威之门以避傜赋而上不得者万数。夫陈善田利宅,所以战士卒也;而断头裂腹、播骨乎平原野者,无宅容身,身死田夺;而女妹有色、大臣左右无功者,择宅而受,择田而食。赏利一从上出,所善制下也;而战介之士不得职,而闲居之士尊显。上以此为教,名安得无卑?位安得无危?夫卑名危位者,必下之不从法令、有二心务私学、反逆世者也;而不禁其行、不破其群以散其党,又从而尊之,用事者过矣。上世之所以立廉耻者,所以属下也 [131] ;今士大夫不羞污泥丑辱而宦,女妹私义之门不待次而宦。赏赐,所以为重也;而战斗有功之士贫贱,而便辟优徒超级 [132] 。名号诚信,所以通威也;而主揜障,近习女谒并行百官、主爵迁人 [133] ,用事者过矣。大臣官人,与下先谋比周,虽不法行,威利在下,则主卑而大臣重矣。
【注释】
[124] 陂(bì):不正。知:通“智”。
[125] 綦(qí):鞋带,用作动词。
[126] 卜筮:见1.5注。虫:为“蛊”字之误。《蛊》,是《周易》中的卦名,《左传·僖公十五年》载卜徒父算卦时遇到《蛊》卦,他顺对方心意而编造出来的占辞说:“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所以韩非称之为“狐《蛊》”,并说他“为顺辞”。
[127] 婴:通“撄”。
[128] 轨:通“宄”。古代外奸叫“奸”,内奸叫“宄”。御:进用。
[129] 刑:通“形”,情形,事实。
[130] :见22.34注。施:见20.11注。
[131] 属:当作“厲”,字形相近而误。厲,通“励”,劝勉,激励。
[132] 便辟(pián bì):即“便嬖”,善于阿谀逢迎而得宠的人。
[133] 行:使用。
【译文】
大致说来,国家之所以能治理好,是靠了刑罚;但现在有人私下里施行仁义却受到了尊重。国家的政权之所以能保持,是靠了安定平静;但那些吵吵嚷嚷、内心阴险、造谣中伤、阿谀奉承的人却得到了任用。四边国界之内之所以能听从君主,是靠了信用与奖赏;但那些奸邪巧诈、倾轧陷害别人的人却得到了使用。命令之所以能贯彻执行,威势之所以能树立起来,是靠了恭敬谦卑听从君主;但那些隐居深山而非议现实的人却赫赫有名。粮仓之所以能充实,是靠了耕地农民的重要劳动;但编织丝带、织锦刺绣、雕刻绘画这种从事不重要工作的人却发了财。君主的名望之所以能够成就,城市都邑之所以能够扩展增加,是靠了战士;但现在阵亡士兵的孤儿忍饥挨饿在路上讨饭,而那些供君主取乐的演员、陪同君主吃喝的酒鬼之辈却乘着车子穿着绸缎悠然自得。奖赏俸禄,是用来充分调动民众的力量、换取臣民为君主卖命的;但现在打了胜仗攻城略地的战士虽然劳苦却和奖赏不沾边,而那些在君主面前占卜算卦、看手相预测命运、用“获取雄狐”的《蛊》卦之类编造奉承话的人天天都得到赏赐。君主掌握的法律制度,是用来使君主控制住生杀之权的;但现在维护法律奉行制度的人想用忠言去打动君主却得不到接见,而那些花言巧语、内外作恶、以侥幸的心理欺世盗名的人却屡次得到任用。根据法度直言不讳,检验名实是否相符,遵照法律的准绳去惩处坏人,这是为君主治理国家所采取的措施,但这样的人却越来越被疏远;而那些阿谀奉承、搞歪门邪道、顺着君主的心意说话、按照君主的欲望办事以至于危害社会的人却被亲近宠爱。把租税全部收起来,把民众的人力物力全部集中起来,是用来防备祸患战争、充实粮仓国库的;但是士卒中那些逃避耕战躲藏起来、依附于权贵之门来逃避徭役赋税以使君主不能使用他们的人数以万计。设置肥沃的田地和便利的住宅,是用来激励士兵作战的;但是可能会被砍掉脑袋开肠剖腹、尸骨被抛撒在战场上的战士,却没有住宅能容身,而自己一死,田地也就被剥夺了;而那些大臣亲信没有什么功劳,只是因为他们的女儿、妹妹长得漂亮而嫁给了君主,就能挑选好的住宅而取得它,选择好的田地而靠它生活。奖赏一律从君主手中发放出来,是为了便于控制臣下;但披着铠甲作战的士兵得不到官职,而无所事事避世隐居的人却尊贵显赫。君主拿这样的事实来进行教育诱导,名声哪会不低下?君位怎能不危险?使君主名声低下、君位危险的,一定是下面那些不服从法令、和君主不一条心而搞私门学术、反对现实社会的人;可是现在不但不禁止他们的行为、不破坏他们的聚会以便拆散他们的私党,却还去尊重他们,这就是执政者的错误了。古代之所以要树立有关廉洁和羞耻的道德观念,是为了用来激励臣下的;但现在那些士大夫厚颜无耻地去干那种肮脏下流丑恶耻辱的勾当却当上了官,把女儿、妹妹嫁给了君主因而和君主有了私人交情的人家就不必依照官阶的次第来升官。赏赐,是用来使人尊贵的办法;但拼命作战而立了功劳的士兵却贫穷卑贱,而善于谄媚逢迎的小臣以及供君主取乐的优伶之徒却得到了越级提拔。君主的名位称号和他的实权确实相符,是用来使君主的威势上通下达的手段;但是现在君主被蒙蔽,而君主的亲信和为人说情的宫女却都能任用群臣百官、掌管对官员的颁爵和晋升,这就是当权者的过错了。大臣给人委任官职的时候,首先和部下密谋策划结党营私,即使不合法度,也照干不误,这样,威势和利禄便都掌握在臣子手中,那么君主就地位低下而大臣就贵重了。
45.6 夫立法令者,以废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废矣。私者,所以乱法也。而士有二心私学、岩居窞路、托伏深虑 [134] ,大者非世,细者惑下;上不禁,又从而尊之以名,化之以实,是无功而显、无劳而富也。如此,则士之有二心私学者,焉得无深虑、勉知诈与诽谤法令以求索与世相反者也 [135] ?凡乱上反世者,常士有二心私学者也。故《本言》曰:“所以治者,法也;所以乱者,私也。法立,则莫得为私矣。”故曰:道私者乱 [136] ,道法者治。上无其道,则智者有私词,贤者有私意。上有私惠,下有私欲,圣智成群,造言作辞,以非法措于上。上不禁塞,又从而尊之,是教下不听上、不从法也。是以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是以上不胜下也。
【注释】
[134] 窞(dǎn)路:通“瘅露”,疲惫羸弱。
[135] 知:通“智”。
[136] 道:由。
【译文】
设置法令,是用来废除私利的。法令贯彻执行以后,谋私的歪门邪道就被废除了。私利这种东西,是扰乱法制的根源。但有些读书人和君主不一条心而搞私门学术、在山中隐居而弄得疲惫羸弱、依附于权贵之门躲藏起来冥思苦想,重则诽谤现实,轻则蛊惑人心;君主对此不加禁止,却还去用美好的名誉使他们得到尊重,用实际的利益使他们改变了穷困的处境,这是没有立功而显贵、没有费力而富裕啊。像这样,那么读书人中那些怀有异心搞私门学术的人,怎么能不挖空心思、努力施展其智巧进行招摇撞骗和诽谤法令来追求跟社会现实相背离的东西呢?凡是犯上作乱、反对现实社会的,常常是读书人中那些怀有异心搞私门学术的人。所以《本言》说:“国家之所以安定,是靠了法制;国家之所以混乱,是因为私利。法制建立了,那就没有人能谋取私利了。”所以说:依从私利来治国,国家就混乱;遵循法制来治国,国家就安定。君主没有掌握那统治术,那么聪明的人就会有维护私利的言论,贤能的人就会有谋取私利的意图。君主有了满足臣下私利的赏赐,臣下就有谋取私利的欲望,那些谋私的圣人、智者就会成群结伙,编造胡言乱语,杜撰奇谈怪论,用非法的手段来措置君主。君主不但不加禁止,还去尊敬这些人,这是在教臣下不听从君主、不服从法令啊。因此,那些所谓的贤人以显赫的名声处在高位,那些奸邪的人靠了赏赐而大发横财。所谓的贤人以显赫的名声处在高位,奸邪的人靠了赏赐而大发横财,因此君主不能制服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