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三第三十八 (第三十八篇 辩难第三编)
38.1.1 鲁穆公问于子思曰 [1] :“吾闻庞 氏之子不孝,其行奚如?”子思对曰:“君子尊贤以崇德,举善以观民 [2] 。若夫过行,是细人之所识也,臣不知也。”子思出。子服厉伯入见,问庞 氏子,子服厉伯对曰:“其过三——”皆君之所未尝闻。自是之后,君贵子思而贱子服厉伯也。
【注释】
[1] 子思:指孔丘的孙子,名伋(jí),字子思。据《汉书·艺文志》记载,他著有《子思》二十三篇,但唐代以后就亡佚了。宋代汪晫辑有《子思子》一卷,共九篇,不尽可靠。清代魏源认为《礼记》中的《中庸》、《坊记》、《表记》、《缁衣》是子思的作品,并为此作《子思章句》,可作为研究他思想的材料。
[2] 观:使……观,给……看。
【译文】
鲁穆公问子思说:“我听说庞 氏的儿子不孝,他的行为像什么样子?”子思回答说:“君子尊重贤人来推崇弘扬道德,推举好人好事来给民众作示范。至于那种错误的行为,这是小人们所知道的,我不知道。”子思出去了。大夫子服厉伯进来拜见,鲁穆公问他有关庞 氏儿子的情况,子服厉伯回答说:“庞 氏儿子的错误有三条——”这些都是鲁穆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从此之后,鲁穆公就尊重子思而鄙视子服厉伯。
38.1.2 或曰:鲁之公室 [3] ,三世劫于季氏 [4] ,不亦宜乎?明君求善而赏之,求奸而诛之,其得之一也。故以善闻之者,以说善同于上者也 [5] ;以奸闻之者,以恶奸同于上者也:此宜赏誉之所及也。不以奸闻,是异于上而下比周于奸者也,此宜毁罚之所及也。今子思不以过闻而穆公贵之,厉伯以奸闻而穆公贱之。人情皆喜贵而恶贱,故季氏之乱成而不上闻,此鲁君之所以劫也。且此亡王之俗,取、鲁之民所以自美 [6] ,而穆公独贵之,不亦倒乎?
【注释】
[3] 公室:诸侯的家族,此指诸侯国的政权。
[4] 三世:指鲁成公、鲁襄公、鲁昭公。季氏:指季文子、季武子、季平子。
[5] 说:通“悦”。
[6] 取:通“郰”(zou),位于今山东省曲阜市东南,孔丘的家乡。鲁:指鲁国国都,即今曲阜。取、鲁之民:指儒家之徒。
【译文】
有人说:鲁国的政权,三代都被季氏所把持,不也是应该的吗?英明的君主寻觅有善行的人去奖赏他,搜索邪恶的人去惩罚他,奖赏和惩罚得到的效果是一样的。所以,把好人好事报告给君主的人,是因为他喜欢好人好事的心情和君主是相同的;把坏人坏事报告给君主的人,是因为他憎恨坏人坏事的心情和君主是相同的:这两种人都应该是奖赏和表扬所施加的对象。不把坏人坏事报告给君主,这是和君主不同心而在下面和坏人紧密勾结啊,这种人应该是谴责和处罚所施加的对象。现在子思不把庞 氏儿子的错误报告给穆公而穆公却尊重他,厉伯把庞 氏儿子的错误报告给穆公而穆公却鄙视他。人的心情都是喜欢受尊重而厌恶被鄙视的,所以季氏犯上作乱的事已经成功了也没有人向上报告,这就是鲁国的君主被挟持的原因。况且这种使君主丧失权势的风俗,是陬邑、曲阜一带的人用来自我赞美的东西,而穆公偏偏要尊崇它,不也是把是非给颠倒了吗?
38.2.1 文公出亡,献公使寺人披攻之蒲城 [7] ,披斩其袪,文公奔翟 [8] 。惠公即位 [9] ,又使攻之惠窦 [10] ,不得也。及文公反国,披求见。公曰:“蒲城之役,君令一宿,而汝即至;惠窦之难,君令三宿,而汝一宿,何其速也!”披对曰:“君令不二。除君之恶,惟恐不堪。蒲人、翟人,余何有焉?今公即位,其无蒲、翟乎?且桓公置射钩而相管仲。”君乃见之。
【注释】
[7] 寺人:宫廷内的近侍。披:人名,即勃鞮,字伯楚。蒲城:晋国邑名,晋文公重耳的封地,位于今山西隰县东北。
[8] 翟(dí):即“狄”,古代我国北部的一个民族。
[9] 惠公:晋惠公,名夷吾,晋文公之兄,公元前650年—公元前637年在位。
[10] 惠窦:地名,位于渭水边。
【译文】
晋文公外逃,献公派寺人披到蒲城攻打他,寺人披斩断了他的衣袖,于是文公逃跑到翟。晋惠公登上君位后,又派寺人披去惠窦攻打他,没有抓获他。等到文公后来返回晋国,寺人披来求见。文公传话说:“蒲城之战,献公命令你一夜赶到,你却马上就赶到;惠窦之战,惠公命令你三夜赶到,你却一夜就赶到了。怎么这样快呀!”寺人披回答说:“对于君主的命令,不能三心二意。除掉君主憎恨的人,我只怕不能胜任。您当时是君主憎恨的蒲人、翟人,我对你又有什么呢?现在您登上了君位,难道就没有像蒲人、翟人那样的敌人了吗?再说,齐桓公也曾把管仲射中自己带钩的深仇丢在一边而任命他当自己的相国。”于是文公就接见了他。
38.2.2 或曰:齐、晋绝祀,不亦宜乎?桓公能用管仲之功而忘射钩之怨,文公能听寺人之言而弃斩袪之罪,桓公、文公能容二子者也。后世之君,明不及二公;后世之臣,贤不如二子。不忠之臣以事不明之君,君不知,则有燕操、子罕、田常之贼 [11] ;知之,则以管仲、寺人自解。君必不诛而自以为有桓、文之德,是臣雠而明不能烛,多假之资,自以为贤而不戒,则虽无后嗣,不亦可乎?且寺人之言也,直饰君令而不贰者 [12] ,则是贞于君也。“死君后生,臣不愧,而复为贞 [13] 。”今惠公朝卒而暮事文公,寺人之不贰何如?
【注释】
[11] 燕操:燕将公孙操,他于公元前271年杀死其君惠文王。子罕:见7.1注。田常:见3.2注。
[12] 直:只。
[13] 死君后生,臣不愧,而复为贞:当作“死君复生,臣不愧,而后为贞”。
【译文】
有人说:齐国、晋国的宗庙断绝祭祀,不也是应该的吗?齐桓公能利用管仲的功劳而忘记他射中自己带钩的怨仇,晋文公能听从寺人披的话而不追究他斩断自己袖子的罪行,这表明桓公、文公能够宽容这两个人。他们后代的君主,明智及不上桓公和文公;而后代的臣子,贤能及不上管仲和寺人披。拿不忠诚的臣子来侍奉不明智的君主,君主如果不察觉,就会遭到燕将公孙操、子罕、田常似的残杀;君主如果察觉了,奸臣们就会用管仲、寺人披的例子来为自己开脱。君主如果不惩处他们而自以为有桓公、文公的德行,这是以仇人为臣而自己的明智又不能洞察他们的阴谋,还较多地提供给他们活动的条件,自以为他们是有德才的而不加以戒备,那么即使丧失了政权而没有了后代继承人,不也是应该的么?况且寺人披的话,只是花言巧语地说什么:执行君主的命令而没有二心的,那就是忠于君主。常言道:“君主死而复生,活着的臣子在他面前不感到惭愧,然后才能算是忠贞。”现在惠公刚刚死去而他马上就去侍奉文公,寺人披的没有二心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色呢?
38.3.1 人有设桓公隐者曰 [14] :“一难,二难,三难,何也?”桓公不能对,以告管仲。管仲对曰:“一难也,近优而远士;二难也,去其国而数之海;三难也,君老而晚置太子。”桓公曰:“善。”不择日而庙礼太子。
【注释】
[14] 隐:通“ ”。
【译文】
有个给齐桓公出谜的人说:“一难,二难,三难,这是什么?”齐桓公不能回答,把它告诉给管仲。管仲回答说:“第一个灾难,是君主接近优伶而远离贤士;第二个灾难,是君主离开了自己的国都而屡次到渤海去游玩;第三个灾难,是君主年老而很晚置立太子。”桓公说:“说得好。”于是急得也不选择吉日就在宗庙里举行了置立太子的礼仪。
38.3.2 或曰:管仲之射隐,不得也。士之用不在近远,而俳优侏儒固人主之所与燕也 [15] ,则近优而远士而以为治,非其难者也。夫处势而不能用其有,而悖不去国,是以一人之力禁一国。以一人之力禁一国者,少能胜之。明能照远奸而见隐微,必行之令,虽远于海,内必无变。然则去国之海而不劫杀,非其难者也。楚成王置商臣以为太子 [16] ,又欲置公子职,商臣作难,遂弑成王。公子宰 [17] ,周太子也 [18] ,公子根有宠,遂以东州反 [19] ,分而为两国。此皆非晚置太子之患也。夫分势不二,庶孽卑,宠无藉,虽处大臣,晚置太子可也。然则晚置太子,庶孽不乱,又非其难也。物之所谓难者:必借人成势而勿使侵害己,可谓一难也;贵妾不使二后,二难也;爱孽不使危正适 [20] ,专听一臣而不敢偶君,此则可谓三难也。
【注释】
[15] 燕:通“宴”,娱乐。
[16] 楚成王:见31.5.5注。
[17] 公子宰:即31.5.4的公子朝。
[18] 周:见31.5.4注。
[19] 东州:当作“东周”,见31.0.5注。
[20] 正适:见15.1.17注。
【译文】
有人说:管仲的猜谜,没有猜中。贤士的被任用不在于和君主离得近还是离得远,而优伶侏儒本来就是和君主一起娱乐的人,那么接近优伶、远离贤士来治国,并不是君主的灾难。君主处在有权势的地位上不能运用自己掌握的权力,却糊涂地认为治国只要不离开国都,这是想凭一个人的力量来控制一个国家。凭一个人的力量来控制一个国家的人,是很少能胜过他们的。如果君主的明智能够洞察远处的奸邪并发现隐蔽的祸苗,又坚决地对它实施禁令,那么即使到渤海去远游,国都内也决不会发生变乱。这样的话,那么君主离开国都到渤海去游玩并不会被挟持或杀害,所以这也不是君主的灾难。楚成王把商臣立为太子,后来又想立公子职做太子,商臣作乱,就杀了楚成王。公子宰,是周国的太子,他弟弟公子根受到了君主的宠爱,就凭借东周的封地背叛了公子宰,将周国分成了两个国家。这些都不是晚立太子的祸患。如果把权势分给儿子时不三心二意而专给太子,妃妾生的儿子地位被降低了,受到了宠爱也没有什么可以凭借,那么他们即使处在大臣的位置上,晚立太子也是可以的。这样看来,那么晚立太子,其他的儿子也不会作乱,所以这也不是君主的灾难。事情之中称得上难的:一定要给予别人权力来造成他的威势但又不使他侵害自己,这可以说是第一个困难;提高姬妾的地位但又不使她们和王后地位相等,这可以说是第二个困难;宠爱妃妾生的儿子但又不使他们危害正妻生的长子,专门听从一个大臣但又使他不敢和君主匹敌,这就可以说是第三个困难了。
38.4.1 叶公子高问政于仲尼 [21] ,仲尼曰:“政在悦近而来远。”哀公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选贤。”齐景公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节财。”三公出,子贡问曰:“三公问夫子政一也。夫子对之不同,何也?”仲尼曰:“叶都大而国小,民有背心,故曰‘政在悦近而来远’。鲁哀公有大臣三人,外障距诸侯四邻之士 [22] ,内比周而以愚其君,使宗庙不扫除、社稷不血食者,必是三臣也,故曰‘政在选贤’。齐景公筑雍门 [23] ,为路寝 [24] ,一朝而以三百乘之家赐者三,故曰‘政在节财’。”
【注释】
[21] 叶公子高:楚国大夫,姓沈,名诸梁,字子高,封地在叶(位于今河南省叶县南),所以称叶公。
[22] 距:通“拒”。
[23] 雍门:城门名,是齐国都城的西门。
[24] 路寝:君主居住的正屋,此指建有齐景公正室的高台,即路寝之台。
【译文】
叶公子高向孔子询问治国的方法,孔子说:“治国的方法在于使附近的人喜欢自己,使远方的人前来归附。”鲁哀公向孔子询问治国的方法,孔子说:“治国的方法在于选拔贤人。”齐景公向孔子询问治国的方法,孔子说:“治国的方法在于节约财物。”叶公、哀公、景公出去后,子贡问道:“他们三个向先生询问治国的方法是一样的,而先生回答他们却并不相同,为什么呢?”孔子说:“叶公封地内下级占据的大城市大而叶公占据的首都小,民众有背叛之心,所以我说‘治国的方法在于使附近的人喜欢自己而使远方的人前来归附’。鲁哀公有孟孙、叔孙、季孙等大臣三个,他们对外阻挡拒绝四方邻近的诸侯国的贤士到鲁国来,对内互相勾结来愚弄自己的君主,以后使鲁国的宗庙得不到打扫管理、鲁国的土地神谷神得不到杀牲祭祀的,一定是这三个大臣,所以我说‘治国的方法在于选拔贤人’。齐景公建造雍门,修筑路寝台,在一个早上拿拥有三百辆兵车的封地赐给人就有三次,所以我说‘治国的方法在于节约财物’。”
38.4.2 或曰:仲尼之对,亡国之言也。
叶民有倍心 [25] ,而说之“悦近而来远”,则是教民怀惠。惠之为政,无功者受赏,而有罪者免,此法之所以败也。法败而政乱,以乱政治败民,未见其可也。且民有倍心者,君上之明有所不及也。不绍叶公之明 [26] ,而使之悦近而来远,是舍吾势之所能禁而使与不行惠以争民 [27] ,非能持势者也。夫尧之贤,六王之冠也。舜一徙而成邑,而尧无天下矣。有人无术以禁下,恃为舜而不失其民,不亦无术乎?明君见小奸于微,故民无大谋;行小诛于细,故民无大乱。此谓“图难于其所易也,为大者于其所细也”。今有功者必赏,赏者不得君 [28] ,力之所致也;有罪者必诛,诛者不怨上,罪之所生也。民知诛赏之皆起于身也,故疾功利于业,而不受赐于君。“太上,下智有之 [29] 。”此言太上之下民无说也 [30] ,安取怀惠之民?上君之民无利害 [31] ,说以“悦近来远”,亦可舍已。
哀公有臣外障距、内比周以愚其君,而说之以“选贤”,此非功伐之论也,选其心之所谓贤者也。使哀公知三子外障距、内比周也,则三子不一日立矣。哀公不知选贤,选其心之所谓贤,故三子得任事。燕子哙贤子之而非孙卿 [32] ,故身死为僇;夫差智太宰嚭而愚子胥 [33] ,故灭于越。鲁君不必知贤,而说以“选贤”,是使哀公有夫差、燕哙之患也。明君不自举臣,臣相进也;不自贤,功自徇也 [34] 。论之于任,试之于事,课之于功,故群臣公政而无私 [35] ,不隐贤,不进不肖。然则人主奚劳于选贤?
景公以百乘之家赐,而说以“节财”,是使景公无术使智□(原文此处为□)之侈 [36] ,而独俭于上,未免于贫也。有君以千里养其口腹,则虽桀、纣不侈焉。齐国方三千里而桓公以其半自养,是侈于桀、纣也;然而能为五霸冠者,知侈俭之地也。为君不能禁下而自禁者谓之劫,不能饰下而自饰者谓之乱 [37] ,不节下而自节者谓之贫。明君使人无私,以诈而食者禁;力尽于事、归利于上者必闻,闻者必赏;污秽为私者必知,知者必诛。然故忠臣尽忠于公,民士竭力于家,百官精克于上 [38] ,侈倍景公,非国之患也。然则说之以“节财”,非其急者也。
夫对三公一言而三公可以无患,“知下”之谓也。知下明,则禁于微;禁于微,则奸无积;奸无积,则无比周。无比周 [39] ,则公私分;分私分,则朋党散;朋党散,则无外障距、内比周之患。知下明,则见精沐;见精沐,则诛赏明;诛赏明,则国不贫。故曰:一对而三公无患,“知下”之谓也。
【注释】
[25] 倍:通“背”。
[26] 绍:继续。
[27] 不:当作“下”。
[28] 得:通“德”。
[29] 智:通“知”。
[30] 说:通“悦”。
[31] 利害:爱憎。
[32] 子哙、子之:见7.3注。孙卿:即荀子,战国时赵国人,杰出的思想家,名况,时人尊而号为“卿”。
[33] 夫差:见19.2注。太宰嚭:见31.0.2注。子胥:见3.2注。
[34] 徇(xùn):求。
[35] 政:通“正”。
[36] 使:犹“以”。智:通“知”。□(原文此处为□):当作“君”。
[37] 饰:通“饬”。
[38] 精:通“清”。
[39] 无比周无比周:当作“民无倍心知下明”。
【译文】
有人说:孔子的回答,是使国家灭亡的言论啊。
叶公封地内的民众有背叛之心,而孔子用“使附近的人喜欢自己而使远方的人前来归附”的话去劝说叶公,那就是要使民众向往统治者的仁爱。仁爱作为一种治国的方法,就是让没有功劳的人得到奖赏,而有罪的人得到赦免,这是法制败坏的根源啊。法制败坏,政治就会混乱,用混乱的政治去治理道德沦丧的民众,我还没有看见过它能行得通。况且民众有背叛之心,是因为君主的明察还有不周到的地方。孔子不去增进叶公的明察,却让他去使附近的人喜欢自己而使远方的人前来归附,这是舍弃了自己的权势所具有的能够制服民众的职能而让他和臣下同样采用施行恩惠的办法去争取民心,这是不能保住权势的啊。尧的贤明,在尧、舜、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这六个帝王中居于首位。他的臣子舜搬迁一次就引来了民众而形成了一个小城,于是尧就没有统治天下的大权了。如果有个人没有法术来禁止臣下,而只是依赖效法舜来争取不失掉民心,不也是没有统治手段了么?英明的君主在事情还处于萌芽状态时就能发现微小的奸邪,所以臣民就不会有篡权杀君的大阴谋;在邪恶还处在微小的阶段时就能对它进行小小的惩处,所以臣民不会有翻天覆地的大暴乱。这叫做“解决困难的事要在它容易解决的时候下手,治理大事要在它细小的时候做起”。有功的人一定受到奖赏,受赏的人不感激君主,因为这是出力得来的;有罪的人一定受到惩罚,受罚的人不怨恨君主,因为这是犯罪造成的。民众知道受罚受赏都产生于自身的行为,所以就会在耕战等事业上急切地谋取功利,而不指望从君主那里受到分外的恩赐。《老子》说:“最高明的君主,民众只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这是说最高明的君主所统治下的民众对君主没有什么喜欢可言,哪里还能找得到怀念君主恩德的人呢?高明的君主所统治下的民众对君主没有什么喜欢和憎恶,所以用“使附近的人喜欢自己、使远方的人前来归附”的话来劝说,也可以取消了吧。
哀公有臣子对外阻挡拒绝贤人到鲁国来、对内互相勾结来愚弄自己的君主,而孔子用“选拔贤人”来劝说他,这并不是主张评定功劳来选拔贤人,而是在选拔君主心目中的所谓贤人。假如哀公知道孟孙、叔孙、季孙这三个人对外阻挡拒绝贤人来鲁国、对内互相勾结来愚弄自己,那么这三个人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哀公不懂得如何选拔贤人,而只是选拔自己心目中的所谓贤人,所以这三个人能担任职务。燕王子哙认为子之贤能而认为荀况不中用,所以自己被杀死而成为奇耻大辱;夫差认为太宰嚭聪明而认为伍子胥愚蠢,所以被越国灭掉。鲁哀公不一定懂得什么是贤能,而孔子却用“选拔贤人”的话去劝说,这是要使哀公有夫差、燕王子哙那样的祸患。英明的君主不主观地提拔臣子,臣子自会互相进荐;不自以为谁贤能,立功的人自会求上门来。在任用中鉴别他们,在办事中试验他们,在功效上考核他们,所以群臣办事公正而没有私心,不埋没贤人,不推荐德才不好的人。这样的话,那么君主为什么还要在选拔贤人方面去操劳呢?
景公拿具有上百辆兵车的封地赐给臣下,而孔子用“节约财物”的话去劝说,这是使景公没有办法去了解君主应有的奢侈,而独自一个人在上面节俭,这还是不能避免贫穷的。如果有个君主用方圆千里的封地上的赋税收入供养自己的口腹,那么即使是夏桀、商纣王这样的暴君也不会比他更奢侈了。齐国的土地方圆几千里而齐桓公拿它的一半收入来供养自己,这样看来,他比夏桀、商纣王更奢侈;但是他却能成为五霸中的第一个,这是因为他懂得什么地方可以奢侈、什么地方必须节俭。做了君主,不能禁止臣下而只是约束自己的,叫做被劫持;不能整治臣下而只是检点自己的,叫做混乱;不能节制臣下而只是使自己节俭的,叫做贫穷。英明的君主使人们没有私心,对那些用诈骗的手段来混饭吃的行为坚决加以禁止;对那些把力量都花在事业上而又把得到的利益都归给君主的人一定能知道,知道了一定给予奖赏;对那些干肮脏勾当来谋取私利的人一定能察觉,察觉了一定加以惩罚。这样的话,那么忠臣为公家竭尽忠诚,民众为家庭竭尽全力,群臣百官在朝廷上清白廉洁、克己奉公,君主就是比景公加倍地奢侈,也不是国家的祸患。这样看来,那么用“节约财物”来劝说景公,并不是他的当务之急啊。
那回答叶公、哀公、景公时用一句话就可以使他们没有祸患的,应该是说“了解下情”。对下情了解清楚了,就能在邪恶还处于萌芽状态时加以禁止;在邪恶处于萌芽状态时就加以禁止,那么邪恶的人就不会越积越多;邪恶的人没有积聚,民众就不会有背叛之心。对下情了解清楚了,那么公私就能分清;公私分清了,那么狼狈为奸的私党就会被拆散;私党被拆散了,就不会有对外阻挡拒绝贤人、在内结党营私的祸患。对下情了解清楚了,那么观察问题就会明白得像洗净了一样;观察问题明白得像洗净了一样,那么进行惩罚奖赏就能英明无误;惩罚奖赏英明无误,那么国家就不会贫穷。所以说:要用一句话来回答而使三公都没有祸患,就应该说“了解下情”。
38.5.1 郑子产晨出 [40] ,过东匠之闾,闻妇人之哭,抚其御之手而听之。有间,遣吏执而问之,则手绞其夫者也。异日,其御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子产曰:“其声惧。凡人于其亲爱也,始病而忧,临死而惧,已死而哀。今哭已死,不哀而惧,是以知其有奸也。”
【注释】
[40] 子产:春秋时著名的政治家,公孙氏,名侨,字子产,郑简公十二年(公元前554年)为卿,二十三年(公元前543年)执政。
【译文】
郑国的子产早晨出外,经过东匠巷的大门时,听见有个女人在哭,就按住他车夫的手让车子停下来细听那哭声。过了一会儿,子产派差役把这个女人抓来审问,原来是个亲手勒死她丈夫的人。后来有一天,他的车夫问他说:“先生凭什么发觉了她?”子产说:“她的哭声很恐惧。大凡人对于自己亲爱的人,刚刚生病的时候是担忧,快死的时候是恐惧,已经死了就悲哀。现在她哭她已经死去的丈夫,不是悲哀而是恐惧,因此知道她有奸情啊。”
38.5.2 或曰:子产之治,不亦多事乎?奸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后知之,则郑国之得奸者寡矣。不任典成之吏 [41] ,不察叁伍之政 [42] ,不明度量,恃尽聪明、劳智虑而以知奸,不亦无术乎?且夫物众而智寡,寡不胜众,智不足以遍知物,故因物以治物。下众而上寡,寡不胜众者,言君不足以遍知臣也,故因人以知人。是以形体不劳而事治,智虑不用而奸得。故宋人语曰 [43] :“一雀过,羿必得之 [44] ,则羿诬矣 [45] 。以天下为之罗,则雀不失矣。”夫知奸亦有大罗,不失其一而已矣 [46] 。不修其理,而以己之胸察为之弓矢,则子产诬矣。《老子》曰:“以智治国,国之贼也。”其子产之谓矣。
【注释】
[41] 成:调解判决狱讼。
[42] 叁伍:见8.6注。
[43] 宋人:指宋国人庄周。下面的话见《庄子·庚桑楚》。
[44] 羿:见23.10注。
[45] 诬:欺骗。
[46] 一:见8.3注。
【译文】
有人说:子产处理事情,不也太多事了么?奸邪一定要靠自己耳闻目睹以后才能察觉它们,那么郑国能发现的奸邪也就很少了。不使用那些主管解决案子的官吏,不了解将多方面的情况放在一起加以比照检验的政治手段,不彰明法度,而依靠竭尽自己的听力视力、劳累自己的脑力心神去了解奸邪,不也是太没有政治手段了么?况且天下的事物众多而个人的智力有限,有限的不能胜过众多的,个人的智力是不能够用来普遍地了解事物的,所以要凭借事物来治理事物。臣子人数众多而君主为数不多,所谓不多不能胜过众多,是说君主不能够靠自己一个人来普遍地了解臣子,所以要依靠人来了解人。君主依靠人来了解人,因此身体不劳累而事情就治理好了,脑力心神不使用而奸邪就被发现了。所以宋国人的俗话说:“一只麻雀飞过,羿说自己一定能射到它,那么羿就是在胡扯了。把天下作为捕雀的罗网,那麻雀才一只也逃不掉了。”察知奸邪也有一个大网,只要不失去那道术就行了。现在子产不整顿法制,却把自己的主观臆测作为猎获奸邪的弓箭,那么子产也就是在胡来了。《老子》说:“用智慧治理国家,是国家的祸害。”大概就是在说子产了。
38.6.1 秦昭王问于左右曰:“今时韩、魏孰与始强?”左右对曰:“弱于始也。”“今之如耳、魏齐孰与曩之孟尝、芒卯 [47] ?”对曰:“不及也。”王曰:“孟尝、芒卯率强韩、魏,犹无奈寡人何也;今以无能之如耳、魏齐,帅弱韩、魏以攻秦,其无奈寡人何亦明矣。”左右对曰:“甚然。”中期推琴而对曰 [48] :“王之料天下过矣!夫六晋之时 [49] ,知氏最强 [50] ,灭范、中行而从韩、魏之兵以伐赵,灌以晋水 [51] ,城之未沈者三板 [52] 。知伯出,魏宣子御,韩康子为骖乘。知伯曰:‘始吾不知水可以灭人之国,吾乃今知之。汾水可以灌安邑 [53] ,绛水可以灌平阳 [54] 。’魏宣子肘韩康子,康子践宣子之足,肘足接乎车上,而知氏分于晋阳之下 [55] 。今足下虽强,未若知氏;韩、魏虽弱,未至如其晋阳之下也。此天下方用肘足之时,愿王勿易之也。”
【注释】
[47] 如耳:魏国大夫。魏齐:魏国相国。孟尝:见32.5.7注。芒卯:见22.2注。
[48] 中期:秦国的乐师。
[49] 六晋之时:即智氏、赵氏、韩氏、魏氏、范氏、中行氏等六卿在晋国执政的时期。
[50] 知氏:指智伯瑶,见1.5注。
[51] 晋水:汾水的支流,现名晋渠。
[52] 沈:古“沉”字。板:见32.1.4注。
[53] 汾水:即汾河,流经山西省中部。安邑:魏宣子的封邑,位于今山西省夏县西北。
[54] 绛(jiàng)水:源出山西省绛县北。平阳:韩康子的封邑,位于今山西省临汾市西北。
[55] 晋阳:见1.5注。
【译文】
秦昭王问身边的侍从说:“现在的韩国、魏国和它们刚建国的时候相比,哪个更强大?”侍从回答说:“比刚建国时衰弱了。”昭王又问:“现在的如耳、魏齐和从前的孟尝君、芒卯相比怎么样?”侍从回答说:“及不上啊。”昭王说:“孟尝君、芒卯率领强大的韩、魏联军,尚且不能把我怎么样;现在拿无能的如耳、魏齐,率领衰弱的韩、魏之兵来攻打秦国,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也就很明显的了。”侍从回答说:“说得很对。”中期推开琴回答说:“大王对天下形势的估计错了!在那晋国六卿执政的时候,智伯最强大,他灭掉范氏、中行氏以后又率领了韩氏、魏氏的军队去攻打赵襄子,用晋水来灌淹赵襄子的封邑晋阳,城墙没有沉没的地方只有六尺高了。智伯外出,魏宣子在车子中间驾车,韩康子在车子右边当陪乘卫士。智伯说:‘开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河水可以灭掉别人的封邑,我如今才明白了这个道理。汾水可以灌淹安邑,绛水可以灌淹平阳。’魏宣子用肘碰了一下韩康子,韩康子踩了一下魏宣子的脚,肘和脚在车上互相接触,而智伯的封地就在晋阳城下被瓜分了。现在您虽然强大,还不如当年的智伯;韩国、魏国虽然衰弱,还没有落到像他们在晋阳城下屈从智伯的地步。现在是天下各国正在用肘、脚相碰暗中勾结的时候,希望大王不要轻视他们啊。”
38.6.2 或曰:昭王之问也有失,左右、中期之对也有过。凡明主之治国也,任其势。势不可害,则虽强天下无奈何也,而况孟尝、芒卯、韩、魏,能奈我何?其势可害也,则不肖如如耳、魏齐及韩、魏,犹能害之。然则害与不侵,在自恃而已矣,奚问乎?自恃,其不可侵,则强与弱奚其择焉?失在不自恃,而问其奈何也,其不侵也幸矣。申子曰:“失之数而求之信,则疑矣。”其昭王之谓也。知伯无度,从韩康、魏宣而图以水灌灭其国,此知伯之所以国亡而身死、头为饮杯之故也。今昭王乃问孰与始强,其畏有水人之患乎?虽有左右,非韩、魏之二子也,安有肘足之事?而中期曰“勿易”,此虚言也。且中期之所官,琴瑟也。弦不调,弄不明,中期之任也,此中期所以事昭王者也。中期善承其任,未慊昭王也 [56] ,而为所不知 [57] ,岂不妄哉?左右对之曰“弱于始”与“不及”,则可矣;其曰“甚然”,则谀也。申子曰:“治不逾官,虽知不言。”今中期不知而尚言之。故曰:昭王之问有失,左右、中期之对皆有过也。
【注释】
[56] 慊(qiàn):不满足。
[57] 为:通“谓”。
【译文】
有人说:昭王的发问有失误,侍从、中期的回答有过错。凡是英明的君主治理国家,依靠自己的权势。自己的权势如果不可侵犯,那么即使是强大的各国联盟也对我无可奈何,更何况是孟尝君、芒卯、韩国、魏国,能把我怎么样呢?自己的权势如果可以被侵害,那么即使无能得像如耳、魏齐以及现在的韩国、魏国,也能侵害我。这样看来,那么是受到侵害还是不受到侵害,在于信赖自己罢了,还要问什么呢?信赖自己,昭王就不可能被侵害,那么对于敌人的强大和弱小他还要去挑选什么呢?昭王的失误在于不信赖自己,却还问敌人能把我怎么样,他不被侵害实在是很侥幸的了。申子说:“不运用法术来解决问题而只是靠相信别人的话来找答案,那就疑惑了。”这大概就是说的秦昭王吧。智伯说话没有个分寸,让韩康子、魏宣子跟着自己却还在谋划用河水去灌灭他们的封邑,这就是智伯国灭身死、头骨成为杯子的缘故啊。现在昭王却问起目前的韩国、魏国和当初的韩国、魏国哪个强大,难道是害怕有智伯那种想用河水去灌灭韩、魏而反使自己国灭身死的祸患吗?再说,昭王说话时,虽然有侍从在身边,但他们并不是韩康子和魏宣子,哪会有用肘、脚相碰而暗中勾结的事呢?而中期却说“不要轻视他们”,这是不切实际的话啊。况且中期所掌管的,是琴瑟。琴弦没调节好,曲调没弹清楚,是中期的责任,因为这是中期用来侍奉昭王的工作。中期胜任自己的职务,并没有使昭王感到不满,现在却谈论起他不懂的事情,哪能不荒谬呢?侍从回答昭王说“比刚建国时衰弱”和“及不上”,倒是可以的;但他们说“很对”,那就是在阿谀奉承了。申子说:“处理事情不超越自己的职责,分外的事情即使知道了也不说。”现在中期连不懂的事情也还要对它发表意见。所以说:昭王的发问有失误,侍从、中期的回答都有过错。
38.7.1 《管子》曰 [58] :“见其可,说之有证 [59] ;见其不可,恶之有形。赏罚信于所见,虽所不见,其敢为之乎?见其可,说之无证;见其不可,恶之无形。赏罚不信于所见,而求所不见之外,不可得也。”
【注释】
[58] 《管子》:是一部法家学者依托管仲之名而纂集的杂家著作。下面的引文见《管子·权修》。
[59] 说:通“悦”。
【译文】
《管子》说:“看见那合法可做的事,喜欢它就要有实际的效验而给予奖赏;看见那非法而不可做的事,厌恶它就要有具体的体现而给予惩罚。对于已经看见的事情,赏罚都确实兑现了,那么即使有察见不到的地方,人们还敢做坏事吗?看见那合法可做的事,喜欢它却没有什么实际的表示;看见那非法而不可做的事,厌恶它却没有具体的表现。君主对于已经看见的事情,赏罚都不能确实兑现,那么要求人们在察见不到的地方不干坏事,实在是不可能的啊。”
38.7.2 或曰:广廷严居,众人之所肃也;宴室独处,曾、史之所僈也 [60] 。观人之所肃,非行情也。且君上者,臣下之所为饰也。好恶在所见,臣下之饰奸物以愚其君,必也。明不能烛远奸、见隐微,而待之以观饰行,定赏罚,不亦弊乎 [61] ?
【注释】
[60] 曾、史:见26.2注。僈:通“慢”。
[61] 弊:通“蔽”。
【译文】
有人说:在议事的大堂上庄重就座,人人都有恭敬的表现;在休息的厢房中一个人待着,就是曾参、史鱼似的正直之士也会有轻慢随便的行为。在公开场合观察到的人们的恭敬表现,并不是他们行为的真实情况。况且君主这种人,臣下是要对他掩饰自己的。君主对臣下的爱憎取决于君主所看见的表面现象,那么臣下掩饰邪恶的事来愚弄自己的君主,也就是必然的了。君主的明察如果不能洞悉远离自己的邪恶、发现隐藏着的苗头,而依靠观察掩饰过的行为来防备臣下,决定赏罚,不也是要受蒙蔽了吗?
38.8.1 《管子》曰 [62] :“言于室,满于室;言于堂,满于堂:是谓天下王。”
【注释】
[62] 以下引文《管子·牧民》作:“言室满室,言堂满堂,是谓圣主。”
【译文】
《管子》说:“在房间里说话,话声能响彻整个房间;在殿堂上讲话,话声能传遍整个殿堂:这样开诚布公,就可以称作为天下的帝王。”
38.8.2 或曰:管仲之所谓“言室满室,言堂满堂”者,非特谓游戏饮食之言也,必谓大物也。人主之大物,非法则术也。法者,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 [63] 。故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 [64] 。是以明主言法,则境内卑贱莫不闻知也,不独满于堂;用术,则亲爱近习莫之得闻也,不得满室。而《管子》犹曰“言于室满室,言于堂满堂”,非法术之言也。
【注释】
[63] 偶:合。
[64] 见:同“现”。
【译文】
有人说:管仲所说的“在房间里说话而话声响彻整个房间,在殿堂上讲话而话声传遍整个殿堂”,并非只是指说那种关于游戏饮食方面的话,而一定是指说那种关于国家大事的话。君主的大事,不是法治就是术治。法,是编写进图书中、设置在官府里而公布到民众中去的东西。术,是藏在君主心里用来对照验证各方面的事情从而暗地里用它来驾驭群臣的东西。所以法没有比公开更好的了,而术还是不要暴露的为好。因此,英明的君主谈起法来,那么国内就是那些地位卑贱的人也没有听不到的,不只是传遍整个殿堂;但用起术来,那么就连君主宠爱的亲信都没有谁能打听得到,因此不能让自己的话声响彻房间。而《管子》却还说什么“在房间里说话而话声要响彻整个房间,在殿堂上讲话而话声要传遍整个殿堂”,这不是合乎法术的言论啊。
难四第三十九 (第三十九篇 辩难第四编)
39.1.1 卫孙文子聘于鲁 [65] ,公登亦登 [66] 。叔孙穆子趋进曰 [67] :“诸侯之会,寡君未尝后卫君也。今子不后寡君一等,寡君未知所过也。子其少安。”孙子无辞,亦无悛容。穆子退而告人曰:“孙子必亡。臣而不后君,过而不悛,亡之本也。”
【注释】
[65] 孙文子:孙氏,名林父,死后谥文,卫国的卿。
[66] 按照当时礼制,登台阶时,臣子应该比国君迟登一级,所以“公登亦登”是一种无礼的行为。
[67] 叔孙穆子:即叔孙豹,死后谥穆,鲁国的相。
【译文】
卫国的孙文子受国君委派到鲁国去访问,鲁襄公登上一级台阶,他也同时登上一级台阶。叔孙穆子有礼地小步快跑到孙文子面前说:“各国诸侯聚会的时候,敝国国君的地位从来没有排在卫国国君的后面。现在您不比敝君后登一级,敝君还不知道什么地方有过错。请您稍慢一点。”孙文子没说话,也没有悔改的神色。穆子退朝后告诉别人说:“孙文子一定要灭亡。作为臣子而不走在国君的后面,有了过错又不悔改,这是灭亡的根源啊。”
39.1.2 或曰:天子失道,诸侯伐之,故有汤、武。诸侯失道,大夫伐之,故有齐、晋 [68] 。臣而伐君者必亡,则是汤、武不王,晋、齐不立也 [69] 。孙子君于卫,而后不臣于鲁,臣之君也 [70] 。君有失也,故臣有得也。不命“亡”于有失之君,而命“亡”于有得之臣,不察。鲁不得诛卫大夫,而卫君之明不知不悛之臣,孙子虽有是二也,臣以亡 [71] ?其所以亡其失、所以得 [72] ,君也。
【注释】
[68] 齐、晋:其事见4.2注。
[69] 晋:指“赵”。
[70] 君:动词,表示“行君道”。
[71] 臣:当作“巨”,“巨”通“讵”。
[72] 亡(wú):通“无”。
【译文】
有人说:天子失去了治国的正确原则,诸侯就会讨伐他,所以有商汤灭夏、周武王灭商的事。诸侯失去了治国的正确原则,大夫就会讨伐他,所以有齐国、晋国废君夺位的事。如果做了臣子而讨伐君主的一定要灭亡,那么商汤、周武王就不能称王天下,晋国的赵氏和齐国的田氏就不能立为诸侯了。孙文子在卫国掌握了君主的权力,后来在鲁国又不行臣礼,这是臣子在做君主做的事。君主在治国的原则上有了失误,所以臣子在权势上有所获得。不把“灭亡”说到有失误的君主头上,而把“灭亡”说到有所获得的臣子头上,这是不明察的表现。鲁国无权惩处卫国的大夫,而卫国国君的明察又不足以了解孙文子是个怙恶不悛的大臣,那么孙文子即使有“作为臣子而不走在国君后面”、“有了过错而不思悔改”这两种行为,哪会因此而灭亡呢?他没有个人利益的丧失的原因以及获得权势的原因,都在于君主。
39.1.3 或曰:臣主之施,分也。臣能夺君者,以得相踦也 [73] 。故非其分而取者,众之所夺也;辞其分而取者,民之所予也。是以桀索 山之女 [74] ,纣求比干之心 [75] ,而天下离;汤身易名,武身受詈,而海内服;赵咺走山 [76] ,田氏外仆 [77] ,而齐、晋从。则汤、武之所以王,齐、晋之所以立,非必以其君也,彼得之而后以君处之也。今未有其所以得,而行其所以处,是倒义而逆德也。倒义,则事之所以败也;逆德,则怨之所以聚也。败亡之不察,何也?
【注释】
[73] 踦(qi):偏重,不平衡。
[74] 山:即有缗(mín),部落名,在今山东金乡县南。女:指有缗氏的两个女子,其名为琬、琰。
[75] 比干:见3.2注。
[76] 咺(xuān),通“宣”。赵咺:赵宣子,即赵盾,当时为晋国正卿。走山:公元前607年,晋灵公因为宣子屡次进谏而想杀他,他出逃至温山(在今河南省修武县北)。
[77] 田氏:指田常,见3.2注。他在外为仆之事见22.12。
【译文】
有人说:臣子和君主的设置,是名分制度所规定的。臣子能夺取君位,是因为君、臣之间在得民心方面互相不平衡而造成的。所以,不是自己的本分而能取得君位的,是民众帮他夺取的;辞去自己的本分却仍然得到君位的,是民众给他的。因此,夏桀索取有缗氏的女子,商纣王剖取比干的心脏,而天下的人都背离了他们;商汤改变了自己的姓名,周武王自身受到责骂,而四海之内的人都归顺他们;赵宣子逃跑到温山,田成子出逃在外当仆人,而齐国、晋国的人都听从他们。这样看来,那么商汤、周武王之所以能称王天下,齐国的田氏、晋国的赵氏之所以能立为诸侯,不一定是因为他们的君主的缘故,而是因为他们得到了民众的拥护以后才能以君主的身份立身处事的。现在孙文子还没有获得君主所应该得到的那种民众的拥护,却去做君主才可以做的事情,这是颠倒了是非而违反了道德。颠倒是非,那是做事失败的根源;违反道德,那是怨恨积聚的根源。辩驳者连失败和灭亡都搞不清楚,为什么呢?
39.2.1 鲁阳虎欲攻三桓 [78] ,不克而奔齐,景公礼之。鲍文子谏曰 [79] :“不可。阳虎有宠于季氏而欲伐于季孙,贪其富也。今君富于季孙,而齐大于鲁,阳虎所以尽诈也。”景公乃囚阳虎。
【注释】
[78] 阳虎:一作阳货,春秋末鲁国季氏的家臣。三桓:春秋后期掌握鲁国政权的三家贵族,即孟孙氏(一作仲孙氏)、叔孙氏、季孙氏。
[79] 鲍文子:齐国大夫,名国,鲍叔牙的玄孙。
【译文】
鲁国的阳虎想灭掉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因为没有战胜而逃到齐国,齐景公对他以礼相待。鲍文子规劝说:“不可以这样做。阳虎受到季孙的宠爱却还要攻打季孙,这是因为他贪图季孙的财富。现在您比季孙还富,而齐国又比鲁国大,这可是阳虎尽力施展其欺诈伎俩的诱因啊。”景公就囚禁了阳虎。
39.2.2 或曰:千金之家,其子不仁,人之急利甚也。桓公,五伯之上也,争国而杀其兄,其利大也。臣主之间,非兄弟之亲也。劫杀之功,制万乘而享大利,则群臣孰非阳虎也?事以微巧成,以疏拙败。群臣之未起难也,其备未具也。群臣皆有阳虎之心,而君上不知,是微而巧也。阳虎贪于天下,以欲攻上,是疏而拙也。不使景公加诛于拙虎 [80] ,是鲍文子之说反也。臣之忠诈,在君所行也。君明而严,则群臣忠;君懦而暗,则群臣诈。知微之谓明,无救赦之谓严。不知齐之巧臣而诛鲁之成乱,不亦妄乎?
【注释】
[80] 不使景公加诛于拙虎:当作“不使景公加诛于齐之巧臣,而使加诛于拙虎”。
【译文】
有人说:极其富裕的家庭,他们的儿子不能相亲相爱,这是因为人追求利益的心情非常迫切。齐桓公,是五霸中的第一个霸主,为了争夺国家的政权而迫使鲁国杀死了他的兄长公子纠,这是因为那利益很大的缘故啊。臣子和君主之间,并不是兄弟般的亲人。劫持残杀的成果,是统治具有万辆兵车的大国而享有很大的利益,那么群臣百官哪一个不是阳虎那样的人呢?事情因为隐蔽巧妙而成功,因为疏漏笨拙而失败。群臣现在还没有发难作乱,是因为他们的条件还没有具备啊。群臣都有阳虎那样的贪心,但君主却不知道,这是他们隐蔽而又巧妙的表现啊。阳虎被天下的人看作为贪婪,还想要攻打上司,这是他疏漏而又笨拙的表现啊。不叫景公对齐国那些狡猾的臣子加以惩处,而叫他对笨拙的阳虎进行惩处,这是鲍文子把话说反了。臣子的忠诚或欺诈,取决于君主的所作所为。君主明察而严厉,那么群臣就会忠诚;君主懦弱而昏庸,那么群臣就会欺诈。能洞察隐蔽的情况叫做明察,不挽救赦免罪人叫做严厉。不能洞察齐国那些狡猾的臣子而惩处鲁国那已经造成祸乱的阳虎,不也是很荒谬的吗?
39.2.3 或曰:仁贪不同心。故公子目夷辞宋 [81] ,而楚商臣弑父 [82] ;郑去疾予弟 [83] ,而鲁桓弑兄 [84] 。五伯兼并,而以桓律人,则是皆无贞廉也。且“君明而严,则群臣忠”。阳虎为乱于鲁,不成而走,入齐而不诛,是承为乱也;君明,则诛,知阳虎之可以济乱也,此见微之情也。语曰:“诸侯以国为亲。”君严,则阳虎之罪不可失,此无救赦之实也。则诛阳虎,所以使群臣忠也。未知齐之巧臣而废明乱之罚,责于未然而不诛昭昭之罪,此则妄矣。今诛鲁之罪乱以威群臣之有奸心者,而可以得季、孟、叔孙之亲,鲍文之说,何以为反?
【注释】
[81] 目夷:宋国太子兹父的庶兄,字子鱼。公元前652年,宋国太子兹父(后立为襄公)要把君位让给他,他不接受。
[82] 商臣弑父:见31.0.5注及31.5.5,31.5.6。
[83] 去疾:郑国公子,字子良。根据《左传》记载,公元前605年,郑国人要立他为君,他把君位推给了庶兄公子坚。
[84] 鲁桓:鲁桓公,名轨,一名允,隐公之弟。公元前712年,他让公子羽父杀了隐公,自立为君。
【译文】
有人说:仁爱的人和贪婪的人思想不同。所以公子目夷不接受宋国的君位,而楚国的商臣杀掉了父亲;郑国的去疾把君位让给了弟弟,而鲁桓公杀掉了哥哥。五霸是搞兼并的,如果拿齐桓公作为标准来规范人,那就完全没有忠贞廉洁的人了。再说,“君主明察而严厉,群臣就会忠诚”。阳虎在鲁国作乱,没有成功而逃跑,进入齐国如果不加惩处,这就是容忍他到齐国作乱;所以君主如果明察的话,就会加以惩处,因为知道阳虎是可以造成祸乱的,这是看到了隐微的实情啊。俗话说:“诸侯把别的国家当作为亲戚。”所以,君主如果严厉的话,那么阳虎在别国所犯的罪行也不可以放过,这是不挽救赦免罪人的实际内容啊。可见惩处阳虎,是使群臣忠诚的手段。因为没有察觉齐国那些狡猾的臣子而放弃对已经被查明了作乱事实的阳货的惩罚,因为追究还没有形成的事情而不惩处明明白白的罪过,这才荒谬了。现在惩处在鲁国作乱的罪犯来威慑群臣之中那些怀有邪恶念头的人,而又可以博得鲁国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的亲善,鲍文子的话,哪里是说反了呢?
39.3.1 郑伯将以高渠弥为卿 [85] ,昭公恶之 [86] ,固谏,不听。及昭公即位,惧其杀己也,辛卯 [87] ,弑昭公而立子亶也 [88] 。君子曰:“昭公知所恶矣。”公子圉曰 [89] :“高伯其为戮乎 [90] ,报恶已甚矣 [91] 。”
【注释】
[85] 郑伯:指郑庄公,名寤生,春秋初期郑国君主。
[86] 昭公:郑庄公的太子,名忽。
[87] 辛卯:记载日期的干支,指鲁桓公十七年(公元前695年)夏历九月二十三日。
[88] 亶:《左传》作“亹”(wěi),郑昭公之弟。
[89] 公子圉(yu):《左传》作公子达,鲁国的大夫。
[90] 高伯:即高渠弥。
[91] 已:太。
【译文】
郑庄公要让高渠弥当卿,郑昭公厌恶高渠弥,坚决而持久地劝阻庄公,但庄公不听从。等到昭公登上君位,高渠弥怕昭公杀害自己,就在辛卯这一天,杀了昭公而立公子亶为君主。君子说:“这下子昭公该认识他所厌恶的人了。”公子圉说:“高伯应该被杀死了吧,他报复别人对他的厌恶也太过分了。”
39.3.2 或曰:公子圉之言也,不亦反乎?昭公之及于难者,报恶晚也。然则高伯之晚于死者,报恶甚也。明君不悬怒。悬怒,则臣惧罪轻举以行计,则人主危。故灵台之饮,卫侯怒而不诛 [92] ,故褚师作难 [93] ;食鼋之羹,郑君怒而不诛 [94] ,故子公杀君 [95] 。君子之举“知所恶”,非甚之也,曰:知之若是其明也,而不行诛焉,以及于死。故“知所恶”,以见其无权也 [96] 。人君非独不足于见难而已,或不足于断制,今昭公见恶 [97] ,稽罪而不诛,使渠弥含憎惧死以徼幸,故不免于杀,是昭公之报恶不甚也。
【注释】
[92] 卫侯:指卫出公,名辄,春秋时卫国君主。
[93] 褚师:卫国大夫,名比。公元前470年,卫出公在灵台与大夫们饮酒,他违反礼制,穿着袜子登席,卫出公发怒,要砍断他的脚,他起兵造反,而卫出公出奔。
[94] 郑君:指郑灵公。
[95] 子公:即郑国的公子宋。公元前605年,楚国人献给郑灵公一只鼋,郑灵公宴请大臣,子公与子家相视而笑。郑灵公问其原因,子家说:“子公的食指事前动过,他预计一定会尝到美味的食物。”于是郑灵公召来子公而偏偏不给他吃。子公发怒,用手指在食鼎中蘸了汁吃了就走。郑灵公发怒,要杀子公。子公便与子家合谋杀了灵公。
[96] 见:同“现”。
[97] 见:同“现”。
【译文】
有人说:公子圉的话,不也是说反了吗?昭公遭到死难,是因为他惩处所厌恶的人太晚了。这样看来,那么高伯比昭公死得晚,正是由于他报复所厌恶的人过分的缘故。英明的君主不把自己对别人的怨怒挂在一边而拖延不决。如果把自己对别人的怨怒挂在一边而不及时解决,那么臣下就会害怕受到惩处而轻率地采取行动来实施他们避免祸害的计谋,那么君主就危险了。所以在灵台喝酒的时候,卫出公对褚师发怒而不加惩处,以致褚师作乱;在吃大鳖的羹汁时,郑灵公对子公发怒而不加惩处,以致子公杀死了君主。君子扬言说“昭公该认识他所厌恶的人了”,并不是把这事说得太过分了,而只是说:昭公既然对高渠弥了解得如此清楚,却不对他进行惩处,因此而遭到了杀害。所以“昭公该认识他所厌恶的人了”这句话,是为了用来揭示昭公不懂得权谋啊。君主不但不能充分地看到祸难,有时还不能从容地作出决断并加以制裁。现在昭公暴露了对高渠弥的厌恶,却延迟对他的惩处而不把他杀掉,使高渠弥怀恨在心、害怕被杀因而孤注一掷来碰一下运气,所以昭公不能避免被杀的命运,这是昭公惩处自己所厌恶的人不厉害而造成的啊。
39.3.3 或曰:报恶甚者,大诛报小罪。大诛报小罪也者,狱之至也。狱之患,故非在所以诛也 [98] ,以雠之众也。是以晋厉公灭三郄而栾、中行作难 [99] ,郑子都杀伯咺而食鼎起祸 [100] ,吴王诛子胥而越勾践成霸 [101] 。则卫侯之逐,郑灵之弑,不以褚师之不死而公父之不诛也 [102] ,以未可以怒而有怒之色,未可诛而有诛之心。怒其当罪,而诛不逆人心,虽悬奚害?夫未立有罪,即位之后,宿罪而诛,齐胡之所以灭也 [103] 。君行之臣,犹有后患,况为臣而行之君乎?诛既不当,而以尽为心,是与天下有雠也 [104] 。则虽为戮,不亦可乎?
【注释】
[98] 故:通“固”。
[99] 晋厉公灭三郄而栾、中行作难:见31.1.4及注。
[100] 子都:即郑厉公子突。伯咺:即伯父原,又作原繁,公元前680年被厉公所杀。食鼎起祸:公元前673年,郑厉公宴享周惠王而非法地使用了音乐,原伯说:“郑伯效尤,必将遭殃。”随后郑厉公就死了。
[101] 吴王:指夫差(chāi),见19.2注。子胥:见3.2注。
[102] 父(fu):通“甫”,加在男子名字下的美称。
[103] 齐胡:指齐太公的玄孙胡公靖。他在即位前曾经虐待过大夫驺马 ,即位后被驺马 所杀。
[104] 有:为。
【译文】
有人说:所谓惩处自己所厌恶的人过分,是指用严厉的惩罚来惩处轻微的罪行。用严厉的惩罚来惩处轻微的罪行,这是治罪中最极端的做法了。治罪的祸患,本来就不在于惩处的方法,而在于仇敌的众多。因此,晋厉公诛灭了郄至、郄犨、郄锜三卿而栾书、中行偃作乱,郑国的子都杀掉了伯咺而食鼎里产生了祸害,吴王夫差杀掉了伍子胥而越王勾践灭掉吴国成就了霸业。这样看来,那么卫出公的被驱逐,郑灵公的被杀害,并不是因为褚师没有被卫出公杀掉以及子公没有被郑灵公处死,而是因为君主对不可以发怒的人有了发怒的脸色,对不可以处死的人有了处死的想法。君主发怒如果符合臣下的罪过,而诛杀也不违背人心,那么即使发怒了而没有及时加以惩处,又有什么害处呢?君主还没有立为君主的时候有了罪过,等到登上君位之后,因为过去的罪过而被杀掉,这就是齐国的胡公靖被杀死的原因。君主对臣下采取了不恰当的行动,尚且有后来的祸患,更何况是作为臣子而对君主采取了过分的行动?杀戮的方法已经不恰当了,却还要把斩尽杀绝作为自己的打算,这是和天下的人为敌啊。那么高伯即使被杀掉,不也是可以的么?
39.4.1 卫灵公之时 [105] ,弥子瑕有宠于卫国。侏儒有见公者曰:“臣之梦浅矣 [106] 。”公曰:“奚梦?”“梦见灶者,为见公也。”公怒曰:“吾闻见人主者梦见日,奚为见寡人而梦见灶乎?”侏儒曰:“夫日兼照天下,一物不能当也。人君兼照一国,一人不能壅也。故将见人主而梦日也。夫灶,一人炀焉,则后人无从见矣。或者一人炀君邪?则臣虽梦灶,不亦可乎?”公曰:“善。”遂去雍 [107] ,退弥子瑕,而用司空狗 [108] 。
【注释】
[105] 此节参见30.1.1注。
[106] 浅:通“践”。
[107] 雍 (ju):卫灵公宠爱的宦官。
[108] 司空:周代官名,主管土木工程以及车服器械等的制造。狗:即史狗,史朝的儿子。
【译文】
卫灵公的时候,弥子瑕在卫国受到君主的宠爱。有个见到卫灵公的侏儒说:“我的梦应验了。”卫灵公说:“什么梦?”侏儒说:“我梦见了灶,大概是因为要见到您了。”卫灵公生气地说:“我听说将要见到君主的人会梦见太阳,为什么你将要见到我而梦见了灶呢?”侏儒说:“太阳的光辉普照天下,一样东西是不能把它挡住的。君主的明察能同时洞悉整个国家,一个人是不能够把他蒙蔽的。所以将要见到君主的人会梦见太阳。至于那灶,一个人在灶门烤火,那么后面的人就没有办法看见火光了。现在或许有一个人在烤您的火而把您给蒙蔽了吧?那么我即使梦见了灶,不也是可以的吗?”卫灵公说:“说得好。”于是就去掉雍 ,辞退弥子瑕,而任用了司空狗。
39.4.2 或曰:侏儒善假于梦以见主道矣 [109] ,然灵公不知侏儒之言也。去雍 ,退弥子瑕,而用司空狗者,是去所爱而用所贤也。郑子都贤庆建而壅焉 [110] ,燕子哙贤子之而壅焉 [111] 。夫去所爱而用所贤,未免使一人炀己也。不肖者炀主,不足以害明;今不加知而使贤者炀己,则必危矣。
【注释】
[109] 见:同“现”。
[110] 子都:即郑厉公。庆:当作“卿”,官名。建:当作“詹”,是郑国的执政大臣。
[111] 子哙、子之:见7.3注。
【译文】
有人说:侏儒善于凭借梦来揭示君主的统治术了,但是卫灵公却不懂得侏儒的话。去掉雍 ,辞退弥子瑕,而任用司空狗,这是在去掉自己所宠爱的人而任用自己认为是贤能的人。郑国的子都认为庆建很贤能而结果被他蒙蔽了,燕国的子哙认为子之很贤能而结果被他蒙蔽了。可见去掉自己所宠爱的人而任用自己认为是贤能的人,还是免不了使某一个人烤自己的火而蒙蔽自己。无能之辈来烤君主的火而蒙蔽君主,还不足以损害君主的明察;现在君主不加以了解而使所谓的贤能之人烤自己的火来蒙蔽自己,那就一定会危险了。
39.4.3 或曰:屈到嗜芰 [112] ,文王嗜菖蒲葅,非正味也,而二贤尚之,所味不必美。晋灵侯说参无恤 [113] ,燕哙贤子之,非正士也,而二君尊之,所贤不必贤也。非贤而贤用之,与爱而用之同。贤诚贤而举之,与用所爱异状。故楚庄举叔孙而霸 [114] ,商辛用费仲而灭 [115] ,此皆用所贤,而事相反也。燕哙虽举所贤,而同于用所爱,卫奚距然哉 [116] ?则侏儒之未可见也。君壅而不知其壅也,已见之后而知其壅也,故退壅臣,是加知之也。曰“不加知而使贤者炀己则必危”,而今以加知矣 [117] ,则虽炀己,必不危矣。
【注释】
[112] 屈到:字子夕,楚国的大臣,屈荡的儿子。
[113] 晋灵侯:即晋灵公,名夷皋,晋襄公之子,公元前620年—公元前607年在位。说:通“悦”。参:通“骖”,即骖乘,参见33.1.5注。无恤:指范无恤,晋灵侯的骖乘。
[114] 楚庄:楚庄王,见6.1注。叔孙:当作“孙叔”,指孙叔敖,楚庄王时的令尹。
[115] 商辛:即商纣,名受辛,商朝末代帝王。费仲:见21.13注。
[116] 距:通“遽”,就。
[117] 以:通“已”。
【译文】
有人说:屈到爱好吃菱角,周文王喜欢吃菖蒲根做的腌菜,这两样东西并不是正规的美味食物,但这两位贤人却推崇它们,可见人们爱吃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美味佳肴。晋灵公喜欢车右的卫士范无恤,燕王子哙认为子之有德才,这两个人并不是正派的贤士,但这两个君主却尊重他们,可见君主认为贤能的人不一定贤能。不是贤人却当作贤人来任用他们,和由于宠爱而任用他们是相同的。君主认为是贤能的人如果真是贤人而提拔任用了他们,那就和任用自己所宠爱的人不一样了。所以楚庄王提拔了孙叔敖而称霸,商纣王任用了费仲而灭亡,这两个君主都任用了自己所认为的贤人,但事情的结果却完全相反。燕王子哙虽然提拔了他所认为的贤人,但和任用他所宠爱的人是相同的,卫国哪里就像这样呢?这是侏儒还没有能认识到的。卫国国君被蒙蔽而不知道自己被蒙蔽,已经见到侏儒之后而知道自己受了蒙蔽,所以辞退了蒙蔽自己的臣子,这是对蒙蔽自己的臣子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辩驳者说什么“君主不加以了解而使所谓的贤人烤自己的火来蒙蔽自己就一定会危险”,而现在已经加以了解了,那么他们即使来烤自己的火而蒙蔽自己,也一定不会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