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十六章
12·1
任1人有问屋庐子2曰:“礼与食孰重?”
曰:“礼重。”
“色与礼孰重?”
“礼重。”
“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3,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
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4以告孟子。
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不揣5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6。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7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8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紾9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给之乎?逾东家墙而搂10其处子11,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1任——阎若璩《释地》云:“任,国名,太皞之后,风姓。汉为任县城,后汉为任城国,今济宁州东任城废县是。”按当即今山东济宁市。
2屋庐子——孟子弟子,名连。由“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12·5)知之。�
3亲迎——古代婚姻,新郎亲迎新妇,自诸侯至于老百姓都如此。至于天子,《左传》以为天子不亲迎,《公羊传》则云天子亦亲迎,礼经又无明文,因之未有定论。
4邹——在今山东邹县东南二十六里,与故任国相距约百里,因之屋庐子可以明日即往。
5揣——《方言》云:“度高为揣。”《左传》昭公二十三年云,“揣高卑。”义同。
6岑楼——赵岐《注》云:“岑楼,山之锐岭者。”则读“楼”为“塿”。朱熹《集注》云:“岑楼,楼之高锐似山者。”则于“楼”字如字读之。按《说文》云:“岑,山小而高。”《楚辞》王逸注云:“岑,锐也。”则“岑”有高义,又有锐义,以山之高者其顶必锐也。故高而锐之鼎曰岑鼎(《吕氏春2·审忌篇》,即《韩非2·说林篇》之“谗鼎”),高而锐之石曰岑石(《楚2·逢纷》),则楼之高而锐者亦可曰岑楼。朱熹说较可从。
7一钩金——孔广森《经学卮言》云:“《晏子春秋》曰:‘大带重半钧,为屦倍重。’郑君说,‘东莱称以大半两为钧。’然则带钩金半钧,才重三分两之一。”
8奚翅——“翅”同“啻”,止也,但也。
9给——赵岐《注》云:“戾也。”即今扭转之意。
10搂——《说文》云:“搂,曳聚也。”赵岐《注》云:“搂,牵也。”按《孟子》除此章“搂”字外,又有“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12·7)一句。此章“搂”字宜训“抱持”,“搂诸侯”的“搂”字宜训“挟持”。
11处子——犹言“处女”。《2·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论2·公冶长》“以其子妻之”,诸“子”字俱指女子而言。
【译文】有一位任国人问屋庐子道:“礼和食哪样重要?”
答道:“礼重要。”
“娶妻和礼哪样重要?”
答道:“礼重要。”
问道:“如果按着礼节去找吃的,便会饿死;不按着礼节去找吃的,便会得到吃的,那一定要按着礼节行事吗?如果按照亲迎礼,便得不到妻子;如果不行亲迎礼,便会得着妻子,那一定要行亲迎礼吗?”
屋庐子不能对答,第二天便去邹国,把这话告诉孟子。
孟子说:“答复这个有什么困难呢?如果不揣度基地的高低是否一致,而只比较其顶端,那一寸厚的木块,〔若放在高处,〕可以使它比尖角高楼还高。我们说,金子比羽毛重,难道是说三钱多重的金子比一大车的羽毛还重吗?拿吃的重要方面和礼的细节相比较,何止于吃的重要?拿婚姻的重要方面和礼的细节相比较,何止于娶妻重要?你这样去答复他吧:‘扭折哥哥的胳膊,抢夺他的食物,便得到吃的;不扭,便得不着吃的,那会去扭吗?爬过东邻的墙去搂抱女子,便得到妻室;不去搂抱,便得不着妻室,那会去搂抱吗?’”
12·2
曹交1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
孟子曰:“然。”
“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
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2,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3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
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馀师。”
1曹交——赵岐《注》云:“曹交,曹君之弟,交,名也。”但曹国为宋所灭,明载于《左传》哀公八年,故王应麟《困学记闻》云:“至孟子时,曹亡久矣。”复安得有曹君暨其弟?赵岐此注不知何据。
2一匹雏——“一匹雏”之语例与“一钩金”“一舆羽”同,“钩”与“舆”皆作量词,则“匹”亦为量词。“匹”本为计马数之量词,毛公鼎2·鼎以及其他金文习见之,《尚2·文侯之命》亦云“马四匹”。而“匹夫匹妇”则又用以计人,此则借以计雏。“一匹雏”犹今言一只小鸡。
3乌获——《史2·秦本纪》言秦武王时有力士乌获,但此时孟子年已逾七十,而乌获远在西方之秦,未必能举肯举以为例证,此乌获或者是古之有力人,秦之力士又袭用其名耳。
【译文】曹交问道:“人人都可以做尧舜,有这话吗?”
孟子答道:“有的。”
曹交问:“我听说文王身高一丈,汤身高九尺,如今我有九尺四寸多高,只会吃饭罢了,要怎样才成呢?”
孟子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去做就行了。要是有人,自己以为一只小鸡都提不起来,便是毫无力气的人了;如果说能够举重三千斤,便是很有力气的人了。那么,举得起乌获所能举的重量的,也就是乌获了。人难道以不能胜任为忧吗?只是不去做罢了。慢点儿走,走在长者之后,便叫悌;走得很快,抢在长者之前,便叫不悌。慢点儿走,难道是人所不能的吗?只是不那样做罢了。尧舜之道,也不过就是孝和悌而已。你穿尧的衣服,说尧的话,作尧的所作所为,便是尧了。你穿桀的衣服,说桀的话,作桀的所作所为,便是桀了。”
曹交说:“我准备去谒见邹君,向他借个住的地方,情愿留在您门下学习。”
孟子说:“道就像大路一样,难道难于了解吗?只怕人不去寻求罢了。你回去自己寻求罢,老师多得很呢。”
12·3
公孙丑问曰:“高子1曰:《小弁》2,小人之诗也。”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怨。”
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3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
曰:“《凯风》4何以不怨?”
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5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6。”
1高子——《孟子》中“高子”凡数见,赵岐《注》以为“孟子弟子”。此处治诗之高子,以孟子称之为“高叟”论之,似年长于孟子,不当为孟子弟子,故梁王绳《古今人表考》以为是二人,然亦有以为一人者。至陆德明《经典释2·序录》述诗之传授,“子夏授高行子”之高行子,与孟子年代难于相接,疑别是一人。陈奂《毛诗传疏》以为即是此高子,恐误。
2《小弁》——弁音盘(pan)。《小弁》在《小雅》,毛诗以为刺幽王,太子宜臼之傅作。(周幽王先娶申国之女,生宜臼,立为太子;其后又得褒姒,极为宠爱,生子伯服,便废申后及太子宜臼,而立伯服为太子,宜臼且将被杀。)三家诗则以为周宣王时名臣尹吉甫之子伯奇所作。(据云吉甫娶后妻,生子伯邦,乃谘伯奇于吉甫,放之于野。)
3戚——赵岐《注》云:“戚,亲也。”
4《凯风》——诗在《国2·邶风》,凡四章,通篇都是自责而慰母之辞。一则曰“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再则曰:“有子七人,莫慰母心。”诗序云:“《凯风》,美孝子也。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故美七子能尽其孝道,以慰母心,而成其志尔。”
5矶——音机(ji)。赵岐《注》云:“矶,激也。”朱熹《集注》云:“不可矶,言微激之而遽怒也。”
6慕——《万章上》第一章云:“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下文又云:“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舜于父母,因慕而怨,“慕”字虽无怨义,但在此实包涵有怨恨之意,以与上文诸“怨”字相照应。
【译文】公孙丑问道:“高子说,《小弁》这篇诗章是小人所作的,是吗?”
孟子说:“为什么这么说呢?”
答道:“因为诗章有怨恨之情。”
孟子说:“高老先生的讲诗真是太机械了!这里有个人,若是越国人张开弓去射他,他可以有说有笑地讲述着这事;这没有别的原因,因为越国人和他关系疏远。若是他哥哥张开弓去射他,那他会哭哭啼啼地讲述着这事;这没有别的原因,因为哥哥是亲人。《小弁》的怨恨,正是热爱亲人的缘故。热爱亲人,是合乎仁的。高老先生的讲诗实在是太机械了!”
公孙丑说:“《凯风》这一篇诗又为什么没有怨恨之情呢?”
答道:“《凯风》这篇诗,是由于母亲的小过错;《小弁》这一篇诗,却是由于父亲的大过错。父母的过错大,却不抱怨,是更疏远父母的表现;父母的过错小,却去抱怨,是反而激怒自己。更把父母疏远是不孝,反而使自己激怒也是不孝。孔子说,‘舜是最孝顺的人吧,五十岁还依恋父母。’”
12·4
宋牼1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2,曰:“先生3将何之?”
曰:“吾闻秦楚构兵4,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
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
曰:“我将言其不利也。”
曰:“先生之志则大5矣,先生之号6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7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1宋牼——宋人,《庄2·天下篇》、《荀2·非十二子篇》作宋钘,《韩非2·显学篇》作宋荣(《庄2·逍遥游篇)亦作宋荣),为战国一有名学者。其主张大指为寡欲,见侮不以为辱,以救民之互斗;禁攻寝兵,以救当时之攻战;破除主观成见(别囿),以识万物之真相。
2石丘——伪孙奭《疏》以为宋国地名,《一统志》以为在今河南旧卫辉府,未必有据。
3先生——焦循《正义》云:“《礼记.曲礼》云:‘从于先生。’注云:‘先生,老人教学者。’《国2·卫策》云:‘乃见梧下先生。’注云:‘先生,长者有德者称。’《齐策》云:‘孟尝君宴坐,谓三先生。’注云:‘长老先己以生者也。’牼盖年长于孟子,故孟子以先生称之而自称名。”但某氏云:“今按其时孟子年已逾七十(说详下条),而牼欲历说秦楚,意气犹健,年未能长于孟子。先生自是稷下学士先辈之通称,孟子亦深敬其人,故遂自称名为谦耳。”
4秦楚构兵——张宗泰《孟子诸国年表说》云:“当孟子时,‘秦齐所共争者惟魏,若楚虽近秦,时方强盛,秦尚未敢与争。惟梁襄王元年癸卯,有楚与五国共击秦不胜之事,而独与秦战,则在怀王十七年。孟子是年因燕人畔去齐,疑孟子或有事于宋,而自宋之薛,因与宋牼遇于石丘。”若孟子生于周安王之十三年与二十年间(约当公元前389年稍后),则至楚怀王十七年(当公元前312年),年已逾七十了。
5大——《2·系辞》云:“莫大乎蓍龟”,《汉2·艺文志》引作“莫善乎蓍龟”,可见“大”有“善”义,此“大”字也当作“善”字解。
6号——意谓所用的提法。
7终——《吕氏春秋》:“数将几终。”高诱注云:“终,尽2·”
【译文】宋牼到楚国去,孟子在石丘地方碰到了他,孟子问道:“先生准备往哪里去?”
答道:“我听说秦楚两国交兵,我打算去谒见楚王,向他进言劝他罢兵。如果楚王不听,我又打算去谒见秦王,向他进言,劝他罢兵。在两个国王中,我总会有所遇合。”
孟子说:“我不想问得太详细,只想知道你的大意,你将怎样去进言呢?”
答道:“我打算说,交兵是不利的。”
孟子说:“先生的志向是很好的了,可是先生的提法却不行。先生用利来向秦王楚王进言,秦王楚王因为有利而高兴,于是停止军事行动,这就将使军队的官兵乐于罢兵,因之喜悦利。做臣属的怀抱着利的观念来服事君主,做儿子的怀抱着利的观念来服事父亲,做弟弟的怀抱着利的观念来服事哥哥,这就会使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兄弟之间都完全去掉仁义,怀抱着利的观念来互相对待,如此而国家不灭亡的,是没有的事情。若是先生用仁义来向秦王楚王进言,秦王楚王因仁义而高兴,于是停止军事行动,这就会使军队的官兵乐于罢兵,因之喜悦仁义。做臣属的怀抱着仁义来服事君主,做儿子的怀抱着仁义来服事父亲,做弟弟的怀抱着仁义来服事哥哥,这就会使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兄弟之间都去掉利的观念,怀抱着仁义来互相对待,如此而国家不以德政统一天下的,也是没有的事。为什么一定要说到‘利’呢?”
12·5
孟子居邹,季任1为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2,储子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与?”
曰:“非也;《书》曰3:‘享多仪4,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为其不成享也。”
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
1季任——赵岐《注》云:“季任,任君弟也。”任,风姓。见《左传》僖廿一年。任国在今山东济宁市。
2平陆——阎若璩《释2·续》云:“平陆为今汶上县,去齐都临淄凡六百里,而储子既相,必朝夕左右为王办政事,非奉王命,似亦未易出郊外,何必孟子望其身亲至六百里外之下邑方为礼称其币?既思《范睢列传》云:“秦相穣侯东行县邑东骑至湖关。”湖今阌乡县,去秦都咸阳亦几六百里,是当日国相皆得周行其境之内,非令所禁,故曰,‘储子得之平陆’。”
3《书》曰等句——见今《尚2·洛诰篇》。
4享多仪——周用锡《尚书证义》云:“多如《汉2·袁盎传》‘皆多盎’之‘多’‘享多仪’,享以仪为多也。”
【译文】当孟子住在邹国的时候,季任留守任国,代理国政,送礼物来和孟子交友,孟子接受了礼物,并不回报。又当孟子住在平陆的时候,储子做齐国的卿相,也送礼物来和孟子交友,孟子接受了,并不回报。过了一些时,孟子从邹国到任国,拜访了季子;从平陆到齐都,却不去拜访储子。屋庐子高兴地说:“我找到了老师的岔子了。”便问道:“老师到任国,拜访季子;到齐都,不拜访储子,是因为储子只是卿相吗?”
答道:“不是;《尚书》说过,‘享献之礼可贵的是仪节,如果仪节不够,礼物虽多,只能叫做没有享献,因为享献人的心意并没有用在这上面。’这是因为他没有完成那享献的缘故。”
屋庐子高兴得很。有人问他。他说:“季子不能够亲身去邹国,储子却能够亲身去平陆,〔他为什么只送礼而不自己去呢?〕”
12·6
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1。夫子在三卿2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
孟子曰:“居下,不以贤事不肯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3为政,子柳4、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5;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
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
曰:“勿昔者王豹6处于淇,而河西7善讴;绵驹处于高唐8,而齐右9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10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说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
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11,不税冕而行12。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13,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1先名实为人,后名实自为——朱熹《集注》云:“名,声誉也;实,事功也。言以名实为先而为之者,是有志于救民也;以名实为后而不为者,是欲独善其身者也。”
2三卿——全祖望《经史问答》云:“孟子之世,七国官制尤草草。大抵三卿者,指上卿、亚卿、下卿而言。乐毅初入燕乃亚卿,是其证也。或曰,一卿是相,一卿是将,其一为客卿,而上下本无定员,亦通。”
3公仪子——当是公仪休。《史2·循吏传》云:“公仪休者,鲁博士也,以高第为鲁相。奉法循礼,无所变更”云云。
4子柳——赵岐《注》云:“子柳,泄柳也。”
5鲁之削也滋甚——按之《史2·六国年表》,“齐宣公四十四年,伐鲁莒及安阳;四十五年,伐鲁,取都;四十八年,取鲁郕;齐康公十一年,伐鲁,取最;十五年,鲁败我(齐)平陆;二十年,伐鲁,破之。”诸事都当鲁缪公之世,除仅一度于平陆打败齐国以外,其馀都是兵败地削,可以为此语佐证。
6王豹——赵岐《注》云:“王豹,卫之善讴者。”但郑珍《巢经巢文集》据《左传》哀六年文,以为是齐人,可从。
7河西——《诗2·卫2·硕人》云:“河水洋洋,北流活活。”而《左传》僖公四年载齐管仲对楚人之言曰:“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则是齐在当日黄河之东,卫在其西。此“河西”实指卫境而言。
8绵驹处于高唐——《韩诗外传》云:“淳于髡曰:昔者揖封生高商,齐人好歌。”高商盖即高唐,揖封盖即绵驹。高唐,按《战国策》云:“齐威王曰,吾臣有肦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当即此,故城在今山东禹城县西南。
9齐右——高唐在齐之西部,西在右(以朝南论),故曰齐右。
10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赵岐《注》云:“华周,华旋也;杞梁,杞殖也。”按《左传》襄公二十三年云:“齐袭莒,杞殖华还(同旋)载甲,夜入且于之隧,宿于莒郊。明日,先遇莒子于蒲侯氏。莒子重赂之,使无死。华周对曰:‘贪货弃命,亦君所恶也。昏而受命,日中而弃之,何以事君?’莒子亲鼓之,从而伐之,获杞梁。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用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但《说2·善说篇》云:“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音zhi,小崩也)。”《列女2·贞顺篇》所载略同。
11燔肉不至——燔亦作“膰”,即祭肉,又曰胙,又曰脤,又曰福肉,又曰厘肉。古礼,宗庙社稷诸祭,必分赐祭肉与同姓之国以及有关诸人,表示“同福禄”。《史2·孔子世家》云:“齐陈女乐,季桓子微服往观,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鲁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
12不税冕而行——税音脱(tuo)。“不税冕”言其勿忙,未必为真的如赵岐《注》所言“反归其舍,未及税解祭之冕而行”。因为冕只是用于祭祀,平常不戴。而致送祭肉必在已祭之后,甚或在祭毕后之第二三日,孔子祭毕刚反归其舍,不能知道是不是会致送膰肉,怎么会贸然离开呢?
13欲以微罪行——阎若璩《四书释地》云:“盖孔子为鲁司寇,既不用其道,宜去一;燔俎又不去,宜去二。其去之之故,天下自知之,但孔子不欲其失纯在君相,己亦带有罪焉。乐毅报燕王尚云:‘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况孔子乎?又礼,‘大夫士去国,不说人以无罪。’注云:‘己虽遭放逐,不自以无罪解说于人,过则称己也。’以膰肉不至遂行,无乃太甚,此之谓以微罪行。鲁人为肉、为无礼之议,正惬孔子微罪之心。”
【译文】淳于髡说:“重视名誉功业的为着济世救民,轻视名誉功业的为着独善其身。您为齐国三卿之一,对于上辅君王下济臣民的名誉和功业都没有建立,您就离开,仁人原来是这样的吗?”
孟子说:“处在卑贱的职位,不拿自己贤人的身分去服事不肖的人的,这是伯夷;五次往汤那里去,又五次往桀那里去的,这是伊尹;不讨厌恶浊的君主,不拒绝微贱的职位的,这是柳下惠。三个人的行为不相同,但总方向是一样的。这一样的是什么呢?应该说,就是仁。君子只要仁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相同呢?”
淳于髡说:“当鲁缪公的时候,公仪子主持国政,泄柳和子思也都立于朝廷,鲁国的削弱却更厉害,贤人对国家的毫无好处竟像这样的呀!”
孟子说:“虞国不用百里奚,因而灭亡;秦穆公用了百里奚,因而称霸。不用贤人就会遭致灭亡,即使要求勉强存在,都是办不到的。”
淳于髡说:“从前王豹住在洪水旁边,河西的人都会唱歌;绵驹住在高唐,齐国西部地方都会唱歌;华周、杞梁的妻子痛哭她们的丈夫,因而改变了国家风尚。里面存在了什么,一定会表现在外面。如果从事某种工作,却见不到功绩的,我不曾看过这样的事。所以今天是没有贤人;如果有贤人,我一定会知道他。”
孟子说:“孔子做鲁国司寇的官,不被信任,跟随着去祭祀,祭肉也不见送来,于是匆忙地离开。不知道孔子的人以为他是为争祭肉而去,知道孔子的人以为他是为鲁国失礼而去。至于孔子,却是要自己背一点小罪名而走,不想随便离开。君子的作为,一般人本来是不知道的。”
12·7
孟子曰:“五霸1者,三王2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3;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4在位,则有让5。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6。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为盛。葵丘7之会,诸侯束牲8载书9而不歃血10。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11,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12,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13。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长14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1五霸——五霸之说有四:(甲)夏代之昆吾氏,殷商之大彭氏、韦豕氏,周之齐桓公、晋文公(《白虎2·号篇》)。但以《孟子》“五霸,桓公为盛”之语观之,显然此说不是孟子之意。(乙)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吴王阖闾(《白虎2·号篇》)。(丙)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白虎2·号篇》、赵岐《注》同)。以《孟子》“秦穆公用之而霸”(12·6)观之,孟子所谓五霸,必是此两说中之一。(丁)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荀2·王霸篇》)。此说无秦穆公,当不合孟子之意。
2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
3庆——赵岐《注》云:“庆,赏也。”
4掊克——《诗2·大2·荡》:“曾是掊克。”释文云:“掊克,聚敛也。”
5则有让——朱熹《集注》云:“自‘入其疆’至‘则有让’,言巡狩之事。”
6六师移之——朱熹《集注》又云:“自‘一不朝’至‘六师移之’,言述职之事
7葵丘——地名,春秋时属宋,今河南考城县东三十里。《考城县志》云:“葵丘东南有盟台,其地名盟台乡。”
8束牲——古代定盟多用牺牲,或杀,或不杀。《谷梁传》僖公九年云:“葵丘之盟,陈牲而不杀”,故此云“束牲”,赵岐《注》云:“束缚其牲。”又《谷梁传》范宁集解引郑君曰:“盟牲,诸侯用牛,大夫用豭。”则此牲当是牛。
9载书——古代盟约谓之载书,但此“载书”不是一个词。“载”是动词,加也。“书”即指盟辞。即《谷梁传》僖公九年所云:“葵丘之盟,陈牲而不杀,读书,加于牲上”者也。
10歃血——字书:“啑,喋也。书亦作‘歃’,所洽反(sha),谓以口微吸之也。”
11取士必得——赵岐《注》云:“取士必得贤,立之无方也。”则此“得”字,实“得贤”、“得人”之意。
12无曲防——《管2·大匡篇》及《霸形篇》皆作“无曲堤”,可见“防”即“堤”,亦即《谷梁传》僖公九年传之“毋壅泉”。盖当时诸侯各筑堤防,大水则以邻国为壑,早则专擅水利,使邻国受灾。(至于《汉2·沟洫志)引贾让奏言谓“盖堤防之作,近起战国”,本是不肯定之词,不足为的据。)“曲”是副词,与易系辞“曲成万物而不遗”、《荀2·非相篇》“曲得所谓焉”、礼运篇“曲容备物之谓道矣”诸“曲”字同义,有“无不”“遍”之义。前人多不得其解,惟刘念亲《荀子正名篇诂释》曾略及之。
13无有封而不告——赵岐《注》云:“无以私恩擅有所封赏而不告盟主也。”明人郝敬谓“封”当读“窆。葬下棺也,“有封”指哀礼而言,恐非。《孟子》原文“告”下无宾语,或以为告盟主,或以为告天子。但齐桓公自是盟主,且僖公二年城楚邱而封卫,亦未尝告天子,此岂不自己掌嘴?因取赵注之说。
14长——依赵岐《注》似读为“张”,声张之意。稽之古训既不合,亦未见同样句例,故不取。
【译文】孟子说:“五霸,对三王说来,是有罪之人;现在的诸侯,对五霸说来,又是有罪的人;现在的大夫,对现在的诸侯说来,又是有罪之人。天子巡行诸侯的国家叫做巡狩,诸侯朝见天子叫做述职。〔天子的巡狩,〕春天考察耕种情况,补助不足的人;秋天考察收获情况,赒济不够的人。一进到某国的疆界,如果土地已经开辟,田里工作也搞得很好,老人被赡养,贤者被尊贵,出色的人才立于朝廷,那么就有赏赐;赏赐用土地。如果一进到某国的疆界,土地荒废,老人被遗弃,贤者不被任用,搜括钱财的人立于朝廷,那么就有责罚。〔诸侯的述职,〕一次不朝,就降低爵位;两次不朝,就削减土地;三次不朝,就把军队开去。所以天子的用武力是‘讨’,不是‘伐’;诸侯则是‘伐’,不是‘讨’。五霸呢,是挟持一部分诸侯来攻伐另一部分诸侯的人,所以我说,五霸,对三王说来,是有罪的人。五霸,齐桓公最了不得。在葵丘的一次盟会,捆绑了牺性,把盟约放在它身上,〔因为相信诸侯不敢负约,〕便没有歃血。第一条盟约说:诛责不孝之人,不要废立太子,不要立妾为妻。第二条盟约说,尊贵贤人,养育人才,来表彰有德者。第三条盟约说,恭敬老人,慈爱幼小,不要懈怠贵宾和旅客。第四条盟约说,士人的官职不要世代相传,公家职务不要兼摄,录用士子一定要得当,不要独断独行地杀戮大夫。第五条盟约说,不要到处筑堤,不要禁止邻国来采购粮食,不要有所封赏而不报告〔盟主〕。最后说,所有我们参与盟会的人从订立盟约以后,完全恢复旧日的友好。今日的诸侯都违犯了这五条禁令,所以说,今天的诸侯,对五霸说来是有罪之人。君主有过恶,臣下加以助长,这罪行还小;君主有过恶,臣下加以逢迎,〔给他找出理论根据,使他无所忌惮,〕这罪行可大了。而今天的大夫,都迎逢君主的过恶,所以说,今天的大夫,对诸侯说来又是有罪之人。”
12·8
鲁欲使慎子1为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2。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3,然且不可4——”
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厘所不识也。”
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5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5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6。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7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8,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1慎子——赵岐《注》云:“慎子,善用兵者。”焦循《正义》疑即慎到。按慎到之学说尚残存于《庄2·天下篇》、《荀2·解蔽》、《天论》、《非十二子》诸篇。大概其学近于黄老而主张法治。《荀子》说他“有见于后,无见于先”,《庄子》说他“弃知去己”,如此之人,何能做将军?焦说不可信。有人又疑心慎滑厘即禽滑厘。按禽滑厘的年代当在纪元前470—400年间,这时孟子尚未出生,所以也不可信。
2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论2·子路篇》:“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与此同意。
3南阳——即汶阳,在泰山之西南,汶水之北。春秋之世为齐鲁所争之地,本属鲁,其后逐渐为齐所侵夺。说详全祖望《经史问答》。
4然且不可——此句未完,因慎子勃然不悦,抢着说去。所以知之者,凡用“尚且”“犹且”“然且”诸副词之句,多是主从复合句,从句用“且”,主句用反问句,如下文“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即是。此处下文无主句,且有“慎子勃然不悦”诸叙述语,所以知之。
5天子之地——毛奇龄《四书剩言》云:“《孟子》‘天子之地方千里,诸侯皆方百里’,其‘地’字,王制改作‘田’字。田即地也。但地有山林川泽城郭宫室陂池涂港种种,而田则无有,故田较之地,则每里减三分之一,是地有千里者,田未必有千里矣。既云‘班禄’,禄出于田,当纪实数焉。得以三分减一之地而强名千里,汉后儒者所以不能无纷纷也。不知《孟子》所云‘地’字亦只是‘田’字。鲁欲使慎子为将军章,‘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又曰,‘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则较量千百惟恐不足,当必是实数可知。而按其上文仍是‘地’字,固知地即田耳。”按毛说失之拘。《孟子》所言古制古史未必全可凭信,即如谓“太公之封于齐俭于百里”,便与《左传》管仲所言“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秣陵,北至于无棣”不合。若看得太死,便上当了。
6典籍——重要文册。
7俭——焦循《正义》云:“《说文》,‘俭,约也。’《淮南2·主术训》,‘所守甚约’。高诱注云:‘约,少也。’”
8今鲁方百里者五——顾栋高《春秋大事表》云:“伯禽初封曲阜,《汉2·地理志》云,‘成王以少皞之墟曲阜封周公子伯禽为鲁侯’,今为山东曲阜县。后益封奄;隐二年入极;十年败宋师于菅,辛未取郜,辛巳取防;僖十七年灭项;三十三年伐邾,取訾娄;文十年伐邾,取须句;宣四年伐莒,取向;宣九年取根牟;十年伐邾,取绎;成六年取鄟;襄十三年取邿;二十一年邾庶以其漆闾邱来奔;昭元年伏莒,取郓;四年取鄫;五年,莒牟夷以牟娄及防兹来奔;十年伐莒,取郠;三十一年邾黑肱以滥来奔;哀二年伐邾,取漷东田及沂西田;三年城启阳;哀十七年越使后庸来言邾田,二月盟于平阳。平阳在邹县西南,本邾邑,为鲁所取。鲁在春秋,实兼九国之地。”
【译文】鲁国打算叫慎子做将军。孟子说:“不先教导百姓便用他们打仗,这叫做加害于百姓。加害于百姓的人,如果在尧舜的时代,是不被容纳的。即使只作战一次便打败了齐国,因而得到了南阳,这样尚且不可以——”
慎子勃然不高兴地说:“这是我所不了解的了。”
孟子说:“我明白地告诉你吧。天子的土地纵横一千里;如果不到一千里,便不够接待诸侯。诸侯的土地纵横一百里;如果不到一百里,便不够来奉守历代相传的礼法制度。周公被封于鲁,是应该纵横一百里的;土地并不是不修,但实际上少于一百里。太公被封于齐,也应该是纵横一百里的;土地并不是不够,但实际上少于一百里。如今鲁国有五个一百里的长度和宽度,你以为假如有圣主明王兴起,鲁国的土地在被减少之列呢?还是在被增加之列呢?不用兵力,白白地取自那国来给与这国,仁人尚且不干,何况杀人来求得土地呢?君子的服事君王,只是专心一意地引导他趋向正路,有志于仁罢了。”
12·9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1,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2,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1君不乡道——焦循《正义》云:“道为道德之道,上云‘君不乡道’是也。”乡,去声,同“向”。
2由今之道——焦循《正义》又云:“道之训亦为行,今之道犹云今之行。”“道”“行”都是道路之意。
【译文】孟子说:“今天服事君主的人都说,‘我能够替君主开拓土地,充实府库。’今天的所谓好臣子正是古代的所谓百姓的贼害者。君主不向往道德,无意于仁,却求使他钱财富足,这等于使夏桀钱财富足。〔又说,〕‘我能够替君主邀结盟国,每战一定胜利。’今天的所谓好臣子正是古代所谓百姓的贼害者。君主不向往道德,无意于仁,却求替他勉强作战,这等于帮助夏桀。从目前这样的道路走去,也不改变今天这样的风俗习气,纵使把整个天下给他,他是一天也坐不稳的。”
12·10
白圭1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
孟子曰:“子之道,貉2道也。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3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4,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巾国,去人伦,无君子5,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6;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6。”
1白圭——人名,其事迹散见于《吕氏春2·听言》、《先识》、《不屈》、《应言》、《举难》、《知分》等篇,《韩2·内储说下》、《喻老》诸篇,《战国2·魏策》以及《史2·邹阳传》和《货殖传》。曾相魏,曾筑堤治水,善生产,年代与孟子相值而略少于孟子。
2貉——同貊(me),北方的一个国名。
3黍——黍,今称黄米,黏性。但此处可能指“黍之不黏者”(详程瑶田《通艺2·九谷考》),即古之所谓稷。今日之穈子,北方有些地区叫为穈子的,实包含黍稷两物而言。稷实似小米(粟)而略大。
4饔飧——朱熹《集注》云:“以饮食馈客之礼也。”
5去人伦无君子——朱熹《集注》云:“无君臣祭祀交际之礼,是去人伦;无百官有司,是无君子。”
6大貉小貉、大桀小桀——《公羊传》宣公十五年云:“古者什一而籍。古者曷为什一而籍?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大桀、小桀;寡乎什一,大貉小貉。”当本于孟子。
【译文】白圭说:“我想定税率为二十抽一,怎么样?”
孟子说:“你的方针是貉国的方针。假若有一万户的国家,一个人制作瓦器,那可以吗?”
答道:“不可以,因为瓦器会不够用。”
孟子说:“貉国,各种谷类都不生长,只生长穈子;又没有城墙、房屋、祖庙和祭祀的礼节,也没有各国间的互相往来,致送礼物和飨宴,也没有各种衙署和官吏,所以二十抽一便够了。如今在中国,不要社会间的一切伦常,不要各种官吏,那怎么能行呢?做瓦器的太少,尚且不能够使一个国家搞好,何况没有官吏呢?想要比尧舜的十分抽一的税率还轻的,是大貉小貉;想要比尧舜的十分抽一的税率还重的,是大桀小桀。”
12·11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1。”
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为壑2。今吾子以邻国为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1丹之治水——《韩非2·喻老篇》云:“白圭之行堤也,塞其穴,是以无水难。”可见白圭的治水在乎谨筑堤防,所以孟子责他以“邻国为壑”。
2壑——本为“沟壑”之“壑”,此则扩大其义,故朱熹《集注》云:“壑,受水处也。”
【译文】白圭说:“我治理水患比大禹还强。”
孟子说:“你错了。禹的治理水患,是顺乎水的本性而行的,所以禹使水流注于四海。如今你却使水流到邻近的国家去。水逆流而行叫做洚水——洚水就是洪水——是有仁爱之心的人所最厌恶的。你错了。”
12·12
孟子曰:“君子不亮1,恶乎执?”
1亮——同“谅”,信也。《论语》“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君子贞而不谅”,皆谓小信。《孟子》此“亮”字则指一般的诚信。两人所指实有不同,不可混而为一。
【译文】孟子说:“君子不讲诚信,如何能有操守?”
12·13
鲁欲使乐正子1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
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
曰:“否。”
“有知虑乎?”
曰:“否。”
“多闻识乎?”
曰:“否。”
“然则奚为喜而不寐?”
曰:“其为人也好善2。”
“好善足乎?”
曰:“好善优于天下3,而况鲁国乎?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4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5,予既6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颜色距7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8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1乐正子——赵岐《注》云:“乐正克也。”
2好善——赵岐《注》云:“乐闻善言,是采用之也。”
3优于天下——“优于治天下”之意。
4轻——朱熹《集注》云:“轻,易也;言不以千里为难也。”
5訑訑——赵岐《注》云:“自足其智不嗜善言之貌。”
6既——尽也。
7距——同“拒”。
8谗谄面谀之人——说小话是谗,谄是揣度别人心意而说逢迎之言。译文把“谄”包括在“说奉承话”之中。
【译文】鲁国打算叫乐正子治理国政。孟子说:“我听到这一消息,高兴得睡不看。”
公孙丑说:“乐正子很坚强吗?”
答道:“不。”
“有聪明有主意吗?”
答道:“不。”
“见多识广吗?”
答道:“不。”
“那你为什磨高兴得睡不着呢?”
答道:“他的为人喜欢听取善言。”
“喜欢听取善言就够了吗?”
答道:“喜欢听取善言,用这个来治理天下都是能够应付裕馀的,何况仅仅治理鲁国呢?假如喜欢听取善言,那四处的人都会从千里之外赶来把善言告诉他;假如不喜欢听取善言,那别人会〔模仿他的话〕说:‘呵呵!我早已都晓得了!’呵呵的声音面色就会把别人拒绝于千里之外了。士人在千里之外停止不来,那说小话而当面奉承的人就会来了。同说小话而当面奉承的人住在一起,要把国家搞好,做得到吗?”
12·14
陈子1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2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1陈子——赵岐《注》以为即陈臻。
2礼貌——当看为一词,正和“笑貌”(2·17)相似。又可以作动词用,如“又从而礼貌之”(2·30)。赵岐《注》谓“礼衰,不敬也;貌衰,不悦也。”分“礼”与“貌”为二,实误。
【译文】陈子说:“古代的君子要怎样才出来做官?”
孟子说:“就职的情况有三种,离职的情况也有三种。有礼貌恭敬地来迎接,他有所言论,又打算实行,便就职。礼貌虽未衰落,但言论已不实行了,便离开。其次,虽然没有实行他的言论,还是很有礼貌很恭敬地来迎接,也便就职。礼貌衰落,便离开。最下的,早晨没有吃,黄昏也没有吃,饿得不能够走出住屋,君主知道了,便说,‘我上者不能实行他的学说,又不听从他的言论,使他在我国土上饿着肚皮,我引为耻辱。’于是赒济他,这也可以接受,免于死亡罢了。”
12·15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1,傅说举于版筑之间2,胶鬲举于鱼盐之中3,管夷吾举于士4,孙叔敖举于海5,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6,曾7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8,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9,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1舜发于畎亩之中——舜曾耕于历山,又见(2·1)。
2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史2·殷本纪》云:“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中。是时说为胥靡(轻刑之名),筑于傅险,见于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版筑,古人筑墙,用两版相夹,实土于其中,以杵筑之。
3胶鬲举于鱼盐之中——胶鬲见(2·1〉。但他“举于鱼盐之中”,故事已不见于他书;所谓“鱼盐之中”是指“鱼盐贩子之中”呢,还是指“鱼盐生产者之中”呢,亦不得而知。故译文不增字。且胶鬲是商纣之臣,殷商亡后,他是否又在周朝做事,亦不得而知。孟子以“降大任”称之,亦不可解。
4管夷吾举于士——管夷吾即管仲。“士”为狱官之长。《左传》庄公九年云:“鲍叔率师来言曰:‘子纠,亲也,请君讨之;管、召,雠也,请受而甘心焉。’乃杀子纠于生窦。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受之,及堂阜而税(脱)之。归而以告曰:‘管夷吾治于高徯,使相可也。’公从之。”
5孙叔敖——楚国令尹(宰相),《荀子》和《吕氏春秋》都曾说他本是“期思之鄙人”,楚之期思疑即今河南固始县东北蒋家集之地,在淮河支流之滨,这可能就是《孟子》所谓“举于海”的根据。
6忍性——赵岐《注》云:“坚忍其性。”
7曾——同“增”。
8衡于虑——赵岐《注》云:“衡,横也。横塞其虑于胸臆之中。”焦循《正义》云:“《大戴2·曾子大孝篇》云:‘夫孝,置之则塞于天地,衡之而衡于四海。’注云:‘衡,犹横也。’是‘横’与‘塞’义相近。”
9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赵岐《注》云:“入,谓国内也;出,谓国外也。”“拂”,假借为“弼”。赵岐《注》云:“法度大臣之家,辅拂之士。”
【译文】孟子说:“舜从田野之中兴起来,傅说从筑墙的工作中被提举出来,胶鬲从鱼盐的工作中被提举出来,管夷吾从狱官的手里被释放而提举出来,孙叔敖从海边被提举出来,百里奚从买卖场所被提举出来。所以天将要把重大任务落到某人身上,一定先要苦恼他的心意,劳动他的筋骨,饥饿他的肠胃,穷困他的身子,他的每一行为总是不能如意,这样,便可以震动他的心意,坚韧他的性情,增加他的能力。一个人,错误常常发生,才能改正;心意困苦,思虑阻塞,才能有所愤发而创造;表现在面色上,吐发在言语中,才能被人了解。一个国家,国内没有有法度的大臣和足为辅弼的士子,国外没有相与抗衡的邻国和外患的忧惧,经常容易被灭亡。这样,就可以知道忧愁患害足以使人生存,安逸快乐足以使人死亡的道理了。”
12·16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教育也有很多方式,我不屑于去教诲他,这也是一种教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