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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告子章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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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二十章

11·1

告子曰:“性犹杞柳1也,义犹杯棬2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杯棬。”

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杯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杯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杯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1杞柳——旧说都以为就是榉树,但此物不能为木材,仅可以取其新枝条之长六七尺者供编物之用。如用作杯盘,恐亦不能盛液体。疑而不能决,姑依旧说译之。

2杯棬——“杯”同“杯”(《说文》只有“杯”字)。棬音圈。《礼1·玉藻》云:“母没而杯圈不能饮焉。”“杯圈”当即“杯棬”。但赵岐注《孟子》则以“杯棬”为“杯素”(杯盘之胎,未加工者),而郑玄注《玉藻》则以“杯圈”为盛羹、注酒及盥洗等器之通名。

【译文】告子说:“人的本性好比柜柳树,义理好比杯盘;把人的本性纳于仁义,正好比用杞柳树来制成杯盘。”

孟子说:“您还是顺着柜柳树的本性来制成杯盘呢?还是毁伤柜柳树的本性来制成杯盘呢?如果要毁伤柜柳树的本性然后制成杯盘,那也要毁伤人的本性然后纳之于仁义吗?率领天下的人来损害仁义的,一定是您的这种学说罢!”

11·2

告子曰:“性犹湍1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孟子曰:“水信2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1湍——(tuān2),《说文》云“湍,急濑也。”译文本此。赵岐《注》云:“湍者,圜也;谓湍湍潆水也。”亦通。

2信——《说文》云:“信,诚也。”

【译文】告子说:“人性好比急流水,从东方开了缺口便向东流,从西方开了缺口便向西流。人的没有善不善的定性,正同水的没有东流西流的定向相类似。”

孟子说:“水诚然没有东流西流的定向,难道也没有向上或者向下的定向吗?人性的善良,正好像水性的向下流。人没有不善良的,水没有不向下流的。当然,拍水使它跳起来,可以高过额角;戽水使它倒流,可以行于山中。这难道是水的本性吗?形势使它如此的。人的可以使他做坏事,本性的改变也正像这样。”

11·3

告子曰:“生之谓性1。”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

曰:“然。”

“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1生之谓性——“性”字从“生”得声,“生”和“性”古音相同。《荀1·正名篇》云:“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春秋繁1·深察名号篇》云:“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论1·初禀篇》云:“性,生而然者也。”告子的话,意或与此相近,不过告子藉以证明其人性无善恶论罢了。

【译文】告子说:“天生的资质叫做性。”

孟子说:“天生的资质叫做性,好比一切东西的白色叫做白吗?”

答道:“正是如此。”

“白羽毛的白犹如白雪的白,白雪的白犹如白玉的白吗?”

答道:“正是如此。”

“那么,狗性犹如牛性,牛性犹如人性吗?”

11·4

告子曰:“食色,性也1。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2。”

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

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

曰:“异于3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

曰:“耆4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1食色性也——《礼1·礼运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儒家之意与告子同,故下文不相诘难,而最后“然则耆炙亦有外与”一句,且据以驳倒了告子。

2仁内义外——《管1·戒篇》云:“仁从中出,义由外作。”盖与告子主张相同。但《墨1·经说下》云:“仁,爱也;义,利也。爱利,此也;所爱所利,彼也。爱利不相为内外(意云,都是内在的),所爱利亦不相为外内(俱是外在的)。其为‘仁内也,义外也’,举爱与所利也,是狂举也。”此从告子的立论根据而加以逻辑的驳诘,比孟子所驳更为明显有力。

3异于——朱熹《集注》引张氏曰:“二字疑衍。”按此说较是。焦循《正义》强加解释,无当于古代语法,故不从。

4耆——同“嗜”。

【译文】告子说:“饮食男女,这是本性。仁是内在的东西,不是外在的东西;义是外在的东西,不是内在的东西。”

孟子说:“怎样叫做仁是内在的东西、义是外在的东西呢?”

答道:“因为他年纪大,于是我去恭敬他,恭敬之心不是我所预有;正好比外物是白的,我便认它为白色之物,这是由于外物的白而我加以认识的缘故,所以说是外在的东西。”

孟子说:“白马的白和白人的白或者无所不同,但是不知道对老马的怜悯心和对老者的恭敬心,是不是也没有什么不同呢?而且,您说,所谓义,在于老者呢?还是在于恭敬老者的人呢?”

答道:“是我的弟弟便爱他,是秦国人的弟弟便不爱他,这是因我自己的关系而高兴这样的,所以说仁是内在的东西。恭敬楚国的老者,也恭敬我自己的老者,这是因为外在的老者的关系而这样的,所以说义是外在的东西。”

孟子说:“喜欢吃秦国人的烧肉,和喜欢吃自己的烧肉无所不同,各种事物也有如此的情形,那么,难道喜欢吃烧肉的心也是外在的东西吗?〔那不和您说的饮食是本性的论点相矛盾了吗?〕”

11·5

孟季子1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

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

“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

曰:“敬兄。”

“酌则谁先?”

曰:“先酌乡人。”

“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

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1,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

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

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

1孟季子——其人不详。翟灏《四书考异》以为原文本无“孟”字,此季子即是“季任为任处守”(11·5)之季任。

2尸——古代祭祀不用牌位或者神主,更无画像,而用男女儿童为受祭代理人,便叫之为“尸”。尸,主也。

【译文】孟季子问公都子:“怎么说义是内在的东西呢?”

答道:“恭敬从我的内心发出,所以说是内在的东西。”

“本乡人比大哥大一岁,那你恭敬谁?”

答道:“恭敬哥哥。”

“如果在一块儿饮酒,先给谁斟酒?”

答道:“先给本乡长者斟酒。”

“你心里恭敬的是大哥,却向本乡长者敬礼,可见义毕竟是外在的东西,不是由内心发出的。”

公都子不能对答,便来告诉孟子。

孟子说:“〔你可以说,〕‘恭敬叔父呢?还是恭敬弟弟呢?’他会说,‘恭敬叔父。’你又说,‘弟弟若做了受祭的代理人,那又恭敬谁呢?’他会说,‘恭敬弟弟。’你便说,‘那为什么又说恭敬叔父呢?’他会说,‘这是由于弟弟在于当受恭敬之位的缘故。’那你也就说,‘那也是由于本乡长者在于当给首先斟酒之位的缘故。平常的恭敬在于哥哥,暂时的恭敬在于本地长者。’”

季子听到了这话,又说:“对叔父也是恭敬,对弟弟也是恭敬,毕竟义是外在的,不是由内心出发的。”

公都子说:“冬天喝热水,夏天喝凉水,那么,难道饮食〔便不是由于本性,〕也是外在的了吗?”

11·6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1;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2;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

孟子曰:“乃若3其情4,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4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5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6。’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1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王充《论1·本性篇》云:“周人世硕以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恶性养而致之,则恶长,故世子作《养书》一篇。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性情,与世子相出入。”孔广森《经学卮言》云:“公都子此问,即其说也。”《汉1·艺文志》有《世子》二十一篇。原注云:“名硕,陈人,七十子之弟子。”

2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汉1·古今人表序》云:“孔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传曰:‘譬如尧、舜,禹、稷、契与之为善,则行;鲧、讙兜欲与为恶,则诛。可与为善,不可与为恶,是谓上智。桀、纣,龙逢、比干欲与之为善,则诛;于莘、崇侯与之为恶,则行。可与为恶,不可与为善,是谓下愚。”可谓与此说相类似。

3乃若——程瑶田《通艺1·论学小记》云:“乃若者,转语也。”按相当于“若夫”“至于”诸词。

4情、才——皆谓质性。戴震《孟子字义疏证》云:“情犹素也,实也。”《说文》:“才,草木之初也。”草木之初曰才,人初生之性亦可曰才。

5铄——朱骏声《说文通训定1·补遗》云:“铄又为效。《孟子》‘非由外铄我也’,按授也。”

6《诗》曰数句——见《大1·烝民篇》。“蒸民”诗作“烝民”,毛传云:“烝,众;物,事;则,法;彝,常;懿,美也。”郑笺云:“秉,执也。”

【译文】公都子说:“告子说,‘本性没有什么善良,也没有什么不善良。’也有人说:‘本性可以使它善良,也可以使它不善良;所以周文王、武王在上,百姓便趋向善良;周幽王、厉王在上,百姓便趋向横暴。’也有人说,‘有些人本性善良,有些人本性不善良;所以以尧这样的圣人为君,却有象这样不好的百姓;以瞽瞍这样坏的父亲,却有舜这样好的儿子;以纣这样恶的侄儿,而且为君王,却有微子启、王子比干这样的仁人。’如今老师说本性善良,那么,他们都错了吗?”

孟子说:“从天生的资质看,可以使它善良,这便是我所谓的人性善良。至于有些人不善良,不能归罪于他的资质。同情心,每个人都有;羞耻心,每个人都有;恭敬心,每个人都有;是非心,每个人都有。同情心属于仁,羞耻心属于义,恭敬心属于礼,是非心属于智。这仁义礼智,不是由外人给与我的,是我本来就具有的,不过不曾探索它罢了。所以说,‘一经探求,便会得到;一加放弃,便会失掉。’人与人之间有相差一倍、五倍甚至无数倍的,就是不能充份发挥他们的人性的本质的缘故。《诗经》说,‘天生育众民,每一样事物,都有它的规律。百姓把握了那些不变的规律,于是乎喜爱优良的品德。’孔子说:‘这篇诗的作者真懂得道呀!有事物,便有它的规律;百姓把握了这些不变的规律,所以喜爱优良的品德。’”

11·7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1;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麦2,播种而耰3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4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5,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6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7,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8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8目亦然。至于子都9,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10之悦我口。”

1赖——阮元云:“‘富岁子弟多赖’,‘赖’即‘懒’(今作‘懒’)。”

2麰麦——麰音牟(mou),麰麦即大麦。

3耰——耰音忧(you)。《说文》作“櫌”,云:“摩田器也。”盖本是器物之名,其后用作动词,摩田亦曰耰。摩田者,即今之耖(又作抄)田,耪地,耙松其土并使土块细也。以土覆种亦用此器,亦须耙耖,故又训为“覆种”(郑玄《论语注》)。

4日至——此指“夏至”,古或谓之“长至”“日南至”。

5硗——(qiāo),土地瘠薄。

6易牙——《左传》僖公十七年云:“雍巫有宠于卫共姬,因寺人貂以荐差于公。”杜预注云:“雍巫,雍人,名巫,即易牙。”其人为齐桓公宠臣,其故事散见于周秦古籍。

7与人殊——意盖谓人人不同。此宜云“人与人殊”,原文盖省一“人”字。

8惟——语首词,无义。

9子都——《1·郑1·山有扶苏》:“不见子都,乃见狂且。”毛传云:“子都,世之美好者也。”疑即郑庄公时之公孙阏,其人字子都,又曾射杀颖考叔,而郑庄公竟不欲置之典刑,其有宠可见。事详《左传》隐公十一年。

10刍豢——草食曰刍,牛羊是也;谷食曰豢,犬豕是也。豢音患(huan)。

【译文】孟子说:“丰收年成,少年子弟多半懒惰;灾荒年成,少年子弟多半强暴,不是天生的资质这样不同,是由于环境使他们心情变坏的缘故。把大麦作比喻罢,播了种,耪了地,如果地土一样,种植的时候一样,便会蓬勃地生长,迟到夏至,都会成熟了。纵有所不同,那便是由于地土的肥瘠,雨露的多少,人工的勤惰不同的缘故。所以一切同类之物,无不大体相同,为什么一讲到人类便怀疑了呢?圣人也是我们的同类。龙子曾经说过,‘不看清脚样去编草鞋,我准知道不会编成筐子。’草鞋的相近,是因为各人的脚大体相同。口对于味道,有相同的嗜好;易牙早早就得到这一嗜好。假使口对于味道,人人不同,而且像狗马和我们人类本质上的不相同一样,那么,凭什么天下的人都追随看易牙的口味呢?一讲到口味,天下都期望做到易牙那样,这就说明了天下人的味觉大体相同。耳朵也如是。一讲到声音,天下都期望做到师旷那样,这就说明了天下人的听觉大体相同。眼睛也如此。一讲到子都,天下没有人不知道他美丽。不认为子都美丽的,那是没有眼睛的人。所以说,口对于味道,有相同的嗜好;耳对于声音,有相同的听觉;眼睛对于容色,有相同的美感。谈到心,就独独没有相同之处吗?心的相同之处是什么呢?是理,是义。圣人早早就得到了我们心的相同的理义。所以理义之使我心高兴,正和猪狗牛羊肉合乎我的口味一般。”

11·8

孟子曰:“牛山1之木尝美矣,以其郊2于大国3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蘗之生焉,牛羊又从而收之4,是以若彼濯濯5也。人见其濯擢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6,则其旦昼7之所为,有梏8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9。’惟心之谓与?”

1牛山——齐国都于临淄,牛山在今临淄县南十里。

2郊——此作动词用,谓“居其郊”也。刘宝楠《愈愚录》谓“郊,犹居也”,盖不明古人实词虚用之义例。

3大国——谓临淄,不但为齐之首都,亦为当时大都市之一。

4牛羊又从而牧之——此句为“又从而牧牛羊焉(之)”之变式。

5濯濯——赵岐《注》云:“无草木之貌。”

6几希——赵岐《注》云:“几,岂也。岂希,言不远也。”但古书未见此用法,故不从。

7旦昼——焦循《正义》云:“旦昼,犹云明日。”

8有梏亡之矣——有,何焯《义门读书记》云:“当读去声。”则与“又”同。梏同牿,音故(gu),圈禁也。

9乡——赵岐《注》云:“乡犹里,以喻居也。”焦循《正义》云:“近读乡为向。”按两说皆可通,而后义较胜。

【译文】孟子说:“牛山的树木曾经是很茂盛的,因为它长在大都市的郊外,老用斧子去砍伐,还能够茂盛吗?当然,它日日夜夜所生长的,雨水露珠所润泽的,不是没有新条嫩芽生长出来,但又跟着去放羊牧牛,所以变成那样光秃秃了。大家看见那光秃秃的样子,便以为这山不曾有过大树木,这难道是山的本性吗?在某些人身上,难道没有仁义之心吗?他之所以丧失他的善良之心,也正像斧子之对于树木一般,每天每天地去砍伐它,能够茂盛吗?他在日里夜里发出来的善心,他在天刚亮时所接触到的清明之气,这些在他心里所激发出来的好恶跟一般人相近的也有一点点。可是一到第二天白昼,所行所为又把它消灭了。反覆地消灭,那么,他夜来良心所发出的善心自然不能存在;夜来良心所发出的善心不能存在,便和禽兽相距不远了。别人看到他简直是禽兽,因之以为他不曾有过善良的资质,这难道也是这些人的本性吗?所以假若得到滋养,没有东西不生长;失掉滋养,没有东西不消亡。孔子说过,‘抓住它,就存在;放弃它,就亡失;出出进进没有一定时候,也不知道它何去何从。’这是指人心而言的罢。”

11·9

孟子曰:“无或1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弈2之为数3,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4将至,思援弓缴5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1或——同“惑”。《吕氏春1·审为篇》高诱注云:“惑,怪也。”

2弈——《说文》云:“弈,围棋也。”

3数——赵岐《注》云:“数,技也。”

4鸿鹄——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云:“凡鸿鹄连文者,即鹄也。”鹄,今名天鹅。

5缴——音灼(zhuo)。《说文》云:“缴,生丝缕也。”缴本是生丝缕,用它来系在箭上,因称系着丝线的箭为缴。

【译文】孟子说:“王的不聪明,不足奇怪。纵使有一种最容易生长的植物,晒它一天,冷它十天,没有能够生长的。我和王相见的次数也太少了,我退居在家,把他冷淡得也到了极点了,他虽有善良之心的萌芽,我对它能有什么帮助呢?譬如下棋,这只是小技术,如果不一心一意,那就学不会。弈秋是全国的下棋圣手。假使让他教授两个人,一个人一心一意,只听弈秋的话。另一个呢,虽然听看,而心里却以为,有只天鹅快要飞来,想拿起弓箭去射它。这样,纵使和那人一道学习,他的成绩一定不如人家。是因为他的聪明不如人家吗?自然不是的。”

11·10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1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2;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1豆——古代盛羹汤之具。

2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呼,同“呼”,旧读去声(hu)。赵岐《注》云:“呼尔,犹呼尔,咄啐之貌也。”《礼1·檀弓》有一段故事,情节相类,录供参孜。“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饿者而食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

【译文】孟子说:“鱼是我所喜欢的,熊掌也是我所喜欢的;如果两者不能并有,便牺牲鱼,而要熊掌。生命是我所喜欢的,义也是我所喜欢的;如果两者不能并有,便牺牲生命,而要义。生命自是我所喜欢的,但是还有比生命更为我所喜欢的,所以我不干苟且偷生的事;死亡自是我所厌恶的,但是还有比死亡更为我所厌恶的,所以有的祸害我不躲避。如果人们所喜欢的没有超过生命的,那么,一切可以求得生存的方法,什么不去使用呢?如果人们所厌恶的没有超过死亡的,那么,一切可以避免祸害的事情,什么不去干呢?〔然而,有些人〕由此而行,便可以得到生存,卸不去做;由此而行,便可以避免祸害,卸不去干,由此可知有比生命更为喜欢的东西,也有比死亡更为厌恶的东西。这种心不仅仅贤人有,人人都有,不过贤人能够保持它罢了。一筐饭,一碗汤,得着便活下去,得不着便死亡,呼喝着给与他,就是过路的饿人都不会接受;脚踏过再给与他,就是乞丐也不屑于要;〔然而竟有人于〕万钟的俸禄却不问合于礼义与否,贸然接受了。万钟的俸禄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为着住宅的华丽、妻妾的侍奉和我所认识的贫苦人感激我吗?过去宁肯死亡而不接受的,今天却为着住宅的华丽而干它了;过去宁肯死亡而不接受的,今天却为着妻妾的侍奉而干它了;过去宁肯死亡而不接受的,今天却为着我所认识的贫苦人的感激而干它了,这些不也可以停止了么?这便叫做丧失了他的本性。”

11·11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1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2而已矣。”

1而——用法同“则”,此从俞樾《孟子平义》说。

2求放心——吴定《紫石山房文1·求放心解》云:“孟子所谓‘求放心’者,非纳其放心聚之于学之谓,‘放心’即孟子所谓‘放其良心’、‘失其本心’者也。”

【译文】孟子说:“仁是人的心,义是人的路。放弃了那条正路而不走,丧失了那善良之心而不晓得去找,可悲得很呀!一个人,有鸡和狗走失了,便晓得去寻找,有善良之心丧失了,却不晓得去寻求。学问之道没有别的,就是把那丧失的善良之心找回来罢了。”

11·12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1,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远秦楚之路,为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2也。”

1信——同“伸”。

2不知类——朱熹《集注》云:“不知类,言不知轻重之等也。”译文本此。

【译文】孟子说:“现在有人,他无名指弯曲而不能伸直,虽然不痛苦,也不妨碍工作,如果有人能够使它伸直,就是走向秦国楚国,都不以为远,〔而去医治,〕为的是无名指不及别人。无名指不及别人,就知道厌恶;心性不及别人,竟不知道厌恶,这个叫做不懂得轻重。”

11·13

孟子曰:“拱把1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

1拱把——赵岐《注》云:“拱,合两手也。把,以一手把之也。”此言树之尚小。

【译文】孟子说:“一两把粗的桐树梓树,假若要使它生长起来,都晓得如何去培养。至于本人,却不晓得如何去培养,难道爱自己还不及爱桐树梓树吗?真是太不动用脑筋了。”

11·14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1。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今有场师,舍其梧槚2,养其樲棘3,则为贱场师焉。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4人也。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5为尺寸之肤哉?”

1贵贱小大——朱熹《集注》云:“贱而小者,口腹也;贵而大者,心志也。”

2梧槚——梧,梧桐。陈翥《桐谱》云:“古诗书或称桐,或称梧,或曰梧桐,其实一也。”槚(jia),即楸树,木理细密。梧桐、楸树均为好木料。

3樲棘——樲(er),酸枣;棘,荆棘。阮元《校勘记》以为“樲棘”本作“樲枣”,但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云:“《尔雅》,‘樲,酸枣。’不闻‘樲棘’为小枣。梧槚二物,则樲棘必非一物。樲即酸枣,棘即荆棘之棘也。”今从之。

4狼疾——按赵岐《注》读为“狼藉”。

5适——《战国1·秦策》云:“疑臣者不适三人。”高诱注云:“适音翅,翅与啻同。”

【译文】孟子说:“人对于身体,哪一部分都爱护。都爱护便都保养。没有一尺一寸的皮肤肌肉不爱护,便没有一尺一寸的皮肤肌肉不保养。考察他护养得好或者不好,难道有别的方法吗?只是看他所注重的是身体的哪一部分罢了。身体有重要部分,也有次要部分;有小的部分,也有大的部分。不要因为小的部分损害大的部分,不要因为次要部分损害重要部分。保养小的部分的就是小人,保养大的部分的便是君子。假若有一位园艺家,放弃梧桐梓树,却去培养酸枣荆棘,那就是位很坏的园艺家。如果有人只保养他的一个手指,却丧失了肩头背脊,自己还不明白,那便是糊涂透顶的人了。只是讲究吃喝〔而不顾思想意识的培养〕的人,人家都轻视他,因为他保养了小的部分,丧失大的部分。如果讲究吃喝的人不影响思想意识的培养,那么,吃喝的目的难道仅仅为着口腹的那小部分吗?”

11·15

公都子问曰:“钧1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

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2。”

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

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3,不思则不得也。此4天之所与我5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

1钧——同“均”,同也。

2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这两句依《孟子》上文之义用意译法,读者不必拘泥于原文字句。

3思则得之——此“之”字何所指,古今注释家都未能明确指出,宋元理学家竟以为指“理”而言。按之第六章“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两句,与此立意相同,彼处是指“我固有之”的“仁义礼智”的“才”而言,则此亦当同。

4此——朱熹《集注》云:“旧本多作‘比’,而赵注亦以‘比方’释之。今本既多作‘此’,作‘比方’于义为短,故且从今本云。”又王引之《经传释词》训“比”为“皆”,谓“耳目心思皆天之所与我者”,亦不可信。今仍作“此”,盖独指“心”而言。

5我——扩充用法,指人类。

【译文】公都子问道:“同样是人,有些是君子,有些是小人,什么缘故?”

孟子答道:“求满足身体重要器官的需要的是君子,求满足身体次要器官的欲望的是小人。”

问道:“同样是人,有人要求满足重要器官的需要,有人要求满足次要器官的欲望,又是什么缘故?”

答道:“耳朵眼睛这类的器官不会思考,故为外物所蒙蔽。〔因此,耳目不过是一物罢了。〕一与外物相接触,便被引向迷途了。心这个器官职在思考,〔人的善性,〕一思考便得着,不思考便得不着。这个器官是天特意给我们人类的。因此,这是重要器官,要先把它树立起来,那么,次要的器官便不能把这善性夺去了。这样便成了君子了。”

11·16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译文】孟子说:“有自然爵位,有社会爵位。仁义忠信,不疲倦地好善,这是自然爵位;公卿大夫,这是社会爵位。古代的人修养他的自然爵位,于是社会爵位随着来了。现在的人修养他的自然爵位,来追求社会爵位;已经得到了社会爵位,便放弃他的自然爵位,那就太糊涂了,结果连社会爵位也会丧失的。”

11·17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1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诗》云2:‘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3不愿4人之膏粱5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6也。”

1赵孟——晋国正卿赵盾字孟,因而其子孙都称赵孟。孙奕《示儿篇》云:“晋有三赵孟,赵朔之子曰武,谥文子,称赵孟。赵武之子曰成,赵成之子曰鞅,又名封父,谥简子,亦称赵孟。赵鞅之子曰无恤,谥襄子,亦称赵孟。”

2《诗》云——以下两句见《大1·既醉篇》。

3所以——直译为“的原因”(译文用意译法),与今日的“所以”用法不同,马氏文通以下诸语法书都认为同于今日的“所以”,误。

4愿——郑玄《礼1·祭义》注云:“愿,羡也。”《荀1·荣辱篇》杨倞注云:“愿犹慕也。”

5膏粱——韦昭《国语注》云:“膏,肉之肥者。”粱为精细而色白的小米,古代以稻粱为细粮,为有钱之人所食者,不是今日的高粱。

6文绣——古代衣服有等,必须有爵命的人才能着文绣之服。

【译文】孟子说:“希望尊贵,这是人们的共同心理。但每人自己都有可尊贵的东西,只是不去思想它罢了。别人所给与的尊贵,不是真正值得尊贵的。赵孟所尊贵的,赵孟同样可以使他下贱。《诗经》说,‘酒已经醉了,德已经饱了。’这是说仁义之德很富足了,也就不羡慕别人的肥肉细米了;到处皆知的好名声在我身上,也就不羡慕别人的绣花衣裳了。”

11·18

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1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1与——同也。

【译文】孟子说:“仁的胜过不仁正像水可以扑灭火一样。如今行仁的人,好像用一杯水来救一车柴木的火焰,火焰不熄灭,便说水不能扑灭火,这些人又和很不仁的人相同了,结果连他们已行的这点点仁都会消失的。”

11·19

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1。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1荑稗——即“稊稗”。荑音蹄(ti),稗,(bai)。稊,稗类,结实甚小;可以作家畜饲料,古人也用以备凶年。

11·20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1;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译文】孟子说:“羿教人射箭,一定拉满弓;学习的人也一定要求努力拉满弓。有名的木工教导人,一定依循规矩,学习的人也一定要依循规矩。”

1必志于彀——朱熹集注云:“志犹期也;彀(gou),弓满也。”

【译文】孟子说:“五谷是庄稼中的好品种,假若不能成熟,反而不及稊米和稗子。仁,也在于使它成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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