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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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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和那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以夫妇的身份回到小饭馆。小饭馆看上去没变什么样。还是那座长柜台、小盐瓶、糖缸、瓶装番茄酱、瓶装英国辣酱油。还有内通厨房的那扇小窗。柜台后边站有那名临时接替的女招待。她是个胸部丰满、喜气洋洋的姑娘,她围着条白围裙。柜台前坐着一名旅行推销员,在看一份底特律出版的报纸。这旅行推销员在吃一客带t字骨的牛排加油煎土豆丁。斯克里普斯和这上了年纪的女招待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万分美好的事儿。这时他们饿了。他们想吃东西了。

这上了年纪的女招待望着斯克里普斯。斯克里普斯望着这上了年纪的女招待。旅行推销员看他的报纸,偶尔倒一些番茄酱在油煎土豆丁上。那另一名女招待,曼迪,围着新上浆的白围裙,站在柜台后面。窗子上结着霜花。店堂内暖洋洋的。寒气在店堂外。斯克里普斯的那只鸟,这时羽毛着实凌乱,正蹲在柜台上,用嘴舌在整理羽毛。

“原来你们回来了,”那女招待曼迪说。“听厨子说你们走出到夜色中去了。”

上了年纪的女招待瞅着曼迪,眼睛一亮,嗓音平静,这会儿带着比较深沉、比较洪亮的音色。

“我们现在是夫妻了,”她和蔼可亲地说。“我们刚结婚。你晚餐想吃些什么,斯克里普斯,亲人儿?”

“我不知道,”斯克里普斯说。他依稀觉得不安。他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扑腾。

“也许你黄豆吃得够了吧,亲爱的斯克里普斯,”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他现在的妻子说。旅行推销员把目光从报纸上向上抬。斯克里普斯看出那是底特律的《新闻报》。那是份好报纸。

“你在看的是份好报纸,”斯克里普斯对旅行推销员说。

“是份好报纸,这《新闻报》,”旅行推销员说。“你们两位在度蜜月?”

“对,”斯克里普斯太太说,“我们现在是夫妻了。”

“得,”旅行推销员说,“这样做是桩大好事儿。我本人也是个有妇之夫。”

“是吗?”斯克里普斯说。“我前妻出走了。那是在曼塞罗那发生的事。”

“我们别再谈这事了,斯克里普斯,亲人儿,”斯克里普斯太太说。“你把这段经历讲过不知多少次啦。”

“对,亲人儿,”斯克里普斯表示同意。他依稀觉得信不过自己。他心中有什么东西,在什么角落中在扑腾。他望望那个名叫曼迪的女招待,她围着新上浆的白围裙,健壮地站着,可爱得紧。他注视着她的双手,健康、文静、能干的双手,在干她女招待分内的种种活儿。

“来一客这种t字骨牛排加油煎土豆丁吧,”旅行推销员建议道。“他们这儿有上好的t字骨牛排。”

“你想来一客吗,亲人儿?”斯克里普斯问他妻子。

“我只要来一碗加牛奶的薄脆饼就行了,”上了年纪的斯克里普斯太太说。“你要什么就点什么吧,亲人儿。”

“你的薄脆饼加牛奶来了,戴安娜,”曼迪说,把它放在柜台上。“你要t字骨牛排吗,先生?”

“好吧,”斯克里普斯说。他心中又有什么东西在扑腾。

“煎得透点还是嫩一点?”

“嫩一点,谢谢。”

女招待转身凑着小窗叫:“单人茶。往生里去![t字骨牛排较厚,一般男子汉大丈夫喜欢煎得嫩一点,要切开了里面带点血为贵。]”

“谢谢你,”斯克里普斯说。他瞅着这位女招待曼迪。她有份天赋,讲起话来有声有色,这个姑娘。正是这种讲起话来有声有色的特点当初使他被他现在的妻子所吸引。这一点加上她那离奇的出身经历。英格兰,那湖泊地区。斯克里普斯陪同华兹华斯大步走遍湖泊地区。一大片金黄色的水仙。风儿在温德米尔湖上吹刮[华兹华斯在抒情诗“我独自游荡,像一朵孤云”第一节中写到突然见到一大片金黄色的水仙时的欢欣。那美丽的温德米尔湖常在他的诗中出现。]。远方,也许吧,有只公鹿陷入了困境。啊,这可是在更远的北方,在苏格兰哪。他们是个能吃苦耐劳的民族,这些个苏格兰人,深藏在他们那些山间要塞内。哈里·劳德和他的风笛[苏格兰歌唱家哈里·劳德(1870—1950)演唱民歌及自己创作的歌曲,常穿苏格兰短裙登台,1900年在伦敦首演,大获成功,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赴法劳军演出,1919年受封为爵士。]。苏格兰高地兵团在大战中。为什么他,斯克里普斯,没有参加那场大战?这正是那家伙瑜伽·约翰逊比他强的地方。大战原能对他,斯克里普斯,具有重大的意义。为什么他没有参加呢?为什么他没有及时地听说这场大战呢?也许他当时年龄太大了吧。不过且瞧瞧那位法国老将军霞飞。他当然比这位老将军要年轻吧。福煦将军[法国将军福煦(1851—1929)于1917年5月任协约国军总司令,发动两次攻势,沉重打击德军,于8月晋升元帅。]为胜利祈祷。法国部队列队跪在贵妇路[贵妇路长约12英里,在法国东北部苏瓦松城西北,在埃纳河北一道高山梁上,原为18世纪的一条大车通道,第一次世界大战初,德军于1914年9月攻占,后两易其手,终于在1918年10月最后大反攻中回到协约国军手中。]上,为胜利祈祷。德国人念叨“上帝与我们同在”。多么拙劣的模仿啊。他当然不比那位法国将军福煦年龄大吧。他琢磨着。

那女招待曼迪把他要的t字骨牛排加油煎土豆丁搁在他面前的柜台上。就在她放下盘子时,有那么一刹那,她一只手碰了一下他的手。斯克里普斯感到心中一阵奇特的刺激。生活展开在他面前。他还不是个老人。为什么现下没有战争呢?也许是有的。人们在中国打着仗,中国人,中国人在自相残杀。为了什么?斯克里普斯纳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曼迪这胸脯丰满的女招待弯身向前。“听着,”她说,“我可曾给你讲过亨利·詹姆斯的临终遗言?”

“说真的,亲爱的曼迪,”斯克里普斯太太说,“你把那回事已经讲得次数太多啦。”

“还是听听吧,”斯克里普斯说。“我对亨利·詹姆斯非常感兴趣。”亨利·詹姆斯,亨利·詹姆斯。这家伙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到英国去跟英国人生活在一起[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1843—1916)在大量国际题材的小说中刻画新旧大陆的对比,写纯朴的美国人在欧洲的遭遇,但是对英法的文化氛围却很仰慕,于1875年移居巴黎,下一年迁居伦敦,最终于1915年入英国籍。]。他干吗要这样做?为了什么原因他抛弃了美国?难道他的根不是在这儿吗?他的哥哥威廉[威廉·詹姆斯(1842—1910)为心理学家、哲学家,实用主义创始人之一,先后在哈佛大学攻读并任教。]。波士顿。实用主义。哈佛大学。老约翰·哈佛[约翰·哈佛(1607—1638)于剑桥大学获硕士学位后和新婚妻子同去新英格兰,任助理牧师。在英继承巨额遗产,患肺病去世后,把财产的一半捐赠一家新建的学校,于1636年改名剑桥,1639年马萨诸塞州议会决定命名为哈佛学院,即今天的哈佛大学的前身。]鞋子上有着银鞋扣。查利·勃力克莱。埃迪·马汉。他们如今在哪里?

“说起来,”曼迪开口讲了,“亨利·詹姆斯临终时在病床上成为英国臣民。就在此时,英国国王一听说亨利·詹姆斯成为英国臣民,马上就把他有权授予的最高级奖章——功绩勋章——派人送去。”

“o.m.[o.m.为功绩勋章(order of merit)的简称。],”上了年纪的斯克里普斯太太作解释。

“正是这一个,”那女招待说。“戈斯和圣茨伯里[埃德蒙·戈斯(1849—1928)为英国文学史家,曾翻译易卜生等欧洲大陆作家的作品,是亨利·詹姆斯、哈代、萧伯纳等的好朋友。乔治·圣茨伯里(1845—1933)是英国文学史家、评论家、教授。]这两位教授陪同那个送勋章的人一起前去。亨利·詹姆斯躺在他临终的病床上,双眼紧闭。床边小桌上点着一支蜡烛。那护士允许他们走到床边,他们就把勋章的绶带挂上詹姆斯的脖子,那勋章垂在亨利·詹姆斯胸前盖着的单被上。戈斯和圣茨伯里这两位教授弯身向前,把勋章的绶带捋捋平。亨利·詹姆斯始终没有张开过眼睛。护士吩咐他们必须全都离开这房间,他们就走出房去。等他们全走了,亨利·詹姆斯对护士说话了。他始终没张开过眼睛。‘护士,’亨利·詹姆斯说,‘把蜡烛灭了,护士,免得你见我脸红。’这就是他所说的临终遗言。”

“詹姆斯真是位好作家,”斯克里普斯·奥尼尔说。说来也怪,他被这段情事深深打动了。

“你讲得并不每次都一个样,亲爱的,”斯克里普斯太太对曼迪说。曼迪眼睛里噙着泪水。“我对亨利·詹姆斯怀着十分强烈的好感,”她说。

“詹姆斯怎么啦?”那旅行推销员问。“难道对他来说,美国不够好吗?”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在琢磨着曼迪这女招待。她准该有极好的出身背景,这姑娘!知道那么多的趣闻轶事!靠了这号女子的帮助,一个家伙能大有作为!他摸摸蹲在他面前柜台上的那只小鸟。鸟儿啄啄他的手指。这小鸟是头鹰吧?是头猎鹰,也许吧,从密歇根州某一家大猎鹰养殖场里来的。它也许是头知更鸟吧?大清早在什么地方的绿草坪上拉扯一条虫子来着?他琢磨着。

“你这鸟儿叫什么名字?”旅行推销员问。

“还没起名呢。你看叫它什么?”

“干吗不叫它埃里尔呢?”曼迪问。

“或者叫普克,”斯克里普斯太太插话说。

“什么意思?”旅行推销员问。

“那是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一个角色[埃里尔为《暴风雨》中的一个精灵,普克为《仲夏夜之梦》中的一个顽皮小妖,爱搞恶作剧。],”曼迪解释。

“哦,放这鸟儿一马吧。”

“那你看叫它什么?”斯克里普斯转向旅行推销员问道。

“他不会是头鹦鹉吧,是吗?”旅行推销员问。“是鹦鹉的话,就叫它波莉吧。”

“《乞丐的歌剧》中有个角色就叫波莉[《乞丐的歌剧》为英国诗人兼剧作家约翰·盖依(1685—1732)的代表作,由德国作曲家约翰·佩普什(1667—1752)配乐并作序曲,于1728年首演,获得成功。该剧写小偷和拦路强盗的活动,反映社会道德堕落,并嘲弄首相沃波尔及其辉格党政府。波莉为剧中女主人公,盖伊为之写续篇《波莉》,仍由佩普什谱曲,初遭禁演,终于于1777年首演,那时两人早已去世了。按波莉一词在英语中为鹦鹉的通称。],”曼迪解释道。

斯克里普斯琢磨着。也许这鸟儿是头鹦鹉。从某一位老小姐的什么舒适家庭中走失的一头鹦鹉。那是新英格兰某一位老处女的未开垦的处女地啊。

“还是等你看清了它变成什么鸟儿再说吧,”旅行推销员建议说。“你有的是时间给它起名啊。”

这个旅行推销员有的是好主意。他,斯克里普斯,可连这鸟儿的性别也不知道。究竟它是只小公鸟还是只小母鸟呢。

“等到看它下不下蛋就知道了,”旅行推销员提出个看法来。斯克里普斯紧盯着这旅行推销员的眼睛不放。这家伙把我本人没有说出口的想法都讲出来啦。

“你见多识广,旅行推销员,”他说。

“说起来,”旅行推销员谦虚地承认,“我这些年来到处推销可没白跑啊。”

“你这话可说对了,伙计,”斯克里普斯说。

“你弄到了一只好鸟,老兄,”旅行推销员说。“你想要好好保留这只鸟吧。”

这斯克里普斯是知道的。唉,这些个旅行推销员真见多识广。在我们这辽阔广大的美国国土上跑来跑去。这些个旅行推销员可仔细观察着呢。他们可不是傻瓜蛋。

“听着,”旅行推销员说。他把压在前额上的圆顶呢帽朝后一推,弯身向前,朝搁在他圆凳边的黄铜高痰盂中唾了一口。“我来给你们讲一段有一日在湾城[湾城为位于密歇根州下半岛东部的港口城市。]碰到的怪美好的艳遇吧。”

曼迪,那名女招待,弯身向前。斯克里普斯太太朝这旅行推销员弯过身去要听得清楚些。旅行推销员对斯克里普斯带着歉意地望望,用食指摸摸那鸟儿。

“改天跟你讲吧,老兄,”他说。斯克里普斯会意。从厨房内,通过店堂墙上的小窗,传出一阵调门很高、使人回肠荡气的笑声。斯克里普斯倾听着。这可能是那个黑人的笑声吗?他琢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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