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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史学岂是废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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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 history bunk

【译者按】本文主要驳斥文学史研究中的福特主义。这一史观认为,假如文学史不能服务于文学批评,文学史研究就没有正当性。在反驳此一文学史观之时,亦涉及历史研究的古今之别,亚里士多德的自由学术与福特主义之别,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批评之别等问题。在路易斯看来,文学史本从属文化史,而福特主义则让文学史从属于文学批评。这也就说明,不盘点福特主义的假定,就无从讨论历史研究之意义。

【§1.史学正当性的古代证明:以史为鉴。p100】历史冲动(historical impulse)——对人们在过去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以及为何所苦的求知欲——尽管并非人人皆有(universal),却也源远流长(permanent)。对于满足这一冲动的著作,已有许多不同的正当性证明(justifications)。巴伯的《布鲁斯之歌》[2]提供了一个很简单的正当性证明。其中说,精彩故事无论如何都“引人入胜”,要是它碰巧还真实,那么我们就会得到“双重喜悦”。[3]然而人们往往提出的是更为严正的动机(graver motives)。历史因其教益或镜鉴而得到捍卫。在伦理方面,历史学家赋予死者之令名或恶名,会教导我们留意自身道德;在政治方面,看到民族灾难如何在过去降临,我们可以学到如何在未来避免。

【§2.史学正当性的现代证明:为知识而知识。p100】随着历史研究的发展,它越来越像科学,就越来越没有信心提出上述正当性证明。现代史家不再像古人一样,急于别国君之善恶。我们所知越多,政治家所得的前车之鉴,就越来越不明显。越来越凸显的则是每一历史情境的独一无二(uniqueness)。最后,绝大多数关心历史的人都发现,这样说更保险更坦诚:承认他们研究历史,其实是在为了知识(for its own sake)而寻求关于过去的知识,就像其他人寻求关于星云的知识一样;承认他们在满足人的“自由”求知欲(“liberal” curiosity)。

【§3.亚里士多德的自由学术。p101】“自由”求知欲以及满足这一欲求的“自由”学术(“liberal” study)的观念,来自亚里士多德:“当一个人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而不是为了别人的生存而生存,我们称他为自由人(freeman)。同理,哲学是所有学术中唯一自由的一个:因为只有它为学术自身而存在。”(《形而上学》982b)[4]当然,此处之哲学并不像当今那样,是指各类科学专业化之后的余物。而且,亚里士多德或许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哲学一词涵盖历史(参见《诗学》1451b)[5]。这无关大碍。因为他所提出的这一学术观念,即这种只为自身而不为自身之外任何目的的学术观念,给我们在大学所从事的大多数活动提供了许可证。

【§4.现代学术中的福特主义。p101】当然,这一观念(亚里士多德仅仅针对自由人)常常令某类人困惑甚至反感。总有人会认为,超出船长之航海需求的天文学,就是浪费时间。也常常有这号人,一旦发现史学派不上实际用场,就断定史学就是废话(bunk)。亚里士多德会把这叫作“奴性”(servile)或“匠气”(banausic)。我们,就稍微客气一点,唤它福特主义(fordism)。[6]

【§5.专门史研究与自由学术。p101】随着历史学术的进步,几乎不可避免而且不难理解的是,断代史或专门史会兴起。整个过去,即便在一个有限时段,也变得过于庞大。于是,我们就有了关于人类特定活动的历史——法律史,造船史,服饰史,烹饪史,建筑史或文学史。它们的正当性,与通史相同(所谓通史,往往是指战争史和政治史)。它们的存在,满足了自由求知欲。过去人们如何及为何着装、建筑或写作,为何他们喜欢那种方式,喜欢那类东西他们感受如何——探求关于这些问题的知识,是为了知识自身。

【§6.福特主义与法律史。p101—102】显然,福特主义观点也可用于专门史。人们可能坚持认为,只有产生实践效果,法律史研究才有合法性。他们会说,法律史研究或应当研究那些“有价值的”(the valuable)。法律史应当注意坏的法律和不公正的审判模式,仅仅因为或仅仅限于,这些东西能教我们更为充分地欣赏19世纪的法律实践,能教我们更顽强地抵抗20世纪下半叶可能会降临我们头上的东西。这当然是一件值得之事。但是,声称法律史之生存权全赖于完成此等徭役,只有死心塌地的福特主义才会承认。我们这些其他人则感到,我们应当乐于了解并理解先人的法律行为及法律思想,即便从中得不到任何实际收益。

【§7.福特主义与文学史研究。p102】当前,最容易受此类攻击的专门史,当数文学史。梅森先生(mr mason)近期在《剑桥评论》中说:“文学史研究的是有价值的东西。研究小人物,只有在有助于理解大人物时,才有正当性。”[7]当然,假如我们承认,文学史学科本是、或者能是、或者应是文学批评的后勤,那么我们会同意梅森先生。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承认?

【§8.文学史从属于文化史,而非文学批评。p102—103】让我们弄清问题所在。假如某人说:“我对仅仅作为历史的文学史研究没有兴趣。”我们不会和他争论。我们可能回答:“我则异于此。我们各行其是好了。”假如他说:“我认为文学批评比文学史知识重要几十倍。”我们则会说:“这无疑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看法。”假如他说:“文学史不是文学批评。”我将打心底里同意。这也正是我的观点。研究以往的文学形式、风格及情感,尝试理解他们如何演化以及为何如此演化,假如可能,则藉一种训练有素的同情(instructed empathy)让他们迎合的那些趣味在我们身上暂时复活——这在我看来与其他任何学科一样合法(legitimate)一样自由(liberal)。甚至可以说,没有它,我们关于人的知识就大有缺憾。当然,它并非文学批评的一个专门(department)。它是某专门史(文化史[kulturgeschichte])的一个专门。如此,它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对只有批评兴趣的那些人,它可能碰巧有用,也可能碰巧无用。它不因此而受评判。

【§9.文学史与文学批评互有重叠,但不可混淆。p103】当然我会承认(预计梅森先生也会承认),文学史与文学批评可能重合。它们常有重合。文学史家常常容许自己做些价值评判(valuations),而文学批评家则常常让自己为一些文学史命题负责。(你视约翰·邓恩诗歌的某因素为新,你就要为这一文学史命题负责,即在此前诗歌中看不到它。)我也会同意(假如这正是他的部分意思),这一重合往往生混淆之虞。文学史家(一如宪制史家)可能会傻乎乎认为,他们一旦追溯了某物之流变,他们就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它的价值。而文学批评家则可能意识不到,在他们的价值评判之中,潜藏着(往往靠不住的)历史意涵(historical impilcations)。

【§10.作为历史的文学史与文学批评迥异。p103—104】然而,假如梅森先生否认文学史的生存权,假如他说除非作为文学批评的一个手段(means)否则就不必研究文学史,那么我想,他的立场远非不言自明,且应拿出证据。我想他是持此否定态度。假如我们把文学史当作历史加以珍视,那么显而易见,我们既要研究粗劣之作又要研究上乘之作。作为文学史家,一度流行的粗劣之作,是个挑战。恰如一些明显非理性的机构,对政治史家是个挑战。我们要去了解,这等货色如何得以写出以及它缘何得到喝彩。我们要去理解,使之引人的全部思想风气(ethos)。你知道,我们的兴趣在于人。我们并不要求任何人都应当和我们志趣相投。

【§11.必须盘点福特主义的假定,否则无从讨论历史研究之意义。p104】整个问题还须进一步讨论。但是我想,进一步讨论将不得不追本溯源。可能不得不去质疑亚里士多德(或纽曼)[8]关于自由学术的观点。福特主义可能会得到一些精彩辩护。我们则可能不得不问,文学批评本身是目的(end)抑或只是一个手段(means),假如是手段,又是什么的手段。在这一问题没有厘清之前,我就不愿意文学史一案仍照常审理。延迟讨论之时,我们不能放过这一假定:这一历史门类,和其他门类不同,除非它给当下产生某种利好,否则就须遭受谴责。

* * *

[1] 《史学岂是废话》,原刊于《剑桥评论》(cambridge review)第78卷(1957年6月1日),第647、649页。

[2] 【原注】约翰·巴伯(john barbour,1316?—1395),大约在1375年撰写诗歌《布鲁斯之歌》(the bruce),讴歌独立战争及国王罗伯特和詹姆斯·道格拉斯之事迹。

[3] 典出巴伯《布鲁斯之歌》第1—5行:“storys to rede ar delitabill / suppos that thai be nocht bot fabill / than sul storys that suthfast wer / and thai war said on gud manner / have doubill pleasance in heryng.”

[4] 路易斯所引《形而上学》的英译文是:we call a man free whose life is lived for his own sake,not for that of others. in the same way philosophy is of all studies the only free one:because it alone exists for its own sake.对参吴寿彭先生中译《形而上学》(商务印书馆,1959),文意略有出入。吴先生之译文是:“只因人本自由,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不为别人的生存而生存,所以我们认取哲学为唯一的自由学术而深加探索,这正是为学术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学术。”(《形而上学》982b)参照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奴隶说,吴先生的中译文里“只因人本自由”之语,更像卢梭,而非亚里士多德。故而,拙译暂不从吴译,直接依路易斯之英译文译出。

[5] 陈中梅译注《诗学》(第九章)1451b:“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经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及根据可然或必然的原则可能发生的事。历史学家和诗人的区别不在于是否用格律文写作(希罗多德的作品可以被改写成格律文,但仍然是一种历史,用不用格律不会改变这一点),而在于前者记述已经发生的事,后者描述可能发生的事。所以,诗是一种比历史更富哲学性、更严肃的艺术,因为诗倾向于表现带普遍性的事,而历史却倾向于记载具体事件。”(商务印书馆,1996)

[6] 汽车大享福特(henry ford,1863—1947)在一次访谈中曾说:“历史或多或少是废话。”(history is more or less bunk)该访谈刊于1916年5月25日《芝加哥论坛报》后,此语便不翼而飞,简化为“历史就是废话”(history is bunk)。本文之题目,针对的就是福特的这一名言。《不列颠百科全书》这样介绍亨利·福特:亨利·福特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为报纸制造头条新闻,其中有好的,也有坏的,但决不是无关紧要的。他既被誉为技术天才又被誉为民间英雄,是推动一门具有空前规模和财富的行业前进的创造力;这门行业仅在数十年间就永久性地改变了美国的经济和社会性质。1879年年轻的福特离开其父的农场前往底特律时,8个美国人中仅有2个住在城市:而当他83岁去世时,此项比例却上升到5/8。一旦福特认识到他和他的t型汽车在实现在这一变革时所起到的巨大作用,他无论如何也要将其逆转过来,至少也要重现其童年农村生活的准则。福特是农业美国向工业美国过渡的恰当象征。(第6卷380页)由于福特之巨大影响,又由于其毁誉参半,故而福特主义(fordism)成了众多社会理论和管理研究里的一个关键词。赫胥黎(a.l.huxley)的著名反乌托邦小说《美妙的新世界》(brave new world)所呈现的就是,假如福特主义主宰世界,人类会成为一副什么面孔。这也许就足以说明,福特主义为什么会牵动那么多哲人的神经。

[7] 【原注】h. a. mason,“churchill's satire”,a review of the political works of charles churchill,ed. douglas grant (1956) in the cambridge review,vol. lxxviii (11 may 1957),p. 571.

[8] 约翰·亨利·纽曼(john henry newman,1801—1890),维多利亚时代的著名神学家、教育家、文学家和语言学家。1851年,出任新创办的都柏林天主教大学校长。1852年,他在都柏林为宣传这所新办的大学作了系列演讲。这些演讲后经修改,再加上他在其他场合所作的有关大学教育的演讲,合成《大学的理念》(the idea of a university)一书。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徐辉等人之中文节译本,中译书名《大学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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