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 living in an atomic age
【译者按】20世纪,“在核弹时代我们如何生存”的问题,俨然成了一个哲学大问题,甚至是最大问题。因为核弹足以一次性毁灭人类文明。路易斯则说,文明是大事,但还有比文明更大的事。即便我们及我们的文明注定要被核弹炸掉,我们是否可以从容一些,死得有尊严一些,而不是像受惊的羊群一般挤作一团。路易斯如此说,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牵涉到宇宙观。路易斯想提醒我们的是,自然主义是否正确?是否还有比人类文明更大的事?若有,为核弹忧虑过度是否本末倒置?
【§1.何必因核弹惊慌失措。p73】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对核弹忧虑过度。“在核弹时代我们如何生存?”我忍不住反问:“为何老问这问题?要是你曾在16世纪生活过,黑死病每年造访伦敦;或者,要是你曾在维京时代[2]生活过,斯堪的纳维亚入侵者随时可能登陆,晚间割断你的喉咙;或者就如你现在,已经生活在癌症时代,梅毒时代,瘫痪时代,空袭时代,铁路事故时代或车祸时代。”
【§2.死亡乃吾人之定命。 p73】换言之,我们不要从一开始就夸大了我们处境的新异(novelty)。相信我,亲爱的先生女士,你和你所爱的人,在核弹发明之前,就被判处死刑;而且,我们中间相当大的一部分人,将来之死并不安乐。相对于祖先,我们的确有个巨大优势——麻醉剂;但死亡仍一如既往。这世界本来就充满了苦痛之夭亡,[3]在这个世界上,死亡本身并非机缘(chance)而是定命(certainty)。这时,因为科学家又给这个世界添了一个苦痛之夭亡,就拉着长脸四处抱怨,这看起来颇为滑稽。
【§2.不让核弹主宰心灵。p73—74】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一点。我们要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打起精神。假如我们所有人都将被核弹炸死,就让那核弹飞来之时,发现我们正在做明智且人性之事(sensible and human things)——祈祷,劳作,教学,读书,赏乐,给孩子洗澡,打网球,把酒对酌或投壶射覆之时与朋友相谈甚欢——而不是像受惊羊群一般挤作一团,只想着炸弹。它们可能会摧毁我们的身体(一个细菌也能做到),但不必主宰我们的心灵。
【§4.核弹与人类文明。p74】“可是”,你反驳说,“我们操心的不是死亡,甚至也不是那苦痛之夭亡。这种机缘当然并不新奇。新奇的是,核弹彻底摧毁文明本身。文明之光将永远熄灭。”
【§5.自然是艘要沉的船。p74—75】这让我们更接近要点所在,但是,让我尽力表明那个要点到底是什么。在核弹登场之前,你对文明的终极未来的看法是什么?你认为所有人类努力的最终结果是什么?即便是对科学一知半解的人,也都知道其真正答案。然而,奇怪的是,基本从来没人提起。真正答案(基本上不用怀疑)就是,无论有无核弹,整个故事之结局是空无(nothing)。天文学家并未奢望,这一星球将永远适合居住;物理学家也不奢求,有机生命在此物质宇宙的任何部分都永远有可能。不仅这个地球,而且全部景象,太空中的所有光芒,都将衰亡。自然是艘要沉的船(nature is a sinking ship)。柏格森说起“生命冲动”(élan vital)[4],萧伯纳说起“生命力”(life-force)[5],仿佛它们将永远涌动。但是这源于只关注生物学而忽略其他科学。这种希望着实没有。放长眼光看,大自然并不袒护生命(favour life)。要是大自然即全部实存——换言之,既无上帝,亦无自然界之外的任何另类生命——那么所有故事都将是同样结局:所有生命都被逐出宇宙,永无返回之可能。生命将是曾经的一束偶然光亮,因不再有人,故无人记得。毫无疑问,核弹可能会削减它在此行星上面的绵延时间,然而即便它延续亿万年,相对于此前与之后的死寂来说,终究是渺沧海之一粟,我不会为此削减而激愤。
【§6.核弹令我等梦醒。p75】战争和天气(我们是否注定遭遇另一个周期性的冰河纪?)以及核弹,其真正所为在于,有力提醒我们注意我们居于其中的世界是何种类。这一点,在1914年以前的繁荣期里,我们开始淡忘。既如此,这一提醒就是个好事。我们已经从美梦(pretty dream)中醒过来,现在我们可以着手讨论现实。
【§7.自然是否唯一实存?p75】我们立即看到(当我们清醒过来),重要问题不是核弹会不会“消灭”文明。重要问题是,“大自然”(nature)——科学所研究的自然——是不是唯一实存。因为,假如你对第二个问题说“是”,那么,第一个问题仅仅等于你在问:所有人类活动无可避免的挫败(the inevitable frustration),是否会因我们自身作为而加速来临,而非寿终正寝。当然,这是一个与我们关系重大的问题。即便是在一艘或迟或早注定沉没的船上,锅炉马上要爆炸的消息,也不会使任何人听后无动于衷。但是我想,那些知道船即将沉没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不会像那些忘记这一事实的人那样,死命地激动,胡思乱想锅炉爆炸可能已经降临。
【§8.自然主义理论。p75—76】正是在第二个问题上,我们真正需要打定主意。让我们先假定,大自然就是全部实存。让我们假定,除了原子在时空中毫无意义的无机运动(meaningless play of atoms)之外,没有什么曾经存在或即将存在。也就是说,经过一系列的百不遇一的机缘,它(遗憾地)产生出了我们自己这样的东西——有意识的存在(conscious being)。这种有意识的存在现在知道,他们自身的意识是无意义过程的产物。原子运动本身毫无意义,尽管对于我们(唉!),它仿佛举足轻重(significant)。
【§9—12.自然主义给人留了三条路。p76—77】在此情境中,我想,我们可能会做三样事:
(1)你可能自杀。大自然(盲目又偶然地)赋予我意识来折磨我。这意识在并未提供意义与价值的宇宙中,要求意义与价值。可是大自然也赋予了我结束这一意识的手段。我把这一不受欢迎的馈赠还回去。我不再受愚弄了。
(2)你可能决定及时行乐。[6]这个宇宙是个荒唐的宇宙(universe of nonsense),但是既然你在这里,抓住你能抓住的。然而很不幸,照此说来,基本没有什么可供抓住——只有最粗俗的感官享乐。除非在动物感官层次,否则你不可能跟一个女孩相爱,假如你知道(而且时刻记得):她这个人的美和性格的美,只不过是原子碰撞产生的临时而又偶然的式样(pattern);你对那些美的反应,只不过是你的基因活动所产生的一种心理磷光(psychic phosphorescence)。你也不可能从音乐中得到任何严肃快乐(very serious pleasure),假如你知道并记住:其意境(air of significance)纯粹是幻影(pure illusion),你之所以喜欢它,只是因为你的神经系统无理可讲地适合于喜欢它。在最低的感官层次上,你或许仍然可以享受美好时光。只不过,只要时光的确成为美好时光,只要它将你从冷冰冰的感官快乐推向真正的温暖、热情和喜乐,那么,你终将会被迫感受到,你自己的情感与你所生活的宇宙之间那种令人绝望的不谐。
(3)你可以无视(defy)宇宙。你可能会说:“宇宙无理,我则不然;宇宙无情,我则有义。无论它因什么奇怪机缘而生产出了我,我既已在此,我就要照着人类价值活着。我知道宇宙终将获胜,但这与我何干?我仍将战斗。在这一切虚耗(wastefulness)中间,我依然是我;在这一切争竞中间,我将做出牺牲。让宇宙见鬼去。”[7]
【§13.第三选择注定无望。p77】我想事实上,我们绝大多数人,只要我们仍是唯物主义者,将会或多或少在第二种态度和第三种态度之间游移不定。尽管这第三种无与伦比地好(比如说它更有可能“保存文明”[preserve civilization]),但是这两种都将让航船触上同一块礁石。这块礁石——我们自己内心与大自然之不谐(the disharmony between our own hearts and nature)——在第二种态度中显而易见。第三种态度,从一开始就接受此不谐并无视它,看似避开了礁石。但这不中用。在第三种态度里,我们拿我们自身的人类标准对抗宇宙之无稽(the idiocy of the universe)。这听起来好像是,我们自身的标准是宇宙之外的某种东西,可以拿来和宇宙做对比;好像是我们可以拿另有来源的一些标准来评判宇宙。然而假如(正如我们所设定的那样)大自然(nature),即这一时空物质系统(the space-time-matter system),是唯一的实存,那么,我们的标准当然就不会有其他来源。这些标准,和其他任何事物一样,也必定是盲目力量的产物,无意为之且毫无意义。于是,本指望它们是自然之外的一束光亮,借以评判自然,到头来,它们却仅仅是我们这种人猿的一种感受,仅仅是因为我们脑颅之下的原子进入特定状态。这些状态的产生原因,非关理性,非关人性,也非关道德。于是,我们借以无视大自然的那块地盘,在我们脚下分崩离析。我们所用的那些标准,在发源地就被玷污。要是我们的标准来源于这一无意义的宇宙,它们必定和它一样无意义。
【§14.自然主义之悖谬。p77—78】我想,绝大多数现代人草率接受此类思想,相反观点得不到聆听机会。所有自然主义(naturalism)都将领我们到此结局——一个终极的且令人绝望的不般配,我们心灵自诩的“所是”(to be)与自然主义宇宙里它们的“必定之是”(really must be)之间的不般配。它们自诩是灵(to be spirit)。也就是说,自诩有理性(to be reason),领会普遍知性原则(perceiving universal intellectual principles)和普遍道德律(universal moral laws),且拥有自由意志(free will)。然而,假如自然主义真实不虚,它们实际上必定仅仅是脑壳内原子的排列,仅仅因非理性的因果关系而产生。我们思考某一想法,并不是因为它是真的,而仅仅是因为盲目的大自然迫使我们思考它。我们做出一个举动,并不是因为它是对的,而仅仅是因为盲目的大自然迫使我这样做。人们只有在面对这一荒谬绝伦的结论时,才最终情愿聆听希微之声(the voice that whispers):“然而假如我们确实是灵(spirits),假如我们并非大自然之后裔……?”
【§15.我们是宇宙中的异乡人。p78】自然主义的结论的确难以置信。首先,只有信任我们自己的心灵,我们才能够了解大自然本身。假如通晓大自然的结果是,大自然教导我们(也就是说假如科学教导我们),我们自身心灵是原子的随机排列(chance arrangements of atoms),那么,这里必定就有某种错误。因为,倘若真是这样,那么,科学本身也必将是原子的随机排列(chance arrangements of atoms),因而我们将毫无理由相信科学。只有一条道路避免进入此死胡同。我们必须返回到更早的观点。我们必须完全接受:我们是灵(spirits),是自由又理性的存在,当前居住在一个非理性的宇宙中。我们也必须得出结论:我们并非派生于它。我们是宇宙中的异乡人(strangers)。我们来自其他地方。大自然并非唯一的实存。还有“另一个世界”(another world),我们来自那里。鱼在水中才感到在家。假如我们“属于这里”,我们也应感到如鱼得水。假如我们仅仅是自然造物,那么,我们关于“齿牙血淋淋的自然状态”[8]、关于死亡、时间和无常所说的话,我们对自己身体半遮半掩的态度(half-amused,half-bashful attitude),就难以索解。假如这个世界就是唯一世界,我们如何能最终发现其法则如此可怕或如此滑稽?假如根本没有直线,那我们又如何发现大自然的线条是弯曲的?
【§16.自然并非母亲而是姊妹。p79】接下来的问题是,什么是大自然?我们如何被囚禁在这一异己系统?奇怪的是,一旦我们认识到大自然并非全部,这一问题就少了很多凶兆。误认她做母亲,她可怕甚至可怖。假如她只是我们的姊妹——假如她跟我们有同一个造物主——假如她是我们的玩伴(sparring partner)[9]那么,形势就很可以忍受。也许我们在这里并非囚徒(prisoners),而是殖民者(colonists):只要想想我们对狗对马对水仙花做了什么。她的确是个粗野的玩伴。她身上有恶的成分。去解释这一点,把我们往回带得更远:我将不得不去谈谈能天使和权天使[10]以及其他对现代读者来说最具神话色彩的东西。这儿不是谈论这些的地方,这些问题也不是首要之务。在这里,只需指出这一点就足够了:自然也和我们一样,(以她自己的方式)严重疏离于其创造者,尽管在她身上,就像在我们身上一样,还保有那往古美丽的些许光芒。但这些美的光芒,并不是要我们去崇拜(to be worshipped),而是要我们去乐赏(to be enjoyed)。大自然没有什么教给我们。我们的正事是,遵照我们自己的律而不是她的律去生活。无论在私人生活还是公共生活中,遵从爱和节制的律,即便它们看起来会使我们灭亡(suicidal);而不是遵从争竞和掠夺的律,即便它们是我们生存之所必需。因为不把生存视为第一要义,正是我们属灵之律(spiritual law)的题中之义。我们必须严格训练自己,让自己知道:除非藉由令人尊敬的且宽宏大量的手段,否则,地球上人的生存(survival)、甚或我们自己民族或国家或阶级的生存,并不值得拥有。
【§17.保存文明需严本末之辨。p79—80】牺牲其实并没有乍一看那么大。没有什么比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图谋生存,更有可能摧毁一个物种或一个民族。那些不仅仅关心文明,而且更关心其他事情的人,是文明最终有可能得以保存的唯一靠得住的人。那些一心想要天堂的人,可能侍奉大地最力。那些不仅爱人更爱上帝的人,对人贡献最大。[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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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生活在核弹时代》,原刊于年刊《博览》(informed reading)之最后一期,第6卷(1948),第78—84页。
[2] 维京时代(viking age),指9—11世纪维京人(viking)南下,对西欧和南欧进行长期洗劫的那个时代。维京人即北欧海盗,又称northmen(汉译诺曼人或北方人)或古斯堪的纳维亚人。古斯堪的纳维亚人有三个民族:瑞典人、挪威人和丹麦人。对西南欧进行长期洗劫的主要是后两个民族,尤其是丹麦人。(参[法]德尼兹·加亚尔 等著《欧洲史》,蔡鸿宾 等译,海南出版社,2002,第173—175页)
[3] 原文是painful and premature death,直译为“苦痛之夭亡”,并未完全传达原文意思。因为原文中painful一词,强调绝大多数人离世之时,都充满痛苦。虽心知如此,但终究未找到更传神的意译,只能暂且粗笨直译。诸君见谅。
[4] 葛力主编《现代西方哲学辞典》(求实出版社,1990)释“生命冲动”(élan vital):旧译“生命之流”。法国生命哲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柏格森的用语。柏格森认为,生命是一个不断的洪流,这个洪流由于内在于它的“生命欲”或意志的推动一直实现着生命冲动,使生命不断变化、发展。生命冲动是宇宙的本原,整个宇宙是实现生命冲动的精神性过程。这个过程是生命或意志的创造过程,生物的进化过程,无规律可循。柏格森称之为“创造的进化过程”。(第125页)
[5] 萧伯纳的“生命力”(life-force)这一概念,是其社会政治思想的一部分。他断言,每一社会阶级都为自身目的服务,上层阶级及中层阶级在斗争中都胜利了,而工人阶级失败了。他谴责他那个时代的民主体系说,工人遭受贪婪的雇主的无情剥削,生活穷困潦倒,因过于无知与冷漠无法明智投票。他相信,一劳永逸地改变这一缺陷,依赖于出现长命超人。超人有足够的经验与智力,故能统治得当。这一发展过程,人称“萧伯纳优生学”(shavian eugenics),他则称为elective breeding(优选生育)。他认为,这一过程受“生命力”驱动。生命力促使女人无意识地选择那最有可能让她们生下超级儿童的配偶。萧伯纳拟想的这一人类前景,最集中地表现于戏剧《千岁人》(back to methuselah,又译《长生》)之中。(参英文维基百科george bernard shaw词条)
[6] 原文为have as good a time as possible即中文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之意。
[7] 关于第三种选择,可与本书第三章《论三种人》里的第二种人相对参。
[8] 原文为“nature red in tooth and claw”。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的诗句,意思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血腥残暴的自然界。”详细出处待考。
[9] 《庄子·徐无鬼》里面有个石匠与郢人的故事,可以解释sparring partner一词。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斲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斲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10] 中世纪天使学(angelology)将天使分为九级,其中能天使(powers,又译力天使)位列第五,权天使(principalities)位列第七。
[11] 与中国古人严“本末之辨”相类,路易斯严加区分“首要之事”(the first thing)与“次要之事”(the second thing)。他始终强调,要成全次要之事,需守首要之事。忘记或抛弃首要之事,把次要之事当作唯一要务,其结果是两事都失。换用中国古语说,本末倒置,非但失本,而且失末。在路易斯眼中,现代人所津津乐道的文明,乃次要之事。详参路易斯〈首要及次要之事〉(first and second things)一文,文见c. s. lewis,god in the dock:essays on theology and ethics. ed. walter hooper,grand rapids:eerdmans,1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