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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自行车对话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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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ling about bicycles

【译者按】藉虚拟对话谈人生。人生有四境:无魅、附魅、祛魅及复魅。人大多只有前三境,祛魅之后就变成了现代拆穿家,成了《快乐哲学》一文中所谓的“精明人”。阅读文学作品,需注意区分无魅与祛魅、附魅与复魅。只有无魅之境的文学,弃之可矣。至于现代民主政治,起于祛贵族制之魅。民主制欲长治久安,亦需复贵族制之魅。路易斯要我们玩味,挂在驴子鼻前的那根红萝卜,也许不仅仅是欺骗。假如驴子也会像我们一般回首往事的话。

【关于自行车的四种体验。p67】

“谈谈自行车吧”,友人说,“我亲历了四个阶段。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自行车对我毫无意义。它是大人们的劳什子。就生命成长而言,这些劳什子只是不相干的大背景。然后,有一天,我有了一辆自行车,学着去骑自行车,最终能自己骑着兜风。大清早,在树林里穿梭,绿树荫浓阳光灿烂,宛如步入天堂(paradise)。那种轻松无碍——与戏水有的一比,但更像是发现了第五元素——仿佛解开了生命奥秘。这时,人会开始感到幸福。然而,我很快就到了第三阶段。上学骑车,下学也骑车,风里来雨里去的。活像那种往返都是上坡路的旅程。这时,骑车显出其单调乏味(prose of cycling)。自行车之于我,就像船桨之于船夫。”

“那第四阶段呢?”我问。

“我现在就是。或者说我常常处于其中。因为没有汽车,我不得不重骑自行车上班。工作乏味透顶。然而,一次又一次,骑自行车给我带来一丝丝甜美记忆。我重得第二阶段的感受。还有,我明白那感受曾何其真实——甚至何其哲学。这运动着实令人出奇地愉快。当然,我当时并未把它当成幸福秘笈。在这个意义上,第二阶段就是幻梦(mirage)。但却是关于某种东西的幻梦(a mirage of something)。”

【驴子面前的红萝卜并不仅仅是欺骗。p68】

“你的意思是……”我说。

“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个世界或其他任何世界上,自行车处女航看上去应许给你的那种幸福,无论到底是有还是没有,但是,有那么个想头,总是不一样。即便某特定许诺是假的,许诺给你的那个东西的价值还在——即便所有关于它的许诺都是假的。”

“听起来像是挂在驴鼻子前面的那根胡萝卜”,我说。

“那也可能不是欺骗,要是驴子既乐享萝卜的气味又乐享萝卜的口味,甚至更乐享萝卜的气味的话。或者我们设想一下,要是萝卜气味让驴子产生一种情感,吃多少萝卜都无法满足?当它一把年纪,处于第四阶段,难道它不会回首往事,发点感慨:‘我庆幸鼻子前面曾挂根萝卜。不然,我可能现在还认为最大的幸福就是吃。现在我知道了,还有好出很多的东西,那是萝卜气味带给我的。我宁愿知道有它,也不愿不知道它。即便我从未得到它。因为,即使仅仅曾经想望过它,生命也就值得一过。”

“我并不认为,驴子竟会有此感受。”

“是的。不但四条腿的驴不会,两条腿的那个也不会。但是我怀疑,这种感受正是人之为人的标志。”

【四阶段:无魅、附魅、祛魅、复魅。p68—69】

“这么说,自行车发明之前,就没人是人了?”

“自行车只是个比方。我想,几乎关于任何事情,都有四个阶段。给它们取个名字,分别就是,无魅阶段(unenchanted age)、附魅阶段(enchanted age),祛魅阶段(disenchanted age)和复魅阶段(re-enchanted age)。小时候,自行车对我‘无魅’。等我学会骑了,就‘附魅’了。16岁,‘祛魅’。现在,又‘复魅’了。”

“说下去!”我说,“这理论还有什么其他用场?”

“我想,最明显的是爱情。我们都记得那个无魅阶段,那时候女人对我们没意义。后来,坠入爱河,当然就是附魅了。后来结婚,在婚姻前期或中期,好了,祛魅来了。所有许诺,到头来,都像是空头支票。没有女人值得你期待——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并不是对拙荆或令阃不敬。我是说……”

“我没结婚”,我提醒道。

“噢。真遗憾。因为这样的话,你就不可能理解这一特殊形式的复魅。我想我给一个光棍解释不清楚,如何到了一定时间,猛然想起燕尔新婚时的幻梦。这时,你清楚知道,它是幻梦,但是却看到了它给你带来的一切,带来了少年男女从未想见的东西。你也感到,去记住它,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让它重回现实。所以啊,在所有其他体验背后,它仍旧在那儿,就像贝壳躺在清澈见底的池塘。你感到,要是没它,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所以啊,即便它最不可信,它也告诉了你一个重要真理,你直到那时才能理解的重要真理。我觉得你可能有些厌烦了。”

“没有没有”,我说。

“那我们就举个你感兴趣的例子吧。说说战争,如何?对战争,绝大多数青少年在成长期间,都无魅。无魅阶段,人看待战争,也非常正确,那纯是浪费和残酷,没有其他。在附魅阶段,人就是鲁伯特·布鲁克[2]或菲利普·锡德尼菲利普·锡德尼(philip sidney,1554—1586),英国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廷臣、政治家、军人、诗人、学者及诗人的赞助人,被认为是当时的模范绅士。其《爱星者和星星》(1582)被誉为伊丽莎白时代最优秀的十四行组诗,《为诗一辩》(1582)把文艺复兴理论家的批评思想介绍到英格兰。(参《不列颠百科全书》第15卷340页)那种心态。他想的是荣耀、战争诗、敢死队,还有永不后退和骑士品质。接下来就是祛魅阶段,就像西格夫里·萨松西格夫里·萨松(siegfried sassoon,1886—1967),英国诗人、小说家,以反战诗歌和小说体自传而闻名。萨松在一战时法国战场任军官,曾两度负重伤。由于发表反战诗《老猎人》(1917)和《反攻》(1918)以及获得十字军功章后公开表明其和平主义立场而广为人知。(参《不列颠百科全书》第15卷73页)那样。还有第四阶段,尽管在现代英国,没有几个人敢谈论它。你相当明白我的意思。人们没少受骗。我们对战壕记忆尤深。我们都知道,那浪漫看法遗漏了多少现实。但是我们也知道,英雄主义真实不虚(heroism is a real thing),传统中的烟羽、旗帜和军号,不是言之无物。它们是一种尝试,去礼敬那真正值得礼敬的。人们之所以认为值得礼敬,恰恰是因为,任何人都知道战争何其可怕。关于战争的第四阶段的重要,就在于此。”

【区分无魅与祛魅,区分附魅与复魅。p70】

“这怎么说?”

“区分无魅与祛魅,区分附魅与复魅,难道不是极端重要?拿诗人来说吧。比如荷马的战争诗篇或《马尔顿之战》,就是复魅。你在每行都会看到,诗人像我们现代人一样清楚,他写的事情多么可怕。他礼赞英雄主义,但是他曾为此付出代价。他看到恐怖(horror),同时也看到荣耀(glory)。可另一方面,《古罗马方位》或《勒班陀之战》(写得和勒班陀战役[3]一样好看)则还在附魅。诗人明显对战争一无所知。[4]同样要区分无魅和祛魅。你读一个作家,他看爱情就是色欲,战争就是屠杀,依此类推。可是,到底你在读一个无魅者还是一个祛魅者?这个作家是经历那个附魅阶段以后,现在来到荒原呢?还是根本就是个低能儿,像狗一样,不受爱情幻梦(love mirage)的骗;像懦夫一样,不受英雄幻梦(heroic mirage)的骗。假如是个祛魅者,他可能还能说些有价值的东西,尽管比复魅者少一些。假如是个无魅者,把那书烧了。他在谈自己不懂的东西。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不得不防备的危险就是,处在无魅阶段的人,自己以及他人都误以为他正处在祛魅阶段。你想说什么?”

“我在纳闷,你所说的在第四阶段回望的那个附魅,是不是只是记忆错觉(illusion of memory)。难道我们记起来的兴奋体验,比曾经实际拥有的多很多么?”

“在某种意义上,当然是了。记忆本身就是这四阶段的范例。你看,华兹华斯是附魅者。他从少年时光里,得到一束束甜美记忆。他并不深究这些记忆。他相信,即便他能回到过去,他也会发现总会有喜乐时刻(moment of joy)等待着他。你呢,则是个祛魅者。你已经开始怀疑,尽管记忆令人销魂,但这些所谓喜乐时刻,当时并不像现在看上去那样美妙。你说得没错,是没那么美妙。每一次伟大经历(great experience)都是:

一阵私语

一经记忆封存,变成大喊[5]

可然后呢?难道记忆封存不跟其他事实一样,也是个事实么?因为过去和现在之间的一束光,聚了个焦,碰巧让我们看到的景象,就不太重要了吗?山在一定距离外,看起来就成了紫色的。这不也和其他事实一样,是个事实么?——要不是因为你啤酒不多了,我们还会继续讨论。酒吧那头的那个人,认为我们在谈政治。”

【民主社会需复贵族制之魅。p71—72】

“我拿不准,我们是不是没谈政治”,我说。

“你说得太对了。你的意思是说,贵族制(aristocracy)也是个例子?是那些最纯粹的附魅者,才会假想任何人,给他无上权力[6],他就不会拿来剥削人;甚至假想,他们自己关于荣誉(honour)、英勇(valor)和儒雅(elegance)的标准,不会很快变得俗不可耐。顺便说一句,他们好像为那些标准活着。于是,正当其时又不可避免,祛魅来了,到了革命阶段。可是问题关键是,我们要不要继续走向复魅。”

“那复魅会是什么样子?”

“认识到,贵族制幻梦背后的那个东西,是绝对必要的。假如你乐意,贵族制(aristocracy)是对的,错的只是贵族(aristocrats)。或者换个说法,一个社会,宪制(constitution)和思想风气(ethos)都是民主的,这个社会前景堪忧。二者离之则双美。[7]

* * *

[1] 《自行车对话录》,原刊于《抵抗》杂志(resistance,1946年10月),第10—13页。

[2] 鲁伯特·布鲁克(rupert brooke,1887—1915),英国诗人。他参加一战时所写的十四行组诗《1914年及其它诗歌》(1914 and other poems)出版后,立即成名。最著名的十四行诗之一《士兵》这样开头:如果我死去,想到我时只需记住:在异乡的某个角落,有一块永远是英国的地方。(参《不列颠百科全书》第3卷173页)

[3] 勒班陀战役(battle of lepanto,1571年10月7日),或译勒潘陀海战,是欧洲基督教国家联军与奥斯曼帝国在希腊勒班陀(nαυ'πακτοζ)近海展开的一场海战,奥斯曼帝国战败。这次战役实际价值不大,但对欧洲人的信心却产生巨大影响。(参《不列颠百科全书》第10卷19页)

[4] 【原注】 《马尔顿之战》(the battle of maldon),10世纪的古英语诗歌,描写991年奥拉夫(anlaf)统率诺曼人在埃塞克斯郡莫尔登的大洗劫。《古罗马方位》(lays of ancient rome,1842)之作者是麦考莱(thomas macaulay),而《勒班陀之战》(lepanto,1911)的作者是切斯特顿(g. k. chesterton)。

[5] 【原注】欧文·巴菲尔德(owen barfield)诗歌未刊稿。【译注】原诗为“a whisper / which memory will warehouse as a shout.” 因未找到中译本,只能妄译。

[6] 原文为uncontrolled power over his fellow。拙译在《论平等》一文中直译为“凌驾于同胞之上的不受约制的权力”;这里为求文辞通畅,意译为“无上权力”。

[7] 原文为and not much loss either。藉《文赋》“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意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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