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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快乐哲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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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donics

【译者按】快乐哲学不同于快乐主义。往事固然真实,回忆往事之甜蜜也真实。只承认我们通常所谓的真实,只会有快乐主义;体认在此之外的另一重真实,则会有快乐哲学。魔法橱背后是否有纳尼亚,端在一念之间。现代世界多快乐主义而少快乐哲学,是因为现代人太过现实,太过精明。这样的现实主义,是冒牌的现实主义,是个牢笼。步出此牢笼,方知俗常所谓快乐(pleasure)、幸福(happiness)之上,尚有喜乐(joy)。

【§1—2.自述平素之我:人人自有固陋之处。p50—51】

有些快乐,几乎不可能得到解释,也难于记述。我乘地铁从帕丁顿去哈罗时,就曾亲身经历。是否能够成功地让它对你变得可以想象,对此我没有把握。有把握的是,我的唯一成功机会,端赖于从一开始就让这一事实给你留下印象,即我就是人们通常所谓的乡巴佬。除了在上次战争中,我在一家伦敦医院做短暂停留外,我从未在伦敦居住。其结果是,我不仅对伦敦所知甚少,且不曾学会视其为普通地方。访友返回途中,我一头扎进帕丁顿地铁站,并不知道重见天日之时,是在通向宾馆的楼梯里,还是在离开站台不远的别处。就我而言,“听天由命”吧。我不得不做两手准备,就像我们不得不对起雾、下雨或日晒做好准备。

然而所有伦敦人,对郊区一无所知。[2]之于我,即便不与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samarkand)或扎达尔的海洋风琴(orgunje)齐名,也堪与加拿大的温尼伯(winnipeg)或俄罗斯的托博尔斯克(tobolsk)比肩。[3]这是我的快乐中的首要因素。启程去哈罗,我最终要顺着地洞进入的那个神秘地区,名叫伦敦,却又全然不像乡巴佬所了解的伦敦。我要去的那个地方,街上或巴士上遇见的伦敦佬就从那里出来,也都要回到那里。因为伦敦市中心,就居住一词之深意而言,难以居住(hardly inhabited)。人们呆(stay)在那里(我推断,那里有宾馆),但是很少有人生活(live)在那儿。我要去的地方,它是个舞台。演员化妆室、休息室、整个“幕后世界”都在别处。

【§3—4.学着欣赏他人:静观之乐。p51—52】

也许我必须费点劲让你相信,我并非在冷嘲热讽。我求你相信,所有那些“溪谷”和“树丛”和“公园”,在伦敦人眼中稀松平常,在我听来却具有魔力。我一直没能够理解,为什么住在郊区就显得可笑或可鄙。我确实曾断断续续尝试数年,企图完成一首诗。然而这首诗(就像我的许多诗作一样)一直没有超过两行:

谁讨厌乡下人

“我。”搭话的是上等人

确实,伦敦佬要能最终理解我的感受,只有一条路。只明白一会伦敦在我眼中的样子,要是这会给他带来快乐,那么,这种快乐——换个角度看事物所带来的快乐,也是镜子的魔力所在——恰恰就是我从郊区人的观点得到的。因为去思考它们,就是去思考,像伦敦这样对我来说不像家(unhomely)的地方,对其他人来说恰恰就是家。整个图案被翻了个里朝外,头朝下。

我的旅程开始时,正值傍晚。火车上坐满了归家人,但并不拥挤。重要的是我坚持认为——你一会儿就知道为什么——我对他们并未产生错觉。假如有人那时问我,我是否假定他们特别善良、特别幸福或特别聪明,我会毫不讳言,答个“不”字。我深知,他们要回的家,也只有不到一成的家,会免于坏脾气、嫉妒、厌倦、悲伤或焦虑,即便只是一个晚上。然而,花园门铃叮咚、打开前门、客厅里的不可名状的家庭气息、挂帽子,都情不自禁地走进我的想象,还伴随着那依稀记得的一段音乐的全部柔情。在他人的人伦日常中,有一种非凡的魅力。每幢灯火升起的房屋,从马路上去看,都神秘迷人(magical):他人花园里的婴儿车或剪草机,从厨房窗户飘出来的香味和炒菜声。我并不是想对自己的家庭生活,做廉价嘲弄。这种快乐,又是“玄鉴之乐”(mirror pleasure)[4]——快乐来自于置身事外看他人身处其中者,同时又意识到你置身事外。有时候,我们把这个游戏倒过来玩。

【§5—6.美,并非强加,而是邀请。p52—53】

这时,又来了其他事情。列车继续前行,格外迷人的是我们仿佛要冲入晚霞,虽然仍在深深的山谷——仿佛列车在大地之中游泳,而不像真实列车那样行驶地面或像真实地铁那样钻着地洞。迷人的还有列车停靠站点时突如其来的宁静,我从未听说过的站点,停的时间还蛮长。那种新奇(novelty),就是坐在没有人群没有人造灯光的车厢里的那种新奇。然而我没有必要一一细数其所有成分。关键在于,其间所有这些事物给我构筑(built up)了某种程度的欢乐。我不能努力估量这种欢乐,因为要是我这样做,你会以为我在夸大其词。

可是,等一等。“构筑”用词不当。它们实际并未强加(impose)这种欢乐;它们馈赠(offered)欢乐——取与舍,我自由选择——就像远楼歌声,除非我们想听,否则不必去听;又像清风拂面,你置之不理是易如反掌。我们应邀臣服于它(one was invited to surrender to it)。奇怪的是,在我内心有个什么东西一个劲暗示,拒绝此邀请才算“明智”(sensible);几乎还在暗示我说,我最好记得我要去做的事情我并不喜欢,返回牛津的路上将沉闷无聊。于是,我让里面的这个精明人(inward wiseacre)消停一会。我接受邀请——委身于这一轻柔、无声无息却又令人心旌摇荡的邀请。接下来的旅程里,我的状态只能称之为喜乐(joy)了。

【§7—8.我们还有第二重生活:求则得之舍则失之。p53】

我记述这个,并非因为我认为:我的奇遇,正因为是我的,就具有什么普遍兴味(general interest);而是因为我揣想:几乎每个人,定将有过[5]同类遭遇。我们所过生活的实际品质——变动不居的心灵天气(the weather of consciousness)——与我们常常所谓的“真实”生活之间的联系,比我们通常所假设的,要么松散得多,要么微妙得多。——这难道不是一个事实?事实上是否有两重生活?在一重生活里所发生的事情,(假如我们是知名人士)我们的传记作家都会写,我们平素定其吉凶,我们因此而受庆贺和抚慰。但与此相伴,还发生着其他事情,那种伴随方式完全就像我们夜间透过列车窗户看到里面的黑魆魆的小隔间。我们可以选择视而不见,可是它一直奉送着(offers to come in)。巨大的快乐,无法言表,有时(假如我们粗心大意)甚至都没被认出或未被记得,从那个角落里涌向我们。

因此那难以理喻的欢乐(unreasonable happiness),有时给人惊喜,就在遵照所有客观法则本应最为悲惨的那个当儿。你会问我,难道它不也是有利有弊。不也有阴森而又可怕的访客(grim and hideous visitors)来自第二重生活——难以备述的阴郁,而当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才说“好了”?我想是有这种情况。可是,坦率地说,我发现它们数量要少得多。无由之欢乐要比无由之悲摧,更为经常。

【§9.我们心中常有一个精明人。p54】

假如我是正确地认为,在我之外的其他人也经历过这种不期而遇的馈赠(offer),这种伊甸园的邀请,那么我也期望,我是正确地相信,他人也认识心里面的那个精明人(wiseacre),那个禁止你去接纳的狱吏(jailer)。这个狱吏诡计多端。当他发觉你在可能忧虑的情境里却无忧无虑,他会努力说服你,只有开始忧虑,你才能“做对头”以化险为夷。一经细察,这十有八九最终都是胡话。而在另一些日子,他变得很道德:他说你那样感受是“自私”(selfish)或自满(complacent)——尽管在他控告的当儿,你正准备做力所能及的事奉(service)。要是他发现你的某一弱点,他会说你还“年轻”;对这句话,我经常回答说你年长得可怕。

【§10.第二重生活也是现实。p54】

在这些日子里,他的长项是混淆问题。你要是由着他,他会声称,别人家的天伦之乐,乃基于幻觉(illusion)。他将不厌其烦地(他从不为证据发愁)向你指出,假如你走进其中任意一家房屋,你会发现形形色色的家丑。然而他只是想把你搞糊涂。那种快乐,不牵涉或者不需牵涉幻觉。远山苍苍。即便你靠近它,发现那种特殊的美随之消逝,它依然苍苍。15里之外看它苍苍这一事实,和其他事实并无差别。假如你要做个现实主义者(realists)那就让我们彻底地现实主义。[6]童年时光的一些碎片,在40岁时因某些突如其来的气味或声音而勾起回忆,也给了他(40多岁时)一种几乎难以承受的快乐——这也是一种残酷的事实。和其他事实一样称得上事实。纵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诱使我回到14岁,但是同理,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诱使我放弃那个普鲁斯特式的或华兹华斯式的异乎寻常的瞬间,在那一瞬间,部分之过去又回到我身边。

【§11.现代的冒牌现实主义。p54—55】

我们已经拥有足够多的快乐主义,多得不能再多——那种阴郁的哲学说,快乐是唯一的善。[7]然而可以称作“快乐哲学”(hedonics)的东西,即关于快乐的科学或哲学,却几乎无人探讨。我主张,快乐哲学的第一步就是打倒狱吏(jailer),从此之后把钥匙拿在我们手中。他已经主宰我们心灵达三十年之久,尤其是在文学和文学批评领域。他是一个冒牌的现实主义者。他以痴心妄想(wishful thinking)为名,控告所有神话所有奇幻所有传奇:使他闭嘴的唯一途径就是,比他更现实主义——每时每刻都侧耳倾听流经我们的生命的轻声细语,力求在此发现,一切颤栗(quivering)、奇妙(wonder)和(某种意义上的)无限,而这些都为那些所谓的现实主义文学所忽略。因为,那些给我们提供的体验最切近生命体验的小说,并不必然是其中事件都最像传记或报纸里的事件的那些小说。

* * *

[1] 《快乐哲学》(“hedonics”),原刊于《时代与潮流》杂志第26卷(1945年6月16日),第494—495页。

[2] 瑞士小屋或梅达谷瑞士小屋(swiss cottage)现属伦敦自治市卡姆登(camden)。梅达谷(maida vale,又译“梅达韦尔”)是一个居住区,现属伦敦“自治市”西敏市(city of westminster)。二者现均属大伦敦(greater london)之“内伦敦”。路易斯本文所说的伦敦,专指大伦敦之核心地域伦敦市(city of london),故而此二地算郊区。

[3] 原文只有地名,并无国名,为方便汉语读者理解,译者在地名前添加国名。

[4] mirror pleasure意译为“玄鉴之乐”,出于两点考虑:一则路易斯所谈mirror,已大有深意;二则中国古人常以“镜鉴”与“止水”为喻,比清明之心。如《淮南子·修务训》云:“诚得清明之士,执玄鉴于心。照物明白,不为古今易意。”高诱注曰:“玄,水也;鉴,镜也。”

[5] 原文是将来完成时will have happened to most people,意在强调,我们定会有但是否会有却端在一念之间。

[6] 路易斯在《文艺评论的实验》(an experiment in criticism)第七章第1段就交待说,realism一词,随论域不同,意思不同。在逻辑学领域(一般中译为唯实论),与其相对的是唯名论(nominalism);在形而上学领域(一般中译为实在论),与之相对的是唯心论(idealism)。其第三义体现在政治语言中,略带贬义:同样态度,在对手那边我们就称为“不择手段”(cynical),在我们自己这儿则改称“现实感”(realistic)。而作为文学批评的术语的realism,一般中译为写实主义或现实主义。路易斯认为,把现代以来的现实主义文学或艺术奉为唯一的现实主义,恰好是一种现代自大。神话或奇幻之作,就“忠于生活”而论,一点也不亚于现代的现实主义。详参《文艺评论的实验》第五至七章。拙译该书将于2015年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7] 快乐主义(hedonism)又译“快乐论”或“享乐主义”。《伦理学与生活》(蒂洛、克拉斯曼著,程立显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8)一书解释hedonism:“该理论认为快乐或幸福是生活中唯一本质的善或价值;如果一个行为带来最大量的快乐或幸福,只有最少的痛苦或不幸,那它就是合乎道德的。这是伊壁鸠鲁(利己主义)和边沁、密尔(功利主义)道德理论的基本原则。”(第4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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