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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大兵贝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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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按】士兵不信长上,乃正常现象。即便英明勇武如亨利五世,亦有殊死杀敌的大兵贝茨对之冷嘲热讽。现代知识人不必为报纸上的士兵不信长上的消息大惊小怪,真正应感到震惊的是普通士兵的世故,是道德义愤的缺失。知识人往往以为老百姓会被报纸左右,殊不知,最容易被报纸左右的恰好是知识人。

【§1—2.大兵贝茨与今日英国或许相关。p46】

把戏剧人物从其背景中拿出来,而述其生平,仿佛他们就是真实人物似的——我作为一个批评家,无此习惯。然而此刻我却有一个特殊理由——并非文学理由——从《亨利五世[2]》中撷取一个人物。他就是大兵贝茨。

在某方面,大兵贝茨与现役军人都有个好运道。他们所侍奉的国家领袖,都是个英雄坯子,且有着杰出口才。莎士比亚笔下的亨利,就像我们当今之首相[3],是个鼓舞人心的主帅。他的“战地动员”,竭尽莎士比亚之所能,这就意味着,那是战地动员之极致。基本没有人会想,现役军人还能听到更好的。[4]

【§3—5.亨利五世在前线亦遭冷遇。p46—48】

莎士比亚明白展示了,这一精彩宣讲在约翰·贝茨身上产生什么效果。阿金库尔战役前夕,他被告知,亨利王本人誓死坚守阵地。贝茨不为所动。他答复道,尽管是个寒冷夜晚,但他敢打赌,国王也宁可浸泡在泰晤士河里,哪怕河水齐到脖子,他也不会在阿金库尔前线坐以待毙。他接着补充说,假如国王真的情愿在此坐以待毙,那么他约翰·贝茨真心希望国王自个留守,让明智的小伙子们回家。[5]他还被告知说,国王的“事业是正当的,他的作战理由光明正大”。[6]换用现代语言来说,我们为文明而战,为打败野蛮而战,为捍卫民主而战。

另一个士兵威廉斯当时正在一旁跺脚取暖,冷眼旁观,不置一词。这时他插嘴进来。说的那话,在我看来就相当于伊丽莎白时代的“比方说你”或“噢耶”。他实际说的话是:“这就不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了。”[7]“对极了”,贝茨咆哮道。可他又接着说,这不是他们分内之事。他们不得不服从命令,战争是对是错,是国王操心的。[8]“那么国王的头上可就有一大笔账要算了”,士兵威廉斯说。其后,对话就转到类似战后政策及向战士“兑现”承诺的事情上去了。国王承诺说,他绝不会向敌人献上赎金。“嘿,承诺”,威廉斯挖苦道,“等到我们脑袋掉了,他也许就拿钱去赎自己的命了,而我们可稀里糊涂地死了。”[9]这下激怒了当时在场的唯独做过严肃战地动员的那个人,于是发生一场口角。士兵贝茨看不下去。“和好吧”,他厌倦地说,“你们这两个英国傻瓜,和好吧。咱们跟法国人的争斗已经足够了,如果你们识数的话。”[10]

假如没有留意当时在场的另一个士兵考尔特,就离开这一场,那将是个遗憾。他什么都没有说。让他在场之目的,就是什么都不说。没有这样一个沉默人物,任何前线对话都不完整。他什么都没有说。他知道,那时说什么都无益。多年以前,战火初燃,他的幻想开始破碎之时,他就不再说话:或许是抛家从军时给他的承诺破灭之后,或许是他发现法军与他们接受的教导大不相同之时,或许是在仓皇撤退途中他却意外看到一张报纸说他们正在前进。

【§6—7.无须为士兵想什么而小题大做。p48】

关于亨利五世之时的英国士兵,莎士比亚当然不会比我们知道得更多——或许还更少。但是他了解伊丽莎白时代的士兵。对于近来好些人为之不平的问题,“士兵怎么想?”这一问题,莎士比亚在这一场给了回答。他的回答是,在打败“无敌舰队”之后所谓的伊丽莎白“光辉”岁月里,士兵认为头领所说的一切都是“眼药水”。报纸专栏新近所说的现代士兵的怀疑主义或“愤世嫉俗”,依莎士比亚,对伊丽莎白时代的士兵也同样真实。而莎士比亚对此并未感到特别不安。这一场不是出现在讽刺剧中,而是在写“著名胜利”的英雄戏剧和爱国戏剧之中。

莎士比亚的证词提示我们,我们当前对“士兵怎么想”的不安,不是由于当今士气低落,也不是由于评论员的恶意或失职,而是由于这一事实:战争形势之急转直下容许,更确切地说强迫,受过更多教育(也更可信)的阶层中的一些成员,去仔细看看这一国家的人民大众到底是怎样,以及曾经一直是怎样。他们之所见令他们震惊。可就其本身而言,它并非糟糕透顶。它可能是更好,也可能是更糟。

【§8.道德义愤之缺失才令人震惊。p48—49】

最近几年,我在挤满现役士兵的三等车厢(或走道),度过很多时光。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感到震惊。我发现,这些人几乎全都毫不迟疑地不信,报纸关于德国人的波兰暴行的任何报道。他们并不认为这事还值得一议:他们用“宣传”(propaganda)一词,就把这事给全部打发掉了。这并不令我震惊。令我震惊的是,义愤(indignation)完全缺席。他们相信,他们的统治者在做我以为最邪恶的事——就子虚乌有的暴行撒谎,播下了未来暴行的种子。然而,他们没有感到义愤: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人们预期之中的一种运作(procedure)。

【§9.容易上报纸之当的,乃知识人。p49】

我想,这令人气馁。然而整幅图景却并不令人气馁。它要求我们彻底改变我们的一些信念。我们必须去除我们的傲慢假定:群众可以被牵着鼻子走。据我所知,恰恰说反了。唯一真正会上自己所钟爱的报纸的当的,是知识人(intelligentsia)。[11]正是他们,在读头条文章:穷人都在读体育新闻,报纸里体育新闻最真实。你是否喜欢这类境况,端赖于你的视角(views)。如果你是个规划师(planner)[12],或者是一个怀揣万能药方欲令国家齐心协力的人,那么这就难为你了。你的航船将搁浅在英国人民之不信任上面,那古老的、半怀好意的、不大走脑子的、冷嘲热讽的不信任。如果你不是个规划师,那么,这种雷打不动的怀疑主义,这种幽默,这种不抱幻想的耐性(几乎是用之不竭的耐性——“与上帝之可怕的耐性多么不同!”),对民族生命来说就并非一个特别糟糕的基底。然而我想,真实结论就是,千万人中士兵贝茨的存在,应当既浇灭你的希望(hopes)也平息你的恐惧。正是他,使得这块岛屿上不可能发生非常坏或非常好的事。当一切都说过并且做过之后,他还是在阿金库尔战场上痛打法国骑兵。[13]

* * *

[1] 《大兵贝茨》,原刊于《旁观者》杂志第173卷(1944年12月29日),第596页。

[2] 《亨利五世》(henty v)刘炳善中译《导言》:亨利五世是伊丽莎白时代英国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当时,英国在1588年战胜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取得了海上霸权,这一胜利激发了英国人的爱国热情,使他们对本民族的历史产生强烈的兴趣,历史剧就应运而生、繁荣发展。亨利五世在上一个世纪的阿金库尔一战,指挥以农民弓箭手为步兵主力的英军,以少胜多,打败了装备精良、人数五倍于英军的法国贵族骑士大军。对于伊丽莎白时代的伦敦市民来说,亨利是象征民族凝聚力的近代历史人物,他也是莎士比亚心目中的一位“理想君主”。(《莎士比亚全集》第四卷,译林出版社,1998,第215页。)

[3] 【原注】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

[4] 《亨利五世》第四幕第三场,阿金库尔战役前夕,兵力悬殊,英军只有五千,法军乃英军之五倍。威斯摩兰伯爵感喟说:“啊,今天在英格兰闲着没事可干的人,能有一万名到我们这里来就好了。”这一感喟,显然很是动摇军心。亨利王这时发表了戏剧中最为激动人心的一段战场动员:是谁有这样的愿望啊?我的威斯摩兰老弟?不,我的好老弟。如果我们注定要战死,那么我们使国家遭受的损失也就够多了。如果我们不死,人越少,分享的荣誉就越大。凭上帝的意旨吧!我请求你,不要希望再增加一个人了。天神在上,我是不贪图钱财的,谁拿我的钱去吃喝,我并不在意,有人穿走我的衣服,我也不心疼。这些身外之物,我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如果贪图荣誉是一桩罪恶,那么我就是世上最有罪的人了。不,说实在的,老弟,不要希望再多来一个人了。上帝啊,为了实现我最美好的希望,我可不愿意再多一个人来夺走我这个极大的荣誉。啊,不要希望再多来一个人了。……

[5] 《亨利五世》第四幕第一场,亨利五世化身士兵,巡查阵地。士兵贝茨这样说国王:“他尽可以装出勇敢的样子,但是我相信,他也宁愿让自己齐脖子泡在泰晤士河里。我真希望他能在那里,我就在他身边,不管后果如何,只要我们能离开这里。”化身为小兵的亨利王说:“真的,对于国王我要说一句良心话:我认为,他除了眼前这个地方,不会希望跑到任何别的地方去。”贝茨说:“那么我希望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这样,他一定会拿出钱来赎他的生命,而许多穷人的命也可以保住了。”(《莎士比亚全集》第四卷,译林出版社,1998,第284—285页)

[6] 【原注】《亨利五世》第四幕第一场,第134—135行。【译注】见中译本《莎士比亚全集》第四卷,译林出版社,1998,第285页。

[7] 【原注】《亨利五世》第四幕第一场,第136行。

[8] 威廉斯是在说,战争正义与否,不知道。贝茨答话说:“嘿,这也不该让我们去追究,因为我们只要知道自己是国王的老百姓,也就够了。如果他的作战理由不对,我们只是服从国王,不担什么罪名。”(中译本《莎士比亚全集》第四卷,译林出版社,1998,第285页)

[9] 中译本《莎士比亚全集》第四卷,译林出版社,1998,第287页。

[10] 同上书,第288页。

[11] 在《黑暗之劫》(杜冬冬译,译林出版社,2011)中,路易斯借黑暗势力警察头目之口说:“你这个傻瓜,正是受过教育的读者才会被欺骗。不好骗的都是别人。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有相信报纸的工人?工人都毫不犹豫地相信报纸都是宣传,从来不看头版。他买报纸是为了看足球比赛的比分,以及姑娘摔出窗外,梅费尔的公寓发现尸体这类花边新闻。这样的工人们才让我们头疼。我们不得不调教他。但是受过教育的智识公众,那些读精英周刊的人,却不需要调教。他们已经调教好了,会相信一切事情。”(第96页)路易斯对报刊等现代传媒,甚为警惕。亦可参见本书导言第一段。

[12] 在路易斯笔下,planner一词常常大写,意指那些想为人类规划全新未来的一批人。对于此等僭妄,详参拙译《人之废》(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第2章。

[13] 士兵贝茨撒完怨气之后,最后还是说:“我并不想叫他为我负什么责任,但我还是下决心为他拼命打仗。”(中译本《莎士比亚全集》第四卷,译林出版社,1998,第2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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