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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论民主教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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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mocratic education

【译者按】民主教育当为维系民主制的教育,而非民主主义的教育。欲维系政治上的民主制,恰需教育上的贵族制。这是因为,平等诉求有两个情感根基:一为渴求公平,一为仇恨卓越。前者最高贵,后者最卑劣。处处追求平等的民主主义教育,助长的恰好是后一情感。

【§1.民主派所喜不等于民主制所需。p32】亚里士多德说,民主教育并不应当是指民主派(democrats)所喜欢的教育,而应当是将能维系民主制的教育。[2]除非我们认识到,民主派之所喜与民主制之所需并不必然同道,否则我们就不能清楚思考教育。[3]

【§2.流俗的民主教育喜言平等。p32】举例来说吧,相对于愚钝而又懒散者,聪颖而又勤勉者不能获得任何优势的教育,在一定意义上是民主的。它是平等主义的,而民主派喜爱平等。《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无谓竞赛”是“民主”竞赛,因为每个赛跑者都胜出,都获得奖章。就像嘉德骑士团[4]那样,它认为任何优点都有的可说。在教育中,虽然无人公开主张这样一种彻头彻尾的平等主义,但是苗头已经出现。可以看到越来越高涨的呼声,要求一些孩子比其他孩子能修得更好的那些学科,不再列入必修课程。昨日是拉丁语。今日,我在一篇论文中看到,则是数学。这两门课都给某类孩子以“不公正的优势”(unfair advantage)。取缔这类优势,便是民主之一义。

【§3.流俗的民主教育喜言行行出状元。p32—33】没有理由在取缔这两门必修课程之后,就此止步。为了始终一贯,我们必须前进。我们也必须取缔所有必修课程,我们必须扩大课程表,从而使得“行行出状元”。[5]即便那些不能或不愿完成入门学习的孩子,也能因某些事得到嘉许或宠爱,如手工或体操,道德榜样或公关礼仪,公民资质或护理豚鼠,兴趣爱好或音乐欣赏。什么都行,只要他喜欢。于是乎,没有孩子及家长觉得逊于他人。[6]

【§4.两个问题。p33】如此之教育定然投民主感情之所好。它修正了天生之不平等。[7]然而,它是否会养育民主国家,使之存活;或者即便它能存活,其存活是否可欲[8]——则是另一码事。

【§5.此等民主教育,在制造笨蛋国家。p33】如此教育下的国家,其存活之不大可能,无需多费唇舌。显而易见,它能免却毁灭,只要其竞争对手或敌人也被强制采取同样体系。只有在笨蛋世界里,笨蛋国家才会安全。而关于是否可欲的问题,更有意思。

【§6.平等诉求的两个情感源泉。p33】平等诉求有两个源泉。一个来自最高贵的人类情感,一个来自最卑劣的人类情感。高贵源泉是渴求公平游戏。另一源泉则是仇恨卓越。方今之时,忽视后者之重要性,就是陈义过高。所有人都有一趋向,怨恨比自己更强大、更敏锐或更好的存在。只有借助外在的良好规训和内在的持续道德努力,这一趋向才能得以改正。在没有规矩且蛮不讲理的人身上,这一趋向变本加厉,变成了对任何杰出(excellence)的一种难以抚慰且无缘无故的恨。这一点,可于流行词汇中略见一斑。今日,诸如“高蹈”(highbrow)、“自恃”(upstage)、“老校情结”(old school tie)、“学究”(academic)、“自命不凡”(smug)及“自满”(complacent)之类语词风行,我们见怪不怪。当今用这些词语,都是挖苦人的:我们能感觉到其中的尖酸。

【§7.民主主义助长邪恶情感。p34】山雨欲来的这种“民主”教育,当然不好。因为它致力于抚慰邪恶激情,迎合嫉妒。不必怀此企图,理由有二。其一,你不会成功。嫉妒不知餍足。你越是迁就,它索求越多。你可能采取的谦卑态度(attitude of humility)抚慰不了有自卑情结(inferiority complex)的人。[9]其二,你企图引入的平等是致命的(fatal)平等。

【§8.给平等划定义域。p34】在数学领域之外,平等(equality)是一个纯粹的社会概念。视人为政治及经济动物之时,用它。在心灵世界,它没有位置。美(beauty)并不民主(democratic)。她更多地向少数人显现自身,而非多数人;更多显现给持之以恒且严以自律之人,而非心猿意马之人。德(virtue)并不民主。是那些更热烈的追求者,而不是大多数人,才会成就她。真(truth)也并不民主。她要求特别之天分、特别之勤勉,她仅仅惠顾这些人。政治民主前景堪忧,假如它试图将其平等诉求延伸至更高领域。伦理、理智或审美之民主,乃死路一条。

【§9.民主教育与贵族制。p34】真正的民主教育,那种维系民主制的民主教育,在其自身领地之内,必须是无情的贵族制(ruthlessly aristocratic),不以“高蹈”为羞。设计课程时,它应当主要着眼于那些愿意求知(wants to know)的孩子及能够求知(can know)的孩子(除少数例外,他们是同一个孩子。那些蠢笨孩子,往往就是那些不愿求知的孩子。)在某种意义上,它必须让大多数人之利益从属于少数人之利益,它必须使中小学从属于大学。只有这样,它才会成为上知之人的养护者。[10]离开上知之人,民主制或其他政体,都不可能繁荣。

【§10.教育贵族制会成就愚钝学生。p34—35】“可是那些愚钝孩子怎么办?”你会问,“我家汤米怎么办?他极度紧张,他不喜欢算术和语法。难道要让他做别人家孩子的垫脚石?”我的回答是:亲爱的家长,你着实误解了汤米的真实想望及真实兴趣。只有“贵族”体系才会真正给汤米他想要的。假如容许我自主行事,汤米将会舒适地落在底部。他坐在后排,口嚼奶糖,与同学窃窃私语,时而揶揄笑闹,时而接受惩罚。自始至终,他秉持着对权威的这种有张有弛的态度。这种态度,是英国免于沦为奴才国度(a servile state)的主要保障。当他长大成人,他不必成为一个博森。[11]这个世界上,汤米这类芸芸众生的容身之处,比博森的多很多。有成打的职位,比脑力工作报酬高出许多。在这些职位上,他会非常有用,也非常快乐。另外,他还会享有一种无价的好处:他知道自己并不聪慧。他与杰出头脑(the great brains)的分际,一直清晰。在运动场上,他拍杰出头脑的脑门。他对他们保持不乏愉悦色彩的尊敬。他会欣然承认,尽管在高尔夫球场,他能轻松击败他们,但他们知他之所不知能他之所不能。他会成为民主政治之柱石(a pillar of democracy)。他会把做绳子的份,留给那些聪慧的人。

【§11.民主主义教育会成为法西斯之温床。p35—36】而你的所作所为,把他一心想望的那种全然自由的私人生活,当作永远的对立面,加以剥夺。你把游戏变成必修功课,从而令他无缘于真正游戏。你还想得寸进尺?拉丁文课程之设置,真是为了他好。上课时间,他心安理得地偷偷用木头雕削船只。这时,你走了进来,发现了个“人才”(talent),打发他到木刻班。于是乎,一个闹着玩又会成为一门课程?你认为他会感谢你么?雕削船只的一半魅力在于这一事实,它带有对权威之抵抗。舍却这一乐趣,真正的民主政治无法存在。难道你也想剥夺他的这一乐趣?给他的癖好打分,使之冠冕堂皇,最终糊弄此可怜孩子相信,他的闹着玩,也和其他正经工作一样,自有其聪慧之处。你知道其结果么?当他走出校门,步入现实世界,他注定发现真相。他或许会失望。因为你已经使得朴全之人[12]变为花花公子。他将憎恨处人之下(inferiorities)。然而要不是你,处人之下根本不会使他恼火。揶揄嬉笑中的轻松愉悦,不受干涉的毅然决然,其价值就在于,它是草率计划的制动器(brake),是小公务员扰民习性的路边石(curb)。乱嚷“我跟你一样棒”(“i'm as good as you”)的妒意,从另一方面讲,正是法西斯之温床。你正在拿走这一面,助长另一面。民主政治要求,小人物不要把大人物太当回事;然而当所有小人物都认为自己就是大人物时,民主政治就会死亡。

* * *

[1] 《论民主教育》乃路易斯之标题,刊于《时代与潮流》杂志第25卷(1944年4月29日)“随笔”栏目,第369—370页。

[2] 亚里士多德认为,政体有三个“正宗类型”:君主政体、贵族政体和共和政体。与此相应,有三个“变态类型”:僭主政体、寡头政体和平民政体。(详见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卷一第7章,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65,第181—182页)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维持政体之长治久安,诸方略中最重要的一端就是,“按照政体(宪法)的精神实施公民教育”。而维系平民政体或民主政体的教育,并非处处标举自由,而是要强调法律约束。详见吴寿彭译《政治学》卷五第9章,第281—282页。亚里士多德此意,政治思想史学者约翰·麦克里兰之概括,甚为精当:最重要的是,教育制度必须充分配合政府形态。亚里士多德并增加一条原则说,应以民主方式教育寡头统治者,以寡头方式教育民主人,因为让民主人在完全自由中成长,以及让寡头统治者成长于奢侈与安逸之中,来日必成大患。([美]约翰·麦克里兰:《西方政治思想史》上册,彭淮栋译,人民出版社,2010,第72页)

[3] 路易斯严“民主政治”与“民主主义”之分界。他指出,“民主”(democracy)一词,严格说来只是指一种政治制度,或更严格地说只是指选举制度。魔鬼引诱现代人的一个策略就是,让“民主”成为一种口号或口头禅,成为民主主义或民主精神。在路易斯看来,民主溢出政治领域,进入生活的各个领域,后果将是灾难性的。关于此,详见况志琼、李安琴译《魔鬼家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之附录〈私酷鬼致祝酒辞〉。

[4] 【原注】嘉德骑士团(the order of the garter,),由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三世(king edward iii)组建于1344年,是最高骑士团体。路易斯此喻出典于墨尔本伯爵(lord melbourne,1779—1848)关于嘉德骑士团的一句话:“我喜欢嘉德,因为它没有该死的优点。”(i like the garter; there is no damned merit in it.)

[5] 原文为“every boy will get a chance at something”,依习语“行行出状元”意译。

[6] 路易斯在〈私酷鬼致祝酒辞〉一文藉私酷鬼之口,批评流行的民主教育:新式教育的基本原则,乃是不可以让笨学生、懒学生感觉自己不如那些聪明勤奋的学生。那是“不民主”。学生之间的这些差异必须被掩盖起来——因为显然它们都是赤裸裸的“个体”性质的差异。这些差异可以在各种不同的层面加以掩盖。在大学里,考试要拟定考试大纲,以便所有学生都能拿到好分数;大学入学考试也要有考试大纲,以便所有——或者几乎所有的——公民都能上大学,不管他们是否有能力(或愿望)享受高等教育的好处;在中小学校,如果有些学生过分愚蠢懒惰,学不来语言、数学、初等科学,就安排他们去做一些孩子们通常会在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做的事,比如让他们做泥巴馅饼,并美其名曰“设计”。重点在于,无论何时,都不可以用哪怕最轻微的方式暗示他们比正常孩子差。他们做的事,不管多没有意义,必须得到“同等的重视”……于是,聪明优秀的孩子在整个学生时代都被“民主地”绑定在同龄人的班级;一个小崽子本来可以应付埃斯库罗斯或但丁,却坐在同龄人中间,听他们费劲巴拉地拼写“一只猫坐在席子上”。(况志琼、李安琴译《魔鬼家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140—141页)

[7] 原文为the inequalities of nature。《孟子·滕文公上》云:“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万。”可资参证。

[8] 原文为desirable。汉译“可欲”,语本《孟子·尽心下》之“可欲之谓善”。

[9] 路易斯所用“自卑情结”(inferiority complex)一词,与阿德勒不同。阿德勒之精神分析设定,任何人都有自卑情结;而路易斯则是在说,只有自觉才不如人者才有自卑情结。这一自卑情结的标志就是,拿“我跟你一样棒”(i'm as good as you)做精神支柱:圣伯纳德绝不会对玩具狗说,“我跟你一样棒”;拿奖学金的学生绝不会对低能儿说,“我跟你一样棒”;可用之才绝对不会对无业游民说,“我跟你一样棒”;漂亮女人绝对不会对丑女人说,“我跟你一样棒”。除了严格意义上的政治领域外,只有在某种程度上自感不如别人的人,才会要求平等。确切地说,这句话正好表现了有病的人的自卑感,自卑感弄得他痒痒、刺得他心疼、揪住他的心,可他仍拒不承认。(况志琼、李安琴译《魔鬼家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137页)

[10] “上知之人”乃意译,原文为first-class intellects。《论语·阳货第十九》:“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论语·雍也第六》:“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拙译据此二语意译。

[11] 【原注】理查德·博森(richard porson,1759—1808),东拉斯顿郊区牧师之子。孩小之时,就显出超常记忆力。因众多监护人之助,在伊顿公学和三一学院接受教育。1792年,成为剑桥大学希腊语钦定教授。

[12] 原文为this simple,wholesome creature,藉古人对“朴”、“全”之珍视意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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