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quality
【译者按】平等是药,而不是粮。平等之所以是善,是因为我们病了;恰如衣着之所以是善,是因为我们不再纯真。现代民主社会的一大危险就是,平等会溢出社会政治领域,上升为普遍原则:药变为粮,民主政治变为民主主义,次优选择摇身变为至善。当此之时,民主政治岌岌可危。避免这一危险,则需为民主、平等划定义域,不让其侵入属灵生活。恰如衣物之下,我们应保全肉身;属世生活里的平等外衣之下,亦应保全属灵之尊卑有等。如此,方可保全民主政治。
【§1.民主制之理论基础,乃人之堕落。p17】我之所以是民主派(democrat),[2]因为我相信人之堕落(the fall of man)。[3]我认为,绝大多数人之所以是民主派,乃出于相反理由。绝大部分民主热情来自卢梭之辈的看法。他们相信民主,是因为他们认为人类如此明智如此良善(wise and good),故而统御(the government)应有他们的份额。以此为根据捍卫民主,其危险在于,这些理论基础并不对。一旦其弱点暴露,就有喜好专制的人坐收渔翁之利。只需反观自身,我就可以发现它们不对。统御鸡舍,我并无份额,遑论国家。同理,绝大多数人——所有听信广告、用标语思考以及传布流言的人——也无份额。民主之真正理由恰好相反。人类是如此堕落,以至于不能将凌驾于同胞之上的不受约制的权力[4]托付(trusted with)给任何人。亚里士多德说,一些人更适合于做奴隶。[5]我和他并不矛盾。只是我拒斥奴隶制,因为我看到,没有人适合于做主子。
【§2.平等像药石或衣物,之所以善,是因为我们堕落。p17—18】这就引出了一种平等观,与我们耳濡目染的平等观不同。我并不认为平等属于诸如智慧(wisdom)或幸福(happiness)之类事物,它们自在又自为地[6]就是善。我认为,它跟药石同属一类。药石之所以是善,是因为我们病了。或者像衣服,它之所以是善,是因为我们不再纯真(innocent)。我并不认为,古时国王、教士、丈夫或父亲之权威,古时臣民、平信徒、妻子及儿子之顺从,本身就降低人格或邪恶。我想,它就像亚当夏娃之赤身露体一样,内在地(intrinsically)善,内在地美。它之所以被取缔,是因为人变坏,从而滥用它。现在试图重新恢复它,所犯错误与裸体主义者[7]毫无二致。医治这一堕落(the fall),防止弱肉强食,法律及经济平等是绝对必须的一剂良药。[8]
【§3.区分药和粮。p18】然而药石并非善。单调的平等(flat equality)之中,并无属灵食粮。约略体认到这一事实,就会使得大多数政治宣传听起来很是单薄。一些事物仅仅是好的生活的否定性条件,我们却试图为它而发狂。这就解释了,无论在关于忠贞爱情的浪漫电影或在纳粹意识形态的粗暴宣传之中,只要诉诸人对不平等的渴求(the craving for inequality),民众想象力为什么那么易遭俘获。撒旦往往在我们自己价值体系真正薄弱处发力:为我们某些濒临饿死的需求,提供食物。
【§4.平等一旦被视为理想,民主就会退化为民主主义。p18】一旦平等不再被视为药石或安全阀,而是被视为理想,我们就开始哺育那类下愚且好妒(stunted and envious)的心灵,它憎恨一切卓越(all superiority)。这种心灵是民主的特有疾病,正如残酷及奴性是特权社会的特有疾病。假如任其发展,它将置我们于死地。[9]谁人一方面无法想见一种喜乐而又忠诚的顺从,另一方面又无法从容大方地接受这一顺从——谁人从未想去屈膝或弯腰——谁就是个地道的蛮夷(barbarian)。然而在法律或其他外在层面,复辟这些古老的不平等,奸而且蠢。它们的合适场所在别处。
【§5.法律平等这一外衣之下,亦应保全属灵的不平等。p18—19】堕落(the fall)之后,我们必须穿衣。可是,在衣服里面,在弥尔顿所谓“烦累的衣饰”[10]下面,我们要使赤裸肉身(也即真实肉身)得以保全。在合适场合,我们要它展露:在婚房,在公共澡堂,当然还有医疗或急救之需。同理,在法律平等这一必要外衣之下,我们要加以保全的是,我们内心深处乐于接受的属灵的不平等(spiritual inequalities),所演奏的主从相和的乐舞。[11]我们作为基督徒的生命里有它——在那里,我们作为平信徒,才会顺从——更是因为教士之权威不在政治层面。我们与父母及老师的关系里有它——更是因为它现在是一种心甘情愿而又不折不扣的属灵的“敬”[12]婚姻里也应有它。
【§6.好斗的平等观,会使婚姻搁浅。p19】最后一点还需再做疏解。在过去,人类如此滥用夫权,以至于对所有妻子而言,平等有以理想面孔出现的危险。内欧米·密歇森女士[13]曾切中肯綮:在婚姻法里,只要你乐意,就尽可能拥有平等,越多越好,但是在某些层面容许不平等甚至乐于不平等,乃情爱之必需(erotic necessity)。密歇森女士说,有些女人受好斗的(defiant)平等观念哺育,以至于被男性拥抱的那种感觉也会激起反感。婚姻因此而遭遇海难。[14]这正是现代女人的悲喜剧:受弗洛伊德教诲,视情爱为生命头等大事;两情相悦端赖于内在臣服(internal surrender),但女性主义却不容许。无需走得更远,即便仅仅为了她自身的鱼水之欢,女人这边某种程度的顺从和谦卑,看起来实属必要,也当属必要。[15]
【§7.情爱不等于友爱。p19—20】这种错误也表现为,将所有亲情(affection)[16]都同化为我们所说的友爱(friendship)。友爱的确隐含着平等。但是它与同处一室的各种爱很不相同。友人并不相互耽溺。友爱发源于我们共同做事——作画、泛舟、祈祷、哲思、并肩战斗。友人注视同一方向。爱人则相互注视,也即相反方向。[17]将属于这一关系的东西,悉数移植到另一种,太蠢笨。[18]
【§8.不准崇敬国王,人就崇敬明星、军人。p20】我们英人应当庆幸,我们已经谋求到很大的法律民主(我们依然需要更多的经济民主),却并未失却君臣之仪。因为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正是这一点满足了我们对不平等的渴求(the craving for inequality),也永远在提醒我们,药物并非食粮。因此,一个人对君主制(monarchy)的反应,是种测试(test)。君主制很容易被“拆穿”(debunked)。[19]但注意看他们的表情,记准拆穿家的语气。这些人的伊甸园之根(taproot in eden)已被割断,干戚羽毣之乐已无由触动。[20]对于他们,成排的鹅卵石,比拱门还美丽。然而即便他们只渴求平等,他们也无由达致。不准人崇敬(honor)国王,作为替代,他们就崇敬军人、崇敬运动员,崇敬影星——甚至崇敬名妓或黑老大。因为属灵天性(spiritual nature)也会像属肉天性(bodily nature)一般发挥作用——不准摄取食物,它将饕餮毒药。
【§9.平等就像外衣,白天要穿上,晚上则要脱下。p20】整个问题的实践意义,正在于此。必须小心防范所谓“我跟你一样棒”(“i'm as good as you”)这种精神侵入个人生活及精神生活;就像必须小心防范官僚主义或特权侵入政治一样。在内之尊卑有等可以维系在外之平等主义[21],对民主制的浪漫主义攻击还会卷土重来。我们并不安全,除非我们打心底已经领会反民主派会说什么,而且对此做了比他们更为充分的准备。人类天性难以永久忍受单调的平等(flat equality),假如它从其正当领域政治之中延伸出来,非分地进入更真实更具体的内心领地(fields within)。让我们穿上民主;但是每天晚上,要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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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论平等》,原刊于《旁观者》杂志(spectator)第171卷(1943年8月27日),第172页。
[2] 一位不知名的美国学者强调指出,c.s.路易斯在英国生活、写作。他用“being a democrat”一词,与美国的“民主党”(democratic party)无涉。
[3] 关于现代民主政治与基督教原罪教义之血肉关系,张灏先生的《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一文,有更为详尽的论析。
[4] 原文为“unchecked power over his fellows”。译为无上权力,更符合汉语表述习惯。但这样会让我们忽视“不受约制”和“同胞”。故而,选择直译。
[5] 这里指的是亚里士多德的著名的“天然奴隶”说。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65)第3卷1279a:“关于通常所说的各种统治,大家不难辨别……主人对于奴仆的统治就是其中的一个种类;这里自由主人和天然奴隶两者的结合的确可以互利,但主人执掌统治权力时,总是尽多地注意着自己的利益,即使有时也考虑到奴隶的利益,那是因为奴隶如果死灭,主人的利益也就跟着消失了。”
[6] 原文为“in themselves and for their own sakes”,直译应为“就其本身且因其自身”,为求简洁,意译为“自在又自为”。
[7] 裸体主义(nudism,又译天体主义),以健康、舒适以至天性为名,不穿衣服便外出的一种行为方式。常是一种男女都参加的社交活动,届时两性自由接触,但不从事性活动。裸体主义20世纪初诞生于德国,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传遍欧洲,30年代传入北美。实行裸体主义的成员都是成人,其心理都是健康的。但是,裸体主义对儿童的影响,则是心理学上聚讼纷纭的一个课题。(参《不列颠百科全书》第12卷272页)
[8] 路易斯之平等观,可能与我们所耳濡目染的平等观大不相同。其核心意旨就是,平等是药,而非食粮。关于这一点,路易斯的《黑暗之劫》(杜冬冬译,译林出版社,2011)中,有专门之对谈。兹摘录几句,以供参考:“我们所有人都必须有平等的权利,不被他人的贪婪所伤害,因为我们已经堕落了。我们之所以穿衣服,也是同样的原因。但是衣服之下,还是赤裸的身体,等到我们解脱肉体的那一天,这身体也会一样弃置委地。平等并非最深刻的原则,你知道的。”(第150页)“法律平等,收入平等——这都很好。平等护佑生命;而不是创造生命。平等是药石,而非食物。”(第150页)
[9] 路易斯严“民主政治”与“民主主义”之分界。他指出,“民主”(democracy)一词,严格说来只是指一种政治制度,或更严格地说只是指选举制度。魔鬼引诱现代人的一个策略就是,让“民主”成为一种口号或口头禅,成为民主主义或民主精神。在路易斯看来,民主溢出政治领域,进入生活的各个领域,后果将是灾难性的。关于此,详见况志琼、李安琴译《魔鬼家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之附录〈私酷鬼致祝酒辞〉。
[10] 【原注】约翰·弥尔顿《失乐园》(1667)卷四第740行。【译注】朱维之中译本《失乐园》(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卷四第736—746行描写未堕落之前的亚当夏娃:“这样说时,二人同心合意,/只有神所嘉惠的诚心敬虔,/此外没有其他任何仪式,/便携手进入庐舍的内室,/用不着解脱我们这样烦累的衣饰,/便直上床,并头儿就寝。我料想,/亚当不会转身背对娇妻,夏娃也不会拒绝夫妻的爱,/神秘的仪式,这是神宣布纯洁的,/任大众行而不禁,不能诽谤/说什么淫秽。”
[11] 原文为whole hierarchical dance and harmony of our deep and joyously accepted spiritual inequalities,译文系意译。这是路易斯的一个颇为经典的比方。他在《黑暗之劫》(杜冬冬译,译林出版社,2011)所写的这一画面,可有助于我们理解:“人类要打扫面包屑;老鼠则急不可待要来干掉面包屑。这永远不应成为斗争的原因。可你看,顺从和秩序,更像舞蹈,而不是操练——男女之间的地位总是变化不停,就更是符合此道理了。”(第152页)
[12] 原文为“a willed and wholly spiritual reverence”。译文系直译。关于这种属灵的不平等所带来的“乐和同礼别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徐振亚、冯增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中,科利亚对阿廖沙的一段话可资为证:“乌拉!您是先知!啊,我们会合得来的,卡拉马佐夫。您知道吗,最使我赞赏的就是您对我的态度完全平等。而实际上我们不是平等的,不,我们不是平等的,您比我高尚!但我们一定合得来。”(第672—673页)。
[13] 内欧米·密歇森(naomi mitchison,1897—1999),苏格兰小说家,诗人。(参英文维基百科)
[14] 【原注】naomi mitchison,the home and a changing civilization (london,1934),chapter i,pp. 49—50.
[15] c.s.路易斯《黑暗之劫》(杜冬冬译,译林出版社,2011):“你并不是因为失去了爱而不愿顺从,却因为从来都不打算顺从,而失去了爱”(第150页);“两情相娱中不能缺少顺从或谦逊”(第151页)。
[16] c.s.路易斯沿袭古希腊对于爱的传统分类,在《四种爱》一书中分别讨论了affection,friendship,eros和charity。汪咏梅译《四种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一书,分别译为“情爱”、“友爱”、“爱情”、“仁爱”;王鹏译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则分别译为“慈爱”、“友爱”、“情爱”和“仁爱”。台湾梁永安译本(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9)则译为“亲爱”、“友爱”、“情爱”和“大爱”。其中译名分歧最大者为affection。汪译为“情爱”,易与eros相混;王译“慈爱”,易与charity相混。译名之中,以梁永安译为“亲爱”为最佳,因为affection在《四种爱》一书中本指亲情,指“依恋、亲爱之情”。在本文之上下文中,affection一词,似指所有形式的家庭之爱,其中包括《四种爱》一书中的“亲爱”与“情爱”,故而,在此译为“亲情”。
[17] 原文为“friends look in the same direction. lovers look at each other—that is,in opposite directions. ”路易斯区分情爱和友爱,颇多经典名言。他在《四种爱》(汪咏梅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一书中说,友爱是肩并肩,情爱是面对面:“情侣总是谈论彼此的爱情,真正的朋友几乎从不谈彼此的友爱;情侣通常面对面,沉浸在彼此之中,真正的朋友则肩并肩,沉浸在某个共同的兴趣之中。”(第48页)“我们把情侣描绘成面对面,把朋友却描绘成肩并肩、直视前方。”(第53页)还有:“爱情要求赤裸的身体,友爱要求赤裸的人格。”(第57页)
[18] 80年代以来,中国一直流行一句话,是亲人须首先是朋友。路易斯则认为,这等论调,恰好是对亲情之极大破坏。详参路易斯之《四种爱》(汪咏梅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一书第3章开头部分,尤其是第20—21页。
[19] debunk乃路易斯常用词汇。在他看来,现代思想盛产debunker。所谓debunker,常常操持这一语调:所谓爱情说穿了无非是荷尔蒙,是性欲之包装;所谓战争说穿了无非是屠杀,是利益争夺;所谓宗教或道统说穿了无非是意识形态,是剥削关系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故而将debunker译为“拆穿家”。
[20] 本句原文为these are the men whose tap-root in eden has been cut:whom no rumor of the polyphony,the dance,can reach. 其中rumor of the polyphony,the dance,殊难翻译。《礼记·乐记》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拙译藉此语意译。
[21] 原文为hierarchy within can alone preserve egalitarianism without。在路易斯看来,在民主社会,欲维系政治或社会层面的民主、平等、自由,就应给民主、自由或平等划界,勿让其由政治领域泛滥至伦理、教育等生活领域。关于这一点,详参况志琼、李安琴译《魔鬼家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之附录〈私酷鬼致祝酒辞〉,亦可参本书之第6篇《论民主教育》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