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谈起现实主义,我们一定联想到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因为有口皆碑,无不承认这是现实主义的杰作,或者代表作。一八五六年十月,《包法利夫人》在杂志上连续登载;同年七月杜郎地(duranty)与他的友人创立了一个杂志,就叫《现实主义》。在《包法利夫人》成书的前一月,尚夫勒瑞(champfleury)出了一本论集,采用同一的标题。所以圣佩夫批评《包法利夫人》,最后鉴定其时代的重要性道:
“这本书整个带着它出现的时间的戳记。据说写了好几年,巧的是正好来在这个时际。”
如果说是《包法利夫人》的出世,证实现实主义的存在,或者一支生力军,完成现实主义者的企望,挽回垂败的危局,圣佩夫或许自有道理。实际,福楼拜厌恶现实主义,犹如厌恶一切主义,其间初无轩轾。一八五六年十一月,他向翟乃蒂夫人写信,解释这一点道:
“人家以为我爱上了现实,其实我憎还憎不来哪;因为,由于现实主义的憎恨,我才开始这部小说。然而我也不因之有所少恨于虚伪的理想,而时间的流动,已然奚落了我们一个好看。”
同时现实主义者群,在他们的刊物上,完全否认《包法利夫人》的文艺价值。然而出乎他们的意外,他们所菲薄的作品,超越年月,而且公认做现实主义的杰作,永生下来;他们自己,声嘶力竭,出生入死,反而陷于尘埃的覆埋。在辞汇里面,我们寻不见他们的姓名,也更无从知道他们的功绩,但是现实主义这一个名词,却因为他们的牺牲,摧毁了浪漫主义的壁垒,渐渐获有相当的同情,而且若干年后,重新出现于我们东方,经人在文坛竖起它的大纛。
便是当年,这也只是一群前不把天,后不着地的青年,抱着一心情愿的热忱,从乡鄙远来巴黎,未尝不自以为将有所大作为。一而再、再而三的政变,造成若干非常的时机与非常的人才,成为无数青年向往的目标。在这新旧组织交替的大时代里面,他们用想象做经济,用贫穷做勇气,想从低微的阶级,打出一条光明的活路;他们不要承继父母卑微的职业,不要做一个无声无臭的传教士,而且因为拿破仑已然老死于圣海兰岛,更不要去投身行伍,粉饰太平,于是物以类聚,这一群无所事事的有志之士,流落在文物鼎盛的巴黎,过着无人闻问的苦日子。人家叫他们浪子(bohêmes)。他们想不起更好的名称,也就把自己叫做浪子。尚夫勒瑞,现实主义的大师,所谓“浪子之王”,曾经解释其间的因缘道:
“在那时节,大家已经感到我们有一天变成什么;有人想把我们别列一类;然而现实主义还没有创下来……我们就被叫做浪子。”
从中世纪就有这个名词,然而仅只限于保海穆(bohême)一地的通称,迄后渐渐引申,应用于一切无业的流民,直到一八三〇年政变以后,这才专指着一般文氓形成的特殊阶级。在《人间的喜剧》里面,巴尔扎克有篇小说《浪子之王》(prince de la bohême),描述这一群青年道:
“所谓浪子,其实应该叫做意大利街主义,是些年轻人组成的,年纪都在二十以上、三十以下,在各自的门类上,全是天才,虽然没有人知道,将来总会叫人知道,到了那时,就都成了卓绝之士;在过节热闹的几天里头,人家已然看出他们与众不同;这时候,他们放射他们洋溢的智慧,意造许多滑稽的故事,此外的日子,就听其窘迫下去。我们生活在什么时代?让这些浩大的力量消失,更是如何可笑的当局?在这些浪子中间,有的是外交家,能够推翻俄罗斯的计划,如果得到法兰西的助力。你会在这里遇见作家、行政官、新闻记者、艺术家!总之,所有不同的才干、智慧,这里全代表的有。这是一个小宇宙。如果沙皇肯花个两千万收买浪子,同时他们也情愿舍弃街衢的地沥青,流徙到敖德萨(odessa);一年以内,敖德萨会变成巴黎。……浪子这个名词就给你说了个尽。浪子一无所有,而生活于其所有。希望是他们的宗教,信仰自己是他们的教律,慈善更是他们的预算。所有这些年轻人,大于他们的不幸,比财富则不足,比前途则有余。永久骑着“如果”,仿佛报章小说的轻灵,仿佛负债者的欣快,噢!他们负多少债,喝多少酒!最后,这就是我所要说的,他们全在作爱,然而作爱!……一切妇女适于他们的脾胃,他们曾经立下这奇趣横生的格言:在男子之前,妇女一律平等。”
巴尔扎克过分其辞的形容,与其放在现实主义者群的青年身上,不如放在浪漫主义者群的青年身上。其中最著名的代表,我们全晓得有个高地耶。这正在一八三〇年以后,浪漫主义风靡全国的时代。他和他那一群弟兄——一批雨果的《海纳尼》(hernani)的义务打手——戴着他们宽大的水手帽,穿着独出心裁的衣裳,各自起个怪诞的名号,过一种狂纵的反常生活。说坏了是任性胡闹,说好了是热情奔放。
他们聚在一起歌唱、跳舞、宴会、享乐;高地耶曾经歌颂他们自己道:“人家知道我的名姓,我的日子也过的欣忭而轻快。”
他们期许自己是“少年法兰西”。看见浪子渐渐为人注意,他们就据做自己的称呼。
他们并不十分穷苦,然而十年以后,一批真的浪子应运而生。高地耶之群都上了四十,走上人生的正轨、非复当年的气概。这些新来者,大多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形成一种道地的普罗知识阶级。他们没有门阀可以夸口,也没有金钱拿来撑腰,出身最高的,例如尚夫勒瑞,父亲也不过是个小县的书记;不谙世故,缺乏高深的学识,但是他们有的是自信力,能够吃苦,而且来在巴黎,苦也够他们吃的。为了糊口,没有他们不做的事情。在这里面,虽说绝口否认,波德莱尔也是一个。大多数生于贫贱,死于贫贱,出人头地,要算少数的少数。到了足以自立的时候,贵贱不相谋,也就老死不相往来。酒太贵了,他们喝水,组织了一个“饮水同志(buveurs d'eau)社”。
在这“饮水同志”里面,有一个门房兼裁缝的儿子,叫做缪尔杰(murger)的,得有一般青年的尊奉。四十二岁他就死了,因为“再没有可能的生命力去受苦;老嫌屋子里有腐烂的肉味,却不知正是他自己的肉味”。无论小说也好,诗歌也好,他用心师法缪塞。十年之后,他用自身的故事叙写流浪的遭遇,成功《浪子生涯》(scène de la vie de la bohême)一部小说,争下个传世的声名。他的成功引起同伴的嫉妒、诽谤与模拟,大家抢着叙述各自飘〇的身世,满足读者的好奇。其中十九言过其实。这里面只有一部小说,尚夫勒瑞的《玛丽小姐奇遇记》(les aventures de mlle mariette)比较具有真实的反映。
如果贫穷是这群青年的锁链,浪漫主义更是他们共有的气质,不规则是他们的金科玉律,自我的放纵是他们的道德,违反当局是他们的政治,而沉沦导向他们的坟墓。学识不足,天赋不厚,想象不高,创造力不大,看见浪漫主义者胜利,他们不由羡嫉。他们未尝不想另唱一台戏,另张一番旗鼓,另来一篇《克仑威尔》(cromwell)的“序言”,如雨果们的陈胜、吴广,揭竿一呼,仿佛一八三〇年的浪漫主义,霸领文艺的国度。他们自己,反而习染了过多的浪漫成分,不得不承认其间的关联。一时他们道:“浪子是一八三〇年革命与浪漫主义的女儿”;有时进一步,他们招供道:“我们也总算雨果的羡慕人。”
话虽如此,他们却不期而同,根据各自直接的感受,希冀造成一个维新的局面。他们有的是人间的忧患,忧患的绮丽,用不着再向想象和美丽追求真实。艺术是从血肉里来的,还要回到血肉上去;精神的超世的理想,高高在上,不属于生活的需要,他们也只有冷眼看待;他们要写出自己的哀乐——这仍然是浪漫的,不错,可惜从五色的云端跌下灰色的地面。由于经验的凄凉,奋斗的艰辛,他们更加脚踏实地,更加认识实际的现实。如果人生丑恶,文艺也勿需回避,至少事实如此,而美化却近似虚妄。回到中常的世界,他们苦了二十多年的世界,并非由于惜恋,因为他们无所用其惜恋;回到这里,却由于憎恨,写出他们的仇敌——资产阶级的奇丑可笑,聊以发泄一己的坎坷。这依旧是一种浪漫主义者的孩气举动。他们写下文章,人家说这是现实主义——好极了!他们正等人送幅匾额。从一八四五年起,在现实主义的号召之下,他们开始同志的集合。没有人再叫他们浪子,如今他们有所为而为,成为现实主义的战士。
但是从浪子一升而为现实主义者,却亏了一个画家搭起中间的桥梁。所谓现实主义大师,尚夫勒瑞最初也不过是古尔拜(courbet)的义务镖师、象奴,或者军机大臣而已。古尔拜是法国东部奥尔朗(ornans)地方一个乡农的儿子,来在巴黎作画,画的大半是故乡的题旨、人物与风景。所谓现实主义,其实是批评家为了攻击的方便,仿佛烂泥污粪,迎面投上他的画幅。
在《现实主义》一书的序文里面,尚夫勒瑞曾经追求道:“批评家造下它来,仿佛一架作战的机器,激起对于新一批人的仇恨……”
但是他们接受了这挑战牌,同时古尔拜,众矢之的,也就一跃而为对垒的主帅。他的画是“通俗而且近代的”,他自己签名,总是“无理想无宗教的古尔拜”。于是由赌气,由铤而走险,这变成他替天行道的信条;他反对传统的模仿,特别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拉斐尔。其实这里的问题,一点不属于艺术的理论,或者观察与描写的方法,而批评家的厌恶,也只是材料的选择。他召集了一群文艺之士,大半是浪子同人,在高叶(hautefeuille)胡同一家昂德赖(andler)酒馆集会,其中有尚夫勒瑞、杜郎地、波德莱尔、毕尚(buchon)、崩万(bonvin),还有蒲鲁东,发现古尔拜的画里含有社会哲学;直到一八五六年,现实主义者还在这里聚合,人家只要一提“酒馆la brasserie”,就明白指的是他们这群人。
差不多古尔拜历年的绘画展览,成为现实主义冲锋陷阵的一阶段。通常批评家有两种习惯标准,从正面看,艺术的目的是,借着美丽的意象的观感,引起美丽的思想,或者从反面看,一切由观感唤起的俗鄙与低下的情思,无论如何真实,全是恶劣的。所以古尔拜的题旨,立即兜起他们的反感。争端的开始,第一次是古尔拜一八五一年的出品,标题《奥尔朗的殡葬》;上面堆满了奇形怪状的乡下老,没有宗教的严肃,更没有死亡的沉穆。古尔拜自己,不长于文章一道,其间多亏了个捧场的尚夫勒瑞,自告奋勇,出来发扬古尔拜现实主义的精神;无意中给现实主义下了一个定义,是“小镇市资产阶级的图画”。同时反对方面,用现实主义女神影射古尔拜,讽刺道:
“想做一个现实主义者,真实还算不了回事:
“要紧的是丑!说真个的,先生,
“我所描写的全丑了个可怕;
“我的画是可怕的,为了真实起见,
“我拔去其间的美丽,好比人家除掉莠草!
“我爱土色的皮肤,纸似的鼻子,
“下巴长满了胡须的小姑娘,
“形容不来的走兽的大红脸,
“肉膙子,肉疙瘩,肉痣子!
“这才是真实!”
闹的比较厉害的,更是一八五三年的《浴女图》,古尔拜在这里画了好些光光的肥女人,不仅惹恼了学院派,而且惊动了爱国志士,出而维护法兰西妇女的美丽!传说皇后也生了气。一八五五年,巴黎开了个规模宏大的绘画展览,摈绝古尔拜,不准陈列他的作品。这供给他一个上好宣传的机会。他在大会一旁,开了个个人展览会,目录上特别标出现实主义,宣扬他的学理道:
“现实主义,
“人家将现实主义者的头衔加在我身上,犹如人家将浪漫主义者的头衔加在一八三〇年的人们身上。任何时代,头衔也说不清事物的真象;如果说的清,作品真也多余了。
“这种形容正确与否,我无所用其解释,好在也没有人要了解它,我如今也不过说几句发展的原委,以免别人误会。
“我研究古人与今人的艺术,不具成见,超乎一切系统。我不想模仿,更不想抄袭;我的思想更不要什么为艺术而艺术的无聊的目的!不!在传统的全盘知识之中,我仅仅吸取我自己个性的有理性而独立的感觉!
“知为力用,是我的思想。准乎我的领悟,以表达我的时代的面目、观念、风俗,一句话,从事于活的艺术,是我的目的。”
这或许参有尚夫勒瑞的辞意,然而辞意含浑、笼统,却令读者非常失望。我们可以看出,他反对高地耶之流的艺术至上的主张;他注重艺术家绝对的自由;他表现实际的人生,留供后人参考。这里仅只限于内容与态度的问题,但是现实主义从颜色移到文字上来,还有一个形式摆在敌我的心头。这已经不属于古尔拜的油画范围,同时古尔拜自己,也扔下他艺术的使命,前途与胜利,接受国家学会的奖章,加入政治的活动,离开现实主义的场合。从一八五五年以后,我们只见原先在后方策动,如今亲自出马,独当一面,尚夫勒瑞自己。他不再为古尔拜做舌人,也不再推崇绘画;一面写小说,一面参加论战,他开始现实主义的文学争夺。
整整十年工夫,他用来从事现实主义的阐扬,然而经过十年的血汗,忍受不下生活的艰窘、对方的挤榨、政府的高压,他依样抛开文学事业,埋头于磁瓶瓦罐,眼睁睁看着自己手创身受的现实主义,改模换样,嫁做左拉的自然主义。说实话,这不是一个倔强汉子。缺乏缜密的思维,时时感受职业的恐慌;仿佛他所厌恶的资产阶级,或者《包法利夫人》里面的药剂师,一把抓住现实主义,而实际上,他的谨慎暗地撤回他的锋芒,预为后日留个地步。这也就是为什么,一时他否认现实主义,尤其他与现实主义的关联,一时他又忘记政府的监视,纵谈他的理论。他愿意顶起叛徒的名号,又不肯光明磊落,敢说敢当。 一八五七年,他将历年的短论杂文搜成一集,题做《现实主义》,然而在序文里面,他忏悔道:
“我只承认艺术的真诚:我的智慧增大了,在所谓现实主义之中,我看到若干危险、逼隘与偏专,我愿意保留我全部的自由,首先砍倒这不足以翼蔽我的茅庐。
“我也许有时说起现实主义,仿佛一架可畏的作战的机器,用来威吓我的敌人,然而这样做,由于一时的激奋,而批评的震耳的呼声,硬将我看做有系统,犹如数学家,计算现实的效果,执拗于束缚自己的机能,同样使我失措。”
他从来没有用心推敲现实主义,间或无意说出一个定义,例如在《玛丽小姐奇遇记》的序文里面,他说现实主义是“近代与通俗的主旨的选择”。但是他承认艺术的真诚,这成为他思想的核心,他所有理论的出发点。什么是艺术的真诚?他曾经道:
“现时我们看见的,进了我的脑子,走下我的笔,变成我所已然看见的。方法简单,人人可以采用。然而我们必须多少时间来撇开回忆、模拟、我们生活的环境,而寻见我们自己的本性!”
本性对于尚夫勒瑞,怕只是一付直来直往的摄影机。这是一种极其物质的看法。然而机械的表现,他又觉得不可能。他自己说:
“人之重现自然,绝不会是一种重现、一种模拟,这永久是一种诠释,……人非机器,也不能机械地描写事物。”
那么,怎样达到他的目的呢?他以为要想艺术真诚,我们必须抛弃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在方法上,第一,不要描写;第二,不要画像;第三,不要风景;这一切只是抒情诗的预备而已。在形式上,第一,不要风景;第二,不要谐和;第三,不要造型;第四,不要为艺术而艺术,因为形体是思想的一种奴隶,应理依顺主人才是;第五,不顾辞句的错误。在内容上,新兴文学的资料是无限的,最好却是叙写穷人,巴黎或乡镇的资产阶级,因为一方面,小说家在这里易于真诚;一方面,比起富贵社会来,这里的语言、动作与情感,都更来得真诚。在对象上,需要多数的读众。他自己说过:“一法郎一册书的读者,是真正的读者。”在精神上,这里必须含有一种民主的倾向,这种倾向是不自觉的,由内而生的。
看他这些条例,我们晓得这已然不止于艺术的真诚。他的原意是见到什么,作家表现什么,一点不要改变。他曾经就自己意拟的人物解释艺术的真诚道:
“岳司干(josquin)不明白,作家不打进事实,怎么能够梦想于一时连结起事实来;想描写一种热情,他必须先行感到;想描写一种愁苦,他必须先行愁苦……他的宗教是真诚。一说话,真诚就溜上他的嘴边,这成一种迷,初次见到他的人们,不能够马上了解他无限的精细,一定会觉得他烦重。……岳司干的结论是,要研究就研究自己,同时他相信,他所赋有的精致的观察,仅能应用于他动作的外在的研究,与他自己感觉的内在的扫除。”
这样一来,他在小说之前写的“这部小说写的纯是事实”,应该插入一句“纯是我经过的事实”!这或许出于尊重真实。他自己写了好些小说,来证实自己的理论,惜乎过了分,反而证实他的失败。在他的小说里面,所有各自年轻的主角,全是作者本人的化身,同时他的故乡、他的亲友,都成了小说的背景与人物。几乎没有一部不是个人过去的回忆。他努力于实际的现实,但是一点没有寻见自己的本性,——如果他的本性是一个忠实的第三者。其实现实主义的胜利,在同人的著作里面,只有一部小说比较真诚,比较近似他的理想。这是杜郎地一八六〇年刊行的《翟辣小姐的厄运》(le malheur d'henriette gerard)。
这是一出家庭与婚姻的悲剧。一个女孩子从小不满意她的父母,其实自己也强不了许多,不过她厌憎她的环境,时常存了个自拔的心思。她结识了个县府的官员;并不见得爱他,然而她暗地赴他的约会。父母却为她看妥了个有钱的老头子。耐不过家人和对方的纠缠,她口头上答应了婚约;结婚的前两天,未尝不打算私奔,然而她缺乏勇气。就在行礼的一天,她的情人自杀。她逐去她的家族,虐待她的夫婿,后者不到几个月,就中风死掉;直到四十岁,她又嫁人完事。作者的用意很容易看出来。他想告诉读者恶劣环境的恶影响。这里没有一个人值得夸句好,便是女孩子,充满了自视甚高的心情,也不见其动人怜爱。他不注意情节,更不注意结构;没有风景,也没有什么叙事,却有的是对话,平淡无奇的对话;文笔不讲究,材料非常充实。他的全份精神用在性格的研究,心理的分析,以及社会的效果。这部小说,得到都维利的颂扬,也是他初次获有名家的同情。
他一生仅仅遇见两次好评,如果一次是初年,另一次却是晚年,一个关于他的创作,一个关于他的杂志。没有人再想到杜郎地,而他的事迹也没有人传述。说是中篇小说家梅里美的私生子,不过也没有什么证据。亚莱克西(p. alexis)在他的一本书上写着这样的献词:“纪念已故的杜郎地……贫而无名,无名而傲”,想来是他最后的写照。一八五六年,尚夫勒瑞用自己名字办了个杂志gazette de champfleury,出了两期,寿终正寝;同年七月,《现实主义》问世,中间搁浅了几个月,改头换面又出了六期(一八五六年十一月迄一八五七年三月)终于永诀。主编人除去杜郎地以外,合作的有学者亚塞沙(assezat),医生杜里耶(thulié)。
左拉曾经谳定他们的工作道:“对于我,现实主义是我们文学史上一个日期,一个极其重要,极其有意义的材料。”
他们自命是尚夫勒瑞的私淑,但是他们的态度更为明显,他们的言论更为坚定,他们的好恶更为极端:绝非尚夫勒瑞所敢望其项背。雨果,流放在外而遥领文坛的雨果,和他浪漫主义的人马,只是“文学的小丑”;德李勒是学者气太重了,波德莱尔又未免溺于丑恶。他们欣赏十八世纪的小说。巴尔扎克可以归入现实主义,然而“困惑于人的梦境,他不得不写些自慰自解的东西……他没有时间正确地看,正确地描写!”但是在理论上,好些地方见出他们的进步,而且好些地方映出时代的趋向。好比一件百衲衣,也真亏他们东拼西凑地缝在一起。第一,作家应该努力于现代的认识,因为只有这里可以表现确切;所以历史小说只是一种滑稽剧,缺乏材料的真实性;主旨无所谓美丑,唯有真实是主旨的评衡。第二,必须注意人的社会性,因为这是最易于看见的,了解的,而且最有变化的;因之必须表现一般的人民、劳苦的工人、营业的商人,一切社会活动的征记。第三,最好的作品是最通俗的作品,学者教授们的传统本身就没有力量。第四,不仅要描写社会,而且要进一步教诲社会;艺术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是实用的,积极的,一种教育的工具。我们可以看出来,这里溶有多量的蒲鲁东的社会学说。然而第五,在方法上,他们却要心理的、分析的,所谓人物,也只是环境与社会背景的交织,所以从性格的研究,必须求出一个社会的哲学的结论;为了达到这种目的,必须选择社会现有的典型人物。第六,在文笔上,犹如尚夫勒瑞所云,越简朴越好;因之描写,绝对应该避免。也就是这末一点,歪曲了他们对于《包法利夫人》的欣赏。他们错过了自己的机会,种下一个不可救药的遗憾,做后人讥诮的话柄。
如果他们不能使用自己的理论,他们的理论也不见其全然肤浅。看他们对于现实主义的见解,或者定义,我们——至少从事于文艺的人们——会不期而赞同的:
“现实主义这可怕的名词,和派这个字正相反。说现实主义派,毫无意义:现实主义的意思是个性的完全而开诚的表现;他们攻击的是成规、模拟、一切派别。”
然而可惜的是,杜郎地自己,发挥了许多议论,少有建树。马塞·蒲莱渥(marcel prévost)以为“尚夫勒瑞,资产阶级的第一个歌人,在某种情形之下,是代表我们散文的最大的艺术家的先驱。……”这话要打折扣,因为福楼拜,这位代表法国散文的最大的艺术家,未曾受过尚夫勒瑞一丝的影响,但是杜郎地,如果不是尚夫勒瑞,左拉自己承认,却是自然主义的预言家。杜郎地明了前人的努力仅仅成全了左拉的声势,所以看完左拉的评判,他不禁答复道:
“我们,最先发起理论与运动,最先冲锋,我们已经投身于沟渠,而成为后人的桥梁。我们的承继者……胜利了。但是在近代精神的普遍的效劳上,我们也许贡献了点儿东西。”
他太谦虚,不过尚夫勒瑞的天下他拱手让与左拉,也是不可否认的实情。而且也是应该的。我们知道,浪漫主义于其自身的意义之外更含有反抗的精神,想从十八世纪的学院规律,解放性灵,恢复人的宏大,而终结沦于自我的呻吟、感觉的虚妄。于是自我的延扩,反而形成一种障眼法,看不见十八世纪文学的另一主流——一种真正反映时代与社会的通俗小说,间或含有心理描述的在野文学。而现实主义,从全体文化的演变着眼,继续的未尝不是十八世纪的不自觉的资产者的文学。浪漫主义是觉醒的一刹那,现实主义是惺忪之后现实认识的要求。积极上,现实主义是文学上的一种反动,但是拨开一切云雾,我们就明白十八世纪正是十九世纪一切活动的根基,如瓦特之于实业革命、卢梭之于浪漫主义、拿破仑之于欧洲各国的自觉——如果现实主义于浪漫文学是一种反动,却平平顺顺地揖让于继起的自然主义。这种自然的演进,固然由于现实主义者群的柔脆,却更由于科学昌明的效果。一八六五年,白尔纳(claude bernard)印行他的《实验医学》;一八六八年,勒杜尔鲁(dr. letourneau)发表他的《情绪的生理》;同时吕喀司(dr. lucas)的《自然遗传》,一八五〇年先已问世。于是一个眼明手快的聪明人,利用科学的成绩,踏着现实主义已经扎稳的营寨,打起鲜明的旗帜。这是我们尽人皆知的左拉。
现实主义终始的仇敌,《两世界杂志》(la reveu des deux mondes),第一个给现实主义下定义。以为“这是特殊社会与中间社会的图画”。但是经过种种的变迁,终于出来一位大批评家,站在科学的立场,下了个确切的定义:“关于人性材料的有方法的搜寻”。根据自己的定义,泰纳解释巴尔扎克的著作,以为这是“关于人性我们具有的最大的材料库”。十九世纪文学界现实主义的运动,归结为实验精神的普遍倾向,成为十九世纪理智运动的各种形式之一。
其实现实主义与其说做一种主义,不如说是一种气质,犹如每一个作品,多少全含有现实主义的成分。亚里士多德早就说过了模拟自然,拉·布雷耶在十七世纪已然告诉我们下雨便是下雨,近人白里西耶(pellissier)也写了册《浪漫主义的现实主义》,而福楼拜,说做一个现实主义者,却更是一个极端的浪漫主义者。最后,空中楼阁,又几时不是建在幻觉的现实上?但是年轻时候,说干就干,而且只有这样干,一个人才会做出点儿什么,哪怕只带来了点儿细风斜雨,或者狂风暴雨。犹如左拉,我们不得不尊敬这群人的勇气。
◎ 意大利街在巴黎的国家歌剧院附近,极其繁华,行人可以说做无色不备。
◎ 尚夫勒瑞后来从事学术的研究,政府任命为赛夫尔(sèvres)磁厂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