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昂——克瓦塞
一个三十五岁的壮年,从小笃嗜文学,没有正式发表过一篇文章,只有少数的朋友赏识,宅隐家乡,用了整整五年工夫,伏在案头写——这还能叫做写吗?这该另换一个有血有泪的动词——他的《包法利夫人》。星期天,他念给他唯一的布耶;只有布耶领略他工作的辛苦。一八五六年五月,他终于理出最后一页,寄给另一位好友——唉!人世就只许有一位好友!甚至于一个也许没有!——杜刚在他的《巴黎杂志》发表。这不是一部没有价值的作品,然而“具有一大堆没有用的东西”,必须删削。可怜的作者!他以为经过五年心血,出来的一定是艺术品,然而杜刚向他写信道:
“你的小说在杂志上发表,交给我们做主好了;我们觉得不可不删削的,我们就替你删削;……文笔不够引起兴趣的。……你如果不相信我们的才分,至少也该相信我们在这上面的经验和我们对于你的爱好。”
福氏的态度不屈不挠,在信后批了一个字:荒谬绝伦(gigantesque)!杜刚后来做到国家学院的人物。但是假使不是福氏,一个布衣的平民,谁如今记得杜刚其人?
《包法利夫人》受了删削的运命。然而讽刺的讽刺!法庭起诉,控告杂志的主笔,因为他发表《包法利夫人》;控告福氏,因为他是这部有伤风化的小说的作者。在文学史上,这是可笑而且丑陋的一页。在民主精神的法国,这却司空见惯,因为一八五七年,就在这不幸的一年,除去包法利夫人披头散发,扭上法庭,饱经铁窗的风味,还有波德莱尔的《恶之华》。后者不走运,罚去几百法郎,福氏侥幸,重见他少妇的清白。
结局:人手一篇。
如果《恶之华》转变近代诗歌的趋势,《包法利夫人》却立下近代小说的格式;而且这是第一次,一部通常看不起的小说,第一次,把小说升入艺术的高贵的国度。
于是喜剧开始,批评家最初谩骂,继而恭维,临尾以为福氏就写了这么一部不朽的著作。否认所有他的其他的出产,间或垂青《萨郎宝》一眼。如今我们知道,他的六部正式发表的作品,除去《布法与白居谢》是一部没有完成的遗著,几乎没有一部没有它特殊的造诣,尤其是《情感教育》,打开近代小说的途径,不过这是一部难读的小说,——然而有几部杰作,又是容易读的?《楚辞》?《史记》?《拉伯雷》?《莎士比亚》?不都是一座山,沉沉地压在我们脆弱的心口?
话说回来,《包法利夫人》一点不招诺曼底人们的欢喜。什么!一个淫妇!简直笑话!我们诺曼底也出下贱的女人!难道我们没有更加伟大的巾帼?更加端庄的小姐?更加可敬的良母贤妻?不说别的,到鲁昂城里走走,你应该看见到处是贞德的纪念!而且我们诺曼底,这么山明水秀的胜地,居然也有不贞不洁的浪妇!太难了,太难了。
说真的,一出车站,脚一落地,就是一条贞德街。往右不远一个拐角,是鲁昂古堡的废址,剩下的只是一座苍老的笨头笨脑的圆塔,却也叫做贞德塔,据说往年英国兵把她擒来,关在里面,苛刑拷打……随即是老菜场,一四三一年五月三十日,就在这忘恩负义的空地,贞德被焚而死;靠西地上一块四四方方的花砌,木架就搭在上面,不远贴住菜场的矮墙,是贞德赴义的石像,另外还有一块铜匾,记载这段殉国的痛史……有一所女学校叫做贞德,好些茶楼商店叫做贞德……这是鲁昂的女圣,法国的女圣,我从巴黎就看见五月十四日在鲁昂举行庆典的广告。
她没有生在鲁昂,她光荣地死在鲁昂。这是法国复兴的征兆。
但是何以不许诺曼底也有包法利夫人呢?如果我没有记错,好像在席勒的戏里面,贞德因为爱一个敌人的军官而……饶恕我,这是席勒造的谣,德国人,自然不做准。不过,如果贞德是巾帼英雄,包法利夫人岂不更近于我们,我们通常的人性吗?她的过失在她不安于命。然而她和她的小书记在旅馆幽会,每逢星期四,……太难了,这简直有伤风化!
却说我下了火车,提着我的小箱,打算好了,在卡尔木街(ruedes carmes)寻找落脚的栈房,一家把我打发上了楼顶鸽子窝,我敬谢不敏,辞了出来,踱到大桥街(rue de grand pont)的一条僻巷,遇见一家雅静的旅舍。说妥了,我住在第五号房间。屋子很大,很低,一份老样的全备的木器,中间一张大乌木床,预备两个人睡的。女仆告诉我,下午六点以后房间是我的。第二天早晨,我正要出去,她拦住我问道:
——你下午六点以后回来?我诧异道:
——为什么?她说六点以前,房间还要租给别人。我不明白;我疑惑我听错了。然而我没有。她笑着向我解释道:
——你不知道,先生,白天这租给另外的客人,你知道,这是情人……
我悟过来。我也笑了,说旅馆不坏,一天赚两份生意。我出去一天,我走的累极了,我想回来休息休息,不过我怕惊动了他们一对情男女,而且这正是星期四,或许他们约好了,和包法利夫人一样,和她的情夫一样,只有这么一个短促的星期四的下午……我决定不回来。将近六点钟,我从书铺买了一本书,手因为翻书,也弄脏了,我必须回来洗一洗手。
女仆在楼梯下遇见我。
——你回的这么早,屋子还没有收拾。不管它,你可以进去歇歇。
现在,你不觉得可笑,我租的房间,反而我不能自由出入?我溜上楼梯,好像带着亏心事,推开第五号房间。啊!这一股温湿油腻的气息!我过去打开向街的窗扇。我跌在小沙发上,预备裁书。
什么,在床腿旁边,是一个小木架,上面放着一只椭圆的白磁盆,以前我没有注意,里面盛满一盆用过的秽水……
女仆急忙把它捧起倒掉,随后打开衣柜,取出我的小箱和我昨夜的被褥。外面有人捺铃;她匆忙出去,不到两分钟又跑进来,一身汗,喘着气。这是一个矮小的半胖的女人,酒糟的鼻子。笑着一张笑不开的小嘴,带着两瓣知趣的厚唇……
——又是一对情人!我简直忙不过来!
我有些可怜她。她唧哝着,她的辛苦就是值百抽十的报酬,最后请我不要忘记她的小帐……但是我想着的,却是福氏写给高莱女士的书信:“……人所创造的一切,全是真实的;所以和几何学一样,诗是同样的正确;归纳法和演绎法有同样的价值,所以只要达到某一阶段,人绝不至于再弄错属于灵魂的一切:就在如今,就在同时,就在法国的二十个乡村里面,我相信,我可怜的包法利苦楚着,唏嘘着。”
我继续裁书。
艺术的根据是人性,道德的根据是人性:二者绝不冲突。正是福氏所云,没有艺术的作品会是不道德的。然而道德不是道学,后者的根据是礼法。和水一样,我们的人性总在流,总在变动;水仍是水。艺术家所寻求的,不仅止于现象的本身,更在它变动的过程,或者前后微妙的关联。抓着刹那的现象,是动;断绝它前后的关联,用框子四边镶住,是静。根据这种有限的静去裁判,是礼,是法,或者死。于是生出无数愚而自用的道学家。和真正的道德一样,真正的艺术建筑在继续的人性。道学上的罪恶是狭隘的,限于时,限于地。美和丑,如果含有它的分量,分量一定极其轻微。其实什么是丑?什么是美?一种感觉,或是一种幻觉。是不快之感?是快慰?为什么?不快之感,因为现象的关联不谐和;快感,因为谐和。还有什么?还有就是,和真正的道德一样,真正的艺术建筑在普遍的人性。
因为“就在如今,就在同时,就在法国的二十个乡村里面,我相信,我可怜的包法利苦楚着,唏嘘着。”
但是“家丑不可外扬”,诺曼底觉得这伤了它的尊严:为什么福楼拜,你不写一部光天耀日的贞德传,学其他文人的榜样,却要写一篇迦太基的鬼话,写一段永镇寺的丑闻呢?我代福氏请罪道:
——因为光天耀日的贞德只有一个,而且只能有一个,可是萨郎宝神秘的爱,包法利夫人理想的追求,以及她们应有的梦的破碎,却和蚂蚁一样,随处皆有,不过没有人敢写,也没有人发现。我写一个贞德,象征法兰西民族的精神,但是我写一个无名的丫头,后面却站有全人类。而且为什么我要写特殊的现象呢?
为什么?因为人性是向上的,所以艺术是向上的;如果你欢喜,是道学的;或者积极些,传教的,宣传的。而且贞德不是追求理想,又是什么?
是的,我代福氏答道:不过她已然有了鲁昂全城的表彰,又何欠于一部小说?小说!啊!
我的心跳起来,望着久已闻名的克瓦塞。想一想,福氏住过三十六年的故居,几乎没有一部杰作不在这里写成。和他的圣安东一样,对着他的尼罗河,住在他的茅庐里面,他工作着,受尽苦难,尝遍诱惑,蹶而再起,殆而复苏,百折不回,心向他的“宗教”——他的艺术!他没有信仰;他的信仰是艺术。这是一个舍身艺术的信士,和人在一起,只能谈,而且只谈文学,艺术,或者,为什么不?秽亵。而且一个蛮子,离开他的窝穴,就写不出文章,因为文章大道,唯有坐着,坐在他永生的书桌前面,方可下笔。在外旅行,他思念着他的克瓦塞:
“在那边,靠近一条河,比不上古,却要温柔,我也有一所白房子,如今窗户关住,因为我不在家……我走的时候,靠近水边的亭榭和四壁,都铺满了玫瑰。在外面,铁栅栏里,长着一丛金银花。到了七月,清早一点钟,偕着月光,更不可不看河心的渔船。”
好容易走进家门,他喜极而呼:
“又回到我的洞里!重新回到我的寂静里!”
这厌恶行动、喜好梦想的人,继续他苦修的生涯。这是一个不知道享福的小地主。每天他用十小时的光景读书写字,好些日连台阶也不迈下一步,要是有人打搅,外表虽在敷衍,内地却是一腹的气忿。夏夜,他写累了,停下笔,打开窗,静静地望着河水的流动:“清澄的水;辉耀的月。潮来了,我听见水手歌唱,启了碇,预备开船。没有云,没有风,在月光之下,河是白的;在阴影之中,河是黑的。围住我的蜡烛,灯蛾团团作戏;从敞开的窗户,夜的芬香向我飘来。”或者到了冬天,坐在他的峨特式的高背软椅里面,他对住炉火,想着他不能实现的中国旅行,想着他不能实现的艺术理想,想着他一切创作的计划:“现在是冬天了,风也冷了,田野披上它的雾袍,这是红炉泥畔的季节,重新开始黄昏的守候……”
在这四季的循环之中,永久不变的是他的“艺术的苦难”(les affres de l'art),和他的圣安东一样,跪在他的神圣前面,呼吁而且哀号道:
——“噢,艺术!艺术!怎样的深渊!要想下去,我们却又何等的渺小,特别是我!”
我看见什么?沿着河边,一爿工厂,主宰全幅风景的,不是房后刚特勒(canteleu)的峰峦,却是一个高入云霄的笔直的烟筒。我走进铁栅栏,我望见福氏所谓的亭榭,如今改做纪念馆,一间小小的四方房屋,掩映在浓密的绿荫下面。看守者——一个残废的中年人,残废,几乎在任何公家的所在可以遇见的欧战的遗泽——领着我,向我解释道:
——从前那所白房子早就拆掉,翻盖成现在的工厂。这原本是一个长方的形式,连房带花园。花园也只剩下这一小块地方。此外全改成工厂。(是谁卖掉的?还不是福氏从小带到大的外甥女?啊!人生!人生!)任何地方,都成了资本家的赢利所在地。东北转角,那几间新房是后添的,旧日的房子只有高台上这座纪念亭。
我随他走进去。
在一张玻璃台里面,有他的乌木写字架,在它的绿绒的呢面,放着翟乃蒂夫人动情的献词:
“……从《萨郎宝》到《布法与白居谢》,他全在这张书架子上写的。它曾经见到他的愤怒,他的颓丧,他的最甚的颓丧又是《情感教育》的时际。在这张乌木板上,这里有的是墨水。我嘛,我却看见泪水。”
另外是一把一尺见长的裁纸木刀。格外有趣的却是一筒鹅毛笔头。我们知道,福氏从来不用钢笔头。在他的书桌上,总是一大堆修好的鹅毛笔头。他自己修削。这是作家的圣礼,修削笔头。他用一整天的工夫,虔心诚意,正经从事——“我的桌上一堆修好的笔头,有时我觉得,仿佛一丛可怕的荆棘。在这些小枝子上,我已经流了不少的血。”他宁可摔碎了钢笔,也不用它签字。而且他不用吸墨纸——这是近代的玩意儿!站在基督教方面,他把人类的历史分成三个时期:最早是异教,其后是基督教,如今轮到兽面教,可怜的近代!钢笔与吸墨纸全是兽面教的产物。他欢喜重复道:—
—吸墨纸,也就是银行家用!
黄昏,他倒过粉盒,洒满写成的纸张,然后兴兴头头地喊道:
——嗐!这才像打仗,一场字句的恶战!
在一架玻璃柜的上层,放着他从鲁昂博物馆借用的鹦鹉标本,绰号亚玛松(amazone)。读过他《一颗简单的心》,我们记得全福的鹦鹉。——“它叫做琭琭。它的身子是绿的,翅膀尖儿是粉的,前额是蓝的,咽喉是金的。”在她浑噩的心地,全福还以为这就是圣鸽。在另外一架玻璃柜的上层,摆着他书房的金身佛像,往昔“主有全书桌,在他世俗而神明的静穆之中,垂长了慧眼,向外了望。”还有他的青蛙墨水盂,“——对于许多人,盛的只是几滴黑水。然而对于另外好些人,这是一片汪洋,我呐,就沉在里头。”
这边是他古色古香的高背软椅,绷着一层褪色的近似人皮的皮面,好像是他自己磨光的,好像是他自己撕烂的,活着一天在这里面坐上十来小时,绝了望,从书棹仰起身,头往后一扔,整个全身压在里面,这巨灵似的战士,因为一个介词或者连续词的抗不用命,只好暂时回避。正中是他一张大圆书桌,另外一张随他甥女去了尼斯(nice),她死了,不知道流落在那一家拍卖行……幻灭的人生!人生的虚妄!
不欺骗的,只有自然。
想象福氏自己,如今迎窗一立,向外了望。慰心的冷漠的风景!跨过三丈宽阔的大道,就是平畅的赛纳河,仿佛唐代妇女的一道围腰的缎幅,消失于原野的茂绿的胸腋。在水面上,漂浮的,移动的,不是点点的帆影,而是笨手笨脚的货船,是绝少诗意的汽轮。堆在对岸的码头,是起重机,是一些杂乱的机件;偶然鹤立鸡群,是两株三株的树木;望过去又是〇星的烟筒,不由集中从小亭投出的欲歌无声的犹疑的视线。
我充满了忧郁;我不敢再了望下去;我急忙走出来。我想象五十年前,这里一定另是一番承平的景象。砍去这一片洋灰码头,拉倒这顶天而立的烟筒,在福氏疲乏的眼帘,闪出的一定是一望无涯的茸茸的草原;沿着天边起伏,和蛾眉一样,是高岗低岭,中间点缀着三三两两的牛羊;不远倚住虬结的树身,是牧羊人。从这样伟大的自然,你觉得,出来的应该是同样伟大的艺术。
我忘记刚特勒!不过这能够算做我的过错吗?你伸开你的玉臂,披着你暮春的盛装,和孔雀开屏一样,和远东的屏风一样,环抱着这今非昔比的房宇,没有山的恐怖,却有丘阜的柔和,给我一种可亲可近的良好的印象。将来不毁灭的,也许只有你和你的儿伴,山与水!五十年前,福氏踱出他的书斋,在菩提树的小径上,一边散步,一边思索着他意想的儿女,偶尔忆起家传户诵的《漫郎摄实戈》,不免骄傲,不免嗟叹,因为这里原是圣吴昂(saint ouen 圣旺教堂)寺产,蒲莱渥(prevost 普雷沃)做过圣吴昂的方丈,正在这时,写成他的《漫郎摄实戈》……如今菩提树还剩下几棵,小径却随着花园改成隔壁的工厂。如今住居全拆了,没有人在这里会再埋首写书,便是《布法与白居谢》,也没有完成的希望,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成了遗憾。
一八七五年七月,他甥婿的商业濒于破产,说是要把这所住宅卖掉,当时福氏向他甥女写信道:
“我一生过的勤苦而严肃。然而!我再也撑持不下去!我觉得我到了尽头。咽下的泪水噎窒我,于是索性我把闸放开。同时想起自己不再有一片瓦,一个家(home),我简直忍受不了。如今我看克瓦塞,好像一位母亲看着她肺痨的婴儿,自语道:他还活多久呀?……”
他宁可售脱他的私产,也要保全下来他的克瓦塞……如今还余下一间,而且是他平时轻易不置足的小小的亭榭!
然而这究竟算是一点痕迹。骆驼走过沙漠,不到顷刻,风就吹散了旅途的脚印。
我折回鲁昂,来到市立医院前面。这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官府式,或者说俗些,兵营式的建筑,中间是一个空旷的天井,有些对称的花畦,有些排比的树木,说好了严肃,说坏了沉郁。偶然穿过一身缟素的男女。福氏父亲做过这里的院长,去世之后,他的长兄蝉联下去,又是三十多年的职任。移往克瓦塞之前,一家住在这里一所偏院。这是他生长的地方。
晚年他记载他的情感道:“来在我童年的花园前面,我生育的居宅前面,我的眼睛湿润了,泪水止不住淌下来。”
这所偏院就在市立医院大门的左侧。院里什么也没有,如果不是墙角堆了些破砖头,烂瓦块,很像一所零落的庙宇。往日偏院有门,单为这一家人上街,不走医院大门,如今砌起墙,完全堵死。那所车房,停放福氏父亲出诊的小马车的,如今也拆掉。只有几棵小树,懒扬扬地惜恋着。
闭住眼,你可以看见七八岁的福氏,仿佛一只活老鼠,拉住他妹妹的小手,从楼梯踢里踏拉地跳蹬下来,穿出通内的小门,玩倦了,然后溜到解剖室的窗底下,先把妹妹助上去,自己随即爬上来,向里窥望:“有几多次,同我妹妹,我们爬上花架子,悬在葡萄的枝叶当中,好奇地望着罗列的尸身!阳光射在上面。……我如今还看见我父亲,停住他的分解,仰起头,吩咐我们走开……”所以圣佩夫再对没有,这种凄惨的景象从小嵌印在他脆弱的心灵。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人诽谤,说他的作品带有腐尸的气味。无论如何,影响是很大的,这发展或者确定他虚无主义的倾向。看惯了死人,回头再看活人,不由自己,就要觉得索然。福氏自己承认道:“还是小孩子,我就在解剖室里玩耍。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的样子是又忧苦又狂烈。我一点不爱生命,我也一点不怕死亡。绝对虚无的假设也丝毫引不起我的畏惧。任何时候,我可以安然投入漆黑的巨壑。”
然而自然是公允的。如果环境有时孕育恶劣的习惯,却也助长优良的品德。问题只在感受的深浅:生性纯厚的,一切吸纳起来,溶成他滋养的质料;生性虚薄的,一夜西风,花残叶瘦。实际全靠一己的禀赋。如果市立医院暗淡的空气具有相当的势力,有时也不尽悲观。我们应该综合福氏工作的精神,文笔的琢磨,观察的细微,思考的深邃,生活的严肃,艺术的公而无私,以及他人类的同情来看。他甥女叙述的好:“从这里,他得到对于人类一切忧苦的精致的同情,和这种永生以具的高尚的道德;便是听了他是是非非的议论,有些人虽说骇异,也绝没有加以道德的疑难。”
想着这些复杂而显著的影响,不由我迈上台阶,走进这座难以言喻的小楼。这是一所两层楼房,我所能瞻望的,仅只限于二层楼向外的两间,福氏小时的寝室和书房。我希望看到他的台球房,那著名的小剧场,和他妹妹,和他学伴,台球桌挂上幔帐,当做他的舞台,扮演他们自己编制的剧本……这一切,台球房,他父母的寝室,兄妹的寝室,如今全划做医院的实验室。
我走上楼梯;门开了,我迈进他幼年的居室。一种霉湿的阴沉的土味封窒住我的呼吸。窗户闭住,屋内黯黯的,显然是多年荒弃的景象。不知是白,不知是灰,四墙,特别是屋顶,垩粉一块一块地零落下来。一个老大的壁炉,几件陈旧的木器,郁郁寡欢地,对着绿幔的空床。左首一间套间,里面有他一张书几……我退回窗前,从窗隙窥探着外面的花园,如果这也叫做花园。我的视线落向身边一张小几,上面摆着一册打开的题名簿,在无数香客的名姓上,覆着一层年月的积尘……
望见对面屋顶的阳光,不由自己呢喃道:
——这是上坟的好时辰!
一年这里倒有三季铅似的天气,我居然逢见晴和的早晨,便是那天晚晌还像落雨来的,不想如今好了起来;对于旅客,怎样一种写意的愉悦!我同情福氏的渴望,在他阴雨的故乡,“想着南方的太阳,不由自己烦腻”。
这是我最后巡礼的所在。
许多人厌忌茔地,或许因为这里猬集的碑铭和浮散的永在的寂穆,把他们沉入一种渺小而且忧郁的情境;人生已经够苦的,实在禁不住几次茔地的徘徊。并非自己不是弱者,正相反,一样地怯懦,我却要抓住从那种沉肃的情境而领会的感觉,一种比较真实的感觉;抓住人生短促的感觉,然后从一种宁静的哀愍的思维,渐渐泛起一股哲理的勇气,继续努力,而且加倍努力,追逐虚无的真实,无限的有限,无意义的有意义,一句话,人生!我相信这是彻底的,不过我也相信,这是艰难的:幻觉和玉环一样,碎了就碎了,补是补不起来的。但是站在我所心仪的作家坟前,想着沸腾在我脑内的绝妙好辞,在我面前却就是它们的作者,长眠着,有时连一通石碑的记载也没有,我觉得创造,一种神异,一件奇迹,引起我无尽的景仰。
穿过好些窄小的街巷,有时污秽的街巷,翳蔽在世纪遗留的歪斜的木板的楼房下面,我出了旧城基,渐渐走上陂陁的马路。茔地就在马路的端梢,落在半山的斜腰上面。不和我们的茔地一样,这是公家的,千千万万的墓冢,踵连在一起,伫候末日的复活。我在走道停住,“从绿油油的山岗”,回首下望城邑,“瘗埋在一片紫影里面,仿佛一座青石的城邑。”然后我鼓勇迈上“主有全城”的茔地,“一个充满山楂树的清香的茔地”。
一个从东方,特别从远东骤然来临的游客,会觉得这里一切经济,坚固,实际,甚至于一所富有宗教和记忆的茔地。福氏旅行到君土坦丁,向布耶写信,叙述这种差异道:“东方的茔地是东方美丽的事物之一。我们这类的建筑,我以为具有深深地烦激的性质,这都是东方的茔地所没有的;没有墙,没有穴,没有隔绝,也没有任何垣篱。在乡间,或者在城内,随时随地,无为而为,这就摆在你的眼前,犹如死亡自己,濒接生命,却没有人过去关心。你穿过一所茔地,正和穿过一家商店一样。一切坟冢相同,不同的只是年月的远近。等到越来越老,它们就颓圮,而且消失,和我们对于死者的回忆一样。”他自己,如果来到中国,或者更加爱慕我们的祖坟,一坯土,一丛草,几株松柏,浪漫的,大同的,自然自己的。
沿着不胜其计的壮丽的碑铭,我来在一圈铁围栏前面,看见内中我所寻觅的伟大的坟冢。这是一块绝不引人注目的小白石碑,上面装璜着一个十字架,前面放着八九个磁质花圈。石碑上刻着:
居斯达夫·福楼拜之墓,
生于鲁昂一八二一年腊月十二日,
死于克瓦塞一八八〇年五月八日。
几行寻常的无名的记载。但是我知道,在这简括的沉默的生年死月中间,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富丽的生命,充满不朽的动天地泣鬼神的工作,散在天涯海角的锦绣,落在万千包法利夫人的心上的珠玑。然而这是忧郁的,忧郁的,忧郁的。
这是忧郁的,虽说阳光柔柔地射在我的四角。对着这宜于童子的小坟,我想着他魁岸的体格,我想着左拉送殡的描写:
“等到灵柩坠下坟穴的时候,这过大的灵柩,一个巨灵的灵柩,却再也放不进去。有好几分钟,坟工……沉住气,用力挖掘;然而灵柩,头向下,既不要上,也不要下,于是只听见绳索叫唤,棺木申诉。这太难堪;福氏钟爱的甥女伏在坟穴一旁呜咽着。最后,就见好些声音呢喃道:够了,够了,等一等,回头再试好了。”
这可怜的紧逼的坟穴还是他父亲给他安置下的,因为他年轻病重,老人以为活不过去,挖好了等待。他父母前前后后去了世,他却活着,活着完成若干杰作,然后出售私产,营救他甥女的家庭,自己一贫如洗,临终仍旧埋在他往年小小的坟穴。苦的是几位赶来送殡的老朋友,贡古,都德,左拉,只好避开下葬,不忍伫看这场人士的活剧!这不是忧郁的,这是残忍的,残忍的,残忍的。
然而他忽略这些丑恶的人事,安息在他父母的左侧,而且和他相衬,在他父母的右侧,就是他妹妹,大小相似的石碑,上面刻着她丈夫的悼亡词:“希望有一天再见她,而且永久和她在一起。”在一丛我不认识的花草前面,是一丛鲜妍可爱的玫瑰,摇拂在铁围栏的中心。而且,往下不远,就是他情如手足的布耶的坟墓,为了纪念这位不幸的诗人,福氏不惜嘲骂他们同邑的大人先生……这一对十九世纪的羊左,管鲍,如今可以朝夕谈论他们文艺的爱恶。在后人的遗忘之中,这究竟慰心,这一团玫瑰的芳香,这一段文坛的佳话。
赛纳河,诗人吟咏的赛纳河!流着,流向汪洋大海,流去人世狭小的遗憾,和我无谓的感喟,解开我压抑的情绪,返回婴提的蒙昧的愉悦,返回宇宙的空澄的怀抱!逃出两岸的喧嚣,和平的保姆!我来朝谒福氏身后的记忆,却遇见他生前的憎恨!站在这普救山(aux bons secours)的顶端,我不由坠入他自私的祈求:
“然而向我的同类,我只有一件要求,就是,我既然不麻烦他们,请他们也让我安静。”
不,不,这是错误的。人世绝不能饶恕你,绝不能放松你,因为你麻烦了它,写了几部不朽的著作!这正是你的酬劳,在遗忘之中,你留下你的文章,抛去尘世的沾着,却好报复你所难以报复的憎恨!唯其如此,出于你的意外,这一切随着年月的流滚,如今变成了爱!
但是鲁昂瘫痪在灰红的烟雾下面,碧绿山谷的中心,集结在赛纳河的两岸,于是一边是凌空的教堂的顶尖,一边是兀立的工厂的圆筒,一个象征中世纪的权威,一个兆示十八世纪的实业革命,就从这样矛盾的历史,脱出近代复杂的西方文明。一个走出旧城,一个走出新区,我站在普救山的峰巅,望着它们,就在你的桥头,目若无睹的赛纳河!商量一宗覆亡人类的买卖:迷信和贪婪的结合,噢!文明。
◎ 参阅莫泊桑的《福楼拜》。
◎ 参阅左拉的《自然主义的小说家》。
◎ 参阅《贡古日记》。
◎ 参阅《贡古日记》。
◎ 参阅左拉的《自然主义的小说家》。
◎ 本文系作者旅法的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