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奴
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代[2]之勋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3]，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4]，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一品命妓轴帘[5]召生入室。生拜传父命。一品忻然爱慕，命坐与语。时三妓人，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含桃[6]而擘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妓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7]，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8]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三掌[9]者，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记取。”馀更无言。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10]，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恍然[11]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诗曰：“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琼芝雪艳愁[12]。”左右莫能究其意。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13]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磨勒曰：“但言，当为郎君解释[14]。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返掌三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来耶？”生大喜，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导达我郁结？”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非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15]孟海之犬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链椎[16]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无障塞[17]耳。”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18]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俟。翠环初坠，红脸才舒[19]，玉恨无妍，珠愁转莹。但吟诗曰：“深谷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20]。”侍卫皆寝，邻近阒然[21]。生遂缓搴帘而入。良久，验是生。姬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22]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入，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23]。主人拥旄[24]，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25]，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香，云屏[26]而每进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27]。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28]？所愿既申，虽死不悔。请为仆隶，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29]不语。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妆奁，如此三复[30]焉。然后曰：“恐迟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者。遂归学院而匿之。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扃锁甚严，势似飞腾，寂无形迹，此必侠士而挈之。无更声闻[31]，徒为患祸耳。”姬隐崔生家二载，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事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逾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32]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后十馀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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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者裴铏，唐僖宗时人，曾任成都节度副使加御史大夫等官职。著有《传奇》三卷，多失传。
这篇作品中，红绡女反抗压迫，追求自由；昆仑奴不畏强暴，拯救弱女，都是值得称许的。
红绡以富家女的身份，尚且被贵官逼为姬仆，无钱无势者之遭受迫害，更可想而知。“盖代之勋臣一品者”，向来认为是指的郭子仪。郭子仪在当时是所谓“再造国家”的“社稷之臣”，史书称为“宽厚”，还有这种行为，这就不难看出，封建社会里大官僚们是如何地作威作福，鱼肉人民了。
明人梁伯龙《红绡》、梅禹金《昆仑奴》两杂剧，均据此篇改写而成。
昆仑奴，唐时昆仑族，流亡到中国，卖身为人奴仆，叫做“昆仑奴”。
[2] 盖代：盖过当世，无人能比的意思。
[3] 千牛：“千牛备身”的简称，唐时警卫宫殿的武官，属左右千牛卫，多由贵族子弟充当。这种武官手执千牛刀，所以称为“千牛”。千牛刀，意指刀锋锐利，可以解剖千牛而不钝。
[4] 孤介：方正而不随和的脾气。
[5] 轴帘：卷帘。
[6] 含桃：樱桃的别名。
[7] 赧（nǎn）妓辈：在歌妓们面前感到难为情。
[8] 无间（jiàn）：不要疏远。
[9] 立三指，又反三掌：竖起三个指头，又把手掌反覆三次。
[10] 学院：书房。
[11] 恍然：神魂颠倒，迷迷糊糊的样子。
[12] “误到”四句：这首诗前两句的意思是说，在一品家中遇见了红绡女。“玉女”，指红绡女。后两句的意思是想象红绡女在幽闭中的苦闷之状。“蓬山”，就是蓬莱，参看前《长恨传》篇“蓬壶”注。
[13] 报：告知。
[14] 解释：这里是想办法的意思。
[15] 曹州：也称济阴郡，约辖今山东菏泽、曹县、成武及河南一部分地区，州治在今曹县。
[16] 链椎：有链条的槌。
[17] 障塞：阻碍。
[18] 金（gāng）：灯。后文《却要》篇“银缸”，义同。
[19] “翠环初坠”二句：刚把耳环摘掉，洗去脸上脂粉，恢复本色，指卸妆不久。
[20] “深谷”四句：这首诗前两句的意思是说遇见了崔生。“阮郎”，本指阮肇，这里借指崔生。神话传说：东汉时，刘晨和阮肇上天台山采药，迷路不得回家，就以山上的桃子充饥。后来遇见仙女，被留住半年；等到回家时，子孙已经相传十世了。见《神仙传》。“偷来花下解珠珰”，是一句象征的话，意指崔生打动了自己的情怀。后两句的意思是说，因为崔生没有消息，感到愁闷。“空倚玉箫愁凤凰”，用萧史故事，说自己和崔生不能像萧史和弄玉那样吹箫相和，乘凤飞去。参看前《莺莺传》篇“萧史”注。
[21] 邻近阒然：附近寂静无声。
[22] 手语：打手势示意。
[23] 朔方：北方。
[24] 拥旄：“旄”，旄节，皇帝给予将帅的一种符信。“拥旄”，就是率领军队，为一方统帅的意思。
[25] 脸虽铅华：脸上虽然搽着粉。
[26] 云屏：云母（一种晶体透明成板状的矿物）制成的屏风。
[27] 如在桎梏（zhì gù）：如同在监牢里一样。“桎梏”，脚镣和手铐。
[28] 狴（bì）牢：“狴”，狴犴（àn）。据《升庵外集》说：龙生九子，第四个叫做狴犴，形如虎，有威力。封建时代把它的像画在狱门上，表示“威严”。因称监狱为“狴牢”。
[29] 愀（qiǎo）然：忧愁的样子。
[30] 三复：来回三次。
[31] 无更声闻：不要再声张、不要再把这件事传播出去。
[32] 攒矢：集中地射箭。
聂隐娘[1]
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2]。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尼欻亦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咒，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3]。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曰：“隐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狖[4]极多，松萝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5]，令逐[6]二女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狭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7]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8]。’受以羊角匕首，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暝，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9]，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忽值磨镜[10]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11]，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12]节度使刘昌裔[13]不协，使隐娘贼[14]其首。隐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15]，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16]至门，遇有鹊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17]也。衙将受约束[18]，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19]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20]。”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愿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之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收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住[21]，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了。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22]，亦无畏色。是夜明烛[23]，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24]，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望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而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25]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26]玉周其颈[27]，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28]，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29]，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30]，一搏不中，即翩然[31]远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32]。”但乞一虚给[33]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开成[34]年，昌裔子纵除陵州[35]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语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 * *
[1] 本篇主题思想和《红线》大体相同。
聂隐娘学会本领后，去刺杀无故害人的大僚，是符合人民愿望的。她以大将之女——封建统治阶级的身份，却自愿嫁与劳动人民——磨镜少年为妻，也反映了作者反抗当时门阀制度的思想。
[2] 曾无影响：一点消息、一点头绪也没有。
[3] 恳诘：苦苦追问。
[4] 狖（yòu）：猴类的野兽。
[5] 吹毛：吹毛可断，极喻锋利。
[6] （zhuān）逐：专门跟着。
[7] 决：砍杀。
[8] “定其胆”二句：放大了胆，就会像刺杀飞鸟一样地容易。
[9] 先断其所爱：先把他心爱的人杀了。
[10] 磨镜：古时用青铜做镜子，日久发黯，必须磨亮才能用，因而有以磨镜为业的工人。
[11] 淬镜：把铜镜烧红了，放在水里浸蘸一下，以利磨治，叫做“淬镜”。
[12] 陈许：“陈”，陈州，也称淮扬郡，约辖今河南淮阳、太康、项城等地区，州治在今淮阳。“许”，许州，也称颍川郡，约辖今河南许昌、长葛、鄢陵等地区，州治在今许昌市。
[13] 刘昌裔：字光后，唐阳曲人。曾任陈州刺史、检校工部尚书、左仆射等官职。
[14] 贼：杀害，作动词用。
[15] 衙将：唐代军府里的武官。
[16] 卫：驴子的别名。
[17] 祗迎：敬迎。
[18] 受约束：奉命令。
[19] 洞：知道、明白。
[20] 合负仆射万死：实在对不住你（仆射指刘昌裔），罪该万死。
[21] 住：住手、罢休。
[22] 豁达大度：胸怀坦白、度量宽大。
[23] 明烛：点亮了蜡烛。
[24] 幡子：旗帜之类。
[25] 系：倚仗着。
[26] 于阗：古时西域国名，今新疆和田。当地以产美玉出名。
[27] 周其颈：围在脖子上。
[28] 蠛蠓（miè měng）：一种比蚊子还小、色白而头有絮毛的飞虫。
[29] 铿（kēng）然：金石物撞击的声音。
[30] 俊鹘（hú）：迅疾的鹰隼。
[31] 翩然：形容飘忽轻捷的样子。
[32] 至人：得道的高人。
[33] 虚给：拿干薪的挂名差事。
[34] 开成：唐文宗（李昂）的年号（公元八三六至八四〇年）。
[35] 陵州：也称仁寿郡，约辖今四川仁寿、井研等地区，州治在今仁寿县。
裴航[1]
长庆[2]中，有裴航秀才，因下第游于鄂渚[3]，谒故旧友人崔相国。值相国赠钱二十万，远挈归于京。因佣巨舟载于湘、汉。同载有樊夫人，乃国色[4]也。言词问接，帷帐昵洽。航虽亲切，无计道达而会面焉。因赂侍妾袅烟而求达诗一章，曰：“同为胡越[5]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傥若玉京[6]朝会去，愿随鸾鹤入青云。”诗往，久而无答。航数诘袅烟。烟曰：“娘子见诗若不闻，如何？”航无计，因在道求名酝珍果而献之。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识。及褰帷，而玉莹光寒，花明丽景，云低鬟鬓，月淡修眉，举止烟霞外人[7]，肯与尘俗为偶！航再拜揖，愕眙良久之。夫人曰：“妾有夫在汉南[8]，将欲弃官而幽栖岩谷[9]，召某一诀耳。深哀草扰，虑不及期[10]，岂更有情留盼他人，的不然耶[11]？但喜与郎君同舟共济，无以谐谑为意耳。”航曰：“不敢。”饮讫而归。操比冰霜，不可干冒。夫人后使袅烟持诗一章，曰：“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12]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13]上玉清[14]。”航览之，空愧佩而已，然亦不能洞达诗之旨趣。后更不复见，但使袅烟达寒暄而已。遂抵襄汉[15]，与使婢挈妆奁，不告辞而去。人不能知其所造。航遍求访之，灭迹匿形，竟无踪兆。遂饰装归辇下[16]。经蓝桥驿侧近，因渴甚，遂下道求浆而饮。见茅屋三四间，低而复隘。有老妪缉麻苎。航揖之，求浆。妪咄曰：“云英，擎一瓯浆来，郎君要饮。”航讶之，忆樊夫人诗有云英之句，深不自会[17]。俄于苇箔[18]之下，出双玉手，捧瓷[19]。航接饮之，真玉液也。但觉异香氤郁[20]，透于户外。因还瓯，遽揭箔，睹一女子，露裛琼英[21]，春融雪彩，脸欺[22]腻玉，鬓若浓云，娇而掩面蔽身，虽红兰之隐幽谷，不足比其芳丽也。航惊怛植足[23]，而不能去。因白妪曰：“某仆马甚饥，愿憩于此，当厚答谢，幸无见阻。”妪曰：“任郎君自便。”且遂饭仆[24]秣马。良久，谓妪曰：“向睹小娘子，艳丽惊人，姿容擢世[25]，所以踌蹰而不能适[26]。愿纳厚礼而娶之，可乎？”妪曰：“渠已许嫁一人，但时未就耳。我今老病，只有此女孙。昨有神仙遗灵丹一刀圭[27]，但须玉杵臼[28]，捣之百日，方可就吞，当得后天而老[29]。君约[30]取此女者，得玉杵臼，吾当与之也。其余金帛，吾无用处耳。”航拜谢曰：“愿以百日为期，必携杵臼而至，更无他许人。”妪曰：“然。”航恨恨而去。及至京国[31]，殊不以举事[32]为意。但于坊曲闹市喧衢而高声访其玉杵臼，曾无影响。或遇朋友，若不相识，众言为狂人。数月余日，或遇一货玉老翁曰：“近得虢州[33]药铺卞老书云：‘有玉杵臼货之。’郎君恳求如此，此君吾当为书导达。”航愧荷珍重[34]，果获杵臼。卞老曰：“非二百缗不可得。”航乃泻囊[35]，兼货仆货马，方及其数。遂步骤[36]独挈而抵蓝桥。昔日妪大笑曰：“有如是信士乎？吾岂爱惜女子而不酬其劳哉？”女亦微笑曰：“虽然，更为吾捣药百日，方议姻好。”妪于襟带间解药，航即捣之。昼为而夜息，夜则妪收药臼于内室。航又闻捣药声，因窥之，有玉兔持杵臼，而雪光辉[37]室，可鉴毫芒[38]。于是航之意愈坚。如此日足，妪持而吞之曰：“吾当入洞而告姻戚，为裴郎具帐帏。”遂挈女入山，谓航曰：“但少留此。”逡巡，车马仆隶，迎航而往。别见一大第连云，珠扉晃日，内有帐幄屏帏，珠翠珍玩，莫不臻至[39]，愈如贵戚家焉。仙童侍女，引航入帐就礼讫。航拜妪悲泣感荷。妪曰：“裴郎自是清冷裴真人[40]子孙，业[41]当出世，不足深愧[42]老妪也。”及引见诸宾，多神仙中人也。后有仙女，鬟髻霓衣[43]，云是妻之姊耳。航拜讫。女曰：“裴郎不相识耶？”航曰：“昔非姻好，不醒拜侍[44]。”女曰：“不忆鄂渚同舟回而抵襄汉乎？”航深惊怛，恳悃陈谢。后问左右，曰：“是小娘子之姊，云翘夫人，刘纲仙君之妻也。已是高真[45]，为玉皇之女吏。”妪遂遣航将妻入玉峰洞中，琼楼珠室而居之，饵以绛雪琼英之丹，体性清虚，毛发绀绿，神化自在，超为上仙。至太和[46]中，友人卢颢遇之于蓝桥驿之西。因说得道之事。遂赠蓝田[47]美玉十斤、紫府[48]云丹一粒，叙话永日[49]，使达书于亲爱[50]。卢颢稽颡[51]曰：“兄既得道，如何乞一言而教授？”航曰：“老子曰：‘虚其心，实其腹。’[52]今之人，心愈实，何由得道之理！”卢子懵然[53]。而语之曰：“心多妄想，腹漏精溢，即虚实可知矣。凡人自有不死之术、还丹[54]之方，但子未便可教，异日言之。”卢子知不可请，但终宴而去。后世人莫有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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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一篇描写人和神仙恋爱的故事。
作者生当唐末，局势动荡不安，人民生活痛苦，兼之在封建社会里，婚姻是不能自由的。在残酷的现实情况下，人们自我陶醉，幻想脱离尘世，成仙得道，也渴望获得恋爱自由，过幸福的日子，这两种心情的结合，就成为本篇所写这一类故事产生的根源。
“蓝桥相会”，佳话流传至今。明人龙膺作《蓝桥记》传奇，即据此篇演绎而成。
[2] 长庆：唐穆宗（李恒）的年号（公元八二一至八二四年）。
[3] 鄂渚：古地名，传在今湖北武昌黄鹄山上游三百步长江中。
[4] 国色：绝色、最美丽。
[5] 胡越：胡在北方，越（今浙江一带）在南方，比喻距离很远。
[6] 玉京：道家说法，天帝居住的地方。
[7] 烟霞外人：尘世以外的人。
[8] 汉南：唐县名，今湖北宜城市。
[9] 幽栖岩谷：隐居深山的意思。
[10] “深哀草扰”二句：心中非常悲痛烦乱，惟恐不能如期到达那里。
[11] 的不然耶：难道不的确是这样吗。
[12] 玄霜：一种丹药的名称。
[13] 崎岖：道路不平、经历艰险。
[14] 玉清：道家说法的三清之一。道家以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道君、太清太上老君所住的天外仙境为玉清、上清、太清三清境。
[15] 襄汉：就是襄阳。襄阳地当襄水回转处，襄水为汉水的一段，故称襄阳为“襄汉”。
[16] 辇下：皇帝的车子叫做“辇”，封建时代便把京城叫做“辇下”。后文《王知古》篇“辇毂之下”，义同。“遂饰装归辇下”，“装”，原作“妆”。似应作“装”，《无双传》篇亦作“饰装”，改。
[17] 深不自会：心里很想不出这个道理来。
[18] 苇箔：苇织的帘子。
[19] 瓷：瓷瓯。
[20] 氤郁：气味熏腾的样子。
[21] 露裛（yì）琼英：“裛”，同“浥”，湿润的样子。“琼英”，本是美的玉石，这里指花。“露裛琼英”，带露水的花朵，形容极其娇艳。
[22] 欺：这里引申作赛过、胜似解释。
[23] 植足：站定了脚。这里是形容看见了美色，失神落魄，呆呆地站着。
[24] 饭（fǎn）仆：给仆人饭吃。“饭”，作动词用。
[25] 擢世：世上少有的意思。
[26] 踌蹰而不能适：恋恋不舍的意思。“踌蹰”，犹疑不决的样子。
[27] 一刀圭：“刀圭”，古时的错刀（一种二寸长的货币），上面有一圈像圭璧（圆形有孔、上有短柄的玉）一样，习惯用来作取药的工具。用刀圭取药的分量是不多的，所以“一刀圭”指少量的药。
[28] 杵臼：舂捣东西的器具。
[29] 后天而老：天是永恒存在的，“后天而老”，寿命在天之后老，极言可以长生。
[30] 约：打算的意思。
[31] 京国：都城。
[32] 举事：应考的事情。
[33] 虢州：见前《古〈岳渎经〉》篇“弘农”注。
[34] 愧荷珍重：重视别人予以恩惠的情谊，而又感到很惭愧。
[35] 泻囊：把腰包里的钱全部拿出来。
[36] 步骤：走得很快。
[37] 辉：照耀，作动词用。
[38] 毫芒：“毫”，毫毛。“芒”，草谷的细须。“毫芒”，形容细小、纤微。
[39] 臻至：达于极点，极言其齐备，美好。
[40] 真人：道家称修道成仙的人。
[41] 业：佛家迷信说法：人的作为叫做“业”。业有善有恶，也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在这里的意思犹如说“命中注定”。
[42] 不足深愧：“不足”，用不着。“愧”，作感谢的意思解释。
[43] 霓衣：彩色的衣裳。
[44] 不醒拜侍：记不得什么时候曾经在一起、记不得在哪里见过面。“醒”，引申作记忆、觉察解释，用如“省”字。
[45] 高真：指得道的仙人。
[46] 太和：唐文宗（李昂）的年号（公元八二七至八三五年）。
[47] 蓝田：山名，在陕西蓝田县东南，出美玉。
[48] 紫府：神话传说中仙人居住的地方。
[49] 永日：终日。
[50] 使达书于亲爱：叫他代为传递书信给至亲好友。
[51] 稽颡：磕头时以额触地的敬礼。
[52] “老子曰”三句：“老子”，一般认为指老聃（dān），姓李名耳，春秋时人。著有《道德经》五千言，是道教的主要经典，也是古代一部著名的哲学书；“虚其心，实其腹”这两句，就出在这部书里。老子是主张无为而治的。“虚其心，实其腹”，历来解释不一。一说是要人吃饱肚子，但却应该没有知识，没有欲望。这里引用，是说修道求仙的人，应该消除妄念，没有欲望。
[53] 懵（méng）然：糊涂不懂的样子。
[54] 还丹：道家炼丹，把丹砂放在火炉内烧成水银，然后又还为丹砂，叫做“还丹”。据说吃了还丹，就可以成仙。完全是迷信的方术。道家以炉火炼药为“外丹”，修炼气功为“内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