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国燕京
成祖文皇帝, 太祖第四子。洪武三年庚戌四月,太祖诏封诸皇子, 成祖封燕王,国燕京,即今京师,旧为北平布政使司,城池宫殿仍元旧,惟易瓦色。
十一年十一月,定诸王宫城制式, 太祖曰:“除燕王宫殿仍元旧,诸王府营造不得引以为式。”
二十三年庚午, 文皇帝既之国, 太祖欲诸王知军旅之事,乃敕秦王率晋王、燕王督诸将分道北征残虏。秦王、晋王师久不出, 文皇帝率傅友德等出沙漠,至迤都山,擒虏将乃儿不花还。秦王上言 文皇帝不遵节制, 文皇帝亦上书自列。 太祖廉知其情,奖慰之,仍降敕谕戒秦王。
二十五年壬申,懿文皇太子薨,皇太孙生而头颅稍偏,性聦颖,善读书,然仁柔少断。太祖每令赋诗,多不喜。一日,令之属对,大不称旨,复以命 文皇帝,语乃佳。 太祖大喜,尝有意易储,群臣多谏沮之。刘三吾曰:“若然,置秦、晋二王何地?” 太祖乃止。
二十八年乙亥九月,北平永清卫龙门产嘉禾,异颖同穗,其三干合为一,仍三穗者二;三干合为一,仍二穗者六。是岁大熟。时 文皇帝在燕藩,遣使来进,群臣表贺。 太祖大喜,为诗一章赐之。首言创业之艰难,天命之不易,与除暴禁乱之勤,抚民治兵之略;中言天赐丰年之屡,史书垂戒之严,明堂禋荐之重;末示谦冲戒谨之意,为善不足之诚,大矜下民之惠,其与民同乐盛心溢于言表云。初,诸王封国时, 太祖多择名僧傅之。僧姚广孝知 文皇帝必嗣天位,乃自言曰:“大王若使臣得侍,当奉一白帽子大王戴。” 盖言王上加白,其文皇也。 文皇帝遂言于 太祖,乞广孝,得之。广孝至燕邸,荐鄞人袁珙相术。 文皇帝使召之至,令使者与饮于酒肆, 文皇帝服卫士服,偕卫士九人入肆沽。使者谓珙相十人,珙趋拜 文皇帝前曰:“殿下何自轻如此?” 文皇帝阳不省曰:“我辈皆护卫校士也。” 珙不对。乃召入详扣之,珙稽首曰:“殿下异日太平天子也。龙形凤姿,天广地阔,额如圆壁,伏犀贯顶,日丽中天,五岳附地,重瞳龙髯,二肘若玉印状,龙行虎步,声若洪钟,足底龟文,有二黑子,年四十,髯长过脐,法当登大位。” 文皇帝恐人疑,乃阳以罪遣之。行至通州,既登舟,密召入邸。
三十一年戊寅闰五月乙酉, 太祖高皇帝崩,建文君即 皇帝位。哀诏至,诸王入临会葬, 文皇帝至自燕,以有疾不拜。侍中许观廷劾之,诏置不问。
论曰:我 太祖圣明神智,岂不知 文皇帝之必嗣大统,又岂不知建文君之牵于文义,非可以绍新造之邦邪?观建文咏新月之诗则不喜,及属对语陋则大怒,其喜怒岂徒在文字间?盖亦占知其不终矣。所以欲易储而不果,盖亦有甚难处者于其间。何也?创业之主,其所为即后世之所程法,况继体垂统大事邪?祖训着有定制,岂容所行之不符也?盖欲易储者,所以贻一世之安;而终不易者,所以定万代之法。是故有权衡轻重其间,而又况有秦、晋二王在,尤难处也。是固知天命有归,亦姑循常道俟之耳。或言高庙顾命时,以小箧授建文君,扃钥甚密,戒曰:“临难乃启。” 及建文君出奔,启之,则僧杨应能度牒及被剃具耳。此其事虽暧昧未足尽信,然为是说者,必当时有见于 高庙之微意也。至于 文皇帝之圣文神武,卓然帝王之资,天命兆于嘉禾,人事占于相术,天之所 ,孰能御之?况大业甫创之始,非 文皇帝继之,未必不以更张之扰,优柔之过,而隳坏成功,其何以贻千万年无疆之庆也?是知今日之纪纲振举而夷虏慑服者,则 文皇帝之继述与 太祖之开创,当并称哉!
○靖难师起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皇太孙既即位,诏改明年为建文元年。时兵部尚书齐泰受顾命,黄子澄以旧学擢太常卿,遵 高皇帝遗命,召方孝孺为侍读学士,又擢练子宁为右副都御史,并见信用。初, 高皇帝欲强宗藩以镇安天下,诸亲王多拥三护卫重兵,遣将征诸路兵,必关白亲王知乃发。建文君立,诸王皆叔父尊属,等威稍踰制。 太祖之丧, 成祖入临,以疾不能拜,侍中许观廷劾之,诏不问。户部侍郎卓敬密奏裁抑宗藩,疏入不报。于是周、齐、湘、代、岷诸王颇相煽动,有流言闻于朝,建文君患之,谋诸泰等。泰与黄子澄首建削夺议,请如汉七国故事,建文君乃以事属泰、子澄。一日罢朝,召子澄曰:“先生忆昔东阁门之言乎?” 对曰:“不敢忘。然事须密。” 子澄退与齐泰谋之,泰曰:“燕握重兵,且素有大志,当先削之。” 子澄曰:“不然。燕预备久,卒难图。宜先取周,剪燕手足,即燕可为矣。” 乃命李景隆以兵至河南,迫执周王及其世子、宫眷,送京师,迁之云南。
十一月,燕、齐皆有人告变。建文君问子澄曰:“孰当先?” 子澄曰:“燕王久称病,日事练兵,多置异术士左右,此其机事已彰露,不可不亟为之。” 复召齐泰问曰:“今欲图燕,燕王素善用兵,计将安出?” 泰对曰:“今北边报虏入寇,以防边为名,遣将戍开平,悉调燕藩护卫兵出塞,去其羽翼,乃可为也。” 建文君从之,乃以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左布政使,以谢贵为都指挥使,察燕邸动静。为之代王居藩有贪虐状,建文君遣之入蜀,使与蜀王居,化导之。魏国公徐辉祖, 成祖文皇后同产兄,然心附建文君,尝以燕事密告之,大见信用。
二年己卯正月, 成祖遣长史葛诚入奏事,遂使觇朝廷所为。建文君密问燕邸事,诚具告之。建文君乃遣诚还燕,使为内应。至则 成祖察其色异,心疑之。
二月,建文君以都督耿瓛掌北平都司事,都御史景清署北平布政司参议,皆使觇燕邸事,寻皆召还。又遣官为采访使,分巡天下。都御史暴昭采访北平,具以燕邸事密闻于朝,请为之备。
三月,建文君用齐、黄策,命都督宋忠集边兵三万屯开平,燕邸护卫精锐俱选隶忠麾下,又召燕邸胡骑指挥关童等入京师,命都督徐凯练兵于临清,都督耿瓛练兵于山海关,密敕张昺、谢贵,使严为之备。
四月, 高皇帝小祥, 成祖遣世子兄弟三人入临。或曰:“不宜偕往。” 成祖曰:“令朝廷勿疑也。” 及至京,齐泰请并留之。黄子澄曰:“不可,事觉,彼得先为备,不若遣还,令勿疑也。” 世子兄弟皆魏国公徐辉祖甥,辉祖察高煦有异志,密奏曰:“三甥中独高煦勇悍无赖,非但不忠,为叛父,他日必为大患。” 建文君以问辉祖弟增寿及驸马王宁,皆庇之,乃悉遣归国。高煦阴使使入辉祖厩取其良马以行,辉祖遣人追之不及。初,世子入京, 成祖大忧悔,暨归,喜曰:“吾父子复得相聚,天赞我也。” 为具得京师动静。建文君以人告岷王不法事,削其护卫;又以湘王柏伪造钞及擅杀人,降敕切责,仍遣使以兵迫执之。湘王曰:“吾闻前代大臣下吏,多自引决。身 高皇帝子,南面为王,岂能辱奴辈手求生活乎?” 遂阖宫自焚死。又以人告齐王榑阴事,诏至京,废为庶人,拘系之。
六月,燕山护卫百户倪谅上变,告燕邸官校于谅、周铎等阴事,逮系至京,皆戮之。有诏诮让 成祖,成祖乃佯狂称疾,走呼市中,夺酒食,语多妄乱,或卧土壤,弥日不苏。张昺、谢贵等入问疾,成祖盛夏拥火,犹自谓寒甚,昺等皆叹息。葛诚密语昺:“非为疾也。” 曩 成祖封国时,姚广孝知天命有在,密有推戴意。 成祖初令之卜,广孝以三钱授 成祖,密祝之,始掷一钱于案,即视 成祖曰:“殿下欲为帝乎?” 成祖斥之曰:“何妄言!” 更掷,曰:“有之。” 遂陈天命所在。又荐术士袁珙,珙相 成祖,法当为天子,曰:“俟须及脐,即正大位。” 成祖日夕视其须,及脐矣,召示之,昂首谓曰:“吾须何如?” 珙对曰:“须则及脐矣,殿下何仰首邪?仰则犹少不及,然时至矣,特努力稍难耳。” 时有颠士,不知何许人,亦亡姓名,佯狂谲诞,语多不伦,然事或奇中,人不识, 成祖独心异之,时召与言,多隐语,赞成大事意。一日,见张玉子辅坐,背有梁尘,拍其背曰:“如此大尘,犹不起邪?” 又尝启 成祖曰:“城西某所有地,贵不可言,殿下岂有可葬者乎?” 成祖怪其言不祥,曰:“无之。” 颠曰:“殿下乳母何在?” 曰:“死,藁葬矣。” 颠曰:“亟改葬,是是当有征。” 成祖从之,今所称圣夫人墓是也。先是, 成祖闻诸王多以罪废,又闻湘王自焚死,不胜悲愤,上书求诸王罪过状,建文君怒,疑忌益深,诸将以兵屯近地者,日见迫胁, 成祖忧惧不知所出。会燕山护卫百户邓庸以奏事至京,下狱讯之,庸具言 成祖将举兵状。齐泰等即发符遣使,往逮燕府官属,密令谢贵、张昺为内应,密约燕府长史葛诚、指挥卢振为内应,以北平都指挥张信为 成祖旧所信任,密敕信使执 成祖还京师。信受命忧甚,不敢言,母问之,信以告,母惊曰:“不可,吾故闻燕王当有天下,王者不死,非汝所能擒也。” 信益忧未决。亡何,有敕使趣之, 信艴然曰:“何太甚至此也!” 乃往燕邸请见,不得入,乘妇人车,径至门求见。 成祖见其挺身来,无他也,乃召信入,拜于床下, 成祖佯为风疾不能言,信曰:“殿下勿尔也,有事当以告臣。” 成祖曰:“疾诚然,非妄也。” 信曰:“殿下不以情语臣乎?今朝廷有敕擒殿下,殿下果无意,当就执,如有意,勿讳臣。” 成祖见其意诚,下拜曰:“生我一家者,子也。” 乃召广孝至,谋事。适檐瓦堕地, 成祖心恶之,色不怿曰:“此何祥也?” 广孝曰:“无异,是欲易色耳。” 时有二人突入邸,见 成祖曰:“殿下尚安坐此邪?” 成祖问何人,二人曰:“殿下不亟顺天应人,何犹安坐此也?” 成祖叱曰:“狂夫何来,妄言乃尔!” 二人各言曰:“臣为布政司吏奈亨,按察司吏李友直,今藩臬诸臣密疏殿下欲谋大事,得旨逮殿下,朝使今将至矣。脱不信,疏草在此。” 成祖以藩臬吏,恐使来探己者,怒逐之出。二人曰:“逐之出亦死,不出亦死,宁死此不出。” 乃留匿邸中。成祖出其疏草示护卫指挥张玉、朱能等曰:“此何为者?” 遂令玉等帅壮士八百人入卫。
七月,谢贵、张昺督诸卫士皆甲,围府第,索所逮诸官属,飞矢入府城内。 成祖与张玉、朱能等谋曰:“彼军士满城市,吾兵甚寡,奈何?” 朱能曰:“先擒杀谢贵、张昺,余无能为也。” 成祖曰:“是当计取之。今奸臣遣使来逮官属,依所坐名收之,即令来使召贵、昺付所逮者,贵、昺必来,来则擒之,一壮士力耳。”
是月四日壬申, 成祖称疾愈,御东殿,官僚入贺。 成祖先伏壮士左右及端礼门内,遣人召贵、昺,不来,复遣逮官属内官以所就逮名往,乃至,卫士甚众。及门,门者呵止之。贵、昺入, 成祖曳杖坐,赐宴行酒,出瓜数器曰:“适有进新瓜者,与卿等共尝之。” 成祖自啖片瓜,掷瓜皮于地,怒诃责贵、昺等曰:“吾奉藩守土,未尝一干扰有司,尔等何为离间?” 又曰:“吾何病,第为奸臣所迫耳。” 遂掷杖起,伏甲出,擒谢贵、张昺,并执葛诚、卢震等,皆斩之。贵、昺诸从人在外者,尚未知,见贵、昺移时不出,各稍稍散去。围王城将士闻贵、昺已被执,亦溃散。 成祖乃命张玉等率兵乘夜出,攻夺九门,黎明,已克八门,惟西直门未下。 成祖命指挥唐云单骑往谕守者曰:“汝毋自苦,今朝廷已听王自制一方矣,汝等亟下,后者诛。” 众闻云言,皆散。乃下令安集军民,抚顺讨逆,三日,城中大定。初, 成祖屡问姚广孝师期,姚屡言未可,至举兵先一日,曰:“明日午有天兵应,可也。” 及期,众见空中兵甲,其帅玄帝像也, 成祖即披发仗剑应之。
论曰:天之所兴,人岂能御哉?方齐、黄建削夺策,齐泰欲先燕,果用其言,所谓迅雷不及掩耳,先事以制人也。黄子澄明知 成祖难为,乃先从事于所不足忌之列国,而机事久泄,情态尽见,使 成祖得练兵蓄威,从容为备。及世子兄弟俱入朝,在 成祖未有必归之策,徒以安建文君之心,而使三子同蹈不测之险,此其为危亦甚矣。而子澄又居然遣之归国,夫欲制之于千里之外,而顾纵之于闺闼之中,虽至愚者不为也,此岂非有鬼神佑隲其间,而天将启帝王万世之业乎?故人谋之疏,实天命之有在也。乃若我成祖靖难之举,亦诚有不得已哉!盖天命所在,固不可逃,而人事之值,亦诚有不容不然者,否则不为周之迁,则为齐之执矣。齐、黄纵患诸藩疆盛,而欲为其中国谋,亦当处之以礼,行之以渐,择一二甚者而稍损抑之则可,乃未及改元,诸王概以得罪,亲亲之典未闻一惇,其日所讲求者,无非戕贼骨肉之计,于古帝王睦族之义,若罔闻焉,我 太祖之灵,岂乐此乎?使四海闻之,曲直有在。此张信所以愤其太甚而不平也。虽然,夷齐之谏,不病于周武;吊伐之圣,何憾于殷顽。然则齐、黄辈可不谓之忠乎?我 成祖亦曰:“彼食其禄,自尽其忠。” 又曰:“今日使练子宁在,吾当用之。” 则圣心释然可知已,又可以疏间故而没之哉?
○转战山东
己卯(洪武三十二年,即革除建文元年)七月癸酉, 成祖靖难师起,以诛齐泰、黄子澄誓师,去建文纪年,仍称洪武。署官属,以张玉、朱能、丘福为都指挥佥事,擢吏李友直为布政司参议,拜卒金忠为燕纪善。下令谕将士曰:“予, 太祖高皇帝之子,今为奸臣谋害。《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于躬,实不得已,义与奸臣不共戴天。率尔将士诛之,用命者有厚赏,不用命者有显戮。罪人既得,则法周公以辅成王。尔等其体予心,毋违命。” 于是参政郭资、副使墨麟、都指挥同知李浚、陈恭等皆从之。乃以郭资守北平,出师次通州,指挥房胜以城降。张玉曰:“不先定蓟州,恐他日为后患。” 时都指挥马宣严兵守蓟州, 成祖命玉帅兵往讨。玉至,使人谕之,不下。宣引兵出战,玉擒斩之,又执毛指挥,遣人送至北平。玉抚定蓟州,乘夜趋遵化,戒将士止杀,曰:“行师以得人心为本。” 因简勇士,夜四鼓登陴,开其城门,将士入城,城中始觉。守将帅众拒,擒斩之余,不戮一人。玉与朱能合兵徇永平,于是密云诸卫县皆望风来附。 成祖率张玉、朱能攻滦河,玉进曰:“杨松、潘忠在莫州,扼吾南路,宜先取。” 成祖然之,遂亲率兵,命玉为先锋,朱能副之。
初,建文君得 成祖举兵报,遣耿炳文帅师北向。炳文闻 成祖南徇,乃率众三十万,先至真定,遣先锋都指挥杨松进据雄县,都督徐凯驻河间,潘忠屯莫州御之。张玉往觇炳文营,还报 成祖:“炳文军无纪律,其上有败气,无能为。” 成祖躬擐甲胄,帅师至涿州,围雄县,破之,杨松死焉。潘忠自莫州来援, 成祖逆击,擒之。乃诏问诸将师所向,众未有定。玉曰:“当径趋真定,彼虽众新集,志未齐一,我军乘胜,可一鼓破之。” 成祖曰:“玉言正合吾意,吾倚玉一人足办矣。” 师抵真定, 成祖曰:“炳文不虞我至,由间道破之必矣。” 乃与丘福以奇兵出其背,炳文出兵决战,朱能帅敢死士三十余骑冲阵,诸军夹击,横贯其阵,炳文兵大败,擒左副将军驸马李坚、右副将军都督宁忠及都督顾成,斩首三万余级,又击败安陆侯吴杰兵。 成祖谓玉曰:“今日之捷,汝之功也,非汝与吾合意,不及此。” 朱能与三十骑追奔至滹沱河,炳文众尚数万,复列阵向能,能奋勇大呼,冲入敌阵,众披靡,自相蹂躝死者无算,炳文死之。 成祖赐书褒奖玉、能,部卒薛禄以擒李坚功,授指挥。
十月,辽东守将吴高闻 成祖在真定,悉兵攻永平。永平遣人告急,又谍报李景隆引兵数十万,将攻北平。 成祖与诸将议曰:“北平兵食足,世子能得将士心,可备御无患。永平失,则东藩彻矣。” 乃驰援永平,高等望风弃辎重遁,追击败之。先是,建文君闻耿炳文败死,遣李景隆将大兵捣北平,黄湜为指画军事。景隆依违顾望,驻师河间不进。 成祖呼景隆小字曰:“我在此,李九江必不敢来。大宁去此不远,移师袭之,可无后患。景隆闻吾兵向大宁,必乘虚捣北平,我还师破之,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也。” 乃整兵趋大宁,诸将以松亭关守备甚严, 成祖曰:“从刘家口径取大宁,大宁破,松亭之众不降则溃矣。” 遂入攻,自辰至午,城破,指挥朱鉴死之,执都指挥房宽,抚定城中,遂以宁王归,分遣薛禄帅兵下富峪、会川、宽河等处。亡何,李景隆兵至,围城。时有都督瞿能力战,势甚锐,景隆忌沮之,不令速进。北平城中得为备,汲水淋城,皆冰不可攻。成祖悉大宁诸卫及降胡奚、契丹兵,南至郑村坝上,与景隆兵大战三日,抵北平城下。张玉直捣其营,城中亦鼓噪出,中外夹击,景隆兵大败,遂奔济南。 成祖居宁王于北平,诸将服 成祖谋算如神, 成祖曰:“偶中耳,诸君所言万全策也。” 时建文君命都督宋忠守怀来,都指挥俞瑱守居庸关,谋攻北平。 成祖既击退景隆师,乃与诸将谋曰:“居庸关天险,北平襟喉也,必据此方可免北顾忧。闻瑱等欲来攻吾城,莫若乘其初至,众心未定取之。” 诸将皆曰:“善。” 遂令部将徐安、徐祥等攻夺居庸关城,瑱走依宋忠。 成祖曰:“宋忠拥兵怀来,有必争居庸之理,宜因其未定击之。” 诸将或以众寡不敌为疑, 成祖曰:“当以智胜,力非所论也。宋忠轻躁寡谋,击之必破。” 遂帅马步精锐八千,卷甲倍道进。获谍者,言宋忠激怒其将士云:“尔等家在北平者,皆被杀无遗矣。” 成祖乃命各家人张所旧用旗帜为先锋,怀来兵识其旗帜,又见父兄子弟无恙,相呼应,皆大喜,多降者。忠仓卒列阵, 成祖麾兵渡河,大败之,忠奔入怀来城, 成祖率众乘之入,遂执忠并擒俞瑱,斩首数千级,余众悉降,兵势大振,山后诸州响应。乃移师行定广昌、蔚州, 成祖曰:“李九江集众德州,欲候来春大举,我当诱之来,以敝其众。今进攻大同,必往告急,势不得不来援。苦寒之地,南卒不堪奔命,冻馁逃散,必众逸而劳之,安而动之,兵法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十二月,遂进攻大同,守臣往告急,景隆果以庚辰正月帅师出紫荆关援大同。 成祖乃由居庸关入,还北平。景隆军往还不值,冻馁死者甚众,复东还。时景隆师屡败,匿以捷闻,建文君加景隆太子太师,又遣中使赍斧钺旌麾赐之。渡江值迅雷风雨,败舟沉江中,人知其不祥,乃复赐之。
四月,李景隆自德州帅兵过河间,前锋将至白沟河,郭英等过保定期合兵。 成祖率诸将进驻固安,谓丘福、张玉等曰:“李九江志大而无谋,喜专而违众,郭英老惫退缩,平安愎而自用,胡观骄纵不治,吴杰懦而无断,数子无能为也,惟恃其众耳。众岂可恃,人众易乱,击前则后不知,击左则右不应,徒多无益。况将帅不专,分数不明,往者郑村坝上之战,兵非不多,逐之即败。夫将者,三军之司命也,将志衰,则三军之气不奋,而败形矣。甲兵粮饷,适足为吾之资耳。尔等但砺兵秣马,听吾指挥,取之当如拾芥,但当以过杀为戒耳。” 张玉请往先驻白沟,以逸待劳, 成祖从之,命率兵先往。既至三日,景隆兵乃至。 成祖驻师苏家桥,夜大雨,平地水三尺。 成祖夜起坐待旦,忽见兵刃火光如球击,铮铮作声,弓弦皆鸣, 成祖喜曰:“此必胜之兆也。” 乃自帅师,以朱能为前锋。己未,日中,至白沟河。时景隆、郭英、吴杰、平安、瞿能等合兵六十万,号百万。 成祖麾兵击之,不利,平安、瞿能奋勇冲之,所向披靡,杀伤北平兵甚众,遂却。都指挥何清被执,日已瞑,两军犹鏖战,夜深始各收兵归营。 成祖乃秣马待旦,张玉将中军,朱能将左军,陈亨将右军为先锋,丘福将骑兵继之,马步十余万。黎明,渡河索战,瞿能及其子与北平将房宽接战,平安分兵两翼来击,房宽兵败被擒,斩数百人。张玉见宽败,有惧色, 成祖曰:“胜负兵家常事,敌兵虽众,日中保为诸君破之。” 遂麾精锐突入其左掖,高煦率张玉等诸军并进, 成祖亲以七骑驰击之,且进且退,如是者百余合,杀伤甚众。南军飞矢如注, 成祖马三被创,三易之,所佩矢三服,射皆尽,乃提剑左右奋击,剑锋折不可用,乃稍却。马阻于堤,几为瞿能所及,平安运槊骁捷,所向无敢御者,斩北平将陈亨于阵,徐忠亦被创,斮两指未断,自断掷之,裂衣裹创复战。高煦见事急,帅精骑数千前与 成祖合, 成祖方为瞿能所窘,被斩从骑百余人,南帅将俞通渊、陆凉、滕聚复引众赴之, 成祖亦疲甚,得高煦兵合,势益奋。会大风起,南师阵少动, 成祖以劲骑绕出其后,突入驰击,与高煦骑兵合,遂斩瞿能父子于阵,朱能亦败平安兵,于是南师大溃,俞通渊战死,监军侍郎陈复初朝服跃马,溺河中,郭英兵溃而西,李景隆兵溃而南,弃辎重不可胜计,斩首及溺死者十余万,降者数万人。张玉帅师追至铧山、月样桥等处,横尸百余里,景隆单骑走德州,其降众, 成祖悉慰遣之,南师闻者皆解体愿降。魏国公徐辉祖为殿,独全军还。 成祖命诸将帅师进围德州。
五月,山东参政铁铉方督饷赴景隆军,会景隆师溃东奔,诸城邑皆望风溃。铉乃与参赞军务高巍酌酒同盟,以死自誓,收集溃亡,召募士卒,以守济南。李景隆弃德州走济南, 成祖遂入德州,抚吏民,籍府库,获粮百余万斛,军饷益饶,属邑皆附。济阳教谕王省集诸生于明伦堂,大哭,触堂柱死。 成祖督诸将帅师向济南,景隆众尚十余万,出御,仓卒布阵未定,诸将击之,景隆复大败,单骑走。 成祖以兵围其城,铁铉督众悉力悍御。建文君召李景隆还,以盛庸为征虏大将军,陈晖副之,御北师,宥景隆罪不治。黄子澄恸哭谏曰:“景隆观望怀二心,不诛何以谢宗社、励将士乎?” 都御史练子宁亦执景隆于朝班,哭数其罪曰:“败陛下大事者,此贼也。臣备员执法,请诛此奸贼。” 皆不听。
七月,建文君以方孝孺议,仿周礼更定品官阶勋,增损洪武礼制,又改诸殿门名及东宫官僚之制。时 成祖师围济南久,令人射书城中促降,有儒生高贤宁在城中,乃作《周公辅成王论》,射城外,请罢兵,不报。其后城下得贤宁, 成祖贤之,欲授以官,不受,遣去,以全其志。时 成祖围济南已三月,百方攻之不下,乃堰城外诸溪涧水灌城。铉诈令军民出降,阴伏壮士门内,佯开门纳师, 成祖喜,止灌,遂入城,悬门发, 成祖几为所获,下令以礟击其城,城坏,铉大书 “太祖高皇帝神牌” 悬其处,师不敢击。铉时募壮士出击北兵,破之。姚广孝进曰:“师老矣,请暂还北平,以为后举。” 成祖从之,师还。铁铉遂与盛庸等合兵,进复德州诸郡县。建文君擢铉兵部尚书,封庸历城侯,诏督诸军北伐,命副将军吴杰进兵定州,都督徐凯屯沧州。 成祖既还师北平。
十月,闻盛庸兵渐北向,欲出师攻沧州,恐南师为备,乃阳下令征辽东,诸将士闻之不乐。至通州,张玉、朱能请间曰:“今密迩大敌,而勤师远征,况辽地寒早,士卒不堪此行,何意?” 成祖屏左右语之故曰:“今盛庸驻师德州,吴杰、平安守定州,徐凯、陶铭筑沧州,相掎角为吾梗。德州城壁坚,为敌众所聚,定州修筑已完,城守亦备,皆难猝下。独沧州土城隤圯日久,天寒地冻,雨雪泥淖,筑城不易,我乘其不备,趣攻之,必有土崩之势。兵事贵神密,佯言征辽东者,使彼懈不备耳。” 玉与能叩头称善。徐凯谍知北兵征辽东,果不为备,遣兵四出伐木,昼夜筑城。 成祖师至天津,语诸将曰:“彼所备惟青县、长芦,今砖垛、龟坡等处无水,彼必不为备,由此可径至沧州。” 乃以夜三更启程,一昼夜行三百里,遇侦骑尽杀之。比晓,至沧州城下,凯犹不知,督众筑城如故,见兵至,亟分兵守城堞,众股栗不能甲。 成祖麾兵四面急攻之,督壮士由东北隅肉薄登,遂拔其城,先以兵断其归路,生擒凯等,斩首万余级,余众悉降,偏将谭渊坑杀之,送凯至北平。
十二月,盛庸移师驻东昌, 成祖师次临清,进攻东昌。庸与铁铉等闻北师将至,大犒赏将士,誓师,简精锐,背城而数组火器、毒弩以待。 成祖谓诸将曰:“彼既以乏粮移驻东昌,东昌素无蓄积,其何所恃?” 时北师屡胜,见庸军即鼓噪前薄,尽为火器所伤。会平安兵至,与庸军合,庸麾兵大战,北兵却,往往有弃甲降者,庸乃纵兵围 成祖数匝, 成祖自冲击不得出,朱能率胡骑奋击其东北隅,庸等撤西南兵往御,围稍缓,能冲入,奋力死战,翼 成祖出。张玉不知 成祖已脱出,突入阵救之,败死于阵,庸军乘胜擒斩万余人,北兵大败。是役也, 成祖数危甚,以建文君出师时诏诸将戒约军士曰:“燕王朕叔父,必不得已,生致之,不可加害,令朕他日有杀叔父名。” 故 成祖每挺身战,诸将不敢辄以矢相加,得免于害。至是兵败, 成祖以一骑殿,追者不敢近,适高煦领兵至,击退庸兵,获其部将数人,薛禄亦数击退南兵。 成祖知张玉败殁,乃恸哭曰:“胜负兵家常事,不足为意,第艰难之际,失此良辅,殊可悲恨。” 师旋,与诸将语,每及东昌事曰:“自失张玉,吾至今寝不帖席,食不下咽。” 遂涕下不已,诸将皆泣。后举报功之典,谓侍臣曰:“论靖难功,张玉当第一,惜其早殁,追封荣国公、河间王。”
辛巳正月, 成祖班师还北平。诸将入见,以东昌之败,皆免冠谢。 成祖曰:“尔等冠此,非尔失,失在予。予以尔等皆同心戮力,每有小过,置不问,因循玩弛,遂至违律并废前功。如慈母爱子,过于姑息,久致骄纵,此岂子之罪哉?” 诸将皆惶恐顿首,流汗浃背。初, 成祖师出,姚广孝曰:“师行必克,但费两日耳。” 及自东昌还,广孝曰:“前固已言之,‘昌’为‘文’从两日,此后全胜矣。”
二月, 成祖命僧修斋荐祭阵亡将士张玉等,流涕曰:“奸臣横加毒害我耳,尔等悯我无辜,力战为我而死,念及令人痛切于心。” 脱所服袍焚之,以衣亡者。丘福谓朱能曰:“殿下励志如此,何忧大业不成乎?” 诸阵亡将士家父兄子弟见之,皆感泣,收泪自奋曰:“人孰不死,死而蒙主上恩德如此,又何憾?誓竭力为报,为死者雪恨耳。” 成祖见人心思奋,乃激励将士,招募勇敢,以为进取。
论曰: 成祖用兵,如风雷迅忽,人不可测,如鬼神之变化,出没不常,令人不知所备。方景隆以大军驻德州不进,则往袭大宁,诱至城下而还师破之,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也。其攻大同,景隆以师往救,则不与交兵而由居庸入还北平,所谓敌逸而能劳之也。及欲取沧州,则阳言攻辽东以怠其军心,所谓攻其所不备也。料事料敌,卓有成算,分合迟速,动合古兵法。盖其骁捷似唐太宗,而机权变化,汉高帝以下所不及也。及东昌之败,罪己励众,褒死录功,使肝脑涂地之家,不惟不怨怼其上,而且仇敌雪耻,此皆高世之能,帝王鼓舞豪杰之术,岂区区景隆辈所能御哉?虽然,亦天命之所在也。当时在内如徐辉祖,在外如铁铉,皆可以当元戎之任,总北伐之兵者,乃弃不用,而委一景隆。暨其败也,又不加诛焉。夫景隆不但才不任将,为观望持二心,故逗遛退缩,虽有平安、瞿能之勇,竟无寸功,而黄子澄以文武全才荐之,何误甚邪?太抵天有所兴,必有所误,故曰: 成祖之靖难,建文之不终,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再出河北
辛巳三月,建文君遣将盛庸等驻师德州,吴杰、平安等驻师真定。 成祖自东昌还师北平,激励将士,招募勇敢,见人心思奋,乃谕诸将曰:“敌势见逼,不可坐受其制,宜往御之。” 乃帅师南出,复谕将士曰:“尔等怀忠奋勇,同心协力,每战必胜,可谓难矣。比者东昌之役,不遵号令,遂弃前功,深可惜也。大抵惧死者必死,捐生者必生。白沟之战,南军退衂,故尔辈得歼之,此惧死必死也;尔等奋不顾身,以一当百,故能出万死全一生,此捐生必生也。自今毋恃累胜之功,毋率略,毋巽懦,庶几可以成功。” 诸将顿首受命。 成祖乃与诸将议所向,诸将请攻定州。 成祖曰:“野战易,攻城难。今盛庸聚众德州,吴杰、平安驻真定,相为掎角。如攻城未拔,彼合势来援,坚城在前,强敌在后,胜负未可知矣。今真定、德州相距二百里,我以兵出其中,敌必迎战,吾先击败其一军,余当破胆也。” 诸将曰:“吾介两敌之间,使彼合势夹攻,吾腹背受敌,奈何?” 成祖曰:“百里之外,势不相及,两军相薄,胜败在呼吸间,虽百步不能相救,况二百里哉?” 明日,遂移军东出。
三月,师次滹沱河,遣游骑哨定州、真定,多为疑兵误之。谍报盛庸军夹河为营, 成祖乃帅师进,距敌营四十里驻师,下令曰:“吾观敌阵,每以精铳在前,罢弱在后。明日当以劲师前摧其精锐,余自溃矣。中军去敌五六里,严阵以待,俟我以精骑骁出敌背击之,使前奔行数里,力乏,中军俟其既过,随而击之,我蹑其后,必大溃。慎勿佯击,彼败不得前奔,则尽力死鬪矣。”
明日,与盛庸军遇, 成祖以三骑觇庸阵,庸遣骑追,皆射却之。乃以步骑万余薄庸阵,攻其左掖,敌拥盾层迭,不得入,遂用长木横贯铁钉掷之,连贯其盾,盾连不可运,遂乘其隙攻入之,敌众弃盾走,骑兵入捣其中坚。北师中军将谭渊战死于阵,朱能、张辅等率众并进, 成祖以劲骑绕出敌背,贯阵前出,与朱能等合势,擒斩甚众,杀其骁将庄德、楚智等。时迫暮,各敛军还营。 成祖以数十骑逼敌营宿,天明,见四面皆敌兵,左右请亟出, 成祖曰:“无恐。” 日出,乃引马鸣角,薄敌营,从容去,敌众相视惊愕,不敢近。乃复整兵接战。成祖预戒诸将曰:“昨谭渊见敌败,佯击太早,故为所乘。兵法曰:‘穷寇勿追。’敌既败,当整兵俟其巳过,顺势击之。若必欲绝其生路,彼安得不致死鬪?渊不从吾言,以致丧身,尔等当以为戒。今日尔等严阵与战,我以精骑往来阵间,敌有可乘之隙,即入击之。两阵相当,将勇者胜,此光武之所以破王寻也。” 乃交兵, 成祖临阵督战,将士人人争奋,乃张奇兵往来冲之。自辰至未,各相持不退。忽东北风大作,尘起蔽天,砂砾击面,人咫尺不相见, 成祖麾军乘风大呼,纵左右翼横击之,钲鼓之声震地,南军大败,弃兵走,斩首十余万级,追至滹沱河,践溺死者不可胜计,降者悉纵遣之。
盛庸单骑走德州, 成祖战罢还营,尘土满面,诸将不能识,闻语声,始趋进见。 成祖每临战,必身先突阵,见一卒为敌困,亦亲援出之,故将士皆乐效死。吴杰等初自真定引军出,欲与盛庸军合,未至八十里,闻庸败,复还真定。 成祖语诸将曰:“吴杰等若婴城固守,为上策;已出兵复归避我,为中策;若来求战,则下策也。我料其将出下策,破之必矣。” 诸将曰:“彼闻盛庸败,必不出。” 成祖曰:“不然。吴杰、平安拥十万众,其不得与盛庸合者,以我军间之。今久不出,将有老师之罪。彼虽外与庸合,实忌庸成功。今庸败,彼欲独擅其功,势必出。我声言散遣军士取粮,彼必乘虚来。吾军散不远出,俟彼将至,即集众严师待之,彼将落我彀中矣。” 即下令军士出取粮,戒勿远,又遣间入真定诱之。吴杰等果以兵来。
闰三月,谍报杰等军滹沱河北,相去七十里, 成祖乃率诸军渡河。时向暮,诸将欲候明日, 成祖曰:“吾千里求战,患敌不出,百计诱之,今彼来送死,又可缓邪?缓则彼退守真定,城坚粮足,吾坐受其敝矣。” 乃先策马渡河,河水深,麾骑兵由上流并渡,遏水令浅,辎重步卒得由下流毕渡,循河行二十里,与敌遇。会日暮, 成祖恐敌遁去,亲率数十骑逼敌营宿,以缀之。明日,吴杰、平安列方阵以待, 成祖曰:“方阵四面受敌,岂足取胜?我以精兵攻其一隅,一隅败,余自溃矣。” 乃以军縻其三面,而亲攻东北隅,与杰等大战。右军稍却,薛禄驰赴,奋击,出入敌阵,马蹶,为敌所执,夺敌刀,斩数人,复上马,督战益力。 成祖亲率骁骑数百,循滹沱河绕出敌后,突入阵中,敌四面射矢,集旗如猬。平安以阵中缚楼高数丈,登以望, 成祖以精骑冲之,将及楼,平安下坠而走,几被获。忽大风起,发屋拔树,杰等军溃, 成祖麾兵四面蹙之,斩首六万余级,追奔至真定城下,又擒其骁将邓戬、陈鹏等,尽获军资器械。吴杰、平安走入城, 成祖遣使持被箭旗还北平,谕世子藏之,贻子孙,令知战伐创业之难。师遂渡滹沱河,徇顺德、广平、大名诸郡县,吏民皆持牛酒迎, 成祖悉却不受,慰抚之。至大名,获敌谍者,言朝廷已窜逐齐泰、黄子澄, 成祖大喜,谓将士曰:“若然,是有悔祸心,吾可释憾罢兵矣。” 诸将曰:“是未可信,纵使奸臣已黜,所调兵尚在境上,是其计犹行也。”
成祖乃上书于朝,大率言齐、黄剪削宗藩,加以大恶,欲寘死地,虽屡号诉,略无见听,故以兵自防,诚不得已。大军之至,每自摧衂,臣不敢为喜,每用伤悼。比闻齐泰、黄子澄皆已窜逐,臣一家喜有更生之庆,即遍告将士,谓可解甲。而将士皆曰:“恐非诚心,姑以饵我。不然,吴杰、平安、盛庸之众,当悉召还,而今犹集境上,是奸臣虽出,而其计实行。” 臣思其言,恐亦人事或然也,故不敢遽尔释兵。惟陛下断而行之,无终为憸邪所蔽,则天下幸甚。
书至,建文君以示方孝孺,孝孺曰:“我方欲怠之,此奏之来,正合机宜。诸路兵多集,惟云南兵未至,今姑遣人报以罢兵,往复一二月,吾师集矣。” 建文君善其策,乃令孝孺草诏许罢兵,建文君婉其辞,孝孺曰:“婉则示弱矣。” 遂命大理少卿薛嵓赍诏至师。 成祖读之,见诏语倨慢,语嵓曰:“此诏必不出陛下意,盖奸臣挟诈欺我也。” 又问嵓:“滨行,上何言?” 嵓曰:“上言殿下旦释甲谒 孝陵,暮即旋师。” 成祖曰:“是入奸邪言矣,固夫三尺童子犹不可绐也。” 指侍卫将士曰:“纵我可绐,此曹可尽绐乎?” 嵓惶恐不能对,诸将厉声曰:“嵓为奸臣来游说,误我,请先斩之。” 成祖曰:“奸臣不过数人,嵓天子命使,尔等何敢妄言?” 嵓战栗流汗被体,不敢仰视。 成祖恐诸将加害,乃留嵓置左右,慰谕数日,厚赏之,遣中使送出境,语之曰:“归为老臣谢天子,天子于臣至亲,臣父天子大父,天子父臣同产兄,臣为藩王,富贵已极,复何望哉?天子素爱厚臣,一旦为权奸谗构,以至于此,臣亦不得已为自救之计耳。幸蒙罢兵之诏,臣一家不胜感戴。但奸臣尚在,大军未还,臣将士心存狐疑,未肯遽散,望 皇上诛此权奸数人,散归天下兵马,臣父子一童一骑归罪阙下,惟陛下命之。臣此言出于中诚,天地神明鉴临在上,不敢欺也。” 嵓归至京,方孝孺私就问燕事,嵓具以告,且曰:“燕王语直而意诚,又言其将士同心,南师虽众,骄惰寡谋,诸将不和,未见可胜。” 孝孺默然。嵓入见建文君,亦备述前意,建文君语孝孺曰:“诚如嵓言,曲在朝廷,齐、黄误我矣。” 孝孺曰:“嵓受燕贿,故为之说。” 遂罢。
五月, 成祖驻师大名,盛庸、吴杰、平安发兵断北平饷道, 成祖遣指挥武胜复奏书于朝,大率言朝廷许罢兵,而盛庸等发兵攻迫,绝其粮饷,反复数百言。建文君得书,有罢兵意,以示方孝孺曰:“其词直,奈何?” 又曰:“此 孝康皇帝同产弟,朕叔父也,吾他日不见宗庙神灵乎?” 孝孺曰:“陛下果欲罢兵邪?兵一罢散,难可复聚,彼长驱犯阙,何以御之?骑虎之势,可下哉?” 乃执武胜等下狱。
六月, 成祖闻武胜下狱,谓诸将曰:“我驻师于此,俟命三月,今武胜既执,是其志不可回矣,岂能块然为所擒哉?彼军驻德州,资粮皆道徐、沛来,今调轻骑数千邀焚之,德州被困,若来求战,我严师待之,以逸击劳,以饱击饥,可必胜,然后求罢兵,可冀其从。” 诸将皆曰:“善。” 乃遣将李远等率兵六千诣徐、沛,令易士卒甲冑与南师同,使不疑,又恐接战不能辨,令人插柳枝于背为识,且戒远等曰:“吾志在除奸臣数人耳,毋多虐百姓。” 远等至临清、谷亭、沙河、沛县,敌皆不疑,乃纵火焚粮舟数万艘,军资器械俱尽,河水为热,鱼龞皆浮死。京师闻之大震,德州兵气遂索。李远率兵还,盛庸遣将袁宇以三万人邀远军,远设伏诱击之,宇众大败,斩首万余,远乃还。
七月, 成祖知彰德城守窘迫,诱其兵出城战,设伏大破之。又以尾尖寨梗饷道,且据险隘难下,乃募得乡导人,命张礼率兵千余夜袭击,降之。 成祖又恐南师乘虚捣北平,乃遣刘江率兵千余还,戒之曰:“汝以兵渡滹沱河,由间道行,广张军声,多设间谍,遇敌少,可击之,敌众则昼设疑兵,张旗帜,夜多举火炬,彼必谓吾旋师,不敢逼。汝急趍入北平,彼若来侵,会守城兵击之。” 江至北平,平安果率万余人,未至城五十里剽掠,江出击败之,斩首数千级,平安遂南走。
时建文君所遣盛庸等南征皆无功,徐、沛粮道不通,德州师窘乏。方孝孺言曰:“今当别为一策。闻燕世子孝谨仁厚,得国人心,而弟高煦狡谲忌之,每谗于父。今以计间之,燕王疑世子,必还北平,即吾德州之饷道通矣。饷道通,兵气振,乃可为进取。” 建文君曰:“何以知其父子兄弟之情?” 孝孺曰:“臣有徒林嘉猷者,尝被诏入燕邸久,故知之。” 孝孺遂为书贻世子,令背其父归朝廷,许以燕王,令锦衣卫千户张安赍诣世子。世子得书不发,遣使送其书并安至军。有中官黄俨者,素奸险,附高煦,比建文君书至北平,则先使人报 成祖云:“朝廷已潜通书世子,有密约矣。” 高煦从旁赞之, 成祖不信。语未竟,世子所遣使以书及张安至, 成祖览其书,叹曰:“甚矣,奸臣险诈至此,父子犹欲离间,况君臣乎?” 盛庸等承制檄大同守将房昭引兵入紫荆关,略保定诸县,驻兵易州西水寨,寨在万山中,昭欲据险为持久计,窥北平。 成祖在大名闻之曰:“保定,北平股肱郡,保定失,即北平危矣,岂可不援?” 遂下令班师。
八月,师北渡滹沱河,至完县,诸山寨民复来归,悉抚慰遣之,命孟善镇保定。谍报真定敌将吴杰等遣将韦谅以兵万余转饷赴房昭军, 成祖曰:“昭据西水寨,寨内薪水不乏,所乏粮耳。使真定馈饷入,昭即得固守,未易拔也。” 遂率精兵三万邀击破之,又命朱荣率兵五千围定州。 成祖谓诸将曰:“我围房昭寨急,真定必来援。然摧败之余,进必不锐,我姑轻骑往定州,彼闻必速来,来则据险以待,我还兵合击,必败之。援兵败,寨可不攻自下矣。” 时围寨久,寨军多南人,天寒衣薄,会夜霜月, 成祖令四面皆吴歌,南军闻之,多泪下思归,有潜下寨降者,具言其事云。
十月,真定援兵果至,成祖自定州还,与围寨兵合击南兵于峩眉山,下令勇士卷斾登山,潜出敌后,大张旗帜,寨中望见大骇,与真定兵俱溃,斩首万余级,坠崖死者尤众,获其将花英、郑琦、王恭、詹忠等,惟房昭、韦谅脱走,遂破西水寨,还师北平。
十一月,大享将士,又亲为文祭从征阵亡将士及南师将士殁于战阵者。先是,辽东守将杨文与王雄等引兵围永平,略蓟州、遵化诸郡县,纵掠多杀戮,百姓苦之。 成祖遣刘江率众趍永平,命江曰:“尔至永平,敌必遁归山海,勿追之,第声言还师北平,既出,则以夜卷旗囊甲,复入永平城中。敌闻尔还北平,必复来侵,尔速出击之,必大获。” 江如其言,果败辽东兵于昌黎,斩首数千级,获其将士王雄等七十余人。至是, 成祖还北平,悉纵遣之,仍令归谕杨文以举兵故,雄等顿首涕泣去。 成祖既西破大同,东却辽东兵,乃誓师厉众,为复出之计焉。
论曰盛庸、吴杰等率数十万之众,尽力御之,不能少回 成祖之驾。而房昭一出紫荆关,扰保定、易州, 成祖即下令班师,此孙膑致庞涓之策也。观我 成祖命刘江还镇北平,则所忌者不在相持之地,而恐南师乘间以捣根本之虚。诸将为此策,亦有见也,特其失先后之权,而不中事机之会耳。方 成祖与庸等相持,胜负未决之日,若使房昭出紫荆,杨文出山海,以捣北平,而庸等又以大兵缀 成祖之师,使不得还救根本,岂不危哉?今德州、真定之兵屡已摧败,而辽东、大同之举又复不相应,杨文败归,房昭始出。及我 成祖之还也,真定之将不以大众连兵,而徒偏师赴援,盛庸在德州若罔闻知, 成祖乃得以从容破敌,抚定根本。是虽天命之有在,岂非人谋之不诚乎?
大抵师行贵将帅和,吾闻诸将多不同心,甚至相忌其成功者。故盛庸战而吴杰之兵不会,真定败而德州之众不援,甲可乙否,此前彼却,故机宜屡失,而败亡之相踵也。虽然,我 成祖算无遗策,料敌如神,如夹河之战,料盛庸、吴杰之不能相救;盛庸既败,料吴杰、平安之必来求战;遣李远之往邀饷道,遣刘江之还保北平,围水西而测真定之来援,救永平而诱杨文之复至,此皆百发百中,深合孙吴之妙用也。至于上书自明,犹秉臣节,释遣俘获,大慰人心,岂非顺应之师,帝王之盛美哉?
广信府同知 邹潘 校正
推官 方重 校正
临江府推官 袁长驭 校正
上饶县学教谕 余学申 对读
湖州府后学 吴仕旦 覆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