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持健康的方法,极其简单,丝毫没有什么秘诀。我相信凡是健康与长寿的人,他们所习用的方法也定然是很简单的,如其不是简单的,便不容易实行。须知矫揉做作的方法只能实行于一时,断不是长久可以习行的。如要问我的方法究竟是什么,我只好用三个字来表示,那就是:顺自然。
顺自然
既然是顺自然,那方法定然是简单而易行的。因为简单,所以才易行;也因为易行,才说得是简单。
现今许多要保持健康,获得长寿的人,往往乞灵于补药。
补药或由口服,或借注射,口服须防过量,注射往往不是本人可以处理,不仅有违简单的原则,而且多费金钱。这是否顺乎自然,姑且不说。且先说我所谓顺自然的补养方法,那不仅是非常简单,而且不花一文钱,可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要多少便可得多少,而且自然会限制你适量而止,不会有取用过多之弊。具体说起来,这些自然的补养品,括有三项,就是:日光、空气、水。
日光空气水
这三种补养品,除了都市的自来水,略花一点点的钱,但微不足道外,都是“无价之宝”。世俗所称无价之宝,是形容非常贵重,不能以寻常价格购得的;但是日光、空气和水,其功用非常重大,通常都无需给付代价,可以任意获得。因此我称这三种不费钱的东西为无价之宝,与世俗通称价格极昂贵的东西为无价之宝,是名同而实异的。
首先说日光。日光是生命之原,最古的初民便已认识其价值。他们认识光明的功用,又认识光明的来源是太阳,所以引起对太阳崇拜之信念。比较具体化的便是纪元前千年左右的波斯拜火教,到了我国唐朝传入中国,称为袄教。它的教义要点,是以光明和黑暗代表善与恶;光明之神不断与黑暗之鬼斗争,光明胜利便是人民之福;这虽然不是直接崇拜太阳,却是间接崇拜太阳所产生的光明,即日光。任何人见着光明无不高兴,见着黑暗,不免畏惧和嫌恶,因此在黑暗的夜里,便利用人力所发明的火光来对抗,其实火的来源也是出自日光。人们既然喜欢以日光所产生的火光来对抗黑暗,为什么有日光的时间,却不加以尽量利用呢?我国上古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民歌,那是顺自然的。可是时代愈进于文明,而文明社会中的许多人,在日上三竿还高卧未起,但到了深夜,则往往依赖人工的灯光而不肯休息呢!
一件颇有趣的事,是所谓“日光节约时间”,每当夏令白天较长之时,把钟点提前一小时,例如把8点钟的太阳时,提前作为9点钟,认为照这样可以利用天亮较早的时间来办公,借以节省傍晚办公所需要的灯光。此一意义本属不错,但就大多数人每日工作8小时而言,通常多从上午8时至12时,下午1时至5时,或下午2时至6时。实际上夏季上午4时许便已天亮,下午6时还没有入夜,只需严格按照规定办理,似没有节省灯火之必要。即或认为仍有提前一小时开始办公之必要,又何尝不可把平时上午8点钟开始办公改为7点钟开始,至下午工作时间,如果原以下午6时截止,在冬令既可行,在夏季更无变更之必要。
我想这个办法无非惟恐一般人翅于习惯,认为非至上午7时不能起床者,要使他提前于上午6时起床,又恐不愿,只好要全体的人都提早一时起床,迫使若干狙于习惯者随同提早起床,才有这种人为的做作。实际上如能按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原则,夏季因为天亮较早,定然能够较早起床,和较早办公,又何待有这般不合自然的规定呢?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原则,实在是健康长寿最有效方法之一,因为这可以使人多接近日光。乡下的居民往往比城市的居民更长寿,这是指在同等的医疗和卫生环境下而言;换句话说,如果乡下和城市的医疗和卫生设备相同,则乡下居民因为对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原则较能遵守,利用日光的时间较多,所以健康较佳,寿命较长。这正如树木在山之向阳方面大都生长得茂盛,而在背阴方面则多萎缩,不过向阳方面的树木,如果遭遇风灾的机会特多,又当别论了。
就个人约莫10年来的习惯,纵然不是日入即息,可是无日不在日出以前便已起床,且往往在日出以前便开始工作。我每日总是在晚上八九时入睡,清早三四时起床,这或者因为年龄的关系,每天7小时的睡眠已无不足。但十余年前,我需要8小时的睡眠,也仍是八九时入睡,不过为满足8小时睡眠的需求,那时候总在5时前起床。
其次谈谈空气。这也是不值一文钱的东西,通常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是当一个人被密闭在丝毫不通空气的小室内,由于得不到新鲜空气,终久将因窒息而至于死亡。在这时候,新鲜空气真成为万金不换之宝物。我常说一个人在享受充分自由之时,不觉得自由之可贵,正如一个人在享受充分的新鲜空气之时,不觉得空气之可贵一般,但当他丧失自由或新鲜空气之时,他才觉得自由和新鲜空气之可贵,有如得之则生失之则死之要素。我平时无必要虽不一定出门,但在家中的小院子里,几乎不计风雨,总是不断地走动走动。我有一种怪脾气,尽可一日伏案写作12小时以上,但绝对不能接连坐在书桌旁边一小时以上;往往经过了半小时左右,一定走动几分钟,尤其是在室外露天处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近年我的工作室装有一部冷暖两用机,空气可以借此流通,才将门窗关闭起来。前此则无论冬夏,我的窗户总是不断开放的。此外还有一种习惯,便是不管怎样寒冷,我总不会蒙头而睡。这理由极为简单,尽人都能
知道,只是在实行上是否彻底,是否能够养成习惯而已。
再次,谈谈水。水在人体中占了极重要的成分。一个人可以几天不食,但不能一天不饮,足见水比之食物更重要。患霍乱病的人,因为排出的水量过多,为保持其生命,必须注入适量的盐水,更可见水对于人的生命关系之重大。食物吸收过多,可以影响消化,因此发生消化不良之病症。但是水饮得过量一点,不久便可排出,不至有何不良影响;如果一时饮得太多,因为容纳不下,自然可以发生制止的作用。这是就无害的方面来讲;至于有利的方面,则充分饮水,甚至饮水过多,正如多用水清洁房屋一般,可对内脏发生清洁作用。饮水自然以单纯而清洁的水为准,但是为使水味更为可口,饮茶可以促进饮水的兴趣,也是利多害少的。我每日饮茶极多,明知其不如专饮白开水之更适当,但因白开水淡而无味,不能引起我多饮水的兴趣,因此,纵然知道茶不免有些副作用,好在这点点不良的副作用,大半可随水的良好作用而消失,何况因此多饮些水,其利益还远超过茶的小小不良副作用呢?近来从报纸上看到大量饮活水的宣传,我因为没有实验过,不敢贸然断定其确有治疗多种疾患的功用,但从原理上推论,多饮水总是有益无损的,不过是否要如宣传所称必须饮如此多量的水,而且定要滤过的活水,而不主张用煮过的沸水,那就不免使我有些怀疑。
以上是关于人生必需而极端重要的三大元素。现在就维持人的健康之三种经常作用谈谈。这三种作用,一是食,二是睡,三是排泄,都是每日必经的作用。这些作用表现得好,身体自然康健,表现得不好,便不易保持康健。
食睡排泄
“食”是摄取营养料的一种自然的作用。依我的经验,营养料之摄取,不怕过少,只怕过多。为什么不怕过少,因为过少了,不敷营养,那就人体自然会产生一种要求,这种要求,通称为饥饿。饥者没有不思食的,除了财力不足以供充分的食料外,定然会自动地满足其要求。至于过多呢?由于美食的刺激,人们往往不自觉地摄取过多的食料,愈积愈多,超过了消化的能力,定然会发生消化不良症,不仅无益于营养,转而因消化不良,致对于正常的食料也妨碍其产生营养的作用。除能借医药效用,以解除其病患于一时,或改取健全的生理作用,以恢复其正常的效用外,积久了其为害是不堪设想的。说句老实话,一个人宁带三分的饥饿,不可有三分的积食。一般人遇着积食不能消化,辄乞灵于消化药品,以助其消化。我的方法却与此相反。我生平虽也偶然感到胃口不好,那就是消化不良的象征,但我从来不服用什么消化药品,我只是利用一种自然的治疗方法,就是用绝食的方法来使积食自动消化。记得绝食最久的一次,是整整两天有半不食什么东西,只是多饮一些茶水。听说西洋人在绝食之时,往往躺在床上休息,以免多消耗精力。我却适与相反,就是在绝食之时,不断从事于正常的工作。我的理由是:一个人遇到积食不消化之时,当然不会发生食欲,但因经常摄取食料惯了,口舌之欲超过了胃肠之欲。由于口舌只有尝试食味之利益,不像胃肠有消化食料的责任;在人们躺着休息的时候,因为空闲,不免想起每餐口舌的享受,却想不到它会嫁祸于胃肠。然在工作繁忙之时,简直可以忘食,所以我在绝食之时不肯休息,等到夜里倦极思睡才去休息,以免口舌和胃肠冲突。依我的经验,绝食的难关,是在第一天,尤其是第一顿饭,这完全是由于习惯上的要求;挨过了第一天,甚至第一顿饭之后,便不觉其苦。在绝食的时候,积存于体内而尚未消化的食料,便可自动地慢慢消化,等到消化将尽,由于摄取养料的生理上要求,自然而然便恢复了食欲。及至食欲恢复,然后恢复进食,则初次恢复进食的菜肴无论是怎样的菲薄,都使人感觉到有如山珍海错的美味。这是我个人经验之言,绝对不是虚造的。我的饭量本来不差,而且按照广东的习惯,往往一天三餐都食干饭。记得我食得最多之时,每天早餐两碗饭,午餐晚餐各三碗饭。可是现在我的早餐是一碗面或稀饭,午餐一碗饭,晚餐一碗干饭或稀饭,合计起来,现在一天所摄取的淀粉量仅及从前四分之一,除了初改习惯之时,一度略减体重外,迄今多时仍能保持己减的体重,至于精神转较从前多食之时更强健。近来我因老年体重不宜过高,日常在家中吃饭,极力减少,但偶然在外间应酬,为着不愿辜负主人的厚意,我的饮食也就解除约束;不过到了次日,我往往废除早餐,以消化前夕的积食。假使接连有几次应酬,我甚至绝食一二次,以助自动的消化;因此我也常常以骆驼自命。
其次谈到睡眠,正如前面说过,我一直保持早眠早起的习惯。这种习惯的开始,是由于偶然半夜早醒,不能再入睡,我又不愿服安眠药;说句笑话,在过去77年中,我简直记不起曾经服用任何一片的安眠药。当半夜睡醒,转辗反侧,无法再入睡的时候,我便披衣起床,从事于读书或写作,稍后如觉得疲倦想睡,便继续再睡,但如已届至午前三四时,我便索性不再睡。次日,因我向无午睡的习惯,整日工作,便不免因昨夜睡眠不足,而需要早睡,那就毫不客气,一经吃过晚饭,甚至早至7时,我便上床睡眠。照这样的,因早起便不得不早眠,也就因早眠而不得不早起。从此渐渐养成牢不可破的习惯,甚至偶因特别事故或特别应酬,迟至午夜12时方得休息。但虽迟睡了三四小时,我之起床,至多比平时迟一小时,便是平时于上午三四时起床的,改至四五时起床,宁愿在午饭后少睡半小时,或者在晚间更提早一小时入睡,无论如何,总是保持早起的习惯。我认为早眠早起,不仅可以达到上面所说尽量利用日光的效用,而且因为早起较为宁静,可以集中思考,从事于研究和写作。许多学者有迟睡的习惯,认为深夜也较宁静,得以集中思考。但在大都市中,到了夜间十一二时,还不能十分宁静,甚至12时至1时之间,也还免不了车辆的声音。但是天尚未亮的早上三四时,鸟声鸡声还未起,哪里更有其他声音,因此为宁静计,也就是为工作效率计,迟睡不如早起。
再次谈到排泄,那也是人体生理上最重要作用之一。一日不大解一次,便感觉到不舒服;一日不小解若干次,尤其重感不适。小便不通的病患,除了老人外,其他尚少患者;但大解不通的病患,则任何年纪的人都难避免。所谓便秘的病患通常指大便而言,其原因不止一端,当然要检定其原因,然后对症发药;不过就一般而论,多运动与饮水,大致都可避免便秘。如果便秘不予解决,不仅可以触发其他病患,即对于食欲与消化均有影响。在染有病患时,首先要注意到便秘的解决,在没有病患时,也经常要注意到便秘的避免。
以上三种生理上的日常作用能够正常化,以及适当的处理。
则健康定可保持。此外还有两种动作,均于健康有益,或者是增进健康的。这两种动作,一是“动”,二是“笑”。
动笑
所谓“动”包括了身体上一切的动,如劳动、行动、运动等。流水是不会腐的;能动的身体是不易有病的。一个人既然有手有脚,便须使手脚发生作用,就是时时利用手脚,如果有手有脚不予利用,可能渐渐萎缩。由于美国汽车之普遍利用,我常常笑说,如果美国人不于周末从事种种运动,那些白领阶级可能发生普遍的软脚病;幸而他们平日把汽车停顿在停车地点后,仍须走相当的路途,加以每周有一二日可以从事于体育的运动,才不使软脚病发生。至于一般劳工,无论是手工或是机器工,都不能不动手,而且在工作场所踱来踱去,也不能不动脚。此外有闲阶级,无需像白领阶级之每日上班,更不必像劳工之每日动手动脚,幸而他们都有一种喜欢体育运动之习惯,仍可借此而调剂手脚的利用。我呢?生在尊重士大夫的我国,几十年来,除中间一二段时期外,都是有车阶级;平时又无体育运动的习惯,偶然借步行以舒筋骨,却因独行无伴,时作时辍,照理我对于体动未免太少。不过我国有句古老话,说是“不出门十里路”。我的房屋和院落都很小;可是我从天未亮时起床,除用指执笔外,手和脚的运动却极为频繁,一起床便整理卧室书房,从事种种的义务劳动;日间除出外从公外,在家伏案写作,每半小时辄自动休息,作多次短距离的散步。积少成多,纵然未必达到十里路,想来也相差不远呢。
所谓“笑”是精神最好的一种运动。“笑”大别为冷笑微笑和朗笑三种。冷笑含有深刻的意义,不是出自愉快的情感,对于健康可能没有好处。但其他两种的笑,都是愉快的表现,不过朗笑的效用当然要比微笑更大些。为什么愉快的笑是有补于健康呢?谁都知道,精神和肉体有密切的关系;精神奋发可以刺激身体的各器官发生作用;反之,精神颓丧也可以窒碍身体之发生正常作用。因此,除了特殊的病患外,在感受一般的病患时,心理上认为无病,则病势至少可以减轻几分;反之,心理上认为大病,则病势定然会因感想而变为严重些。对于前一种的心理,我生平经历过多次,结果皆如我所感想。至于后一种的心理,我虽然自身没有经验,但在亲友中颇发见不少的事例,足以证明我的推论不错。高谈大笑可以发抒心情,心情舒畅,则一切机能当然受此积极的激励,而发生顺利的作用。
总之,身体的运动和精神的运动,是表里的作用,联合起来,都是有益于健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