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于乾隆四十二年,年五十五。)
清世经学考证,度越前代。顾、黄微启其端,阎百诗、毛西河诸人,已见精审,要极盛于乾嘉之际,而惠、戴实集其成。于是幖帜曰汉学,以别于宋。其是正文字,搜辑佚逸,有功于后学甚伟。惠氏三世传经,松崖造诣尤邃,论者拟之汉儒何邵公、服子慎之间。东原之学,出于江慎修。尝称其师,以为郑康成后,罕其俦匹。汉学门户,固异宋学,然慎修尝注《朱子近思录》,所著《礼经纲目》,亦本朱子《仪礼经传通解》。故为汉学而兼有性理之论者,当推江、戴视余人为详。东原著《原善》《孟子字义疏证》,其说虽与宋儒不同,实是言伦理之专书,为汉儒中仅见之作。其后阮元《性命古训》《论语·论仁篇》,焦偱《论语通释》,并出东原一派者也。今特述东原学说之略于此。
戴震,字东原,休宁人。年十岁,塾师授以《大学章句·右经一章》。问其师曰:“此何以知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为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师云:“此朱子云然。”又问:“朱子何时人?”曰:“南宋。”又问:“曾子何时人?”曰:“东周。”又问:“周去宋几何时?”曰:“几二千年。”曰:“然则朱子何以知其然?”师不能答。读书一字必求其义,塾师略举传注训解之,意不释。师恶其烦,乃取《说文解字》令检阅之。学之三年,通其义,于是《十三经》尽通矣。后学于江慎修永,其学益进,于经义声韵之学,多有著述,为汉学大师。[1]
东原以宋儒言性、言理、言道、言才、言诚、言明、言权、言仁义礼智、言智仁勇,皆非《六经》孔孟之旨,而以异学之言糅之。故就《孟子字义》开示,使人知“人欲净尽天理流行”之语病。尝言“朱子注《大学》,开卷言虚灵不昧,便涉异学,其言以具众理,应万事,尤非理字之旨。古人曰[2]理解者,寻其腠理而析之也。曰天理者,如庄周依乎天理,即所谓彼节者有间也。古圣贤以体民之情遂民之欲为得理,今人以己之意见不出于私为理,是以意见杀人,咸自信为理矣。《中庸》注言‘性即理也’,其可乎?”[3]于是乃论性曰:“有天地,然后有人物;有人物,于是[4]有人物之性。人与物同有欲,欲也者,性之事也;人与物同有觉,觉也者,性之能也。事能[5]无有失,则协于天地之德,协于天地之德[6],理至正也。理也者,性之德也。”[7](《读易系辞论性》)。盖宋儒分理与欲为二,谓性即理,东原反之,谓性即欲。故宋儒谓欲者性以外之物,而义理者欲以外之物,东原则以欲在性中,而义理即在欲中。故又曰:“欲不流于私则仁,不溺而为慝则义;情发而中节则和,如是之谓天理;情欲未动,湛然无失,是为天性。”[8](《答彭进士书》)又曰:“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9]又曰:“无过情无不及情之谓理[10]。”[11](《孟子字义疏证》)盖宋儒祖子思言率性,率其性之善者而已矣。戴、阮祖《召诰》言节性,节其性之欲使合于中而已矣,此其所异也。故戴氏之说,稍有近于古之性恶论。
东原之训学者有二:“曰私曰蔽。私生于欲之失,而蔽生于知之失。异氏尚无欲,君子尚无蔽。异氏之学主静以为至,君子强恕以去私,而问学以去蔽。”[12]又曰:“君子之治天下也,使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勿悖于道义;君子之自治也,情与欲,使一于道义。夫遏欲之害,甚于防川,绝情去智,充塞仁义。人之饮食也,养其血气,而其问学也,养其心知,是以贵乎自得。血气得其养,虽弱必强,心知得其养,虽愚必明,是以贵乎扩充。”[13]东原之意,以为人生而有欲,欲不可遏,惟在因而制之,使勿悖道义耳。天下之人,能得其所欲而节其欲之失,斯善之大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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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按:如上戴震生平,参见《儒林二》:《清史稿》第四十三册第13198—13200页;《戴东原先生事略》:《国朝先正事略》下册第982—986页;《戴东原先生年谱》:《戴震文集》第215—251页。
[2] “曰”,诸本皆误作“云”。据《国朝先正事略》下册第983页,《戴震文集》第240页改。
[3] 《戴东原先生事略》:《国朝先正事略》下册第983页。
[4] 诸本此处皆有“乎”,衍。据《孟子字义疏证》第181页,《戴震全书》六第349页删。
[5] “能”,诸本皆无,脱。据《孟子字义疏证》第181页,《戴震全书》六第349页补。
[6] “协于天地之德”,诸本皆无,脱。据《孟子字义疏证》第181页,《戴震全书》六第349页补。
[7] 《读易系辞论性》:《孟子字义疏证》第181页。
[8] 《答彭进士允初书》:《孟子字义疏证》第167页。
[9] 《理》:《孟子字义疏证》第1页。
[10] “理”,诸本皆误作“性”。据《孟子字义疏证》第2页,《戴震全书》六第153页改。
[11] 《理》:《孟子字义疏证》第2页。
[12] 《戴震》:《国朝汉学师承记》第88页。
[13] 《戴震》:《国朝汉学师承记》第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