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宋仁宗明道元年,卒于哲宗元丰八年,年五十四。)
程颢,字伯淳,洛阳人。逾冠,中进士第,调鄠县主簿。南山有石佛,岁传其首放光,远近聚观。谓其僧曰:“吾有职事。俟复见,为吾取其首来观之。”自是光不复见。改上元县主簿,移泽州晋城令。熙宁初,用吕公著荐,为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神宗素知其名,每召见,从容咨访。将退,则曰:“卿可频来,欲常相见耳。”务以诚意感动人主,言人主当防未萌之欲。神宗俯身拱手曰:“当为卿戒之!”前后进说,未有一语及于功利。尝极陈治道,神宗曰:“此尧舜之事,朕何敢当?”明道愀然曰:“陛下此言,非天下之福也。”王安石执政,议更法令,言者攻之甚力。明道被旨赴中堂议事,安石方怒言者,厉色待之。明道徐曰:“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安石为之愧屈。新法既行,明道言:“智者若禹之行水,行所无事。自古兴治立事,未有中外人情交谓不可而能有成者。就使侥幸小成,而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浸衰,尤非朝廷之福。”乞去言职。安石本与之善,及是,虽不合,犹敬其忠信,不深怒,但出提点京西刑狱,历官皆有惠政。哲宗立,召为宗正丞,未行而卒。明道资性过人,而充养有道,和粹之气,盎于面背。门人交友从之数十年,未尝见其忿厉之容。遇事优为,虽当仓卒,不动声色。自十五六时,与弟正叔闻汝南周茂叔论学,遂厌科举之习,慨然有求道之志。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之《六经》,而后得之。文潞公采众议而为之表其墓曰明道先生。[1]有《文集》《语录》,合在《二程全书》中。考正《大学》一篇,以为孔氏之遗书。盖《大学》本在《礼记》中,二程始以与《中庸》《论》《孟》号为《四书》。明道以《大学》错简,为之定正,伊川亦别有定本,朱子因之作改定《大学章句》焉。
(一)宇宙观
明道之宇宙论,亦本于《易》,虽未尝言太极,而以乾元一气为宇宙之根本。《易》谓由太极生阴阳两仪,由阴阳生万物,明道承其说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絪缊,万物化醇[2]。”[3](《二程全书》十二)絪缊即是阴阳二气交感。又明二气相待而成,曰:“独阴不成,独阳不生。”[4](《全书》一)故天地二气相交,则万物繁育,天道生之,地道成之也。故曰:“地气不上腾,则天气不下降。天气降而至于地,地中生物者,皆天气也。惟无成而代有终者,地之道也。[5]”[6](《全书》十二)又曰:“万物本乎[7]天。”[8]又曰:“万物成形于地。”[9](《全书》五)又曰:“天只主施,成之者地。”[10](《全书》七)凡人类禽兽草木,莫非乾元一气所生,而二气交感,有偏正之差耳。故曰:“人与物,但气有偏正耳。……得阴阳之偏者为鸟兽草木夷狄,受正气者,人也。[11]”[12](《全书》一)人类万物,受气既同,不惟同受形体,并同受心灵,人尤得其中耳。故曰:“天地之[13]间,非独人为至灵,自家心便是草木鸟兽之心也[14],但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尔[15]。”[16](同上)然则宇宙万物,同一元气,偏正有差,斯灵蠢殊致,于是谓天地莫非阴阳相待之迹。曰:“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17],皆自然而然。”[18](《全书》十二)又曰:“万物莫不有对,一阴一阳,一善一恶,阳长则阴消,善增则恶减。”[19](同上)又由宇宙间阴阳相待之大法,以论善恶皆天理。曰:“事有善有恶,皆天理也。天理中物,须有美恶,盖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但当察之,不可自入于恶,流于[20]一物。”[21](《全书》二)又曰:“天下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非本恶,但或过或不及便如此,如杨墨之类。”[22]明道之论善恶,实由其宇宙观推之。阴阳二者,终古并行,故谓横渠“立清虚一大为万物之源,恐未安,须兼清浊虚实乃可言神[23]”[24]。然则所谓善恶本是一体,就其过不及而谓之为恶,就其过不及之中,而谓之为善,是明道之意也。
(二)伦理说
一、性说 明道始详论气质之性。其所言生之谓性一节,朱子与门人论之至悉。盖其言颇有不易解者,兹列其原文,而后略释其意。明道曰:
“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25]。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盖“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26]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夫所谓“继之者善”也者,犹水流而就下也。皆水也,有流而至海,终无所污,此何烦人力之为也?有流而未远,固已渐浊;有出而甚远,方有所浊。有浊之多者,有浊之少者。清浊虽不同,然不可以浊者不为水也。如此,则人不可以不加澄治之功。故用力敏勇则疾清,用力缓怠则迟清,及其清也,则却只是元初水也。亦不是将清来换却浊,亦不是取出浊来置在一隅也。水之清,则性善之谓也。故[27]不是善与恶在性中为两物相对,各自出来。此理,天命也。顺而循之,则道也,循此而修之,各得其分,则教也。[28]
明道谓“‘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者,以万物悉受此乾元之一气而生,有生莫不受气,受气则莫不有性。人为万物之灵,谓其性善于万物则可矣,然仍是相对之善;人类万物,善恶差等,自然不齐,此为宇宙之真相,故不谓性有清虚绝对之善也。宇宙之真相即是理,故曰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生。盖善则中节之谓,恶则过不及之谓;无善则无恶,无恶则无善,岂是二物也?故曰善固性,恶亦不可不谓之性,缘受气即有性矣。乃更明己之所言,是气质之性。凡人说继善之性,及孟子道性善,并是人生而静以上本然之性,与今兹所立言者不同。卒乃谓气质之恶,可以教训人事变化,比之水之清浊。清浊同是一水,善恶同是一性,恶者可善,浊者可清,在乎人力澄治之功。天命道教,皆是物也。
明道未显言本然之性,故学者疑其未备。张横渠尝与明道论定性功夫,明道答以书,甚能超然契于至善之本,所谓《定性书》者也。其言曰:“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29]。且以[30]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31]。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32]可遽语定哉?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33]此明道发明主静之说,而立至善之标准者也。夫能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则其心与天地同量,性安有不定者哉!
二、仁说 明道最善言仁。仁之义至广至大,而亦无乎不在,故曰“观鸡雏,可以观仁[34]。”[35]盖岂惟鸡雏,盈天地间,并育并行,莫不足观仁也。又曰:“满腔子是恻隐之心。”[36]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由此恻隐之端扩而充之,则是仁而已矣。乃综论仁之全体曰:“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圣人,仁之至也,独能体是心而已,曷尝支[37]离多端,而求之自外乎?故能近取譬者,仲尼所以示子贡以为仁之方也[38]。医书有[39]以手足风顽,谓之四体不仁,为其疾痛不以累其[40]心故也。夫手足在我,而疾痛不与知焉,非不仁而何?世之忍心无恩者,其自弃亦若是而已。”[41](《全书》七)又曰:“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明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42](《全书》二)此言最切近,而气象甚大。然明道言仁,尤莫善于《识仁篇》,其言曰:“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43]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44]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合有得。盖良知良能,元不丧失,以昔日习心未除,却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此理至约,惟患不能守。既能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也。”[45](《全书》二)《识仁篇》先说仁与物同体,以见仁之大;后乃言识之之方,在于随事精察,勿忘勿助。能识仁体,自有万物皆备之乐,学者加以存养之功,久则可庶几于此矣。
三、致良知 良知良能之说,始于孟子,明道亦数言之。故尝曰:“良知良能[46],皆无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47](《全书》二)此以良知良能,为天所赋人所受,不待学习而能,亦孟子仁义固有之说也。《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不能反躬,天理灭矣。”[48]盖出于天者,即是天理,系于人者,不免人欲,人欲所蔽,良心以微。故曰:“人心莫不有知,唯蔽于人欲,则亡天德也[49]。”[50](《全书》十)然则学者修养之道,惟在去其人欲,以复此良知良能之天理耳。王阳明专言致良知,本于明道之意者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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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上程颢生平事迹,参见《道学》:《宋史》三六第12710—12717页;《明道学案》:《宋元学案》壹第537—540页。
[2] “醇”,诸本皆误作“生”。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97页,《二程集》上第120页改。
[3]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120页。
[4]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4页。
[5] “天气降”至“地之道也”,诸本皆误作“天气降至地,地中生物,皆天气。唯无成代有终者,地道”。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103页,《二程集》上第129页改。
[6]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129页。
[7] “乎”,诸本皆误作“于”。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63页,《二程集》上第70页改。
[8]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70页。
[9] 同上注。
[10]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83页。
[11] “人与物”至“人也”,诸本皆误作“人与物,但气有偏正。……得阴阳之变者为鸟兽草木夷狄,受正气者为人。”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9页,《二程集》上第4页改。
[12]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4页。
[13] “之”,诸本皆无,脱。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9页,《二程集》上第4页补。
[14] “也”,诸本皆无,脱。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9页,《二程集》上第4页补。
[15] “尔”,诸本皆无,脱。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9页,《二程集》上第4页补。
[16]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4页。
[17] “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诸本皆误作“天地万物,理无独有对”。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97页,《二程集》上第121页改。
[18]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121页。
[19]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123页。
[20] “于”,诸本皆误作“为”。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20页,《二程集》上第17页改。
[21]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17页。
[22]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14页。
[23] “恐未安,须兼清浊虚实乃可言神”,诸本皆误作“有所未安,须兼清浊虚实乃可言神也”。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23页,《二程集》上第21页改。
[24]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21页。
[25] “是气禀有然也”,诸本皆误作“是气质然也”。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14页,《二程集》上第10页改。
[26] “容”,诸本皆误作“究”。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14页,《二程集》上第10页改。
[27] “故”,诸本皆误作“固”。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15页,《二程集》上第11页改。
[28]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10—11页。
[29] “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诸本皆误作“牵己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据《四库全书》第1345册第605页,《二程集》上第460页改。
[30] 诸本此处皆有“己”,衍。据《四库全书》第1345册第605页,《二程集》上第460页删。
[31] “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诸本皆误作“是有意绝外诱,不知性无内外也”。据《四库全书》第1345册第605页,《二程集》上第460页改。
[32] “乌”,诸本皆误作“恶”。据《四库全书》第1345册第605页,《二程集》上第460页改。
[33] 《河南程氏文集》:《二程集》上第460页。
[34] 按:《四库全书》第698册第55页,《二程集》上第59页作“观鸡雏。(此可观仁)”。可见实为程子观鸡雏时,曰“此可观仁”。
[35]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59页。
[36]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62页。
[37] “支”,诸本皆误作“一”。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66页,《二程集》上第74页改。
[38] “以为仁之方也”,诸本皆误作“求仁之方也”。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66页,《二程集》上第74页改。
[39] “有”,诸本皆无,脱。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66页,《二程集》上第74页补。
[40] “其”,诸本皆无,脱。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66页,《二程集》上第74页补。
[41]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74页。
[42]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15页。
[43] “知信”,诸本皆误作“信智”。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20页,《二程集》上第16页改。
[44] “名”,诸本皆误作“明”。据《四库全书》第698册第20页,《二程集》上第17页改。
[45]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16—17页。
[46] “良知良能”,诸本皆同《四库全书》第698册第23页。《二程集》上第20页作“良能良知”。
[47]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20页。
[48] 《乐记》:《礼记正义》中第1083页。
[49] “唯蔽于人欲,则亡天德也”,诸本皆同。《四库全书》第698册第99页作“惟蔽于人欲,则忘天德(一作“理”)也”,《二程集》上第123页作“惟蔽于人欲,则亡天德也”。
[50] 《河南程氏遗书》:《二程集》上第1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