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小说，元代已盛，明世反若不逮。然作者众多，时有佳制，固不得无述也。元季作曲诸家多及明初尚存，流风余韵，扇被当时。而宁王权及周宪王有燉以贵族之尊，先后偶导，故士人向慕矣。宁献王权，太祖第十六子，洪武二十四年就封大宁，永乐元年改封南昌，晚慕冲举，自号臞仙，涵虚子、丹丘先生，均其别号也。有《太和正音谱》《琼林雅韵》等书。所作传惟《荆钗记》见传（《六十种曲》本）。王元美曰“《荆钗》近俗，而时动人”是也。
周宪王系周定王长子，洪熙元年袭封，景泰三年薨。《列朝诗集》曰：“宪王遭世隆平，奉藩多暇，留心翰墨，尤精马、贯之学，制《诚斋乐府》传奇若干种，音律谐美，流传内府，至今中原弦索多用之。”李梦阳《汴中元宵绝句》云：“中山孺子倚新装，赵女燕姬总擅场。齐唱宪王新乐府，金梁桥外月如霜。”王诗有《诚斋录》《新录》诸集，其《竹枝歌》云：“春风满山花正开，春衫女儿红杏腮。侬家荡桨过江去，为问阿郎来不来。”“巴山后面竹鸡啼，巴山前头沙鸟栖。巴水巴山郎到处，闻郎又过石门溪。”复有《鹪鸪天·咏绣鞋》云：“花簇香钩浅涴尘，轻风微露石榴裙。金莲自是悭三寸，难载盈盈一段春。仙已去，事犹存。阳台何处更为云？相思携手游春日，尚带年时草露痕。”明沈德符《顾曲杂言》曰：“我朝填词高手，如陈大声、沈青门之属，俱南北散套，不作传奇。惟周宪王所作杂剧最夥，其刻本名《诚斋乐府》，至今行世，虽警拔稍逊古人，而调入弦索，稳叶流丽，犹有金元风范。”
又曰：“沈青门、陈大声辈南词宗匠，皆治化间人。”又曰：“今人但知陈大声南调之工耳，其《北一枝花》‘天空碧水澄’全套，与马致远《百岁光阴》，皆咏秋景，直堪伯仲。又《题情新水令》‘碧桃花外一声钟’全套，亦绵丽不减元人，本朝词手似无胜之者。”陈名铎，号秋碧，大声其字也，金陵人，官指挥使。今皆不知其为何代何方人矣。大声又《南北宫词纪》。王元美独以其散套多蹈袭，才情亦浅。然当时故有重名，其佳处亦自不可掩也。
前七子中，如王敬夫九思（亦号渼陂）、康对山海亦能作曲，与沈青门、陈大声同时，兼作杂剧，惟所作皆北曲耳。南曲始自施君美、高则诚，不用中原韵。至所谓昆曲，则出于昆山魏良辅也。《顾曲杂言》曰：“康对山、王渼陂二太史，俱以北擅场，并不染指于南。渼陂初学填词，先延名师，闭门学唱三年，而后出手。”其专精不泛及如此。章邱李中麓太常亦以填词名，与康王俱石友，而不娴度曲，即如所作《宝剑记》，生硬不谐，且不知南曲之有入声，自以《中原音韵》叶之，以致吴侬见诮。同时惟临朐冯海槎差为当行，亦以不作南词耳。南词自陈沈诸公外，如“楼阁重重”“因他消瘦”“风儿疏剌剌”等套，尚是化治遗音。此外吴中词人如唐伯虎、祝枝山，后为梁伯龙、张伯起辈，纵有才情，俱非本色矣。
《艺苑卮言》曰：“刘瑾以扩充政务为名，诸翰林悉出补部属。鄠杜王敬夫，其乡人也，独为吏部郎，不数月，长文选。会瑾败，谪同知寿州。敬夫有隽才，长于词曲，而傲睨多脱疏。人或谗之李文正，谓敬夫尝讥其诗。御史追论敬夫，褫其官。敬夫编《杜少陵游春》传奇剧骂李，李闻之，益大恚。虽馆阁诸公，亦谓敬夫轻薄，遂不复用。敬夫与康德涵俱以词曲名一时，秀丽雄爽，康大不如也。评者以敬夫声价不在关汉卿、马东篱下。”
杨用修慎亦偶作曲，有《兰亭记》《太和记》《洞天元记》等，今未见，惟《陶情乐府》见传。《艺苑卮言》曰：“杨状元慎才情盖世，所著有《洞天元记》《陶情乐府》，脍炙人口，而颇不为当家所许。盖杨本蜀人，故多川调，不甚谐南北本腔也。摘句如：‘费长房缩不就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别泪铜壶共滴，愁肠兰焰同煎。和愁和闷，经岁经年。’又：‘傲霜雪镜中紫髯，任光阴眼前赤电，仗平安头上青天。’皆佳语也。”
《顾曲杂言》曰：“填词出才人余技，本游戏笔墨间耳，然亦有寓意讥讪者。如王渼陂之《杜甫游春》，则指李西涯及汤石斋、贾南坞三相；康对山之《中山狼》，则指李崆峒；李中麓之《宝剑记》，则指分宜父子；近日王辰玉之《哭倒长安街》，则指建言诸公是也。又闻汤义仍之《紫箫》，亦指当时秉国首揆，才成其半，即为人所议，因改为《紫钗》。而屠长卿之《彩毫记》，则竟以李青莲自命，第未知果惬物情否耳。”
《艺苑卮言》曰：“北人自王、康后，推山东李伯华。伯华以百阕《傍妆台》为德涵所赏。今其辞尚存，不足道也。”伯华名开先，嘉靖初与王慎中诸人称八才子。“北杂剧已为金元大手擅胜场，今人不复能措手。曾见汪太函四作，为《宋玉高唐梦》《唐明皇七夕长生殿》《范少伯西子五湖》《陈思王遇洛神》，都非当行。惟徐文长渭《四声猿》盛行，然以词家三尺律之，犹河汉也。梁伯龙有《红线》《红绡》二杂剧，颇称谐稳，今被俗优合为一大本南曲，遂成恶趣。近年独王辰玉太史衡所作《真傀儡》《没奈何》诸剧，大得金元本色，可称一时独步。然此剧但四折，用四人各唱一折，或一人共唱四折，故作者得逞其长，歌者亦尽其技。王初作《郁轮袍》，乃多至七折，其《真傀儡》诸剧，又只以一大折了之，似尚隔一尘。顷黄贞甫汝亨以进贤令内召还，贻汤义仍新作《牡丹亭记》，真是一种奇文，未知与王实甫、施君美如何，恐断非近日诸贤所辨也。汤词系南曲，因论北词附及之。”
《艺苑卮言》曰：“吾吴中以南曲名者：祝京兆希哲、唐解元伯虎、郑山人若庸。希哲能为大套，富才情，而多驳杂。伯虎小词，翩翩有致。郑所作《玉玦记》最佳，他未称是。《明珠记》即《无双传》，陆天池采所成者，乃兄浚明给事助之，亦未尽善。张伯起《红拂记》，洁而俊，失在轻弱。梁伯龙《吴越春秋》，满而妥，间流冗长。陆教谕之《裘敝词》，有一二可观。吾常记其结语：‘遮不住愁人绿草，一夜满关山。’又：‘本是个英雄汉，差排做穷秀才。’语亦隽爽。其他未称是。”又曰：“张伯起《红拂记》一佳句云：‘爱他风雪耐他寒。’不知为朱希真词也。其起句云：‘检尽历头冬又残，爱他风雪耐他寒。拖条竹杖家家酒，上个篮舆处处山。’亦自潇洒。”
《顾曲杂言》曰：“张伯起少年作《红拂记》，演习之者遍国中。后以丙戌上太夫人寿，作《祝发记》，则母已八旬而身亦耳顺矣。其继之者则有《窃符》《灌园》《扊扅》《虎符》，共刻函为《阳春六集》，盛传于世。……同时沈宁庵璟吏部，自号词隐，生亦酷爱填词，至作三十余种，其盛行者惟《义侠》《桃符》《红蕖》之属。沈工韵谱，每制曲必遵《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诸书，欲与金元名家争长。张则以意用韵，便俗唱而已。”又曰：“同时昆山梁伯龙辰鱼亦称词家，有盛名，所作《浣纱记》至传海外，然止此不复续笔。其大套小令则有《江东白苎》之刻，尚有传之者。《浣纱》初出时，梁游青浦，屠纬真为令，以上客礼之，即命优人演其新剧为寿。每遇佳句，辄浮大白酬之。”按屠纬真亦作传奇，其《昙花记》为西宁侯宋世恩夫人事作也，又有《彩毫记》。
《顾曲杂言》尝综论明代南曲曰：“南曲则四节、连环、绣襦之属，出于化治间，稍为时所称。其后则嘉靖间陆天池名采者，吴中陆贞山黄门之弟也，所撰有《王仙客明珠记》《韩寿偷香记》《陈同甫椒觞记》《程德远分鞋记》诸剧。今惟《明珠》盛行。又郑山人若庸《玉玦记》，使事稳帖，用韵亦谐。内‘游西湖’一套，尤为时所脍炙，所乏者生动之色耳。近年则梁伯龙、张伯起俱吴人，所作盛行于世，若以《中原音韵》律之，俱门外汉也。惟沈宁庵吏部后起，独恪守词家三尺，如庚清、真文、桓欢、寒山、先天诸韵，最易互用者，斤斤力持，不少假借，可称度曲申韩，然词之堪入选者殊鲜。梅禹金《玉合记》，最为时所尚，然宾白尽用骈语，饾饤太繁，其曲半使故事及成语，正如设色骷髅，粉捏化生，欲博人宠爱，难矣。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奈不谙曲谱，用韵多任意处，乃才情自足不朽也。”
按明代作曲诸家，自汤义仍出，遂掩前后。义仍名显祖，临川人。万历癸未进士，除南太常博士，迁南礼部主事，谪徐闻典史，量移知遂昌县。有《玉茗堂集》。朱彝尊《静志居诗话》曰：“义仍填词妙绝一时，语虽斩新，源实出于关马郑白。其《牡丹亭》曲本尤极情挚。人或劝之讲学，笑答曰：‘诸公所讲者性，仆所言者情也。’世或相传云刺昙阳子而作。然太仓相君实先令家乐演之，且云：‘吾老年人颇为此曲惆怅。’假令人言可信，相君虽盛德有容，必不反演之于家也。当日娄江女子俞二娘，酷嗜其词，断肠而死。故义仍作诗哀之云：‘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又《七夕答友》诗云：‘玉茗堂开春翠屏，新词传唱《牡丹亭》。伤心拍遍无人会，自掐擅痕教小伶。’其后又续成《紫箫》残本，身后为仲子开远焚弃。”义仍所作，自《牡丹亭》外，又有《紫箫记》《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等奇传。明末则阮大铖之《燕子笺》《春灯谜》盛行，其填词不及义仍远甚。
《明史·艺文志》录小说至一百二十七部，三千三百七卷。然皆琐谈杂记，而平话体未列也。宋元以来已行章回体小说，施、罗嗣作，其流益广。《西游》或以为元人手笔，或以出自明初。大抵平话之作，明一代最盛，然率不著撰人及作者之时，故莫能详也。如郭武定（名勋）之《英烈传》、钟伯敬之《开辟演义》，虽述史事，而辞未结构，无足观。又有《列国志》述春秋战国之事，颇为翔实，殆明人作，其体是拟《三国志演义》者。藉尔士（giles）《中国文学史》所称又有《玉娇梨》一种，以其叙述不务繁冗，颇为西士所重，然吾国固罕论及之者。此外要不可胜记。弹词亦颇行于明代，多叙事为记传。惟《万古愁曲》是明末归庄子慕作，寓发愤之意，或名曰《击筑余音》，以为熊开元于明亡后作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