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颜谢
钟嵘《诗评》[1]曰：“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陵轹潘、左。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为辅。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
盖宋之文学，莫盛于元嘉之时，元嘉以后，渐陵替矣。谢灵运、颜延年故自一时之杰，而鲍照可以差肩于其间，其余谢氏诸昆，又其羽翼也。汤惠休尝评颜、谢二家诗曰：“谢诗如出水芙蓉，颜诗似镂金错彩。”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延年终身病之。
谢灵运，陈郡阳夏人，晋车骑将军玄之孙也。文章之美，江左莫逮。从叔混特知爱之。袭封康乐公，宋祖登祚，自以才能，宜参机要，愤不见知。少帝时出为永嘉太守，文帝嗣位，征为秘书监。使范泰贻书敦奖之，乃出就职。撰《晋书》，粗立条流，竟不就。见帝唯以文义相接，旋乞疾东还，与族弟惠连、东海何长瑜、颍川荀雍、太山羊璿之，以文章赏会，为山泽之游，时人谓之“四友”。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诱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先是，灵运尝作《山居赋》，并自注以言其事，是为自注之始。刘勰谓宋初文咏，“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自灵运倡之矣。灵运游山诗最工，然亦以游山之故，致罹罪网，元嘉十年被刑。《诗评》列灵运上品，论之曰：“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嵘谓：若人兴多，才高博，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灵运族弟瞻及惠连，并有文誉，灵运见惠连新文，每曰“张华重生，不能易”。尝云“每有篇章，对惠连辄得佳句”，尝于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忽梦惠连，即得“池塘生春草”句，大以为工，以为“此有神功，非吾语也”。
登池上楼（在永嘉郡） 谢灵运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及穷海，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捣衣 谢惠连
衡纪无淹度，晷运倏如催。白露滋园菊，秋风落庭槐。肃肃莎鸡羽，烈烈寒螀啼。夕阴结空幕，宵月皓中闺。美人戒裳服，端节相招携。簪玉出北房，鸣金步南阶。檐高砧响发，楹长杵声哀。微芳起两袖，轻汗染双题。纨素既已成，君子行未归。裁用笥中刀，缝为万里衣。盈箧自予手，幽缄俟君开。腰带准畴昔，不知今是非。
颜延之，字延年，琅琊临沂人。少孤贫，好读书，无所不览。晋义熙十二年，高祖北伐，有宋公之授，延之亦奉使至洛阳，道中作诗二首，文辞藻丽，为谢晦、傅亮所赏。宋既受命，恒参朝列，好酒疏诞，不能斟酌当世。元嘉中，为刘湛所构，出为永嘉太守。延之不平，乃作《五君咏》，以述竹林七贤，语多以自况。湛诛，复见任用。《宋书》曰：“延之与陈郡谢灵运齐名，自潘岳、陆机之后，文士莫及也。江左称‘颜谢’焉。”然二人文辞迟速悬绝，文帝尝各敕拟乐府《北上篇》，延之受诏便成，灵运久之乃就。每薄汤惠休诗，谓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延年尤自负其哀诔之文，以为可嗣潘岳云。
《诗评》曰：“宋光禄大夫颜延之，其源出于陆机。尚巧似，体裁绮密，情喻渊深，动无虚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弥见拘束。虽乖秀逸，是经纶文雅才。雅才减若人，则蹈于困踬矣。”
北使洛 颜延年
改服饬徒旅，首路跼险艰。振楫发吴洲，秣马陵楚山。途出梁宋郊，道由周郑间。前登阳城路，日夕望三川。在昔辍期运，经始阔圣贤。伊瀔绝津济，台馆无尺椽。宫陛多巢穴，城阙生云烟。王猷升八表，嗟行方暮年。阴风振凉野，飞云瞀穷天。临途未及引，置酒惨无言。隐闵徒御悲，威迟良马烦。游役去芳时，归来屡徂愆。蓬心既已矣，飞薄殊亦然。
鲍照，字明远，文辞赡逸，尝为古乐府，甚遒丽，殆可拟迹颜、谢之间，而名位不显。《宋书》曰：“临川王义庆，招聚文学之士，近远毕至。太尉袁淑，文冠当时，义庆在江州，请为卫军咨议参军；其余吴郡陆展、东海何长瑜、鲍照等，并为辞章之美。”元嘉中，河、济俱清，当时以为美瑞，照撰《河清颂》，甚工。《诗评》曰：“宋参军鲍照，其源出于二张，善制形状写物之词，得景阳之诡，含茂先之靡嫚，骨节强于谢混，驱迈疾于颜延。总四家而擅美，跨两代而孤出。嗟其才秀人微，故致湮当代。然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故言险俗者多以附照。”杜甫以照与庾信并称，曰“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云。
代白头吟 鲍照
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何惭宿昔意，猜恨坐相仍。人情贱恩旧，世议逐衰兴。毫发一为瑕，丘山不可胜。食苗实硕鼠，点白信苍蝇。凫鹄远成美，薪刍前见陵。申黜褒女进，班去赵姬升。周王日沦惑，汉帝益嗟称。心赏犹难恃，貌恭岂易凭？古来共如此，非君独抚膺。
此外如袁淑、谢庄，亦有称于时。庄为灵运族子，袁淑见谢庄赋，叹曰：“江东无我，卿当独步。我若无卿，亦一时之杰也。”庄善赋、诔，所为《月赋》等尤工，萧子显谓谢庄之诔起安仁之尘。至若王微、王僧达等，抑又其次也。
第二节 范晔与史学
元嘉初，范晔左迁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自范书行，而诸家之书并废矣。当时裴松之父子亦好史学，然其所作，乃是补注。惟晔《后汉书》，可当史笔耳，其犹在孟坚、承祚之间乎。晔字蔚宗，顺阳人，车骑将军泰少子也。生平致力文章，颇见于其狱中与诸甥侄书，盖以自序也。其文曰：
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己任怀，犹应可寻。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吾少懒学问，晚成人，年三十许，政始有向耳。自尔以来，转为心化，推老将至者，亦当未已也。往往有微解，言乃不能自尽。为性不寻注书，心气恶，小苦思便愦闷，口机又不调利，以此无谈功。至于所通解处，皆自得之于胸怀耳。文章转进，但才少思难，所以每于操笔，其所成篇殆无全称者。常耻作文士。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虽时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颣，政可类工巧图缋，竟无得也。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条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谓颇识其数，尝为人言，多不能赏，意或异故也。性别宫商，识清浊，斯自然也。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言之皆有实证，非为空谈。年少中谢庄最有其分，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吾思乃无定方，特能济难适轻重，所禀之分，犹当未尽。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远致。以此为恨，亦由无意于文名故也。本未关史书，政恒觉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汉》，转得统绪，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辨。后赞于理近无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虽事不必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未果。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含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纪传例为举其大略耳，诸细意甚多。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尽之，多贵古贱今，所以称情狂言耳。吾于音乐，听功不及自挥，但所精非雅声为可恨。然至于一绝处，亦复何异邪？其中体趣，言之不尽，弦外之意，虚响之音，不知所从而来。虽少许处，而旨态无极，亦尝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豪似者。此永不传矣，吾书虽小小有意，笔势不快，余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裴松之，字世期，河东闻喜人，博览坟籍。宋初受诏注陈寿《三国志》，松之鸠集传记，增广异闻，既成奏之，当时以为不朽之作。子骃著《史记集解》，亦传于世。是时临川王义庆，招延文学士，集后汉至东晋轶事，为《世说新书》。名曰“新书”者，以刘更生昔有此书，踵之而作，后人易称《新语》。其书文约趣永，文士多好玩之。梁刘孝标至为作注，与之并行。故宋时史学，颇具诸体矣。刘子玄《史通》，以松之《三国志注》、临川《世说》，并入《补注》，次而论之，区其条流，颇得源委，故存而录之。
《史通·补注》曰：“昔《诗》《书》既成，而毛、孔立传。传之时义，以训诂为主，亦犹《春秋》之传，配经而行也。降及中古，始名传曰注。盖传者转也，转授于无穷；注者流也，流通而靡绝。进此二名，其归一揆。如韩、戴、服、郑，钻仰六经；裴、李、应、晋，训解三史。开导后学，发明先义，古今传授，是曰儒宗。既而史传小书，人物杂纪，若挚虞之《三辅决录》、陈寿之《季汉辅臣》、周处之《阳羡风土》、常璩之《华阳士女》，文言美辞，列于章句；委曲叙事，存于细书。此之注释，异夫儒士者矣。次有好事之子，思广异闻，而才短力微，不能自达，庶凭骥尾，千里绝群，遂乃掇众史之异辞，补前书之所阙，若裴松之《三国志》，陆澄、刘昭《两汉书》，刘彤《晋纪》，刘孝标《世说》之类是也。亦有躬为史臣，手自刊补，虽志存该博，而才阙伦叙，除烦则意有所吝，毕载则言有所妨，遂乃定彼榛楛，列为子注，若萧大圜《淮海乱离志》、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宋孝王《关东风俗传》、王劭《齐志》之类是也。榷其得失，求其利害，世期集注《国志》，以广承祚所遗，而喜聚异同，不加刊定，恣其击难，坐长烦芜。观其书成表献，自比蜜蜂兼采，但甘苦不分，难以味同萍实者矣。陆澄所注《班史》，多引司马迁之书，若此缺一言，彼增半句，皆采摘成注，标为异说，有昏耳目，难为披览。窃惟范晔之删《后汉》也，简而且周，疏而不漏，盖云备矣。而刘昭采其所捐，以为补注，言尽非要，事皆不急。譬夫人有吐果之核、弃药之滓，而愚者乃重加捃拾，洁以登荐，持此为工，多见其无识也。孝标善于攻缪，博而且精，固以察及泉鱼，辨穷河豕。嗟乎！以峻之才识，足堪远大，而不能采赜彪、峤，网罗班、马，方复留情于委巷小说，锐思于流俗短书，可谓劳而无功，费而无当者矣。”《史通》所刊诸书，今多不传，存之可以备考。又于补注之体，多所訾诋，亦各从其志也。惟推扬蔚宗，则无异词耳。
【注释】
[1]注：即《诗品》。——编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