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正始文学
昔在汉西京，黄老、纵横、刑名之学，与儒术并行。光武中兴以后，世主专尚儒术，百家之学几黜焉。及其衰季，天下名流，与于党锢之祸者，则有“三君”“八俊”“八顾”“八及”等号。其人率大学诸生所推戴，而被服于儒术者也。当时郭泰、李膺、陈蕃之伦，为之领袖，进退必守经义，本于礼教。故道德学术之一而不杂，必以东汉为最焉。虽其时佛教已入中国，信者实罕。即处士逸民如周党、严光、井丹、梁鸣、高凤，特立独行之士如李业、刘茂、范式、张武、陈重、雷义等，往往尝受业大学，颠沛困顿，不易其操。盖秉儒者之教，著于行事，终东汉之世，异端之学，不能与儒术抗。
建安之际，曹氏父子，始集文辨之士。魏室既建，经籍道息，正始间，王弼、何晏，遂唱老庄之学。当世竞慕其风，有四聪八达之目。晏等虽及于祸，遗说延及晋世，浸淫未已。斯固风气之变，而其余韵著于文学，可得而略论也。
《魏志·曹爽传》曰：“南阳何晏、邓扬、李胜，沛国丁谧，东平毕轨，咸有声名，进趣于时，明帝以其浮华，皆抑黜之；及爽秉政，乃复进叙，任为腹心。”又曰：“晏，何进孙也。母尹氏，为太祖夫人。晏长于宫省，又尚公主，少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注引《魏氏春秋》曰：“初夏侯玄、何晏等，名盛于时，司马景王亦预焉。晏尝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盖欲以神况诸己也。”
何劭《王弼传》曰：“弼与钟会善，会论议以校练为家，每服弼之高致。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为不复应物，失之多矣。”弼，字辅嗣，注《老子》《周易》，往往有高丽之言，年二十四早卒。
先是，王弼先为傅嘏所知，嘏有清理识要，好论才性，原本精微，鲜能及之。司隶校尉钟会年甚少，嘏以明智交会。初，会弱冠，与弼并知名，尝论《易》无互体，才性同异。及会死后，于会家得书二十篇，名曰《道论》，而实刑名家也，其文似会。会又有《四本论》，大抵亦名家。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会初撰《四本论》毕，欲示嵇叔夜，置怀中既定，畏其难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走。殷仲堪精核玄论，人谓莫不研究，殷乃叹曰：“使我解四本，谈不翅尔。”盖晋以来多重之也。
傅子曰：“是时何晏以才辩显于贵戚之间；邓扬好变通，合徒党，鬻声名于闾阎；而夏侯玄以贵臣子，少有重名，为之宗主。求交于嘏，而不纳也。嘏友人荀粲有清识远心，然犹怪之，谓嘏曰：‘夏侯泰初一时之杰，虚心交子，合则好成，不合则怨至。二贤不睦，非国之利，此蔺相如所以下廉颇也。’嘏答之曰：‘泰初志大其量，能合虚声而无实才。何平叔言远而情近，好辩而无诚，所谓利口覆邦国之人也。邓玄茂有为而无终，外要名利，内无关钥，贵同恶异，多言而妒前；多言多衅，妒前无亲。以吾观此三人者，皆败德也。远之犹恐祸及，况昵之乎？’”裴松之尝訾嘏拒夏侯泰初、何平叔，而交钟会，然就其学考之，嘏虽与泰初、平叔并好老庄，而嘏实近于名家，钟会兼善刑名，故嘏交之与。
是时陈留阮武，亦论才性，尝谓杜恕曰：“相观才性可以由公道而持之不厉，器能可以处大官而求之不顺，才学可以述古今而志之不一，此所谓有其才而无其用。今向闲暇，可试潜思，成一家言。”武遂著《体论》八篇，又著《兴性论》一篇。盖兴于为己也。刘劭《人物志》，亦是名家。劭雅有文藻，所著《赵都赋》，见称于时。今《四本论》等皆不传，惟劭书见存耳。
陈寿《魏志》评魏武帝曰：“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盖魏武夙好申、韩，及其末流，则刑名、黄老之说生焉。及嵇康、阮籍等，号竹林七贤，竞慕老庄，尤有文采，此风遂盛于晋世，当于后节论之。然说者每以清谈之祸，归狱于王、何。范宁尝以二人之罪浮于桀纣，其论曰：
或曰：黄唐缅邈，至道论翳，濠濮辍咏，风流靡托，争夺兆于仁义，是非成于儒墨。平叔神怀超绝，辅嗣妙思通微，振千载之颓纲，落周孔之尘网，斯盖轩冕之龙门，濠梁之宗匠。尝闻夫子之论，以为罪过桀纣，何哉？答曰：子信有圣人之言乎？夫圣人者，德侔二仪，道冠三才，虽帝皇殊号，质文异制，而统天成务，旷代齐趣。王何蔑弃典文，不遵礼度，游辞浮说，波荡后生，饰华言以翳实，骋繁文以惑世。搢绅之徒，翻然改辙，洙泗之风，缅焉将坠。遂令仁义幽沦，儒雅蒙尘，礼坏乐崩，中原倾覆。古之所谓言伪而辩，行僻而坚者，其斯人之徒欤？昔夫子斩少正于鲁，太公戮华士于齐，岂非旷世而同诛乎？桀纣暴虐，正足以灭身覆国，为后世鉴戒耳，岂能回百姓之视听哉！王何叨海内之浮誉，资膏粱之傲诞，画螭魅以为巧，扇无检以为俗，郑声之乱乐，利口之覆邦，信矣哉！吾固以为一世之祸轻，历代之罪重，自丧之衅小，迷众之愆大也。
第二节 竹林七贤
正始玄风，虽导于王、何，至七贤互相标题，其流始广。大抵陋儒崇老，蔑弃礼法。七贤者，山涛、阮籍、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七人也，而嵇、阮文章，尤显于世云。
《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曰：“嵇康寓居河南之山阳县，与之游者，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琊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
康字叔夜，谯国铚人。晋扬州刺史、宗正喜为康传曰：“家世儒学，少有俊才，旷达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有大量，学不师授，博洽多闻，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性好服食，常采御上药。善属文论，弹琴咏诗，自足于怀抱之中。以为神仙者，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致，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若安期、彭祖之伦，可以善求而得也。著《养生篇》，知自厚者所以丧其所生，其求益者必失其性，超然独达，遂放世事，纵意于尘埃之表。撰录上古以来圣贤、隐逸、遁心、遗名者，集为传赞，自混沌至于管宁，凡百一十有九人，盖求之于宇宙之内，而发之乎千载之外者矣，故世人莫得而名焉。”虞预《晋书》曰：“康家本姓奚，会稽人。先自会稽迁于谯之铚县，改为嵇氏，取‘稽’字之上山以为姓，盖以志其本也。一曰铚有嵇山，家于其侧，遂氏焉。”
《晋书》曰：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籍能属文，初不留思，作《咏怀》诗八十余篇，为世所重。著《达庄论》，叙无为之贵。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遂归著《大人先生传》。其略曰：
世之所谓君子，惟法是修，惟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党，长闻邻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独不见群虱之处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处于裈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
向秀，字子期，河内怀人也。清悟有远识，少为山涛所知，雅好老庄之学。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方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广之，儒墨之迹见鄙道家，几悉取秀书，仅《秋水》《至乐》二篇，是象自注，今所传《庄子注》是也，于是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始，秀欲注，嵇康曰：“此书讵复须注？正是妨人作乐耳。”及成，示康曰：“殊复胜不？”又与康论养生，辞难往复，盖欲发康高致也。康善锻，秀为之佐，相对欣然，傍若无人。又共吕安灌园于山阳。康既被诛，秀应本郡计入洛。文帝问曰：“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帝甚悦。
思旧赋 向秀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嵇意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并以事见法。嵇博综伎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泉，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想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曰：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以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追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在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伫驾言其将迈兮，故援翰以写心。
山涛，字巨源；刘伶，字伯伦；王戎，字濬冲；阮咸，字仲容。巨源惟以启事著称；伯伦《酒德颂》，载于《晋书》；王戎、阮咸，罕传篇什。虽其玄谈肆志，结契同符，而文章之美，自推叔夜、嗣宗矣。刘勰曰：“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又曰：“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钟嵘《诗评》，有嵇、阮二贤，而嗣宗独在上品，叔夜在中品，此以见当时之月旦也。钟评嗣宗曰：“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外，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颜延年注解，约言其志。”评叔夜曰：“颇似魏文，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然托喻清远，良有鉴裁，亦末俗高流矣。”
杂诗 嵇康
微风清扇，云气四除。皎皎亮月，丽于高隅。兴命公子，携手同车。龙骥翼翼，扬镳踟蹰。肃肃宵征，造我友庐。光灯吐辉，华幔长舒。鸾觞酌醴，神鼎烹鱼。弦超子野，叹过绵驹。流咏太素，俯赞系虚。孰克英贤，与尔剖符。
咏怀 阮籍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珮，婉娈有芬芳。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
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连畛距阡陌，子母相钩带。五色耀朝日，嘉宾四面会。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
灼灼西颓日，余光照我衣。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如何当路子，磬折忘所归。岂为夸誉名？憔悴使心悲。宁为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籍为元瑜之子，承建安之风格，含《易》《老》之玄味，故其诗超然深远。至是清谈，遂成风俗。戎从弟衍，尤有重名，与南阳乐广，并称“王乐”。衍总角尝造山涛，涛嗟叹良久，既去，目送之曰：“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然误天下苍生者，亦未必非此人也。”卫瓘逮与魏正始中诸名士谈论，见乐广，奇之曰：“昔诸贤既没，常恐微言将绝，而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然此后竞以析理为务，文采顿减。《晋书》曰：“乐广善清言而不长于笔，将让尹，请潘岳为表。岳曰：‘当得君意。’广乃作二百句语，述己之志。岳因取次比，便成名笔。时人咸云：‘若广不假岳之笔，岳不取广之旨，无以成斯美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