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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战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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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总论

战国为文章最盛之世。盖自春秋以来,诸子各逞其智辨。道家之传为儒家,儒家之流为墨家,于是儒分为八,墨分为三。墨之经辨,枝为“坚白”“离析”之说。天下之言,不主于此,则主于彼,纷纷竞起。而纵横长短之术,始驰骋腾跃其间。故战国之文章,最为可观也。先是六国之初,魏文侯最好士,亲以卜子夏为师。于是段干木、田子方、李克之徒皆集,其余多子夏门人,而曾闻儒家之绪论者也。自是以来,魏独有博士。及惠王之世,孟子尝客于魏,盖惠施为相,白圭、匡章,并从容其间,皆一时才士者也。齐威王、宣王亦好士。《史记》曰:“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盖有三邹子,衍之外有邹忌、邹奭;又有尹文、田巴诸知名者,不可胜数。孟子实自魏如齐,其后孟子既没,而荀卿为稷下祭酒。荀卿去适楚,则楚之文学又盛。而屈原、宋玉,竞美于风骚矣。是时楚与秦最为强国。纵横之家,尝使秦、楚相敌,往来献说。楚之将绌,吕不韦为秦致游客,珠履者三千人。虽荀卿之门人,亦多至秦。盖战国文学,始发于魏,中盛于齐、楚,终集于秦,此其大略也。《文心雕龙》以战国时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殆指极盛而言之云。

以上既论战国文学之盛,不越于诸邦矣。然其余诸国,又并有文学。其操术持义,皆承春秋以来哲人巨子之说,大抵分为四派:一邹鲁派,二陈宋派,三郑卫派,四燕齐派。邹鲁道仁义,出于孔子,而孟子为巨子。陈宋之学出于老子,荆楚之士化之,而墨翟、庄周为巨子;宋又有宋牼、陈相、陈辛,楚有许行。郑卫尚法术,三晋之士化之,郑之邓析、申不害,卫之公孙鞅,赵之慎到,韩之韩非为巨子;赵之公孙龙,魏之惠施、魏牟,皆其流也。燕齐务迂怪议论,齐之邹衍、邹奭、田骈、接子为之巨子。《尸子》曰:“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其学之相非也数世矣。”《吕氏春秋》曰:“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兼,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儿良贵后。”荀卿曰:“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智,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盖惟其相非也,此辨说之所以盛也。盖自人君多好游士,而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并养宾客,吕不韦最后,亦招致文学,撰《吕氏春秋》,于是当世之士,莫不慕游谈广交以致禄位者矣。

章学诚《文史通义》谓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而战国之文源于六艺,又多出于诗教。其言曰:

战国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何谓也?曰:道体无所不该,六艺足以尽之。诸子之为书,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体之一端,而后乃能恣肆其说,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谓一端者,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而出辞必衷于是也。《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也。其他杨、墨、尹文之言,苏、张、孙、吴之术,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录》之所叙论,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

战国之文,既源于六艺,又谓多出于诗教。何谓也?曰:战国者,纵横之世也。纵横之学,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扺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是则比兴之旨,讽谕之义,固行人之所肄也。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也。九流之学,承官曲于六典,虽或原于《书》《易》《春秋》,其质多本于礼教,为其体之有所该也。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纵横,所以文其质也。古之文质合于一,至战国而各具之质。当其用也,必兼纵横之辞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故曰:战国者,纵横之世也。

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何谓也?曰:今即《文选》诸体,以征战国之赅备。(挚虞《流别》,孔逭《文苑》,今俱不传,故据《文选》。)京都诸赋,苏、张纵横六国,侈陈形势之遗也。《上林》《羽猎》,安陵之从田,龙阳之同钓也。《客难》《解嘲》,屈原之《渔父》《卜居》,庄周之惠施问难也。韩非《储说》,比事征偶,连珠之所肇也。(前人已有言及之者)而或以为始于傅毅之徒(傅玄之言),非其质矣。孟子问齐王之大欲,历举轻暖肥甘、声音采色,《七林》之所启也;而或以为创之枚乘,忘其祖矣。邹阳辨谤于梁王,江淹陈辞于建平,苏秦之自解忠信而获罪也。《过秦》《王命》《六代》《辨亡》诸论,抑扬往复,诗人讽谕之旨,孟、荀所以称述先王儆时君也。(屈原上称帝喾,中述汤武,下道齐桓,亦是。)淮南宾客,梁苑辞人,原、尝、申、陵之盛举也。东方、司马,侍从于西京,徐、陈、应、刘,征逐于邺下,谈天雕龙之奇观也。遇有升沉,时有得失,畸才汇于末世,利禄萃其性灵。廊庙山林,江湖魏阙,旷世而相感,不知悲喜之何从,文人情深于《诗》《骚》,古今一也。

第二节 杨墨

春秋之世,儒与道互相绌。邹鲁多儒,而宋楚之间,颇传老子之术。然孔子实尝问礼于老子,后其徒乃相非耳。列子数称杨朱,庄子所记阳子居,即杨朱也,皆云尝见老子。其持说乃若与老子异。古杨、墨并称,其学尤较然不同。《庄子·骈拇》篇曰:“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异同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然则杨、墨均好辩,所殊者其辩之迹。至于为学之大原,一主利己,一主利人;以言夫利,则未始不问也。墨子居于宋,习闻老氏之风,又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淮南子》),乃综合儒道,自为巨子。儒者绌道家,墨者之徒亦绌儒家。惟其同出,兹相绌弥甚,无足异矣。禽滑釐先受业子夏,又与杨朱问答,卒事墨子。杨朱之说,传于今者少,然大抵道家之余绪也。季梁疾,其子请医,杨朱歌以晓之曰:

天其弗识,人弗能觉。匪祐自天,弗孽由人。汝乎?我乎?其弗知乎?医乎?巫乎?其知之乎?

墨子之学,视杨朱尤显。墨子盖生于春秋之季,卒于战国。故战国之初,墨学方盛。自禽滑釐外,有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邓陵氏之墨,此韩非之说也。陶潜《圣贤群辅录》记三墨与此异,曰:“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尊于名,不忮于众,此宋铏、尹文之墨;裘褐为衣,跂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者,相里勤、五侯子之墨;俱诵《墨经》,而背谲不同,相为别墨以坚白,此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墨。”此则略本于《庄子·天下》篇者也。

《庄子》曰:“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忤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盖墨子之学,尤在于正名。尹文、惠施、公孙龙之徒,皆承墨子之风。《墨经》四篇,及《大取》《小取》,并名家之专书;“坚白”“无厚”之论,实发于墨子。战国文辨所以极盛者,由名学大明也。近世校《墨经》者颇有,惜多错脱不可治,论者或谓吾国文学,夙谙推理之术,则殆未知《墨经》矣。

晋鲁胜《墨辩注序》曰:“墨子著书,作《辩经》以立名本,惠施、公孙龙祖述其学,以正刑名显于世。孟子非墨子,其辩言正辞,则与墨同。荀卿、庄周等皆非毁名家,而不能易其论也。名必有形,察形莫如别色,故有坚白之辩。名必有分明,分明莫如有无,故有无序之辩。是有不是,可有不可,是名两可;同而有异,异而有同,是之谓辩同异;至同无不同,至异无不异,是谓辩同辩异。同异生是非,是非生吉凶。取辩于一物而原极天下之污隆,名之至也。自邓析至秦时名家者,世有篇籍,率颇难知,后学莫复传习,于今五百余岁,遂亡绝。《墨辩》有上、下经,经各有说,凡四篇,与其书众篇连第,故独存。”由斯以谈,墨子《辩经》,其关于文学甚大,战国文采华辩,实墨家启之与?

《墨经》之例,残脱不可推。公孙龙子“白马非马”论,与庄子载“惠施多方”之说,皆极有巧辩,其诸墨学末流,而倍谲之至者与?《墨子·非命》篇曰:“言必立仪。言而无仪,譬犹运钧之上,而立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一、有本之者……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二、有原之者……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三、有用之者……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人民之利。”

三表殆仅指论政事之术,其余辨说通例,则在于《经》。惜古注不传,莫能证其条理也。

第三节 孟荀

《史记》称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赵岐《孟子章指》题词,则谓孟子通五经之学,尤长于《诗》《书》。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阔而远于事情。天下方务于合纵连横,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当战国之时,明儒者之术者,孟子、荀卿而已。故太史公以孟、荀合在一传。

虞集曰:“六经之文尚矣。孟子在战国时,以浩然之气,发仁义之言,无心于文,而开辟抑扬,曲尽其妙。”

吴讷《文章辨体》曰:“昔孟子答公孙丑问好辩,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中间历叙古今治乱相寻之故,凡八节,所以深明圣人与己不能自已之意。终而又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盖非独理明义精,而字法、句法、章法,亦足为作文楷式。迨唐韩昌黎作《讳辩》,柳子厚辩‘桐叶封弟’,识者谓其文敦孟子,信矣!大抵辩须有不得已而辩之意,苟非有关世教,有益后学,虽工亦奚以为?”

宋吴氏《林下偶谈》曰:“《孟子》七篇,不特推言义理广大而精微,其文法极可观。如齐人乞墦一段尤妙。唐人杂说之类,盖仿于此也。”今录之如下: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战国之初,杨、墨之学大行。及孟子出,辞而辟之,于是儒术复盛。荀卿在孟子后,亦治儒术。顾非孟子、子思,后之显学,率好攻先我者而绌之,无足怪也。

《史记》:“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邹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机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汉志》儒家《孙卿子》三十三篇。据汪中《荀子通论》,以《毛诗》《鲁诗》《韩诗》,并出荀卿;又传《礼》与《左氏春秋》,其书兼有《公羊》《穀梁》义。刘向称荀卿善《易》。而《荀子》首《劝学》,终《尧问》,盖仿《论语》。其学之源,当受自子夏、仲弓云。盖孟子、荀子皆通五经,荀子之学,自秦、汉以来,授受之迹,犹有可考见者也。

非十二子 荀子

假今之世,饰邪说,文奸言,以嚣乱天下,欺惑愚众,矞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纵情性,安恣睢,禽兽之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它嚣、魏牟也。忍情性,綦诘利跂,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陈仲、史鳅也。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及细察之,则倜然无所归宿,不可以经国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慎到、田骈也。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辩,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说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下略)

第四节 庄周

为老氏之学者,春秋以来,则有列御寇,庄周数称之。刘向《别录》曰:“列子,郑人也。与郑缪公同时。”《汉志》《列子》八篇。

《史记》:“庄子,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皆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肤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言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汉志》《庄子》五十二篇,名周,宋人。

养生主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跨,砉然响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耶?”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安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陈后山云:“庄、荀皆文士而有学者,其《说剑》《成相》篇,与屈骚何异?扬子云文好奇而卒不能奇也,故思苦而词艰。善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抟物激,然后尽天下之变。子云惟好奇,故不能奇也。”

罗大经曰:“庄子之文,以无为有;战国之文,以曲作直。”

赵秉忠曰:“周季文靡贞元漓而道统裂,诸子百家言日著,而庄周、列御寇尤著。夫庄、列诚虚无放诞,乃其胸宇宏豁,识趣灵峻,超六合而尘万象,无所方拟,未可磷缁。其于大道,洪蒙无始,实有洞解弗易及者。是故摛而为文,穷造化之姿态,极生灵之辽广,剖神圣之渺幽,探有无之隐赜。呜呼!天籁之鸣,风水之运,吾靡得覃其奇已。”

杨士奇曰:“《南华经》还是一等战国文字,为气习所使,纵横跌宕,奇气逼人,却非是他自立一等主意。如公孙龙、惠子之说,读者但见其恣口横说,以为滉瀁无当,却不知一字一义,祖述道德,正如公孙大娘舞剑,左右挥霍,皆合草书。熟于道德者,始可以读《南华》。”

第五节 纵横家及滑稽派

《淮南子》曰:“晚世之时,六国诸侯,溪异谷别,水绝山隔,各自治其境内,守其分地,握其权柄,擅其政令,下无方伯,上无天子,力征争权,胜者为右。恃连与国,约重致剖信符,结远援,以守其国家,持其社稷,故纵横修短生焉。”

《风俗通》:“鬼谷子,六国时纵横家。”《史记》苏秦、张仪,俱事鬼谷先生。故纵横之学,始于鬼谷,盛于苏秦、张仪也。《汉志》有《苏秦》三十一篇,《张仪》十篇,无鬼谷子书。今秦、仪书并不传,而鬼谷子有《捭阖》《飞箝》《揣摩》《权谋》之篇,或亦当时之遗说与?于是持说干诸侯取显贵者,又有犀首、陈轸之徒,其余不可胜数,并著于《战国策》。至是伐国让敌,由书而为檄,由盟而为诅。张仪檄楚,及秦有诅楚文是也。苏秦为合纵,张仪为连横;横则秦帝,纵则楚王。游谈之士,腾说其间,多驰骋可观矣。

苏秦说韩宣惠王

苏秦为楚合从,说韩王曰:“韩北有巩、洛、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千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谿子、少府时力、距黍,皆射六百步之外。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远者达胸,近者掩心。韩卒之剑戟,皆出于冥山、棠谿、墨阳、合伯、邓师、宛冯、龙渊、太阿,皆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即斩坚,甲、盾、鞮、鍪、铁幕、革抉、芮,无不毕具。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跖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夫以韩之劲,与大王之贤,乃欲西面事秦,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交臂而服焉,夫羞社稷而为天下笑,无过此者矣。是故愿大王之熟计之也。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阳、成皋。今兹效之,明年又益求割地。与之,即无地以给之;不与,则弃前功而后更受其祸。且夫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夫以有尽之地,而逆无已之求,此所为市怨而买祸者也,不战而地已削矣。臣闻鄙语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今大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以异于牛后乎?夫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为大王羞之。”韩王忿然作色,攘臂按剑,仰天太息曰:“寡人虽死,必不能事秦。今主君以赵王之教诏之,敬奉社稷以从。”

秦、仪之书,至汉犹存。则《战国策》《史记》所录辨说之辞,当即其书中语耳。《汉志》曰:“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颛对,虽多亦奚以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当权制事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

滑稽者流,亦出于《诗》之谲谏。太史公既称庄生为滑稽,又别为《滑稽列传》,以载淳于髡之徒。《文心雕龙·谐》曰:“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有足观者。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

淳于髡讽齐威王

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车马十驷。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瓯窭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第六节 韩非

法家者宜出于道家,故司马迁以老子与韩非同传,而曰:“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管子亦列道家,实始为言法令之书。其后有李悝,相魏文侯,富国强兵。公孙鞅佐秦孝公变法,传《商君书》二十九篇。稷下学士有慎到,先申、韩,申、韩称之。先是,申不害相韩,而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亦喜刑名法术之学,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弗如。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其书有《解老》《喻老》。盖服膺道家之说,虽事荀卿,而不名儒术。以为商君言法,申不害言术,非始兼明之。盖博观于儒、道、法、术之要,卓然自为一家。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说林》、《说难》,十余万言。司马迁曰:“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甚具。终死于秦,不能自脱。”《汉志》法家《韩子》五十五篇。韩子最恶文学之士,其言曰:“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然其著书,则文理整赡,而深切事情。如内外《储说》,古以为即连珠之体所肇。《淮南·说山》,实首模效之,扬雄、班固,乃约其体而号为连珠矣。故韩非书不惟益人智慧,抑且有助于文章也。

《说难》《孤愤》等文繁不载,独节取《储说》于下:

内储上七术

主之所用也七术,所策也六微。七术:一曰众端参观,二曰必罚明威,三曰信赏尽能,四曰一听责下,五曰疑诏诡使,六曰挟知而问,七曰倒言反事。此七者主之所用也。

观听不参则诚不闻,听有门户则臣壅塞。其说在侏儒之梦见灶,哀公之称“莫众而迷”。故齐人见河伯,与惠子之言“亡其半”也。其患在竖牛之饿叔孙,而江乞之说荆俗也。嗣公欲治不知,故使有敌。是以明主推积铁之类,而察一市之患。(参观一)

爱多者则法不立,威寡者则下侵上。是以刑罚不必则禁令不行。其说在董子之行石邑,与子产之教游吉也。故仲尼说陨霜,而殷法刑弃灰;将行去乐池,而公孙鞅重轻罪。是以丽水之金不守,而积泽之火不救。成欢以太仁弱齐国,卜皮以慈惠亡魏王。管仲知之,故断死人;嗣公知之,故买胥靡。(必罚二)

赏誉薄而谩者下不用,赏誉厚而信者下轻死。其说在文子称“若兽鹿”。故越王焚宫室而吴起倚车辕,李悝断讼以射,宋崇门以毁死。勾践知之,故式怒蛙;昭侯知之,故藏弊裤。厚赏之,使人为贲、诸也。妇人之拾蚕,渔者之握鳣,是以效之。(赏誉三)

一听则愚智不分,责下则人臣不参。其说在“索郑”与“吹竽”。其患在申子之以赵绍、韩沓为尝试。故公子汜议割河东,而应侯谋弛上党。(一听四)

数见久待而不任,奸则鹿散。使人问他则不鬻私。是以庞敬还公大夫,而戴欢诏视辒车;周主亡玉簪,商太宰论牛矢。(诡使五)

挟智而问,则不智者至;深智一物,众隐皆变。其说在昭侯之握一爪也。故必审南门而三乡得,周主索曲杖而群臣惧,卜皮事庶子,西门豹详遗辖。(挟智六)

倒言反事以尝所疑,则奸情得。故阳山谩樛竖,淖齿为秦使,齐人欲为乱,子之以白马,子产离讼者,嗣公过关市。(倒言七)(上经)

第七节 骚赋之兴起

《文心雕龙》曰:“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固以为:露才扬己,忿对沉江,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盖春秋以来,诗人不作;楚承南音,继兴骚、赋。屈原始创,而宋玉、景差、唐勒之徒,扇其余风。荀卿居楚,亦有赋篇,其《成相杂辞》,则骚之流也。故骚赋起于战国之季,皆萃于楚邦矣。

屈原,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上官大夫因谗于王,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夫邪曲之害公,而方正之不容也,忧愁幽思,作为《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或曰,屈平被放,行吟泽畔,终作《怀沙》之赋,怀石自投汨罗以死,后人多感其事而吊之。屈平所作,又有《九章》《九歌》《天问》之属,《汉志》屈原赋二十五篇。

《史通·序传》曰:“盖作者自叙,其流出于中古乎。”案屈原《离骚经》,其首章上陈氏族,下列祖考,先述厥生,次显名字,自叙发迹,实基于此。

宋吴氏《林下偶谈》曰:“太史公言,离骚者,遭忧也,‘离’训‘遭’,‘骚’训‘忧’,屈原以此命名,其文则赋也,故班固《艺文志》有屈原赋二十五篇。梁昭明集《文选》不并归赋门,而别名之曰‘骚’,后人沿袭,皆以‘骚’称,可谓无义。篇题名义且不知,而况文乎?”

徐师曾《文体明辨》曰:“按楚辞《卜居》《渔父》二篇,已肇文体。而《子虚》《上林》《两都》等作,则首尾是文。后人仿之,纯用此体。盖议论有韵之文也。”又论俳赋曰:“自《楚辞》有‘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等句,已类俳语,然犹一句中自作对耳。及相如‘左乌号之雕弓,右夏复之劲箭’等句,始分两句作对,而俳遂甚焉。后人仿之,遂成此体。”

思美人 九章之一

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冯心犹未化。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时。指皤冢之西隈兮,与曛黄以为期。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揽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解篇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吾且邅回以娱忧兮,观南人之变态。窃快在中心兮,扬厥冯而不俟。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烝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令薜荔以为理兮,惮举趾而缘木。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与而狐疑。广遂前画兮,未改此度也。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莫也。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史记》曰:“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景差、唐勒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汉志》宋玉赋十六篇,唐勒赋四篇。

按《汉志》虽有屈原赋,今观原所作,但是骚词。《文心雕龙·诠赋》曰:“班固称‘古诗之流也’。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之赋‘狐裘’,结言短韵,词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然则赋之体制,实成于荀、宋矣。

《闻见后录》曰:“宋玉《招魂》,以东南西北四方之外,其恶俱不可以记,欲屈大夫近入修门耳。时大夫尚无恙也。”又曰:“楚辞文章,屈原一人耳。宋玉亲见之,尚不得其仿佛,况其下者乎?”

宋玉之作,今惟传《九辩》《招魂》《高唐》《神女》《登徒子好色》及《风》《钓》《笛》《舞》诸赋。又《大言》《小言》赋等,则与景差诸人同作。又有《对楚王问》一首。《文心雕龙》曰:“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辞盈乎气,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之。”盖问对亦词赋之余,故《雕龙》以与《七发》同列,并谓之杂文也。《文选》亦载此篇。

对楚王问(据《新序》录)

楚威王问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邪?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陵、采薇,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数十人而已矣;引商刻角,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是其曲弥高者,其和弥寡。故鸟有凤而鱼有鲸。凤凰上击于九千里,绝浮云,负苍天,翱翔乎窈冥之上。夫粪田之,岂能与之断天地之高哉?鲸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鬐于碣石,暮宿于孟诸。夫尺泽之鲵,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鲸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奇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文选》“威王”作“襄王”,“阳陵、采薇”作“阳阿、薤露”,“刻角”作“刻羽”,“鲸”作“鲲”,“粪田之”作“藩篱之”。)

战国时惟孟子、荀卿,明儒者之术。而孟子不传词赋,荀卿书独有赋篇,岂楚人之化与?《汉志》荀卿赋十篇。屈、宋之赋长于情,荀卿之赋长于理;一以辞胜,一以质胜。

知赋 荀卿

皇天隆物,以示下民。或厚或薄,帝不齐均。桀纣之乱,汤武以贤。涽涽淑淑,皇皇穆穆。周流四海,曾不崇日。君子以修,跖以穿室。大参乎天,精微而无形,行义以正,事业以成,可以禁暴足穷,百姓待之而后宁泰。臣愚而不识,愿问其名。曰此夫安宽平而危险隘者邪?修洁之为亲,而杂污之为狄者邪?甚深藏而外胜敌者邪?法禹舜而不能揜迹者邪?行为动静,待之而后适者邪?血气之精也,志意之荣也,百姓待之而后宁也,天下待之而后平也,明达纯粹而无疵也,夫是之谓君子之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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