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孔子正名与删述之渊源
周至春秋之世,百家争鸣,各守其一方,莫能相通。及孔子出,博观深考,集其大成,故曰:“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予一以贯之。”孟子曰:“自生民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太史公曰:“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然孔子之学,所以有传于后者,尤在于文章。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及游、夏并称文学之彦,而子夏发明章句,是以后世有述也。
孔子博学于文,好古,敏以求之。其于当世,则问官于郯子,学琴于师襄。《史记》称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卫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莱子,于郑子产,于鲁孟公绰,数称臧文仲、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孔子皆后之,不并世。既多识前言往行,与一时之贤哲,乃有志于述作。然犹历聘七十二国之君,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于是赞《易》,作《春秋》,曰:“吾欲垂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既不得行其道,乃托之空文而不敢辞。”此孔子述作之微意矣。
孔子在卫,曰:“必也,正名乎!”郑玄以正名谓正书字也。盖孔子将从事于删述,则先考正文字。春秋之时,文字虽秉仓史之遗,而古之作字者多家,其文往往犹在,或相诡异。至于别国,殊音尤众。孔子周历诸邦,必闻其政,又观于旧史氏之藏,百二十国之书,佚文秘记,远俗方言,尽知之矣。于是修定六经,将择其文之最驯雅者用之,以传于学者,故以周公《尔雅》教人,其余亦颇有所定。六经文字极博,指义万端,间有仓史文字所未赡者,则博稽于古,不主一代,刑名从商,爵名从周之例也。春秋异国众名,则随其成俗曲期,物从中国,名从主人之例也。太史公往往称孔氏古文,以虽同是仓史文字,经孔子考定,以书六经,则谓孔氏古文焉。《论语》“《诗》、《书》、执礼”,谓之雅言。文字自孔子考定,始臻雅驯也。意当时孔子,必别有专论文字之书。《说文》尝引数条,掇录于下:
孔子曰:“一贯三为王。”
孔子曰:“推十合一为士。”
孔子曰:“黍可为酒,禾入水也。”
“儿,仁人也。孔子曰:‘在人下,故诘屈。’”
孔子曰:“乌,盱呼也。取其助气,故以为乌呼。”
孔子曰:“牛羊之字,以形举也。”
孔子曰:“狗,叩也,叩气吠以守。”
孔子曰:“视犬之字,如画狗也。”
孔子曰:“貉之为言恶也。”
孔子曰:“粟之为言续也。”
《延陵季子碑》,相传为孔子书(已见绪论),其体亦不尽用大篆,此孔子定文字之证。《书画史》:“《吴季子碑》,或曰孔子未尝至吴,或曰吴人言子游从孔子,孔子慕札高风,寄题之。”今观“吴子”二字类小篆,“有陵之墓”四字类大篆。或云开元殷仲恭模拓,大历中萧和又刻于石。杨升庵曰:“大、小篆三代以前通行,非始于秦。”此犹未知孔氏古文之说也。
《史记》传孔子有《陬操》,而不载其文。《礼记·檀弓》有孔子《临终歌》曰:
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此歌《史记》亦录之。其余《孔丛子》《家语》《琴操》及他书,往往列孔子歌操,后人或疑其词不类,故不复著。
第二节 《诗》与文学
《史记》曰:“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礼,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
郑玄《商颂谱序》曰:“当宣王大夫正考父者,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归以祀其先王。孔子录诗之时,则得五篇而已。”
按,孔子删诗,所据者三千余篇,又承其祖正考父之学,故叙《商颂》五篇。《周诗》三百六篇,其小雅笙诗六篇,本有声无辞,共得三百五篇。后人以其六篇之辞亡而补之者,非也。
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盖古诗皆被弦歌,诗即乐也。近世言古音者,如顾亭林、江慎修以来,并以《诗》为古之韵谱,其说视吴棫、陈第弥精。陈第《毛诗古音考序》曰:“士人篇章,必有音节,田野俚曲,亦各谐声,岂以古人之诗,而独无韵乎?盖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故以今之音读古之作,不免乖剌而不入,于是悉委之叶。夫其果出于叶也?作之非一人,采之非一国,何‘母’必读‘米’,非韵韵止,则韵祉韵喜矣;‘马’必读‘姥’,非韵组韵黼,则韵旅韵土矣;‘京’必读‘疆’,非韵堂韵将,则韵常韵王矣;‘福’必读‘逼’,非韵食韵翼,则韵德韵亿矣。厥类实繁,难以殚举。其矩律之严,即唐韵不啻。此其故何耶?又《左》、《国》、《易象》、《离骚》、《楚辞》、秦碑、汉赋,以至上古歌谣、箴铭、颂赞,往往韵与《诗》合,实古音之证也。或谓《三百篇》,诗辞之祖。后有作者,规而咏之耳。不知魏、晋之世,古音颇存,至隋唐澌尽矣。”按,陈第知古诗必有同守之韵,至亭林、慎修,直以《三百篇》即其韵谱。夫《三百篇》定自孔子,是即孔子之韵谱也。以殊时异俗之诗,其韵安能尽合?意孔子就原采之诗,不惟删去重复,次序其义,而于韵之未安者,亦时有所定。故曰“乐正,雅、颂各得所”也。太史公申之曰“孔子皆弦歌之”,则孔子未定以前,或不协于弦歌。既定以后,学者即据之为韵谱,故《易象》《楚辞》、秦碑、汉赋,韵多与古合,皆本孔氏矣。
《记》曰:“温柔敦厚,《诗》教也。”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又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又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至于《说苑》《孔丛》及他书,多记孔子论诗之义,是详论文章之源,《诗序》亦《本事诗》所昉。郑玄以《大序》子夏作,《小序》子夏与毛合作,亦孔氏之遗说也。
挚虞《文章流别论》曰:“古之诗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诗率以四言为体,而时有一句、二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古诗之三言者,‘振振鹭,鹭于飞’之属是也,汉郊庙歌多用之。五言者,‘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之属是也,乐府亦用之。七言者,‘交交黄鸟止于桑’之属是也,于俳谐倡乐多用之。古诗之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之属是也,不入歌谣之章,故世希为之。”夫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者也。王士禛《香祖笔记》曰:“方勺引刘中垒谓‘泥中’‘中露’,卫二邑名,《式微》之诗,盖二人所作,是为联句所起。”此说甚新,然不知有据依否。按方勺说见《泊宅编》。以《式微》为二人诗,则《鲁诗》说,见刘向《列女传》。
《渔洋诗话》曰:孙季昭云:“章句,孔安国曰:‘自古而有篇章之名,故《那序》曰:‘得《商颂》十二篇。’《东山序》曰‘一章言其完足也’句则古者谓之言,《论语》曰:‘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则以一句为一言。赵简子称子太叔‘遗我以九言’,皆以一句为一言。秦、汉以来,诸儒各为训诂,乃有句。”诗家有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则又以一字为一言也。
又曰:“余因思《诗》三百篇,如化工之肖物。如《燕燕》之伤别;‘籊籊竹竿’之思归;‘蒹葭苍苍’之怀人;《小戎》之典制;《硕人》次章写美人之姚冶;《七月》次章写春阳之明丽,而终以‘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东山》之三章:‘我来自东,零雨其蒙。鹳鸣于垤,妇叹于室。’四章之‘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写闺阁之致,远归之情,遂为六朝唐人之祖;《无羊》之‘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糇,麾之以肱,毕来既升’,字字写生,恐史道硕、戴嵩画手,未能如此极妍尽态也。”
陈绎曾《诗谱》于《诗》之各篇并加以评曰:“《周南》,不离日用间,有福天下万世意。《召南》,至诚谆恪,秋毫不犯。《邶风》,君子处变,渊静自守。《齐风》,翩翩有侠气。《唐风》,忧思深远。《秦风》,秋声朝气。《豳风》,深知民情而真体之。小雅忠厚,宣王小雅振刷精神。大雅深远,宣王大雅铺张事业。《周颂》,天心布声。《鲁颂》,谨守礼法。商颂,天威大声。”又曰:“凡读《三百篇》,要会其情不足性有余处,情不足故寓之景,性有余故见乎情。”
第三节 《书》与文学
《尚书纬》曰:“孔子求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而定近,可以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候》。”
《论衡·须颂》篇曰:“古之帝王,建鸿德者,须鸿笔之臣。褒颂纪载,鸿德乃彰,万世乃闻。问说者:‘钦明文思以下,谁所言也?’曰:‘篇家也。’‘篇家谁也?’‘孔子也。’然则孔子鸿笔之人也,‘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也。鸿笔之奋,盖斯时也。或说《尚书》曰:‘尚者,上也。上所为,下所书也。’‘下者谁也?’曰:‘臣子也。’然则臣子书上所为矣。”据此则以《尚书》均出孔子之笔,非必编纂旧文矣。或因旧文,间有所刊定,未可知也。
刘子玄叙古之为史者六家,而《尚书》为首。并叙后之史家法《尚书》者,论其得失曰:“《尚书》家者,其先出于太古。《易》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故知《书》所起远矣。至孔子观《书》于周室,得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乃删其善者,定为《尚书》百篇。”孔安国曰:“以其上古之书,谓之《尚书》。”《尚书·璇玑钤》曰:“尚者,上也。上天垂文,写布节度,如天行也。”王肃曰:“上所言,下为史所书,故曰《尚书》也。”推此三说,其义不同。盖《书》之所主,本于号令。所以宣王道之正义,发话言于臣下,故其所载,皆典谟、训诰、誓命之文。至如《尧》《舜》二典,直序人事,《禹贡》一篇,唯言地理。《洪范》总述灾祥,《顾命》都陈丧礼,兹亦为例不纯者也。又有《周书》者,与《尚书》相类,即孔氏刊约百篇之外,凡为七十一章,上自文、武,下终灵、景,甚有明允笃陈,典雅高义。时亦有浅末恒说,滓秽相参,殆似后之好事者所增益也。至若《职方》之言,与《周官》无异;《时训》之说,比《月令》多同。斯百王之正书,五经之别录者也。自宗周既殒,《书》体遂废,迄乎汉魏,无能继者。至晋广陵相鲁国孔衍,以为国史,所以表言行、昭法式,至于人理常事,不足备列,乃删汉魏诸史,取其美词典言,足为龟镜者,定以篇第,纂成一家,由是有《汉尚书》《汉魏尚书》,凡为二十六卷。至隋,秘书监太原王劭又录开皇仁寿时事,编而次之,以类相从,各为其目,勒成《隋书》八十卷。寻其义例,皆准《尚书》。原夫《尚书》之所记也,若君臣相对,词旨可称,则一时之言,累篇咸载;如言无足记,语无可述,若此故事,虽有脱略,而观者不以为非。爰逮中叶,文籍大备,必翦截今文,模拟古法,事非改辙,理涉守株。故舒元所撰《汉》《魏》等书,不行于代也。若乃帝王无纪,公卿缺传,则年月失序,爵里难详,斯并昔之所忽,而今之所要。如君懋《隋书》,虽欲祖述商、周,宪章虞、夏,观其所述,乃似《孔子家语》、临川《世说》,可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也。故其书受嗤当代,良有以焉。
子玄讥《尚书》之短,亦殊未然。盖《尚书》纪大政者也,犹《春秋》常事不书。至于帝王之年号,公卿之爵里,非大义所在,偶有所阙,庸何伤乎?意古之为书,出于史官所记,必至琐悉,孔子乃加裁削耳。《尧典》以下,每篇必纪一事之本末,则下开袁枢《纪事本末》之体者也。
颜之推以诏令策檄生于《书》,然《禹贡》《顾命》则记体之所昉,《洪范》则阴阳灾异之说所自昉。扬子云评虞、夏、商、周之书曰:“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韩退之亦云:“上窥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此论《尚书》文体者也。
《尚书》辞义最古。汉拾秦烬之余,今文出于伏生之口,古文出于孔氏之壁。篆隶各殊,传写讹误,异文歧读而不相通。然孔壁遗经,犹非今日蔡传所谓古文也。至西晋梅赜古文晚出,江左以来,渐多传习。唐陆德明据以作《释文》,孔颖达据以作《正义》,于是此二十五篇之伪古文与伏生二十九篇混合为一,举世莫知其伪。宋吴棫始有异议,朱子亦稍疑之。吴澄诸人,本朱子之说,相继抉摘,其伪愈彰。明梅参考诸书,证其剽剟,而见闻较狭。清阎百诗、惠定宇之徒,复详证之,谭经者益信其伪矣。惟毛西河作《古文尚书冤词》以攻阎,程绵庄复作《冤冤词》以攻毛。要之,今文艰深奥博,古文平易浅近,即非皆出仲尼之鸿笔,亦不应不伦如此也。
第四节 《易》与文学
《史记》:“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论语》谶孔子读《易》,韦编三绝,铁挝三折。郑玄以孔子作《十翼》,即《上彖》、《下彖》、《上象》、《下象》、上下《系辞》、《文言》、《说卦》、《序卦》、《杂卦》是也。
文章之体,凡说与序,皆肇于《十翼》。自《文心雕龙》,尤称孔子《文言》,已引于绪论中。其《丽辞》篇又曰:“《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序《乾》曰德,则句句相衔;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故美文实肇于孔子矣。
《乾》文言:
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龙德而中正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易》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德也。”九三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何谓也?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九四曰“或跃在渊,无咎”,何谓也?子曰:“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无咎。”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上九曰“亢龙有悔”,何谓也?子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潜龙勿用”,下也。“见龙在田”,时舍也。“终日乾乾”,行事也。“或跃在渊”,自试也。“飞龙在天”,上治也。“亢龙有悔”,穷之灾也。乾元用九,天下治也。“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见龙在田”,天下文明;“终日乾乾”,与时偕行;“或跃在渊”,乾道乃革;“飞龙在天”,乃位乎天德;“亢龙有悔”,与时偕极;乾元用九,乃见天则。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潜”之为言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是以君子弗用也。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易》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德也。九三重刚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九四重刚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故“或”之。“或”之者,疑之也,故“无咎”。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惟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阮元《文韵说》曰:“汉魏以来之音韵,溯其本源,久出于经。孔子自名其言《易》者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文言》固有韵矣,而亦有平仄声音焉。即如湿、燥、龙、虎、睹上下八句,何等声音。无论龙、虎二句,不可颠倒,若改为龙、虎、燥、湿,即无声音矣。无论其德、其明、其序、其吉凶四句不可错乱,若倒‘不知退’于‘不知亡’‘不知丧’之后,即无声音矣。此岂圣人天成暗合,全不由于思至哉?由此推之,知自古圣贤属文时,亦皆有意匠矣。然则此法肇开于孔子,而文人沿之。休文谓‘灵均以来,此秘未睹’,正所谓文人相轻者矣。”
又《文言说》曰:“文言不但多用韵,抑且多用偶。即如‘乐行’‘忧违’偶也,‘长人’‘合礼’偶也,‘和义’‘干事’偶也,‘庸言’‘庸行’偶也,‘闲邪’‘善世’偶也,‘进德’‘修业’偶也,‘知至’‘知终’偶也,‘上位’‘下位’偶也,‘同声’‘同气’偶也,‘水湿’‘火燥’偶也,‘云龙’‘风火’偶也,‘本天’‘本地’偶也,‘无位’‘无民’偶也,‘勿用’‘在田’偶也,‘潜藏’‘文明’偶也,‘道革’‘位德’偶也,‘偕极’‘天则’偶也,‘隐见’‘行成’偶也,‘学聚’‘问辨’偶也,‘宽居’‘仁行’偶也,‘合德’‘合明’‘合序’‘合吉凶’偶也,‘先天’‘后天’偶也,‘存仁’‘得丧’偶也,‘余庆’‘余殃’偶也,‘直内’‘方外’偶也,‘通圣’‘居体’偶也。凡偶,皆文也。于物两色相偶而交错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然则千古之文,莫大乎孔子之言《易》。孔子以用韵、比偶之法错综其言,而自名曰‘文’,何后人之必反孔子之道而自命曰‘文’?即尊之曰‘古’也。”又曰:“如孔子《文言》‘云龙风虎’一节,乃千古宫商翰藻奇偶之祖;‘非一朝一夕之故,一节,乃千古嗟叹成文之祖’。”
《文言》以外,如《彖》《象》《传》,亦多用韵,但不拘拘一律耳。故后人有《易》音之作,顾氏《日知录》曰:“且如孔子作易《彖》《象》《传》,其用韵有多有少,未尝一律,亦有无韵者。可知古人作文之法,一韵无字则及他韵,他韵不协则竟单行。圣人无必无固,于文见之矣。”
第五节 《礼》与文学
《史记》曰:“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作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夏、殷可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
《礼记·杂记》:“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
《礼经》十七篇,即《仪礼》也。虽周公之遗,然当时或不止此数,而孔子删定;或并不及此数,而孔子增补。故《士丧礼》为孔子所书。既见于《记》,而太史公亦谓言《礼》自孔氏也。
贾公彦《仪礼疏序》曰:“《周礼》《仪礼》,发源是一。理有终始,分为二部,并是周公摄政太平之书。《周礼》为末,《仪礼》为本。”《仪礼疏》曰:“《周礼》言‘周’不言‘仪’。《仪礼》言‘仪’不言‘周’。既同是周公摄政六年所制,题号不同者,《周礼》取别夏、殷,故言‘周’;《仪礼》不言‘周’者,欲见兼有异代之法,故此篇有醮用酒,《燕礼》云‘诸公’,《士丧礼》云‘商祝’‘夏祝’,是兼夏、殷,故不言‘周’。”
后世以《仪礼》《周官》《礼记》并号“三礼”。《仪礼》十七篇,汉初已传。戴德删古《礼记》二百四十篇为八十五篇,名《大戴礼》。戴圣复删为四十六篇,为《小戴礼》。马融复增益三篇,合为四十九篇,即今《礼记》是也。《周官》相传河间献王时,李氏上《周官》五篇,缺《冬官》一篇,以《考工记》补之。王莽时始立学官。郑玄兼治今古文,通三礼,并为作注,传于今云。
三礼之中,《仪礼》文至简奥,至韩退之犹以为难读。六朝治《礼》者已有图,朱子《仪礼经传通解》始分节读之,如《士冠礼》第一节后题曰“右筮日”,第二节后题曰“右戒宾”,此与宋元人评文法略同,自是习者易得其条理。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因之。
《周官》为政治典章之书,后世会典之属所由昉也。《考工记》文尤奇,虽后所补,而文章之士多好之。明郭正域有《批点考工记》,盖论文而不诂经者也。
《礼记》系采合众篇而成。如《乐记》取之公孙尼子、《中庸》取之子思子、《月令》取之《吕览》等是也。汉时每篇仍多别行,故《汉志》有《中庸说》,蔡邕有《月令章句》,不必合于《礼记》也。《檀弓》文简而晰,后人称苏子瞻熟于《檀弓》,故其文俊而辨。宋末谢枋得亦尝为之评点,至《礼运》《儒行》《哀公问》《仲尼燕居》等篇,皆敷演润色,骈偶用韵。《文心雕龙》曰:“《儒行》缛说以繁辞。”亦明其文体特殊于余篇矣。
王世贞曰:“《檀弓》简,《考工记》繁;《檀弓》明,《考工记》奥。各极其妙,盖三礼之中,此二篇尤文家所习称者也。”
徐师曾《文体明辨》曰:“按《仪礼》,士冠三加三醮而申之以字辞,后人因之,遂有字说、字序、字解等作,皆字辞之滥觞也。虽其文去古甚远,而丁宁训诫之义,无大异焉。若夫字辞、祝辞,则仿古辞而为之者也。然近世多尚字说,故今以说为主,而其它亦并列焉。至于名说、名序,则援此意而推广之。而女子笄,亦得称字,故宋人为女子名辞,其实亦字说也。”
吴讷《文章辨体》曰:“按《仪礼·士婚礼》:‘入门当碑揖。’又《礼记·祭义》云:‘牲入庙门丽于碑。’贾氏注云:‘宫庙皆有碑以识日影,以知早晚。’《说文》注又云:‘古宗庙立碑系牲,后人因于上纪功德。’是则宫室之碑,所以识日影,而宗庙则以系牲也。秦汉以来,始谓刻石曰碑。”
颜之推谓哀诔祭祀生于《礼》。《礼记》有《孔悝鼎铭》及《孔子诔》,具录于后。
孔悝鼎铭:
六月丁亥,公假于太庙。公曰:“叔舅,乃祖庄叔,左右成公。成公乃命庄叔,随难于汉阳,即宫于宗周,奔走无射。启右献公,献公乃命成叔,纂乃祖服。乃考文叔,兴旧耆欲,作率庆士,躬恤卫国,其勤公家,夙夜不懈,民咸曰:休哉!”公曰:“叔舅,予女铭,若纂乃考服。”悝拜稽首曰:“对扬以辟之,勤大命,施于烝彝鼎。”
鲁哀公《孔子诔》(与《左传》异):
天不遗耆老,莫相予位焉。呜呼哀哉!尼父。
第六节 《春秋》与文学
《史记》曰:“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殁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自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杜预《春秋序》曰:“《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记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所以纪远近、别同异也。故史之所记,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周礼》有史官掌邦国四方之事,达四方之志,诸侯亦各有国史。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孟子曰:‘楚谓之《梼杌》,晋谓之《乘》,而鲁谓之《春秋》,其实一也。’……周德既衰,官失其守,上之人不能使《春秋》昭明,赴告策书,诸所记注,多违旧章。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则刊而正之,以示劝戒,其余则皆即用旧史。史有文质,辞有详略,不必改也。……其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
《春秋·感精符》:“孔子受端门之命,制春秋之义,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九月经立。”
《记》曰:“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春秋》文尤谨严。《文心雕龙》尝论之曰:“《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略成文;‘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今录《公》《穀》申“五石”“六鹢”之义一条于下:
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春秋·僖十六年》)
先陨而后石,何也?陨而后石也。六鹢退飞,过宋都……聚辞也,自治也。子曰:“石,无知之物;鹢,微有知之物。”石无知,故日之;鹢微有知之物,故月之。君子之于物,无所苟而已。石、鹢且犹尽其辞,而况于人乎?(《穀梁传》)
曷为先言陨而后言石?陨石记闻,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曷为先言六而后言鹢?六鹢退飞,记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鹢,徐而察之则退飞。(《公羊传》)
《严氏春秋》曰:“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如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丘明为之传,共为表里,是《春秋》诸传,左氏最先也。”《史记》亦曰:“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又曰:“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赵孝成王时,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世,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吕不韦者,秦庄襄王相,亦上观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为《吕氏春秋》。又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纪。”按,此外又有《邹氏》《夹氏传》,然今惟存《左氏》《公羊》《穀梁》三传而已。
范宁《春秋穀梁传集解序》曰:“《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穀梁》婉而清,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若能富而不巫,清而不短,裁而不俗,则深于道者也。故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矣。”刘子玄《史通》,分古之史体为六家:一《尚书》家,二《春秋》家,三《左传》家,四《国语》家,五《史记》家,六《汉书》家。然《左传》《国语》,皆《春秋》之传,是《春秋》独有三家也。今具录其语:
《春秋》家者,其先出于三代。案《汲冢琐语》记太丁时事,目为《夏殷春秋》。孔子曰:“疏通知远,《书》教也”;“属辞比事,《春秋》之教也”。知《春秋》始作,与《尚书》同时。《琐语》又有《晋春秋》,记献公十七年事。《国语》云:“晋羊舌肸习于《春秋》,悼公使传其太子。”《左传·昭公二年》:“晋韩献子来聘,见《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斯则《春秋》之目,事匪一家,至于隐没无闻者,不可胜载。又案《竹书纪年》,其所纪事,皆与《鲁春秋》同。孟子曰:“晋谓之《乘》,楚谓之《梼杌》,而鲁谓之《春秋》,其实一也。”然则《乘》与《纪年》《梼杌》,其皆《春秋》之别名者乎!故墨子曰:“吾见百国《春秋》。”盖皆指此也。逮仲尼之修《春秋》也,乃观周礼之旧法,遵鲁史之遗文,据行事,仍人道,就败以明罚,因兴以立功,假日月而定历数,藉朝聘而正礼乐,微婉其说,志晦其文,为不刊之言,著将来之法,故能弥历千载,而其书独行。又案儒者之说《春秋》也,以事系日,以日系月,言春以包夏,举秋以兼冬,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苟如是,则晏子、虞卿、吕氏、陆贾,其书篇第本无年月,而亦谓之《春秋》,盖有异于此者也。至太史公著《史记》,始以天子为本纪,考其宗旨,如法《春秋》。自是为国史者,皆用斯法。然时移世异,体式不同,其所书之事也,皆言罕褒讳,事无黜陟。故马迁所谓整齐故事耳,安得比于《春秋》哉!
《左传》家者,其先出于左丘明。孔子既著《春秋》,而丘明受经作传。盖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后人。或曰:传者,传也,所以传示来世。案孔安国注《尚书》,亦谓之传,斯则传者,亦训释之意乎?观《左传》之释经也,言见经文,而事详传内,或传无而经有,或经阙而传存,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逮孔子云没,经传不作,于时文籍,惟有《战国策》及《太史公书》而已。至晋著作郎鲁国乐资,乃追采二史,撰为《春秋后传》。其书始以周贞王,续前传鲁哀公后,至王赧入秦;又以秦文王之继周,终于二世之灭,合成三十卷。当汉代史书,以迁、固为主,而纪、传互出,表、志相重,于文为烦,颇难周览。至孝献帝,始命荀悦撮其书为编年,体依《左传》,著《汉纪》三十篇。自是每代国史皆有斯作,起自后汉,至于高齐,如张璠、孙盛、干宝、徐贾、裴子野、吴均、何之元、王劭等,其所著书,或谓之《春秋》,或谓之《纪》,或谓之《略》,或谓之《典》,或谓之《志》,虽名各异,大抵皆依《左传》以为的准焉。
《国语》家者,其先亦出于左丘明。既为《春秋内传》,又稽其逸文,纂其别说,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事,起自周穆王,终于鲁悼公,别为《春秋外传》——《国语》,合为二十一篇。其文以方《内传》,或重出而小异。然自古名儒贾逵、王肃、虞翻、韦曜之徒,并申以注释,治其章句。此亦六经之流,三传之亚也。暨纵横互起,力战争雄,秦兼天下,而著《战国策》。其篇有东西二周、秦、齐、燕、楚、三晋、宋、卫、中山,合十二国,分为三十三卷。夫谓之策者,盖录而不序,故即简以为名。或云:汉代刘向以战国游士为之策谋,因为之《战国策》。至孔衍,又以《战国策》所书未为尽善,乃引太史公所记,参其异同,删彼二家,聚为一录,号为《春秋后语》。除二周及宋、卫、中山,其所留者,七国而已。始自秦孝公,终于楚、汉之际,比于《春秋》,亦尽二百三十余年行事。始,衍撰《春秋时国语》,复撰《春秋后语》,勒成二书,各为十卷。今行于世者,唯《后语》存焉。案其书《序》云:“虽左氏莫能加。”世人者皆尤其不量力、不度德。寻衍之此义,自比于丘明者,当为《国语》,非《春秋传》也。必方以类聚,岂多嗤乎!当汉氏失驭,英雄角力,司马彪又录其行事,因为《九州春秋》,州为一篇,合为九卷。寻其体统,亦近代之《国语》也。自魏都许、洛,三方鼎峙;晋宅江、淮,四海幅裂;其君虽号同王者,而地实诸侯。所在史官,记其国事,为纪传者则规模班、马,创编年者则议拟荀、袁。于是《史》《汉》之体大行,而《国语》之风替矣。
以上子玄所论,微为繁博,以其并是论文章之体,俾学者得因其源而穷其变,故不加裁削焉。
林希元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故贾山借秦为喻。刘向告汉成,亦引用周与春秋之事,其言周之兴衰,而证以《诗》,及引《春秋》所书灾异,文法皆自左氏来。”
黄省曾曰:“昔左氏集国史以传《春秋》,而以其余溢为《外传》,是多先王之明训。自张苍、贾生、司马迁以来千数百年,播论于艺林不衰。世儒虽以浮夸阔诞者为病,然而文词高妙精理,非后之操觚者可及。善乎刘生之评,谓其工侔造化,思涉鬼神;六经之羽翼,而述者之冠冕也。不其信欤!”
胡应麟曰:“《檀弓》之于《左传》,意胜也;《左传》之于《史记》,法胜也;《史记》之于《汉书》,气胜也;《汉书》之于《后汉》,实胜也;《后汉》之于《三国》,华胜也;《三国》之于《六朝》,朴胜也。”然则《檀弓》《史记》无法,《左传》《汉书》弗文乎?非是之谓也。《国策》之文粗,《国语》之文细;《国语》之气萎,《国策》之气雄。《国语》《左氏》末弩乎?《国策》,马氏先鞭乎?
第七节 孔子弟子传业
孔子弟子三千人,通六艺者七十二人。故曾子作《孝经》以记孔子论孝之言。(此据《史记》,郑玄则以《孝经》为孔子作。)游、夏诸人,复荟集孔子诸言,纂为《论语》。而群经亦各有其传。《韩非子·显学篇》云:“孔子之后,儒分为八,有子张氏、子思氏、颜氏、孟氏、漆雕氏、仲良氏、公孙氏、乐正氏之儒。”陶潜《圣贤群辅录》云:“颜氏传《诗》,为讽谏之儒;孟氏传《书》,为疏通致远之儒;漆雕氏传《礼》,为恭俭庄敬之儒;仲良氏传《乐》,为移风易俗之儒;乐正氏传《春秋》,为属辞比事之儒;公孙氏传《易》,为洁静精微之儒。”
诸儒学多不传,无从考其家法。可考者惟卜子夏。洪迈《容斋随笔》曰:“孔子弟子,惟子夏于诸经独有书。虽传记杂言,未可尽信,然要与他人不同矣。于《易》则有《传》;于《诗》则有《序》——一云子夏授高行子,四传而至小毛公;一云子夏传曾申,五传而至大毛公——于《礼》则有《仪礼·丧服》一篇;于《春秋》虽云不能赞一辞,然公羊高实受之于子夏。《风俗通》云穀梁赤亦子夏门人。而《论语》则郑康成以为仲弓、子夏所撰者,更无论矣。后汉徐防上书曰:‘《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斯言良信云。”
朱彝尊《经义考》曰:“孔门自子夏兼通六艺而外,若子木之受《易》,子开之习《书》,子舆之述《孝经》,子贡之问《乐》,有若、仲弓、闵子骞、言游之撰《论语》。而传《士丧礼》者,实孺悲之功也。”
子夏之文章,今不多见。《诗大序》相传以为子夏作。其词曰: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兴废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然则《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
阮元既以声律排偶,始于《文言》,次引子夏《诗序》为证,其《文韵说》谓古之韵不专在句末,即句中亦有韵,四六之有平仄是也。其言曰:“卜子夏《诗大序》序曰‘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又曰‘主文而谲谏’,又曰‘长言之不足,则嗟叹之’。郑康成曰:‘声谓宫、商、角、徵、羽也。声成文者,宫、商上下相应。主文,主与乐之宫、商相应也。’此子夏直指诗之声音而谓之文也,不指翰藻也。然则孔子《文言》之义益明矣,盖孔子《文言》《系辞》,亦皆奇偶相生,有声音嗟叹以成文者也。声音即韵也。《诗·关雎》‘鸠’‘洲’‘逑’,押脚有韵,而‘女’字不韵;‘得’‘服’‘侧’押脚有韵,而‘哉’字不韵。此正子夏所谓‘声成文’之宫羽也,此岂诗人暗于韵合,匪由思至哉?子夏此序,《文选》选之,亦因其中有抑扬咏叹之声音,且多偶句也。”
又《文言说》曰:“子夏《诗序》,情文声音一节,乃千古声韵、性情、排偶之祖。吾固曰:韵者,即声音也,声音即文也。然则今人所便单行之文,极其奥折奔放者,乃古之笔,非古之文也。后人指排偶之文为八代之衰体,孔子、子夏之文体,岂亦衰乎!”
韩非子言八儒有颜氏,孔门弟子颜氏有八,未必即是子渊。八儒有子思氏,列《汉志》儒家,今亡。沈约谓《礼记·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以《乐记》取公孙尼子。刘以《缁衣》为公孙尼子作,岂即八儒之公孙氏与?《曾子》十八篇,《汉志》在儒家,今《大戴礼》中存其十篇。而《汉志》又有《宓子》十六篇,即宓子贱;《漆雕子》十三篇,孔子弟子漆雕开后;《景子》三篇,说宓子语,似其弟子;《世子》二十一篇,名硕,陈人,七十子之弟子。此孔子以后,诸弟子传业之大略也。
孔子弟子,既治六艺,亦先精小学。《尔雅·释诂》,周公所作。扬子云谓《尔雅》孔子门徒所记,以解释六艺者也。郑康成《驳五经异义》曰:“某闻之也,《尔雅》者,孔子门人所作,以释六艺之旨,盖不误也。”又郑志答张逸曰:“《尔雅》之文杂,非一家之著。”则孔子门人所作,亦非一人。盖孔子正名,尝教人习《尔雅》,门人又补周公《释诂》以下而为书也。
又与经并行者有纬书。《隋·经籍志》曰:“河图九篇,洛书六篇,云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三十篇,云九圣之所增演;又七经纬三十六篇,并云孔氏所作,合为八十一篇。”历世诸儒,多辨其伪。然《太史公自序》引孔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者也。”又《秦本纪》引“亡秦者胡”之谶,其所由来久矣。哀、平之间,颂莽功德,伪附者始众。光武好谶,踵作益繁,故桓谭、张衡,屡欲黜纬。然荀悦《申鉴》辨纬书为伪,或曰燔之,曰:“仲尼之作则否,有取焉则可,曷其燔?”是纬书固亦自有真者,不尽伪也。郑玄大儒,每引纬书,且为《易纬》作注,则纬书之起,意当自上世。或多出七十子之徒所记,汉以来有所增益妄作耳。清世自《永乐大典》中辑出《易纬》八种,其余纬书,自明孙瑴《古微书》,尝加搜集。近者学者掇拾益备,其异辞腴义,亦有助于文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