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禹之功烈与文学
禹平水土,其施功于民最切。既受舜禅,天下戴之。涂山之会,万国咸至,声教覃被,学术渐备。《洪范》称天锡禹《洪范九畴》,即洛书是也。刘歆以《洪范》“初一曰五行”以下六十五字,为洛书本文。其体博而用大,实儒墨之所宗矣。
《大戴礼记》:“颛顼产鲧,鲧产文命,是为禹。”《吴越春秋》:“家于西羌,地曰石纽。”石纽在蜀西川也。
夏后氏之文学,当以南音为始。《吕氏春秋》曰:“禹行水,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命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取涂山氏女南音以为乐歌也。[高诱注])
按,涂山在今之重庆,古曰江州。杜预曰:“江州,巴国也,有涂山。禹娶涂山。”《华阳国志》曰:“帝禹之庙铭存焉。”周公所以取南音为风者,盖武王伐纣,庸、蜀、巴、渝之人实从。所谓前歌后舞者,即巴渝之歌舞,而南音之遗也。《晋书·乐志》曰,高祖为汉王时,自蜀定三秦,率人以从,勇而善斗,其俗喜舞。高祖乐其猛锐,数视其舞曰:“此武王伐纣歌也。”使工习之,名《巴渝舞》。舞曲四篇:一《矛渝本歌曲》,二《安弩渝本歌曲》,三《安台本歌曲》,四《行辞本歌曲》。魏初使军谋祭酒王粲改制其辞,粲问巴渝师李管,种得歌本意,乃改造四篇,以述魏德,因名《俞儿舞》,盖取“俞美”之义,与汉初异矣。然则南音历汉魏犹有存者。禹之流化,岂不远哉。
禹治水经历山川,以八年之间,垂万世之功。《书序》:“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然《禹贡》一篇,是夏史追书,后世以为记之始,孔子叙为《夏书》之首,昭王业所由起也。至如《山海经》颇志怪异,太史公所不敢言,然诸子书类多称述,亦有关于文学矣。
《吴越春秋》:禹“遂巡行四渎,与益、夔共谋,行到名山大泽,召其神而问之山川脉理、金玉所有、鸟兽昆虫之类及八方之民俗、殊国异域、土地里数,益疏而记之,故名之曰《山海经》”。
《论衡》:“禹、益并治洪水,禹主治水,益主记异物,海外山表,无远不至,以所闻见作《山海经》。非禹、益行远,《山海》不造。然则《山海》之造,见物博也。”
按,《山海经》颇有后世郡国地名,或后人本益所记,有所增益也。至于他书记禹治水,或因先世所藏秘文,及自勒石名山,事多诡异,宜出依托。然《述异记》云:“崆峒山有尧碑、禹碣。”《淳化阁帖》首有禹篆十二字。《舆地志》江西庐山紫霄峰下有石室,室中有禹刻篆文,有好事者,缒入摸之,凡七十余字。止有“鸿荒漾,余乃撵”六字可辨,余叵识。后复追寻之,已迷其处矣。则当时纪功刻石之事,当颇有之,辄掇古传禹治之迹。有关文学者,录数条于下,以供参考:
《吕氏春秋》:“禹得陶、化益、真窥、横革、之交五人佐禹,故功绩铭乎金石,著于盘盂。”
《吴越春秋》:“乃案《黄帝中经历》,盖圣人所记,曰:‘在于九山东南天柱,号曰宛委,赤帝在阙。其岩之巅,承以文玉,覆以磐石,其书金简,青玉为字,遍以白银,皆瑑其文。’”又曰:“禹退又斋三月,庚子登宛委山,发金简之书。案金简玉字,得通水之理。”
《衡山记》云:“夏禹导水通渎,刻石书名山之巅。”
《荆州记》曰:“禹登南岳而祭之,获金简玉字之书曰:‘祝融司方发其英,沐日浴月百宝生。’”
《后汉·郡国志》:“湘南,侯国。衡山在东南。”注:“郭璞曰:‘山别名岣嵝。’”《湘中记》曰:“衡山有玉牒,禹案其文以治水,遥望衡山如阵云,沿湘千里,九向九背,乃不复见。”
《丹铅总录》曰:徐灵期《衡山记》云:“夏禹导水通渎,刻石书名山之高。”刘禹锡《寄吕衡州诗》云:“传闻祝融峰,上有神禹铭。古石琅玕姿,秘文龙虎形。”崔融云:“于铄大禹,显允天德。龙画旁分,螺书匾刻。”韩退之诗:“岣嵝山尖神禹碑,字青石赤形模奇。”又云:“千搜万索何处有?森森绿树猿猱悲。”古今文字称述禹碑者不一,然刘禹锡盖徒闻其名矣,未至其地也。韩退之至其地矣,未见其碑也。崔融所云,则似见之,盖所谓螺书匾刻,非目睹之,不能道耳。宋朱晦翁、张南轩游南岳,寻访不获。其后晦翁作《韩文考异》,遂谓退之诗为传闻之误,盖以耳目所限为断也。《舆地纪胜》云:“禹碑在岣嵝峰,又传在衡山县云密峰,昔樵人曾见之,自后无有见者。宋嘉定中,蜀士因樵夫引至其所,以纸打其碑七十二字,刻于夔门观中,后俱亡。”近张季文佥宪自长沙得之,云是宋嘉定中何政子一模刻于岳麓书院者。斯文显晦,信有神物护持哉。韩公及朱、张求一见而不可得,余生又后三公,乃得见三公所未见,亦奇矣。禹碑凡七十七字,《舆地纪胜》云“七十二字”,误也。其文曰:
承帝曰嗟,翼辅佐卿。洲渚与登,鸟兽之门。参身洪流,而明发尔兴。久旅忘家,宿岳麓庭。智营形折,心罔弗辰。往求平定,华岳泰衡。宗疏事裒,劳余伸。郁塞昏徙,南渎衍亨。永制食备,万国其宁,窜舞永奔。
按,岣嵝碑唐宋来已传有之,今所传拓本,则显于明时。杨慎始为释文,录于其金石古文中。后人颇有异释。要之,此碑真伪,良不可知。其释文亦各出臆解,录之以俟考古者详焉。其余《抱朴子》记吴王问孔子《禹书》、《古今乐录》录禹《襄陵操》等,并不具载。
第二节 夏之杂文学
禹以后则启传卜筮之词。《五子之歌》,仅有伪古文。孔甲虽作东音,而遗文不可复见。惟《大戴记》之《夏小正》、《周书》之《夏箴》,其文辞颇可观而已。
启所作乐,有《九辩》《九歌》,其词今不传。《墨子》:“夏后开使蜚廉折金于山,而陶铸之于昆吾,是使翁难雉乙卜于白若之龟,曰:
鼎成三足而方,不炊而自烹,不举而自藏,不迁而自行。以祭于昆吾之墟上。
乙又言兆之繇曰:
飨矣!逢逢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东,九鼎既成,迁于三国。
《山海经》注引启筮曰:
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职出入以为晦朔。
瞻彼上天,一明一晦,有夫羲和之子,出于旸谷。
《夏书》惟有《禹贡》《甘誓》二篇,《书序》:“启与有扈战于甘之野,作《甘誓》。”盖三王始作誓,此后世军令檄书之类也。其文简而法。特录于下:
大战于甘,乃召六卿。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
《吕览·音初》曰:“夏后氏孔甲田于东阳萯山,天大风,晦盲,孔甲迷惑,入于民室。主人方乳,或曰:‘后来,是良日也,之子是必大吉。’或曰:‘不胜也,之子是必有殃。’乃取其子以归,曰:‘以为余子,谁敢殃之?’子长成人,幕动坼,斧破其足,遂为守门者。孔甲曰:‘呜呼!有疾,命矣夫!’乃作为《破斧》之歌,实始为东音。”
《史记·夏本纪》:“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云。”《集解》骃案:“《礼运》称,孔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郑玄曰:‘得夏四时之书,其存者有《小正》。’”《索隐》:“《小正》,《大戴记》篇名。”
夏小正
正月:启蛰,雁北乡,雉震啕,鱼陟负冰。农纬厥耒,初岁祭耒,始用畼,囿有见韭。时有俊风,寒日涤冻涂,田鼠出,农率均田。獭祭鱼,鹰则为鸠,农及雪泽,初服于公田。采芸。鞠则见,初昏参中,斗柄县在下。柳稊,梅、杏、杝桃则华,缇缟,鸡桴粥。
《小正》为言岁时书之最古者。《周书》引《夏箴》曰:
中不容利,民乃外次。
小人无兼年之食,遇天饥,妻子非其有也;大夫无兼年之食,遇天饥,臣妾舆马非其有也。戒之哉!弗思弗行,至无日矣。
《新序·刺奢》篇:桀作瑶台,罢民力,殚民财,为酒池、糟堤,纵靡靡之乐,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群臣相持歌曰:
江水沛沛兮,舟楫败兮。我王废兮,趣归薄兮,薄亦大兮。
乐兮乐兮,四牡蹻兮,六辔沃兮,去不善而从善,何不乐兮?
《归藏》:“桀筮伐有唐,格于荧惑曰:“不吉。”其词曰:
不利出征,惟利安处。彼为狸,我为鼠。勿用作事,恐伤其父。
第三节 商文学
夏桀暴虐,汤为诸侯,伊尹作辅,伐夏放桀,平定海内,黔首安宁。乃命伊尹作《大濩》、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见其善。《商书》存于今者,仅《汤誓》《盘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五篇。《史记》有《汤诰》一篇,其文与伪古文绝异,辄录于下:
汤既绌夏命,还亳,作《汤诰》:“维三月,王自至于东郊,告诸侯群后:‘毋不有功于民,勤力乃事。予乃大罚殛汝,毋予怨。’曰:‘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有安。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后稷降播,农殖百谷。三公咸有功于民,故后有立。昔蚩尤与其大夫作乱百姓,帝乃弗予,有状。先王言不可不勉。’曰:‘不道,毋之在国。女毋我怨。’”以令诸侯。
夏后篇章,靡有孑遗,及于商王,不风不雅。孔子录诗,仅列《商颂》五篇而已。苏子由曰:“商人之书简洁而明肃,其诗奋发而严厉。”杨慎以为非深于文者不能为此言也。诗书之遗,不可复见;诗书以外,有可采掇者。
汤盘铭《礼记》: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大旱祝辞《说苑》(与《荀子》小异):
政不节邪?使人疾邪?苞苴行邪?谗夫昌邪?宫室崇邪?女谒盛邪?何不雨之极也!
禹之兴也以南音,汤之兴也以北音,亦五行相胜之道也。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也。《吕氏春秋》:“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
京房《易传·汤嫁妹之辞》曰:
无以天子之尊而乘诸侯,无以天子之富而骄诸侯。阴之从阳,女之顺夫,天地之义也。往事尔夫,必以礼义。
《汉志》道家有《伊尹》五十一篇,小说家有《伊尹说》二十七篇,又有《天乙》三篇。天乙谓汤,其言依托。群书往往引伊尹与汤问答。《书序》称伊尹作《伊训》《太甲》《咸有一德》等篇,今并亡。见于伪古文者,不足据也。
《周礼》太史掌三易,近师以《归藏》,殷易之名也。然其中因有桀筮,今既以桀筮人前节,复择诸书所引尤古质者二首,附于此焉。
瞿:有瞿有觚,宵粱为酒。尊于两壶,两羭饮之,三日然后苏。士有泽,我取其鱼。
上有高台,下有雍池,若以贾市,其富如河海。
清严元照《娱亲雅言》云“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自来皆以为孔子自言。汉博陵太守孔彪碑云:“述而不作,彭祖赋诗,是以此二语为老彭之言,然以之为诗甚奇。”钱氏大昕曰:“‘作’与‘古’谐韵。”按,此说亦可信。古人多矣,孔子何独以老彭自比?盖述其言,故窃比其人耳。
《史记·秦本纪》:“蜚廉生恶来,恶来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纣。周武王之伐纣,并杀恶来。是时蜚廉为纣在北方,还无所报,为坛霍太山而报,得石棺,铭曰:‘帝令处父不与殷乱,赐尔石棺以华氏,死遂葬霍太山。’”是最古之墓铭,其词则谶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