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学大意
昔在上海商科大学演讲佛学大意,学生笔记稿未经鄙人检定,遂在《申报》发表,《海潮音》、《居士林》等杂志亦辗转登载。因见其中不免错误,故改定之如此,蒋维乔志。
中国向有儒、释、道三教。实则儒家是否是宗教,尚未有定论。道家渊源于黄老之哲理,三代秦汉之时,极为盛行,至后汉张道陵托名老子之道教,实非道家之真面目也。佛教自汉时入中国,势力甚大,哲理亦深,今流传之《藏经》有八千余卷,其教义之精博,世界宗教莫与比伦,诚极高等之宗教也。近代研究佛经者,自安徽杨仁山(即杨文会,字仁山)先生始。先生曾以私财收藏经典,加以校订,创设金陵刻经处,刊印单行本,以惠后学。吾侪得略窥秘奥,皆先生之赐也。
佛经极不易看,因其中术语太多,且其文由梵文译成,梵文文法之排列与中国文法相反,故译成之经另有一种文体。初读佛经,遇难解之处,不必退缩,无论了解与否,依旧向下读,读得多,自会领悟,大约了解一二部,便可渐渐推及其余。
今欲讲佛学大意,第一须明白佛教的目的。佛教的目的,在明心见性。心有二门:一真一妄。真心不生不灭,常住不动;妄心忽生忽灭,变动不已。佛教的目的即是使我心反妄归真,造乎不生不灭境界。我等现在所住之境,俱是虚妄不实,何以故?譬如桌子放在此地,好像是实在不动,但是组成它的原子,相互之间变动甚速,丝毫不停,变久则坏,到了后来,腐朽不堪用矣。吾人身体亦然,从生理上讲,人身为十四种原子合成,原子组成细胞,无数细胞集合而成身体。此细胞随吾人言语动作,逐渐分裂消耗,再由吾人摄取之食物,经胃肠之消化,变为血液,发生新细胞以补充之。此细胞之消耗与补充,新陈代谢,密化潜移,刹那不住。试取镜照面,则见我少年时,已非幼时面目,壮年时已非少年面目,至老年则血枯皮皱,面目全非矣,是即新陈代谢之作用也。故就生理上计算人身新陈代谢之作用,不过七年,全身必另换一个,特其变迁微细,吾人不自觉耳,此吾身生灭之现象也。
大凡世间一切物,在生灭之中者,皆是虚妄不实,岂但吾身如此,吾心亦然。试反观之,则觉千端万绪之妄念,倏生倏灭,刻刻不停,此妄念是攀援性,由甲至乙,由乙至丙至丁,以至无穷。学佛之目的,即在息此妄念,归于真念。但妄念之外,并非另有一真境。妄念生时,是为妄境;妄境息时,即为真境。譬如大海风平浪静,此海之真相也;风起浪兴,则海之妄相也。风浪息,则海之真相可见,并非风浪之外另有一海相。吾心妄念一息,即是真心,亦非妄念之外,另有真境。所以佛家之用功,重在息妄。妄心息,即真心之名亦不必存在矣。
今之生理学上,分心为知、情、意三分。佛家则分为八识,比较精细。眼、耳、鼻、舌、身为前五识,第六意识,第七末那,第八阿黎耶。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其所对之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眼、耳、鼻、舌、身、意及色、声、香、味、触之意义,均较易明。唯法之意义,并非法律法规之谓,乃指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为意识所想得到者而言。因天地间一切事物,俱有一定秩序,故名之曰法。末那之意义为执我。执我,为一切罪恶之根源。吾人之我见,乃自有生以俱来。譬如小儿自母胎出生,就知吃乳,虽为一种冲动,然已知有我身在,欲营养之,此即执我也。阿黎耶之意义为含藏。譬如吾人,能追记往日或数十年前之事,即阿黎耶之功用也。真心是不生不灭,由真起妄,如海起风,故称识浪。前七识之识浪,皆依第八之阿黎耶,故阿黎耶为妄心之根本。佛家反妄归真,即转变此阿黎耶,成一种真智慧,而超脱此生死大海是也。
佛学之目的既明,须当研究其方法。方法可分二大类:一为世间法,一为出世间法。世间法与他种宗教一样,其法极简易,可用四句来包括,即“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四句,无非教人行善止恶而已。出世间法,则有大乘小乘之别,此乃佛当时看各人根器不同,为之分别说法。小根器者,闻之而成小乘;大根器者,闻之而成大乘。非佛法本有大小也。
小乘分声闻、缘觉二种,大乘只菩萨一种。由菩萨再进,即为佛。佛为“声闻”所说之法名四谛,即苦、集、灭、道。谛者,审谛不虚之道理也。平常人往往思避苦就乐,但不知苦与乐究有何分别。其实苦与乐,皆以感受环境而起者。境有顺有逆,过顺境则乐,遇逆境则苦,两者原无分别,何以故?今可以苦乐发生的时间说明之。凡时间有生时、住时、灭时,譬如患病,当病初起为生时,正在病中为住时,则生住二时皆苦,然至病灭时则乐。又如听音乐,初听为生时,正听为住时,则生时住时皆乐,而音乐灭时,则有曲终人散之感,而为苦矣。可见世间所感苦乐,唯以时间之长短而分,生住二时皆苦为苦,生住二时皆乐为乐。实则,苦乐不外一种感受,并无分别。吾人之身,苦多乐少,生老病死,时时刻刻无不为无常所变迁。唯愚痴的人,往往不明白,必须见佛闻声而后能悟,故名声闻。吾人之生老病死,苦多乐少,是为苦谛。但生老病死,是吾人今生所得之果,是免不了的。既是果必有因,遂进而求宿世之因,其因为何?即为无明烦恼。由烦恼造业,能集起未来苦果,是为集谛。吾人既知其因,不得不求一种方法以灭之,是为灭谛。欲入此灭谛,必先修佛道,是为道谛。此即声闻所修之四谛法也。
佛为缘觉所说之法,名十二因缘。十二因缘,为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无明及行,为过去因能生现在受苦之果。无明,痴暗之意。行,造作之意。识、名色、六入、触、受五者,为现在之果。识,为初托母胎,最初所起之一念。名色者,名是心,色是身,胎中形体未备时之称。六入者,胎中所成六根,将有所入也。触者,出胎后,六根对六尘有所接触也。受者,能领纳当前境遇,逆则苦,顺则乐也。爱、取、有,为现在之因。爱为贪恋财、色、名、食、睡五欲等事。取者,于色、声、香、味、触之五尘境,广遍追求,满其欲望也。爱、取二者,随逐烦恼,为现在之无明。有者既有尘欲,作有漏业,当生三有也,生、老死二者为未来之果。因果循环,生死不断,不出此十二因缘。吾人是顺生死流,即由无明缘行,行缘识,顺次相缘,以至老死。缘觉由十二因缘悟道,知生死根本在无明,故首灭之。无明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乃至老死亦灭,所谓逆生死流,是即缘觉所修之十二因缘法也。
大乘与小乘不同之处,小乘只知自利,大乘则重在利他。前讲声闻缘觉所修之法,均为自己精修,了脱生死,大乘菩萨则不然。“菩萨”二字,译自梵文,梵文原为“菩提萨埵”。“菩提”者,觉也,“萨埵”者,众生也,以觉上求佛道为自利,以悲下救众生为利他,盖不求仅能自利也。其修行之方法为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是也。大乘菩萨既以利他为旨,故第一事即为布施。布施有二种,财施与法施。以货财与人谓之财施,教人以道谓之法施。持戒为止恶修善之规律,吾人为恶,由于欲望,欲望不满足,即生烦恼,所以持戒以减遏欲望。戒有五:一戒杀,二戒盗,三戒淫,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忍辱所以治嗔。精进谓向前猛力用功,禅定为菩萨真实用功之法,专心敛念,守一不散之谓。禅定以后,发生大智慧,能照了一切诸法,无不通达,是为般若。
其次当论中国现在所有佛教宗派。共可分为十派:(一)俱舍宗,(二)成实宗,此二宗为小乘法。(三)律宗,(四)法相宗,(五)三论宗,(六)华严宗,(七)天台宗,(八)真言宗,(九)净土宗,(十)禅宗,以上八宗为大乘法。佛在世说法四十九年,并未著书。现在所有经典,皆其弟子于佛灭度后,各汇集其所闻而成。中国自汉迄唐,翻译极盛。今所传之《大藏经》,分经、律、论三类。佛口亲说或命弟子所说之法为经,后人加以注释为论,讲明戒律者为律。其宗派所由分,乃由弟子所闻佛说各有不同之故。亦犹孔子对门弟子说仁,各因其人而不同,弟子传之遂分成宗派也。唯其大别可分为空有两论。空有两论,乃佛当时鉴于各人之观念不同,而分别救正之,使归于中道者。例如有人说世间一切是空的,佛恐其执定空见,不合中道,遂为之说有;其人既闻有后,以为世间一切是有的,佛遂复为之说空。佛之目的,欲使人不固执一边之见,而悟非空非有之中道,后人因其所闻者不同,遂成空有两宗之别。
就中国小乘两派言,则俱舍宗讲有,成实宗讲空。俱舍宗本于世亲菩萨之《俱舍论》,此论专弘有宗,六朝时陈朝真谛三藏译此论,后来佚失不传。唐玄奘法师重译三十卷,其门人等大为阐扬,遂立此宗。
成实宗本于诃梨跋摩之《成实论》,此论发挥人法二空之理,与俱舍恰相反。此宗观察宇宙万有,分为世界门及第一义门。世界门认诸法为有,人我非无。却不知一切诸法,皆从因缘而生,离因缘则灭,虽有亦假,似有实无。第一义门,则说人空法空。二空真理,至此宗乃显然揭出。
律宗之起,当佛灭度时,弟子询佛:“佛在世时,以佛为师,佛灭度后,将以何为师?”佛曰:“戒为师。”是为律宗之始。唐道宣律师,盛弘此宗。近代宝华山专以律著名,盖佛家之戒、定、慧三字,次第相须,未有不持戒而能得定、慧者。持戒则违背凡情,随顺圣道;不持戒则违背圣道,随顺凡情。焉能超出生死大海耶?
法相宗之经论甚多。此宗成立于唐玄奘法师。玄奘原是大学问家,出家后对于前人所译经典有怀疑之处,乃立志自往印度求学。到印度后,从戒贤论师,精通其法,归国译传,遂成法相宗。其教义以宇宙万有悉为识所转变,三界唯心,心外无法。当时宗风极盛,宋以后渐衰,论疏亦佚失,至明朝而复振,学者著述颇富。然因未睹论疏,不免向壁虚造,多所乖舛。今则论疏自日本《续藏》中取回,学者始得观此宗之真面目。
西土本“性”、“相”两宗:性宗谈自性空,相宗谈如幻有。相宗即前述之法相宗,性宗则三论宗也。三论者,《百论》、《中论》、《十二门论》是也。《百论》破世间之邪,以显一切之正。《中论》破大小二乘之迷,通于大小两教。《十二门论》破小乘之妄执,以显大乘之真义。
华严宗与天台宗,可称中国佛学。《华严》为最广大之经。唐杜顺和尚依经立观,为此宗之初祖。天台宗,以地得名,隋时有智者大师居天台山,建立此宗。其所宗为《法华经》,其修持法门为三止三观。三止者:(一)体真止,谓体达无明颠倒之妄,即是实相之真。(二)方便随缘止,谓随缘历境,安心不动。(三)息二边分别止,谓不分别生死涅槃有无等二边之相。三观者:空观,假观,中观也。
真言宗亦名密宗,与他宗独异。他宗多以理为本,依理起修;此则于理之外,偏重事相。其所依之经为《大日经》,谓非释迦所说,乃大日如来所传。且谓释迦所说之经,皆是方便,唯此教乃真实之言说,故曰真言。其修持方法为持咒,仪式极多。唐时传入中国,至明代即禁止,然盛行于日本。今西藏、蒙古之喇嘛教即此宗之支流也。
净土宗专教人念佛发愿往生净土,故名。晋有慧远法师倡此宗,曾在庐山发起莲社,当时入莲社者,均系一般知名之人,陶渊明亦加入焉。他宗教人修持,皆步步前进,竖出三界,成功较难。净土宗则用念佛法门,教人依仗佛力,横超三界,且可带业往生净土,只要临命终时,一念不乱,所以为最便利之法也。
禅宗创自晋达摩祖师。达摩以学人专于文字上用功夫,执著知见,障碍真修,故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教人默坐离念,明心见性。故禅宗不论不识字的人,或极聪明之人,都可以学。净土与禅宗,今极盛行。自明以来,大丛林中所用参禅方法,即是禅宗。然无有不兼用念佛功夫者,所谓禅净双修也。
以上所讲十种宗派,实不外乎空有两论。其修持方法,不外事修与理观二者。现在研究佛学的人很多,但真能明白的很少。大概可分为两种人:一为失意的政治家,彼视佛为消极的,为避世的,故一经失意,即借此逃避。其实佛学是积极的,试观释迦说法四十九年,无一日不以度众生为己任,何尝是消极耶!二为学时髦的人,彼等以今日佛学颇流行,于是亦稍稍涉猎,自命为佛教徒。因佛经中有言及鬼神处,于是牵强附会,喜为扶乩等神怪之事,以惑世诬人。学者不可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