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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梦断鹊桥空灵窍 魂沾燕翅堕香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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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经卿趁大伙儿猜拳行令,闹得正欢,从西花厅溜出。按说,他是不能参加王府大宴的,但由于福彭、曹霑、韵华等这帮王孙公子,平常在一起玩得相投,没管那些礼数,约着他一起来了。

汤经卿素来不喜热闹,更不惯闹酒。他认为小饮小酌,和好友聊天谈学问,本是一桩很愉快的事儿,但却让这些豪门贵族,铺排得满坑满谷,酒席开到后来,连全鸡全鸭、鱼翅海参,也无人问津了。好酒似水泼了满桌,不是灌醉了张三,便是敬醉了李四,东倒西歪,一派胡言,酒气熏天,丑态百出,甚至烂醉如泥,摊倒在地上……不过,他想,也有个好处:下人们能捞到油水。没准儿这些酒席,实在是为了下人们才摆设的哩!……

汤经卿想到这儿,不觉笑了起来。

“笑什么?不在里面喝酒,一人躲到这儿清静来了。”

汤经卿见是曹霑,便指着西花厅道:

“莫非你喜欢?”

“走,找个清静去处,咱俩好好消停消停!”

汤经卿掏出金表来看了一下道:

“不,你和我一起到前边看戏去吧。”

“看王宝珊的《思凡》?”

“不,看我家十柔班的《春香闹学》。”

曹霑不由笑道:“莫非你还没看够?”

“看不够!”汤经卿一往情深,补充道:“今几是她扮春香。”

“哦——!那就难怪了!去吧,去看吧,云柔姑娘能遇到你这样一位少东家,也算找到知音了。”

汤经卿轻叹一声,看着曹霑道:

“和我一起去看吧,你见到她,也定会欢喜的。”

曹霑深为他的人品所动,犹豫道:

“不去了。好不容易趁着开席这会儿自在一下。我要去了,让老太太看见,又该拉我去拜见请安,反而什么也看不成。等过了这一阵,我到你家里去看。”

汤经卿忙道:“一言为定,你到家来,我还可以把我为她画的相给你看呢。”

“好!”

说罢,一个往前,一个往后,二人分两头走了。

……

原来,为了接玥儿进府,脂砚到汤家,托词福彭大婚,要十柔班去王府唱戏。并告诉鹧鸪,那天堂会,定要云柔登台,让老太太看中,便能名正言顺,点名接进罗王府了。鹧鸪揪着的这份心,才得舒展开来。

可是,玥儿小姐在王府登台,她却捏着一把汗。

让她扮个不起眼的角色吧,老太太看中,就说不过去;让她扮个主角吧,她那遭人怜爱的小模样儿,万一也让那位皇亲国戚看上眼,岂不节外生枝,全局都乱套了吗?

鹧鸪筹划来,筹划去,决定去王府演折子戏《春香闹学》。让玥儿扮杜丽娘,既是主角,又不是重头戏,老太太说看中了扮杜丽娘的云柔姑娘,也还是说得过去的。

谁知,玥儿却执意要扮春香。尽管鹧鸪告诉她,去王府唱戏,只是个过场,回到老太太身边,才是正办。但玥儿还是要扮春香。鹧鸪拗不过,只得依了她。

鹧鸪哪里明白,玥儿小心眼儿里自有她的打算盘;好久不见霑儿哥哥了,让他看见自己时,怎能象《闹学》里的杜丽娘呢?哥哥是喜欢象春香这样的女孩儿的呀……当鹧鸪答应自己扮春香后,玥儿便上心上意排练起来。唱得连王宝仙师傅也不得不说“青出于蓝”了;雪柔更是痴呆呆自愧不如。

筵席散后,开锣戏便唱了起来。《闹学》是排在戏目中间,紧接着《双摇会》,压轴是《龙凤呈祥》。

《双摇会》已经上场了。鹧鸪觉着不安,不时走到台侧,向对面大厅看去。大厅内一片珠光宝气,笑语、吃克食、磕瓜子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就是没见到老太太和马夫人,霑哥儿也没在。难道老太太他们没有来?……

《双摇会》唱到一半,脂砚匆匆来到后台,告诉主管太监,将十柔班的《闹学》,调到最后压轴子,把《龙凤呈祥》调到前面上。

主管太监面有难色道:

“《龙凤呈祥》是全本大戏,《闹学》是折子戏,怕压不住场吧?”

脂砚道:“这是福晋示下,莫非你我来更改?”

一句话,说得主管太监只得咽了口唾沫,立即吩咐《龙凤呈祥》准备上场。他想,反正是家宴,不按规矩排戏码,也是常事。既是上边传话,自己脱了干系,怎么着都行。

脂砚转身看到鹧鸪满脸疑虑,便低声告诉她:

“老太太正和瑚巴夫人谈李煦老爷在宁古塔的事儿呢。只要皇上不追紧,老爷日子还是好过的。《闹学》调到压轴,就是老太太要看。放心好了!”说完,也不看玥儿一眼,便匆匆走了。

《龙凤呈祥》快唱完的时候,鹧鸪才从台侧,看到太夫人由明珠扶着,颤巍巍地来到大厅偏左的座位上,后随马夫人和拈花。就是没见到霑哥儿……鹧鸪心想,他不来也好,万一当场认出来,说不定还会惹出什么漏子来呢。

只要鹧鸪到台侧往下看,玥儿便盯着鹧鸪的脸。待她从鹧鸪脸上判定,一切都按计而行时,便立意把这台戏演好。

《龙凤呈祥》下场,台上的幔帐、桌围、荷套,都由检场的换上崭新的,一色淡绿刺绣。小厮们又把灯都拨亮了,还特加添四盏大明角灯。台下知道,《闹学》要开场了。

陈最良念罢开场白,敲云板,唤春香,请小姐上书后,玥儿捧书,随着玉柔出场,来了一个主仆亮相。台下顿时静了下来。

只听得谁在说:

“喝!这两个角儿真晃眼!”

“哪个府上的班子也比不了!”

“……”

丽娘唱罢,春香活泼泼俏步走到台前接唱时,台下更是鸦雀无声;嗓音刚落,台下不禁爆出了满堂彩。

鹧鸪在台侧盯着太夫人,见太夫人频频点头,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鹧鸪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玥儿出场不久,便觉着有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心想,除了淫儿哥哥,还能是谁呢?因而,越唱越起劲,简直把春香这个小丫环演活了。台下更是被春香的戏紧紧抓住,欢笑声全随着春香的一颦一笑而起伏,一句台词一声彩,一个身段一阵掌,真可说如醉如痴。

主管太监也禁不住对王宝仙和鹧鸪道:

“想不到这《闹学》倒还真能压得住呢,可见十柔班名不虚传。”

《春香闹学》演罢,立即传下话来,福晋要召见全班人马。

……

当玥儿坐在车上,偎依在鹧鸪怀中往回走的时候,心想,老太太、夫人都见到了,怎么没见到霑儿哥哥呢?那双眼睛,难道不是他?他到哪儿去了呢……

曹霑决心找个地方躲起来,落个暂时的清静,再也不想会见什么人了。

天太冷,花园是去不成的。套间里也会有人。多年没打开的房屋,这次也都布置一新,接待来客。凡是屋子,便有人声笑语。正愁没个去处,忽然灵机一动,何不到“百花溪深处”去呢?那儿倒有几分象南京的“矮䫜舫”,在这热闹时刻,绝没人到这个僻静所在的。

长廊内并未亮灯,但由于高阁亭台上映照下来的灯光烛影,使得廊内也罩了一层轻纱般的微光,影影绰绰,更加好看。

冬天,两边大玻璃窗都安上了。窗子上,用竹子镶成绿竹数竿,疏落有致,看上去如摆动一般摇曳生风。玻璃窗外面,偏偏有红梅一树,含苞待放。窗里窗外,梅竹相映,竹影花光,再也分不清了。

廊前有一股清水,夏天在廊前流过,所以这儿取名“百花溪”。长廊尽头,有座重檐亭阁,这才命名为“百花溪深处”呢。

曹霑信步走来,正喜空无一人。进入廊里,透过窗户,便见窗外红梅已经开放,暗香浮动,竹影参差。这时,能见到这等幽静的处所,不禁心旷神怡,眼睛便都挂在玻璃窗上了。

他走到窗子前面坐下,这窗台不高,既不象榻,又不象凳。坐在上面,既可抱膝长吟,又可举手簪花;既紧聚,又舒展,可坐可卧,可倚可凭。设思巧妙,可算得上无以复加了。

曹霑喜出望外,一会儿坐在这头,一会儿坐在那边,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怎么起坐都觉对路。从每一方玻璃向外看去,也都自成好景。这时,要有人在看他,透过窗子,衬着窗外红梅,把他也自会当成画中人了。

。曹霑正在调换位置观景,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女孩儿笑声。曹霑听了,不觉怔住。分明廊内无人,也不见有人进来,哪儿来的笑声?

曹霑回头一看,迎着外面亮光,朦胧间,看到一位女郎站在那儿,对着他,脸上还挂着笑呢。

这女郎,披着大红斗篷,梳着高髻,鬓角上缀着一朵红梅。可见她是去过窗外,才到这儿的。曹霑连忙转过身来细看,也许廊内不够光亮,竟看不出到底是谁来。

“霑爷!”女郎轻轻唤了一声,还微微屈膝请了个安。

哪儿来了这么一位丫环,倒想她不出。王府的丫环,有头面的,他都知道,为什么这个认不得?忽然,金凤的模样儿在眼前闪了一下,曹霑连忙䀹䀹眼,对她仔细瞄了一眼,才看明白她的打扮,不是丫环,倒是一位小姐。再端详一下,才认出来,原来是佟姐姐。这位姐姐,原本和金凤就有些儿象呢……

他想,佟姐姐端庄大方,不苟言笑,今天,为什么一个人避席而去,也独自个儿来到这里?必然也和自己一样,不堪俗扰,来寻梅花作伴,落得一曲幽闲。这种不期而遇,真是再巧也没有了。

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还是从圆明园到绿竹别墅那天。当时,女孩儿们挤挤擦擦,唧唧喳喳,说话一个尖似一个,穿着一个赛过一个,众位姑娘,虽是各路英豪,但都如在自己家中,仪态从容,言语犀利,顺理成章,毫无顾忌。她和袁表姐二人,形影不离,好象天生的一对儿,虽只见过一次,要人忘了也难。今日邂逅,可说是无意相逢,真是越想越有趣。……

曹霑连忙迎上去问道:“姐姐,是从哪儿来的?”

佟姐姐道:“闹哄哄的,到处都是人。所以才想找个清静地方躲一躲。没想到,您已先在这儿了。”

说着,她随手把一座灯捻亮。窗外景色,顿时暗了下来。廊内反倒显得光洁明亮了。

这灯原是个玻璃的高底座瓶,两旁是一对金凤凰,两个凤凰头顶合起来是灯头。灯头上一圈宽带灯捻,上面是白玻璃罩儿,可以随手捻上捻下,灯光也就可大可小。

曹霑知道佟姐姐常在王府住着,对府中事物,比自己知道得多。因而问道:

“姐姐,象这样幽静的地方,府中还有吗?”

“有倒是有,就是都得穿过佛堂净室,反倒不好随便去了。”

曹霑点头道:“这长廊,好就好在有这些窗子,窗内窗外,浑如一体。窗内和窗外的花儿,都开到一处了。”

佟姐姐笑道:“听说这是仿元朝内寝殿造的呢。”

曹霑用脚踢了一下厚厚的地毯,心想,没有听到佟姐姐脚步声,就是因为它了。他又瞄了玻璃灯一眼,直到现在,他才看清了佟姐姐的脸。真要谢谢这盏灯了。

就着灯光,他再向里边墙上看去,东边裱糊的墙画(注一),人物都有真人大小,画的是“采莲图”,那墙上的荷叶,连接着绿色的地毯,墙上地下都分不清了。仿佛自己再往前走,即可进入图画,和画上女孩儿们同去采莲了。再看西边墙上,画的是梅花,都和真树一般大小,自己如置身于梅花丛中,与梅花为伴。他想,这边是冬,那边是夏,自己能同时处在冬夏两头,真是有趣。

佟姐姐看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左顾右盼,似乎在想什么,便道:

“我去烧茶,好吗?”

曹霑忙道:“我正渴得要命。可是不想出去,也不愿叫人,这才只好挨着呢!”

“原来这样,何需挨着,我去里边烧茶,要吃什么上好茶,只管说来,这百花溪深处,本来就是石泉竹炉的好地方。”

“随姐姐领,姐姐喜欢什么茶,我就喜欢什么茶!”

佟姐姐歪着头想道:“我看,要不,放一点儿‘网头’(注二),再点上一点儿梅花心儿(注三),就可对付着吃了。”

曹磊道:“这茶,陆羽也吃得过,凭我这俗人,就不敢想了。”

佟姐姐不再答话,走到长廊尽头,进到屏风后面烧茶去了。

曹霑这才知道,这屏风后面,还有屋子呢。他的眼光跟着佟姐姐,佟姐姐不见了,那屏风两旁的对联,却映入他的限险,只见对联上写:

月转湘帘花凸影,`

凤巢青琐枕凹痕。

下面落款:“烟波钓叟题”。

他知道,这是前明一位皇帝写的,但忘记是哪一个皇帝了。书法学瘦金体。心想,这副对子,立意也还可以,只是未免造作。凸凹两字,自以为巧,其实,套用古砚微凹,而又逊色,虽是出自帝王之笔,却令人有伧夫之感。

曹霑正在寻思,便见佟姐姐端着茶盘出来。他连忙上前接过。

佟姐姐对他笑了笑,要他将茶放到窗前几儿上,顺手又捻亮了一盏灯。

曹霑就着灯光,好象头一回看清佟姐姐一样,见她脱去了斗篷,穿一身玫瑰红金丝绒衣裙,体态显得那样婀娜,简直不好用什么来打比了。

佟姐姐见他看着自己发呆,不免有些儿难为情起来,忙要他坐下喝茶。

曹霑待佟姐姐坐定,用手轻轻移开碗盖,只觉一股清香,从指缝中透过来,就着灯光,碗里的茶色,更加晶莹碧透,不由叹了口气。

佟姐姐道:“在前边晃得眼花缭乱,这会儿才算落得一分儿清静。唐人诗里说的,‘因过竹林迟僧话,又得平生半日闲’的句子,这时才悟到它的妙处。”

佟姐姐刚说完,便觉得在这时候,说这些诗句,该是失言了,便急忙想用话岔开。

可曹霑毫不介意,全没听出来,高声道:'

“人活着,就该忙中有闲,闲中有忙,忙闲适宜。就看忙得是否对路。一味乱忙,一味闲散,都未免使人受不了。”

佟姐姐不赞一词,轻声一笑,带了过去。

曹霑想到祖父作的诗:,

缔窗木榻静无蝇,

内窖常支过牛冰。

回忆吴中应一笑,

红盐不下灭风棱。

如今,是腊尾隆冬,反而想到𫄨窗木榻得以清闲,可见方才在前边那阵子热闹,几乎象三伏天赶集,使人快中暑了。便对佟姐姐道:

“人真有意思,冬寒思暑,暑热思寒。渴欲饮,饥欲食;多食厌饱,奢肥厌甘。如果,真能使荷风与梅雪同时,春兰与秋菊并开,一生如此度过,那才真叫好呢。”

佟姐姐敛了笑,偏着头道:“你怎么啦?光说这些话!……这竹梅,是木匠师傅镶嵌上去的,这荷花菱藻,是画匠师傅画出来的。这些东西毕竟都是些铺陈摆设,原不是真的。如何能在这画中讨生活呢?”

曹霑被她问住,忙道:“姐姐说得是。我倒忘记它们是画的、是雕的了,不过,能使我看花了眼,真是巧夺天工呢。”

佟姐姐道:“这也难怪,我们得天独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遐想逸思,遂地而发,好象苏子夜游赤壁,便有沧海一粟的想法;王右军引水流觞,便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想法。这都是触景生情,也是人世中应有的笔墨。只要过去,就忘怀了事,也没有什么。如果认真那样想,就不该了。”

这话本来很平常,曹霑听了,却吃惊不小。觉得佟姐姐见识,决不是自己比得上的,不觉由衷敬佩起来。正要说点什么,却见杨八表姐和大弦妹妹,肩并肩、手挽手,两人披了一件披风,从长廊那头走了过来。

八表姐见了他们,哟了一声道:

“原来你们在这儿享清福,早要和我们打个招呼,我们不也早解了围了,活该在前边受活罪。”

大弦从披风里钻出,也抢着对佟姐姐道:

“你不见了,定要我和妹妹给这位姑奶奶献茶,给那位姑奶奶敬酒。忙得我连最爱吃的甜菜,也没来得及尝一口呢!”

八表姐道:“我们在那儿,还不如进孔庙看‘八份舞’好受。我看,咱们索性不回去了,就在这儿摆升官图玩,呼五喝六地气气他们!”说着,解下披风往窗台上一撂,

佟姐姐轻叹一声道:“刚找到一块干净土,‘你又把这儿也变得和前边一样,那才煞风景呢。”

八表姐反问道:“依你说,咱们玩什么?莫非就这样干杵着?”

曹霑忙解围道:“耍不,我们玩点斯文的,走回文诗吧。”

佟姐姐对曹霑道:“刚刚喘出一口气来,你又出点子。”

大弦走到窗台前坐下道:“这么大宅子,到处都在炒热锅、大烧烤,我才不愿到前边去呢。可是,我们也得玩点什么呀,玩什么呢?……?”

正在为难,忽听小弦喊“姐姐”的声音传来。大弦忙在里面大声答应,声震长廊,小弦闻声跑进来道:

“姐姐,《双摇会》就要完了,下面就是十柔班的戏了!快走!”

八表姐听说十柔班就要唱了,立即拿起披风道:

“十柔班的戏可要看。听说好看呢。”又对大弦道:“快走吧,别在这儿讨嫌了!”

佟姐姐瞅了她一眼。

大弦见小弦未披大氅就跑来了,埋怨道:“这么冷的天儿,不披上大氅就跑出来了。你和八姐一起披吧!”

佟姐姐立起道:“不用,我有一件,我和小弦妹妹一起披吧,十柔班的戏,我也想看呢。”

八表姐回头喊道:“霑弟,你不去看吗?和我们一块走吧!”

“我在汤家看过了,确实名不虚传,值得一看!请姐姐们先走吧!”

佟姐姐进去拿了披风,四人便一起走了。

曹霑听他们走远了,清静自在地坐了下来。正要端起茶碗喝茶,忽听外面有个男人声音喊:“姐姐!”心想,这是谁喊谁呀?再听,却听出是耕云的声音。随即听得双燕焦急的声音道:

“你见着小爷了吗?这么大冷的天,不披上大氅就往外跑,冻着怎么办?”

原来是他二人找自己来了。

只听耕云道:“小爷没披上大氅,那就是没到外面去。”

“你见着小爷了吗?”

“刚才见小爷在西花厅喝酒来着。等我吃了饭回来,就没见到了。这不,我也在找吗,要不,怎能遇到姐姐呢?”

“小爷那脾气儿,太清静了,想热闹;太热闹了,又想清静。我估摸小爷,没准象在汉府时那样,找个什么地方清静去了……”

“那咱俩去找吧……”

曹霑听了,好个双燕,真知我心。本想出去答话,但又想,还是清静一下为好,听得他俩也走远了,便又自在起来。

“好个小爷!大冷的天儿,丫环小子到处找,都不言语一声。”

“谁?”曹霑闻声回头,只见大格格赵飞燕,斜倚在屏风旁,半闭着眼看他。

“大格格,怎么您也在这儿?”

“光知你们找清静,就没想到吵得别人睡不成觉了。”

“刚才我们惊吵了格格了?不知格格竟住在这里,罪过,罪过!”曹霑又作揖又打躬。

大格格笑道:“我可没那福气。这里面,是福晋特为你三嫂安排的密室,就怕别人吵她!”

“三嫂住在这里,在里面睡觉?”

大格格见曹霑指着里面,惊诧的模样,笑出声来道:

“这会儿你三嫂要在里面睡觉,刚才你们这顿闹哄,她能饶了你们?”

曹霑忙念了一声佛:“这会儿她不在啊……”便去端茶碗喝茶,没想茶已喝干,只得将碗放下。

大格格眼尖,早已看见:“佟丫头煮了半天茶才给了你半碗。”不禁又笑起来道:

“随我来吧,有的是你好吃的!”说罢,伸出一只手等他。

曹霑连忙过来握着,随她往里走去。

转入屏风,进了倒厦,便见佟姐姐刚才煮茶的地方。再往里,走过一个弯弯曲曲的夹壁过道,两边都悬着彩色挂毯,有的是人物,有的是花鸟。不知何处飘来香气,似花香,但又不见是何花草。

大格格牵着曹霑,进到一处居室。屋子不大,是个六角形的住所。地毯中陶织着双鱼,四边都是莲花莲叶,走在上面,软绵绵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曹霑赞道:“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个所在!真好,真是神仙洞府一般。”

大格格松了手,要曹霑坐在一张软椅上,道:

“王府里,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幽静的了,真可说曲径遥幽哩!”边说,边为曹霑配饮料。

曹霑坐在软椅上,就着既亮、又不晃眼的光,把这六角形的屋子,打量了一下。这屋子布置得倒也别致,一幅浅绿色丝绒幔帐,从屋顶一直垂到地面,将房子隔去了两角。上面绣的鸳鸯戏水,做工虽很精湛,但颜色却显得过于花哨。沿着墙周围,是一套黄杨木家具,梳妆台上点着沉香,仿佛进了香洞花坞。只是香味儿不够清淡,浓得未免过分了些儿。不过,一会儿,曹霑也就觉不出了。

大格格端着托盘,上放茶食和饮料,摆在营需面前道:

“吃吧,三奶奶这儿,稀罕物儿多着呢!你听着,我叫人给你奏乐!”说罢一笑。

只见大格格走到柜子旁边,用手摇着什么,一会儿,便有一股细乐,从那里发了出来。笙管琴瑟,杂奏齐鸣,象有一班乐队,在眼前当场献艺,但又看不到一个人影儿。

曹霑心想,这要比南京家中大八音盒,更加有声有色。他听得入神,边呷着茶,边理会到,原来乐声真能浸入骨髓,使人溶化在乐声里呢……

他又呷了一口茶,觉得茶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异香味儿。在南京吃过许多海外来的饮料,但都不比它更有味道。他不便动问,便一口口呷着。

大格格看出他的心思,问道:“你吃不出是什么茶来靶?”

“吃不出来。可能是外洋茶,不外是叽哩咕噜一大串的名儿。”

大格格笑道:“说起来也平常,这是野罂粟花籽儿酿的花露弯子,用它冲水喝,喝时不用放糖,用加料果汁儿!所以味道香醇,与众不同。”

她坐下来,半闭着眼,看了曹霑一会儿,顺口问道:“好吃吗?”

“好吃!有一种异香。可是,我许是听这乐声,心随乐声去了,好象有几分醉了……”

曹霑有点晕忽,站起来,想去柜子旁边看乐匣子,和八音盒有什么两样。

大格格知道他的想法,便告诉他,这乐匣内有两股链条,这边紧了,那边就松了;这边松了,那边就紧了。来回倒换,就能唱个不停。又微笑着问他:

“怎么,你要它停吗?”

我喜欢听,才不要它停呢。”

大格格起身道:“那你就听吧,一个人好好听!你要累了,愿躺着听也可以。”说着,便走到幔帐旁边,用手轻轻一拉。

曹霑看见那绿色幔帐,自动滑向一边,现出一幅粉色锦张来。接着,锦帐又自动拉开了……在乐声中,曹霑不明白,自己看清还是没看清,这里的摆设,都有点异样。是被乐声弄得神魂颠倒呢,还是磕睡随着乐声来了呢……

大格格走到他面前扶住他道:

“你在前边喝多了吧?喝花露醇,可以醒酒,你不妨多喝一点儿,便可清醒了。”

“在前边,我没喝酒,怕福晋、老爷忽然叫我。我只喝了些樱桃汁儿。”

“信他们呢,樱桃汁里定掺了酒了,你闻不出来罢了。这些酒鬼们,只盼人人都烂醉如泥才称心哩!……来,还是乖乖儿躺下,听匣子作乐吧!”

曹霑本来就有些疲倦,顾着格格的手,随她指点,便躺到床上了。只觉这床微微颤动,似乎在往下沉。

大格格俯下身来,在曹霑脸上轻轻闻了一下,又贴贴他的脸道:

“你的脸有些烧,口里有酒气,我去给你找点醒酒的东西吧。”微微笑着,便转身出去了。

曹霑躺在床上,耳朵里只听见急管繁弦的乐声,直发暴躁。便道:

这乐声怎么越来越躁了?倒不如干点什么别的才好。”

大格格换了一身衣服进来,忙道:

“我给你找点画儿看吧。三奶奶这里,有许多好画儿呢。我……我给你取一册《观音七十二式》来,使你清醒清醒,好吗?”

大格格说着,便打开橱门,取出一个缥香的包袱,默念了一句什么词儿,轻手取下翡翠别子,打开包袱皮儿,取出了一本画册。

曹霑看册面,绣的题目是:

《大慈大悲南海观音大士幻身七十二像》下题“弟子仇英斋戒沐浴恭绘”

他先翻开首页,便见一幅墨底金色素描观音大士,手持柳枝,坐在莲花上面,法相庄严,金光灿灿,整个身子都散发着光辉。

翻开第二页,意外的,却是一位仗剑的男神。上唇还有两撇髭鬍。曹霑知道,这也是观音像。观音可以变化成亿万形体,她要变化什么,便变作什么。什么都可变化,因此,才能说得上法力无边呢。(注四)这幅观音,就是化作武士的形象。

这倒引起曹霑一番思索来了:观音要用剑来削尽世间不平,那么,是慈悲力量大,还是刀剑力量大?……正在对图浮想,大格格从他脸旁伸手过来翻篇道:

“这张好象是韦陀。我们来看好看的……”

曹霑只得随着她的手翻看下去。翻到一幅背面观音,观音横躺在榻上。肌肤细腻,骨肉匀称,身上璎络交织,臂上缠绕晶莹的宝石串珠。画得有血有肉,和真人没什么两样。特别是蓬松的发髻上,还斜插着一朵火焰般的小红莲花……这么多的珠宝,这么多的光艳,真个是佛母金身哩……

曹霑看得入神,大格格的手又轻轻翻过一页来。这幅和前幅姿势完全一样,不同的,只是那幅是后身,这幅是前身,仿佛观音躺累了,便翻了个身,转过脸儿来。

大格格手指停在这幅画上。曹霑感到,画上观音的手,怎么成了真的了……

大格格长吁了一口气,才又翻出后面的送子观音来。

曹霑想,常看到人家画个朱袍的白脸帝王,拉弓射箭,旁边也画一个胖胖的男孩儿。便道:

“真奇怪,天赐的都是男孩儿,为什么不送女孩儿呢?”

大格格在他脸上戳了一下道:

“难怪人家说你向着女孩儿,最会在女人面前说话。你说这话,我听了就喜欢。观世音当年要不送女孩儿,世上还会有今天?佛经上说,佛有两种宝,一是莲花,一是玉杵。玉杵降魔,莲花度人。观音是亿万金身,求男得男,求女得女。只是人们都向他求男,不向他求女罢了。所以画上画的,总是男孩儿,讨施主欢心。你看张仙送子,不是也送男孩儿吗?……”

曹霑觉着她说得对,听着,听着,画册便从手中落下来了。

大格格忙侧起身来看他:“你怎么啦?”

曹霑指了指脑袋:“……”

大格格软语道:“我侍侯你歇着吧……”

“不,我该走了,他们还等着我呢……”

“你这样出去怎么行?醉歪歪的,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听话,快宽宽衣服,睡一觉再走也不迟。这会儿,大家伙看戏正来劲呢!……”

曹霑只觉一股香气袭来,便什么都不由自主了……

他觉着自己在作梦,似乎梦见一个银色的蛛网,在屋檐下的花枝上挂满露珠。微风吹动,露珠抖落,网便飞了起来,飘飘摇摇,飞到天空。他想,那太极图,说不定就是按照蛛网绘制的啊,正想着,那蛛网落下来,缠到了自己身上,不但有些沾粘,而且越缠越紧,越紧越缠,他便闭上眼睛,心中默想,难怪八关九戒象蛛网般缠绕着人,如果有十二戒就好了。最戒循师泥道……不是歌舞观听,而是谈玄说法……曹霑笑了,这才觉着轻松起来。但那蛛丝忽然又化成了丝棉,轻软滑腻,透着温馨……他不知自己这时是在空中,还是在地上,忽然丝棉又变成了白云,白云上立着观世音菩萨。他慌忙跟着观音踩上白云,没曾想一脚踩空,跌了下来。

曹霑惊呼:“观音救我!”

大格格温笑道:“你说什么?谁是观音?观音是谁?……”

曹霑挣扎醒来,出了一身大汗……

注一:画在糊墙纸上,用这纸糊墙,墙上便出现大壁画。

注二:龙井茶在清明前采来上贡,叫做“纲头”。

注三:梅花心儿,把雪中半开梅花,摘下密封储藏备用。

注四:法华经:苦恼众生,一心称名。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以是名观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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