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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大妞肠连九曲滩 福彭运赛三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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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小平郡王福彭,定于腊月二十三日大婚的消息传出来,大妞在宫中,整日坐卧不宁,双手发颤,连绣活儿都做不下去了。只得托词不舒服,在绣工睡房里躺着。要不是怕二妞看出自己的心思,她早就装病回家了。

大妞明知暗中做小王爷外宠,也决非长久之计。不但名不正,言不顺,就连苏州班子上的人也不如。她们还可大大方方接待福彭,而自己却只能做个可有可无的人儿。

她想到福彭心腹太监,第一次来召她时,她又惊又喜。惊的是佛爷有眼,小王爷终归看中她了;喜的是,这辈子算是没白活,终归有了依靠,即便是死了也值得。她爹什么也没给她留下,只留下了这股犟性子,撞在南墙上也好,八匹马拖也好,横竖是不回头了。……

腊月二十三,天不亮,大妞告了假,说回家过小年,便搭着公公买菜的车,往城里来了。快到西直门,公公停车喊道:

“姑娘,下车吧。”

大妞把围脖儿裹裹紧,道:“这会儿不下车了,公公,我要到城里去配点儿丝线。”

公公道:“嗨,这姑娘,宫里绣房,什么色、什么样的丝线没有?还要这么老远地跑到城里去配。”

大妞没想到,顺嘴诌的一句话,却露了馅儿。忙道:“我是配粗线。公公,我还要买点别的东西哩。”刚说完,又怕公公问自己买什么东西?偏偏一时就想不起来,这么冷的天,急得都出汗了。幸好公公没再闷,只说:

“我这车只能到门外大车店,还进不得城。怎么,姑娘忘了?”

“没忘。公公的车到哪儿,我就在那儿下好了。”

公公边赶着车,边向大妞道:

“姑娘,你买完东西,要还搭我的车,就到城门东边场子上找我。这车就停在场子东边那个茶饭铺门口。喝口热茶暖和暖和,我送你进城。反正我装上菜就没事儿了。我也想混进城去看热闹呢。”

大妞一听,不觉惊了一下,问道:

“公公也要进城,看什么热闹呀?”

“嗨,今儿谁不到新华门看热闹呀?铁帽子王府小王爷大婚,娶的是陕西总督的四格格。前两天,黥轿,看热闹的,就挤死了三条人命。那陪送,几条街也摆不下呀。”

正说着,一辆轿车快跑着从后面赶了过去,惊得公公急忙拉紧缰绳道:

“看,这车都是赶进城看热闹的。”

刚说完,又一辆车赶了过去。赶车的回头大声斥道:

“你这老牛破车,该回家晒牙帮骨了,挡什么道呀?”飞快地跑朝前去了。

公公嘟囔道:“这些愣头青!到城里,他可敢?”

大妞什么也没看见,也没有听见,酸甜苦辣,世上所有滋味儿,一起涌上心头:

……本来就不该进城的。躺在绣工睡房里熬两天,也就过去了。可是,自己偏要进城,要亲眼看看他,是怎样做新郎的!……总督闺女,有啥了不起?她绝想不到,小王爷在和她成婚之前,已经和自己海誓山盟过了。在这点上,总算占了上风!你这千金,也和粪土没啥两样儿!……

想到这儿,大妞忽然勇气倍增道:“公公,卸了车,先不吃茶,好吗?我和公公一起进城,看热闹去!”

“行咧!这可是百年不遇呀!”公公说着,一扬鞭,车便跑了起来。

这两天,王府一条街,都变了样儿。男女老幼都从四面八方向这儿聚拢,伸头攒脑,脖子都好象长了一寸,争先恐后,唯恐漏掉什么排场。街头巷尾谈论的,都是王府大喜事儿。可是,公公年老,眼睛又不济,和大妞看得正入神时,被一个人浪给打散,谁也找不到谁了。大妞又没法呼叫,想了想,便独个儿混到人群里看下去。她把围脖挡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随着人群只管向前拥……拥到一个拐弯的地方,看到一个起楼的饭铺,心想,这楼上倒不错,别说南来北往看得真切,就是东西走向也看得分明。可是,楼上显然已经挤满了人,不知上去是否还能挤到个地儿。

大妞向四周打量了一下,把头巾又围围紧,便往饭馆楼上走去。

上得楼来一看,楼上也都挤满了人。

大妞费力挤到窗口,街那头已经听到鞭炮鼓乐声了。众人的头,齐刷刷地向东张望。

大妞踮着脚,从人缝中看出去:

只见从街那头,翻花斗浪,一路烟尘,人潮翻滚,压街而来,直使她喘不出气儿来。

最先是响鞭,随着是铜锣;然后是八匹骏马,只听得马蹄嗒嗒作响;接着,便有几十个好事的豪门浪荡花花公子,他们情愿充当新郎导马,人人穿得花团锦簇,个个自觉顾盼生风,真和纸扎的金童一般模样。再接着,才是全堂执事,旗罗伞盖,映日生辉;箫管钹铙,匝地喧腾。饭铺楼板都震得发颤。

大妞伸着脖子,眼睛也不眨,足足看了一个时辰。待到周围的人跑下楼,跟着去看热闹时,她还倚着栏杆在看:

全堂执事的烟尘,在阳光下滚动,鼓乐声逐渐远去……她,一心想看心上人,结果,人没看到,其余的,也就更看不到了。稍稍震动她的,是在一乘敞开的大轿子里,看到了曹霑。曹霑那双东张西望的眼睛,好象也看到了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呢?

虽说纳尔苏福晋和郭瑮福晋,早已商定结为儿女亲家。但也还得按皇规,由太后“拴婚”,指定陕西总督郭瑮之四女费莫氏与平郡王纳尔苏长子福彭联姻。郭瑮谢恩后,双方才下聘、过礼、择吉成婚……

四格格半年前就回家去了,每天都在精心刺绣,也在送来的扎花纳绣中,挑选精品,给价留下。福晋还派人到江南一带,搜罗绣片绣屏。四格格尤其喜欢字绣,每幅都经她亲手选定。

福彭新房早已用椒浆刷过,再用倭纸裱糊,流光照人。

炕上设了三层绣帐,锦褥东西对放,特制炕桌上铺着红毡,绣帐和锦褥上,都是亲眷们挂放的各色喜果,和奇巧的压帐钱。唯独曹霑送了陈鸣远手捏的石榴、花生、栗子、菱角和莲子等全套巧活儿。他是存心和四格格逗乐的。

文定之日,平郡王福晋恭请二位全福福晋,前往郭瑮总督府。四格格双目紧闭,盘膝坐于床上。二位福晋将一对玉如意,放在她衣服上,又将各置一枚金钱的两个小荷包,挂在四格格衣服钮子上,然后,取出镌有“大喜”二字的一对金戒指,戴在四格格手上。

大婚前一日,郭府嫁妆,摆满几条街,整整兜了半个城。

二十三日五鼓,队子马,全堂执事,锣鼓十番,迤逦不绝。在鞭炮声中,四格格由四位全福福晋陪同,乘花轿来到平郡王府。福彭在大门前,迎着花轿,连射三箭。

这时,鼓乐声大作。庭中香烟缭绕,灯火通明,备全羊,置美酒,香案前摆了几对大盆炭火,烧得通红。

四格格怀抱赤金宝瓶入坐。

宗老着吉服,以刀割肉祭奠,说些祝福新郎新娘大吉大利的吉祥词。礼毕,送新郎新娘入洞房,坐床,用白犀牛角爵杯吃合卺酒。

次嫠五鼓,再拜天地神像宗祠。

婚典便算完成了。

曹霑从小生长在南方,对婚丧嫁娶,只记得小时,随老太太去应酬过。那震天响的鞭炮,那锣鼓家什,吵得耳朵都要聋了。新娘子顶着头盖,模样儿也瞧不见,实在没趣儿。稍稍长大,就不愿去了,能躲的,就躲过去了。

但是,福彭大婚,是万万躲不了的。不然,上下都交代不过去。何况,福彭大表哥和别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曹霑平时尽管矫情,但也身不由己,做了伴郎,还真为福彭压轿游街。只是没完没了的拜会迎送,使他受不了。再加太夫人时不时拉他去拜见一些命妇老辈,更使他难耐。马夫人倒是叮嘱他,要他多多待在脂砚叔叔身边。

幸好,这位脂砚正因平时不务举业,身无职位,目前,倒成了好事。落得不受追究,处处可以开脱自身。脂砚吃透人情,趁这千载良机,抛头露面,对些有力人物,拜见拿近,借机讨好,虽属巴结,但极自然,丝毫不露痕迹。

这天,从皇考定妃、惇怡皇贵妃、怡王嫡福晋,到诸殷王大臣、诰命夫人……都盛装打扮,亲临贺喜。京中巨公名流,不计其数。甘家也来人了。京师真好比一个大琉璃金鱼缸,每有个大宅门子,沾上红、白喜事,真同猫爪子伸到缸里一样,任什么都搅混起来,不闹个底儿朝上,决不罢休。

今天来的上宾贵客,有的打个照面,就打道回府了;有的托词离去了;有的通家世好,便要多坐些时候;有的索性把这当成乘势引见周旋、提阶晋级的良机,闹得个团团转。曹霏遵曹頫之命,领着曹霑,到处拜见,弄得他哭笑不得。

曹霏领着曹霑,拜见了贝勒出来,便听得一声娇喊:

“三哥!”

曹霏忙立住转身,满脸堆笑走过去道:

“啊——!大格格好!——王爷好!福晋好!府上好!……”

曹霏话音儿倒象要跪下似的,曹霑听了,不免有些儿奇怪。

曹霏问罢好,忙对曹霑道:“我来引见,这是鼎鼎大名的大格格!这是我兄弟曹霑。”

曹霑见大格格如此轻盈,立在那儿,也直晃悠,不觉一边行礼,一边多看了她两眼,还摸不清她是哪家的大格格。

大格格抬着双眼,似睁非睁,看着曹霑道:“曹霑这名儿,只配你叫。什么好字儿,你都占全了,什么美字儿,你也占全了,只怕还有更好、更美的事儿,在你眼前哩……!”说罢,咯咯一笑。

曹霑忽地感觉,她说出的话,不是进入耳里,倒象是粘在自己身上一般,不由有些不自在起来。幸好耕云跑来喊道:

“三爷!老爷叫三爷和小爷快过去。老爷等在那儿呢。”

曹霏忙向大格格道:“眼下正乱着,待会儿见!”便拉着曹霑向上房走去。

大格格含笑,又盯了曹霑一眼。

曹霏小声告诉曹霑道:“这就是那赵固山(注一)的后人。她比我们辈份都大,却偏要往小字排行里挤。京师里都管她叫赵飞燕,她见着男人,就巴不得跳到人家手掌心上来……”

曹霑忽然想到,这位赵飞燕,似曾相识……不禁回头再看她一眼。刚好看见她转身,曹霑立即记起,这就是和福彭在聚贤庄看到的那位贵妇人了。原来她就是赵固山的后代啊……谢天谢地,她可去了!

无了无休的拜见,尽管使曹霑厌烦。但脂砚也有心要曹霑会见一些他平日想要会见的人物。这些人物,都有些奇行逸事。有的早已耳闻,苦于没有机会见到。今日能见,倒是曹霑求之不得的。他想,本来晦,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多看看这些人物,还是很有趣的。

曹霑早就知道“醉公”的大名,这回才得亲见。

这位黄带子(注二),浑身都是酒气,满口都是醉话。但每逢大事,别人不敢说的,他倒敢说。因之名气很大,任谁都不敢惹他。他是睿忠亲王嗣曾孙,名叫塞勤。翻成汉语,是聪明的意思。实在也不算糊涂。允礽太子被废后,康熙于戊子年十一月丙戍,召集廷臣议建储贰。阿灵阿、鄂伦岱、揆叙、王鸿绪及诸大臣,乘机谋立皇八子允禩。醉公愤然起立,大声道:“唯有立雍亲王,天下苍生始蒙其福也。”一语箝住众口,谁也不敢再讲话了。后来,雍正坐稳龙庭,才对醉公道:“当年亏卿慷慨陈词,说出天下苍生心里话。可是,也几乎使朕险遭叵测。鲠直固然是好,但是,从今而后,可要谨言慎行呀!”醉公慌忙脱帽叩谢。从此,只顾喝酒,放浪形骸,什么大事小情,都当作耳旁风,再不稍加评论了。

今天,醉公仍然是露顶脱襟,浑身酒气。一见曹霑,便拉着他的手道:

“你们曹家老辈子,我都熟识。你,必然是……”醉公扫眼看到旁边看他的人,面含微笑,便对众人道:

“这回,老夫说的可不是醉话!”

旁边的人都笑了。醉公继续对曹霑道:

“你必然是个大器!就只怕没人赏识你。我先说一句话,在这儿放着:醉公识人多矣,就是有个毛病,识得璞,琢不得玉!这一回也是。虽说眼力老了,但,不会差的,不会差的!”

曹霑忍着他的酒气,听了“识得璞,琢不成玉”这两句话,倒觉有些意思。想到他当年竟敢理直气壮斥理亲王,可见他不光有酒胆,还有识胆;他不光有酒气,还有锐气。心里想什么,嘴里就敢说什么。这种品格,偏在醉公身上无意中碰到,实在有趣,但是,他忽然觉得,醉公并不醉,不过是清醒得过头罢了。

只见醉公掏出一方小印道:“没有见面礼。这枚曹植印章,送你最合适。也只有你才配藏有它!就当作见面礼。”

曹霑连忙双手接过。

醉公两眼惺忪,又抓着曹霑手,仔细端详。正要发挥,蒙古祭酒法式善一路大声嚷着过来:

“这不是醉公吗?来,来,专等您老人家来品尝一下,便知这汾酒的高低了。”

一路嚷着,便把醉公拉走了。

曹霑知道,今日万斯同老先生陪着柘南居士钱香树也来了(注三)。他在马夫人和太姨那里,曾见过钱香树母亲陈书老人书画。马夫人曾告诉他,香树先生幼年家贫,陈书老人教课读于纺车旁,纺入不足,则卖画为生。香树先生从母学书,用笔圆润,刚柔相济,格调很高,不同凡俗。曹霑早已倾心,定要看先生一眼才好。他问耕云,可曾见到万斯同老先生?

耕云告他,万斯同和老王爷送一位老先生往前面去了。

曹霑听了,转身就往前面赶去,刚刚看到香树先生和姑父告别。曹霑悄立一旁,自忖和他想的差不多;见他戴着风帽,披着古铜花缎披风,手里拿着一串数珠,上轿而去。……

曹霑正惋惜没能多看他两眼,脂砚走过来告诉他,二十一皇子紫琼道人召见他,要他快去。

曹霑对这位王爷,久已仰慕:觉得这位王爷,才是真能做到“上陪玉皇大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呢。这位王爷平生最恨庸俗卑薄之人。除了喜庆大宴,非穿四团花袍子不可外,平时都穿半旧服装。他常说:“穿礼服盛装,是给别人看的,罪可是自己受的。穿便服,谁看了都舒服,自己也得大自在。”

这位王爷,诗才清秀。但极少抄存纸上。他说:“写诗,都是无病呻吟,真的诗情,只会随着自然化去,怎会留在纸上呢?可见,既能写到纸上的,便算不得好诗,应该归到纸篓里。”

这位王爷更工画,从宋代的董源,到明朝的文征明,均极欣赏。作画时,署名“紫琼道人”,但不题上款。他说:“绘画,是给人看的。题了款,就限定给某一个人看了。这对画来说,无疑判了禁锢……”

这位王爷的这些独到见解,曹霑早已耳闻。过去和福彭一起晋见过他,这回单独被召见,虽觉高兴,但也免不了有几分拘束。

允禧王爷见到曹霑,打量道:“长高了许多。”随即吟道:

“‘眼见去年影,耳添清夜音。’这是楝亭咏竹诗句……见到银台有此等后人,真不负这几句诗意了。……”

曹霑听到王爷说出“楝亭”二字,便要屈身下拜。

王爷忙作势止住。曹霑只得垂手肃立一旁。

允禧又道:“银台后继有人,也是家国之幸。记得他还有两句诗,道出他人所不敢道,也是意味深长的。”

随又吟道:

“‘儿童宜晏起,莫负汝南鸣。’一般人都愿要雏鹤早鸣,但银台深谋远虑,深知小儿早熟早衰。桃李飞花,樗杨易朽,实事理之必然,人生之大戒也。”

曹霑忙回道:“蒙王爷面示,一定铭记在心,终身受用不尽!”

允禧哈哈大笑,拉着他的手,又仔细端详一阵,赐给他一些应景礼物,随即又格外赠给曹霑一枚玉扇坠儿。

这个玉扇坠儿,有鸡心般大小,也似鸡心那么红。所不同的,却是透着香味儿。

曹霑见了,便知道,这就是所谓的香玉了。传说深山老鵰,啄了石髓,又吐出血来,经过日月精华,凝结成为玉石,被人从万丈深谷中采集来的。

曹霑连忙谢过。心想,这可有了送妹妹的物件儿了。

自从玥儿赠了曹霑霁虹帕,曹霑心里总想着,要找一样极稀罕、又极珍贵的物件送给她。因此,接过香玉,便急忙挂在腰上。

允禧见了,笑道:“痴儿,索性连这把文征明画的扇子,一起赠与你吧,扇坠儿怎能往腰中挂呢?”

曹霑有些发窘,便慌忙谢过。

这时,忽报:

“怡亲王驾到——!”

众人不觉一怔。没想到平郡王府办婚事,怡贤亲王在总理京畿水利的烦忙事务中,竞亲自驾临……尽管感到殊荣,但是,各人心里,都捏着一把汗。

这些日子,文苓一直在平郡王府,随着福晋,操持福彭大婚诸端事宜。不但成了福晋的左右手,有些事情,甚至想得比福晋都周到,深得福晋欢心。

多年来,福晋就为福彭大婚张罗妥帖。其中最出色的,是全堂斗彩瓷器。这是曹頫夹带烧的体己货。原本是献给年大将军的,还没来得及奉上,年大将军就垮台了。几经周折,却落到了平郡王府。福晋乐得留下,为大儿子成婚时,派作用场。因为是接年大将军的茬口,也算不得什么过分。便告诉文苓,命宝瓶带着人,到后面大库远帆楼中取出来,为大婚典礼增添了分外的光彩。

今天,怡亲王居然驾到,用上岂不正好。

开席前,文苓带着有关人等,再查看一遍膳事安排,以免席间出什么差错。文苓对其它席面,一扫而过。到了正厅,猛然间,首席台面上,斗彩瓷器光彩夺目进入眼帘,文苓不由停了下来。

宝瓶得意道:“三奶奶,这堂瓷器,今日可真正派到用场了!”

谁知,文苓突然变色,指着席面,声音发颤,吩咐道:“立即把这台斗彩瓷器撤下来,和西花厅的那套青花对调!”

宝瓶等人,惊诧地喊了一声:“三奶奶?”

文苓斩钉截铁道:“快!殿下就要入席了,马上将这席面瓷器对换过来!王爷福晋那里,有我承着。调换中间,若有半点差错,就不是我能担待的了。”

宝瓶是福晋心腹丫鬟,吩咐下人,从来以福晋口吻行事,这次在文苓面前,不得不强忍着,声音也有些发颤,拣着一个刚进府的小子,大声道:

“愣着干什么?三奶奶吩咐了,还不快去!”

幸好这些人,平时训练有素,又加上他们都明白,这时手脚麻利,主人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升发荣宠,就在这种巧宗儿上咧!……霎时间,七手八脚,将首席上的斗彩和西花厅的青花,砖对砖、瓦对瓦地掉换过来。

文苓知道宝瓶在王府,是个得力的,转脸对宝瓶道:“姐姐,这会儿来不及细说,时间紧迫,只有先斩后奏了。出了差错,要杀要剐,全由我担着!”

宝瓶道:“三奶奶说到哪儿去了,我们当奴才的,只能遵照主子命令行事。三奶奶怎么吩咐,奴才就怎么做。”

文苓明知宝瓶话中有话,这时也顾不了许多。问宝瓶道:

“你估摸,这会儿福晋会在哪里?”

“刚才引着瑚巴夫人见老太太去了,估摸总在女眷那一边。”

文苓答应了一声,便匆忙走了。

膳房头面太监对宝瓶道:“这全堂斗彩,是福晋亲自嘱咐放首席的,怎能由三奶奶来调换呢?”

宝瓶忍住气道:“三奶奶已经去向福晋禀报了,是祸是福,还不知道呢。你们得随时做好再换回来的安排。福晋既已将这堂事交给三奶奶承办,我们能说什么?”

文苓连走带跑,在西大厅套间里,找到福晋。福晋见文苓脸色发白,如此匆忙走了进来,便知有事,忙借口进入里间密室。文苓随即跟进,未等福晋问她,便双膝跪倒在福晋脚下说道:

“文苓罪该万死!没请示福晋,擅自作主,将首席台面上全堂斗彩,和西花厅的全堂青花对调了。”

“什么?”

文苓又重述一遍。

福晋不由血往上涌,忍住气,从嗓子眼里挤出话来问道:“为什么?”

文苓感到福晋出气加重,急忙说道:

“当初王爷、福晋,没想到怡王殿下驾到。这样安排,是再好不过的了。可今儿,怡王殿下突然驾到,入席时,全堂斗彩自会映入殿下眼里,万一殿下问起这全堂斗彩的来历,福晋呀,是说也不说?……”

福晋听到这里,脸色也变了,嘴也张开了。

文苓接着道:“怡王殿下是当今皇上最器重不过的。竟在治河百忙中光临婚典,自是皇上对王爷福晋莫大的恩宠。万一在这全堂斗彩上引起什么,那,怕就要因小失大了。文苓猛然想到这层,可是,事不宜迟,顾不得先来向福晋请示,就擅自撤换过来。文苓罪该万死,请福晋发落!……”说罢,低下头来,伏地不起。

福晋听罢文苓一席话,连忙双手拉起文苓,抚慰道:

“我的儿,多亏老太太将你推荐来了,否则,还不知会酿成什么大祸呢!快起来吧,开席这一摊子,还等着你呢。是我忙昏了,只顾为小王婚典增添光彩,就没想到咱们如今的处境了。换得对!多亏你想得周全!等忙过这阵子,要老太太好好赏你,我还要敬敬你呢!”

文苓一边整理面容,一边道:

“福晋不是成心折文苓吗?只求福晋看在我年轻不懂事的份上,不怪罪下来,便是我的福分了。今后,只要文苓真能为福晋分忧解闷儿,做点有根有底的事儿,文苓便心满意足了。马上就要开席,文苓告罪,得先去了!”

“好,好!去吧,去吧!什么事儿,但凡你想周全了,就办!有不听提调的,只管报上来!”

“谢福晋!”

文苓请安后,便急忙走了出去。

筵席开过,美酒佳肴,应有尽有,宾客一片赞扬之声。这时,文苓才觉得腿软,和宝瓶打了个招呼,披上大氅,便往自己房中走去。

福晋接她来筹办婚宴,知她平时睡觉,特别惊醒,四周不能有丝毫响动。因而,在王府一个最幽静的处所——百花溪深处,为她安排了一套卧室。她也只带了贴身丫环桃红侍候。尽管文苓知道,自己搬来王府这些天,为曹霏和柳绿开了方便之门,但毕竟福彭大婚是头等大事,也就顾不得其他了,只要曹霏不再闹出别的事儿来就万幸了。

文苓从花天酒地、猜拳行令的喧闹声中出来,北风吹着,有点刺脸,但还是觉着精神一爽。

今天王府内外,灯火齐明,如同白昼。百花溪深处也不例外。文苓一路走来,确实清静。通过长廊,走进倒厦,未见桃红出来迎她,便喊了一声:

“桃红!”

还是未见她出来,不由道:“这丫头,干什么去了?”

话才说完,只听得咯咯咯咯一阵笑,从里屋传了出来,吓得她毛孔都竖了起来。随着笑声,只听得娇里娇气、懒洋洋的声音道:

“你这位三奶奶也忒厉害了!外面那么热闹,还把个桃红扣在屋里守空房。是我要她到前面看热闹去了,她不敢走,还是我拍了胸脯,她才犹犹豫豫地走了……”

文苓一听,原来是那位无法无天的大格格。连忙跨进里屋,眯眼一扫,笑道:

“我的好格格,放着开锅似的场面不在,摸到这儿来干什么?”

大格格斜倚在枕上,眼睛半睁半闭道:

“都腻歪死人了!和那帮帮福晋命妇待在一起,不是说祖宗的汗马功劳,就是议论谁家新得的奇巧爱物儿,眼睛专盯在别人身上。我这人,你是知道的,越是瞧我碍眼,我越来劲儿!这不,和醉公干了三大盅山西汾酒,也没把我怎么了……咯咯咯咯”又笑了起来。

“格格居然饮起汾酒来了,佩服,佩服!我可不行,才饮了一小盅,就上脸了,吓得我再不敢喝。”

大格格伸了一个懒腰,乜斜着文苓道:

“曹霏也来这儿住吗?”

“福晋接我是来办事儿的,又不是来住家的,他来做什么?”

“那你独自个儿还看这——?”大格格说罢,倏地,从枕下抽出了一本书来。

文苓立即过来抢。

大格格将书藏在身后,笑着盯住文苓脸上的两颗小白麻点儿。

“快快从实招来!挑这么个幽静地方干什么来着?我告诉三哥去!”

文苓冷笑道:“你去告吧,就是为了拴住他!要不,他独自个儿在家,还不知怎么乱乎呢!”

大格格又是一阵笑道:“我的三奶奶,亏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象曹三爷那样的人,莫非一部书就把他治住了?比这有趣儿的,多着呢!那天我带来给你瞧瞧!”

“我可不稀罕!好端端的人,干啥要那么下作?……”

没等文苓说完,大格格叫起来道:

“哎哟,我的好三奶奶,今儿怎么在我面前假撤清起来了?你和三爷的那些事儿,当我不知道呀……”

“知道什么?”文苓明问暗堵,一双吊在眉梢的细长眼,紧紧盯住她。心想,这个骚货,仗着祖上立过汗马功劳,便肆无忌惮起来。可你家,从赵固山进关那天起,不但不能打江山,而且只能败江山……

大格格不动声色,懒洋洋地半睁眼,也瞅着她笑道:“你真要我说出来?……”

文苓这时才知道,可遇着对手了!正琢磨如何来对付,宝瓶进来叫她,说老太太等着她去点戏码呢。

文苓乘此下台,对大格格殷勤道:

“你今儿别走了,咱俩好好唠闲磕儿!”

“看吧……”大格格百无聊赖地应了一句。

文苓走出来时,心想,这只猫儿居然吃到我这儿来了,我这儿可没好玩意儿给她留着。

注一:清兵入关时,赵固山的妻子,放为衙参,高坐公堂,代夫职事。

注二:黄带子,即皇族佩黄带以为标记。

注三:钱陈群,号香树,又号柘南居士,康熙末年进士。母陈书,故工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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