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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田文镜只身取了凡 雍正帝再拟贬曹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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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岳嵩山,远近知名。其实,它的主峰却不算高,只是周围没有比它更高的山峰,来夺它的气势,因此,人们就都一直奉它来统领中原。

秦始皇在这儿修建“中岳庙”,历代君主便都扩充开拓,香火称盛,僧侣盈千,山门宏敞,广宇连绵。至今,还有周代古柏,根深叶茂。汉武帝来祀时,曾封这两株古柏为“大将军”和“二将军”。进香人便也都把香火奉献给它俩。

秦王李世民,起兵陇上,联络天下豪俊,也曾借助寺僧,亲笔为少林寺写下碑记。待秦王坐上龙庭,嵩山的禅理和拳术,就沿着中原大道,一直向四外传播开去。从此,秦王的手书名押,也就成为镇山之宝。

嵩山百里方圆,历禁采伐。古木参天,松柏交翠。历代皇帝朝山封祀,几乎成为定例。武则天还曾临登山顶,亲祀拜天呢。这儿的古柏,除了汉封的两位将军外,后来又加添名号,有的叫“荷花柏”,有的叫“卧羊柏”,有的叫“十香柏”……等等,远近知名,有口皆碑,点缀名山,更加生色。

了凡和尚,自从雍亲王得正大位,虽自认有功,但为了免遭不测,便向皇上请旨,做嵩山主持,长隐山林,不干朝政,如今已有五年光景了。

了凡一面自居禅宗法统,一面调教少林拳术,广招天下豪杰,聚拢山寨。对于大化一般人,并没放在眼里。大化一般人确实也奈何他不得。

了凡在嵩山,对附近山川河流,十分留意。来龙去脉,树木根条,记得一清如水,了若指掌。每日晨课完毕,便在山顶眺望,把山川形势,尽收眼底。他平时并不住在少林寺,却住在山灵庙里。每当他漫步山麓,抬眼看到阳城,就会勾起许多念想来。

阳城本是陈胜的老家,是“张楚”这支劲旅的发祥地。到了元代,又出了一位大能人,名叫郭守敬的,在这儿建立了“量天尺”。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疏河凿渠,照准平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算得上人中豪杰,铁中铮铮。

那边少室山上威名赫赫的少林寺,是中土佛教在达摩渡江以后的开光圣地;还有条倒流水,人们叫它“西流河”,附会它追怀达摩西来大意的法源。当年武则天,在此宴饮随从大臣,也使此处成为胜境。

自从有名的理学大师李传真,来到嵩阳书院讲学,了凡又经常出入书院大门。李传真夙慕禅和,了凡虽有一身武艺,原本也是儒生,两人气味儿一拍即合,每次相谈,都是各逞机锋,互发禅理。旗鼓相当,莫逆于心。李传真兴高采烈,为禅室题了“花开十丈”四个大字的飞白书;了凡又为李传真画了一幅《石淙宴从图》。

原来了凡有个抱负,他揣摸到雍正的心事,要把儒、释、道三教,一总攥在自己手中,不许三家再自行标榜,各立门户,尔倾我轧,巧饰伪说。当年,了凡在宫中,和雍亲王私谈,雍正认为明朝亡国,和文士们沽名钓誉,虚声结纳,不务实学,只管攻讦,是脱不了干系的。他特别讨厌“复社”标榜的宗旨,公然声称要“致君”、“泽民”。他认为张溥提出的“致君”,就等于“制君”,就是要挟皇上。“泽民”就等于“谀民”,也就是收买百姓,立意鸣高。假若“复社”诸君子,一朝位居宰辅,取媚于民,挟持国君,那样一来,就比东林党更会排挤贤良,拉拢宵小,什么为国为民的高调,自会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本来文人士子说空话,唱高调,要属第一等。对务实方面,则毫无是处。治理国家,岂尚空谈?还不如释、道二家,尚可安抚人心,使穷苦百姓安分守业,追慕来生;使父老衰残,求寿祈福,早登道岸……

了凡深知,雍正想通过“礼学”这座桥,把儒家和释、道顺手拈来,掺和一起,作成流转浑圆的糯米团儿,不要说人听了,会明心见性,就是撒在池子里,大鱼小鱼儿,也都会张大口来吞食进去,得道升天呢。

多年来,了凡在各山寺梵林里面,早都安置了一些亲信耳目,京师消息,尤为灵通。他对白云观、潭柘寺、法源寺、海慧寺、法海寺、妙应寺各大寺观法主上座,一举一动,都吃在肚里,记在心里。特别是对深藏在舍卫城里的文觉大师的一言一行,知道得尤为详尽。

文觉就曾扬言,要把儒、释、道捏在一块,然后,由皇上通过儒宗,融汇释、道,为天下法主。皇上也觉比干巴巴的下诏降旨,要光辉圆畅,无往不利。这一着,是文觉高明处。他并不为释迦牟尼争地位,反倒处处高抬孔夫子。这一锤,最能打入雍正心坎儿。雍正赞许文觉有以国体为重的远见,没有排他的私心。

这风吹到了了凡耳边,自然更想拉拢李传真了。盼望由他们手中,把三教合流的宏论,攫为己有,上合圣算,下抚人心,可谓得其所哉。……了凡自认在自家手上成此大业,那才算得上宗派显扬,道统周流,任谁也比不了他了。

一天,了凡正在净室翻译经文,他把一段经文译出,和往常一样,把贝叶理顺,放进锦袱里面收好。下了禅榻,又燃起一炉真香,便想到山路花径中去闲步一回。还没走出禅堂,忽然,执事和尚法眼,进来报道:

“总,总督大人到!”

了凡听了,心中纳闷:“总督大人?”

法眼小声找补道:“是!是总督府田大人,田一上文下镜!”

了凡心里猛然一跳:密参隆科多的田文镜来了……!但,随即平静下来问道:

“他——带来——多少人马?”

法眼道:“并无人马,单身一人。”

“单身一人,是何来意?”了凡狐疑道。

法眼翻了翻眼,忙道:“首座赶快去迎接吧,先接到后堂客室,安顿妥善,才合理数。”

了凡顺口应道:“对,对!就来,就来!”

法眼又低声道:“我已暗中派人到山下查看,是否带来大队人马。前山,后山,都派人去了。”

了凡仰天长叹道:“多此一举了,夫复何益!不必了,事到如今,夫复何疑?”两眼盯着法眼,又道,“我有一句话,你要牢记在心:嵩山宝刹,今后由你来主持,万万不可推托!事到如今,这一颗舍利珠,就传给你了。上有清天护法,下有你心我心为凭!”

法眼忙道’“这回定是田大人来请师父朝廷面圣。祖堂谱牒,自应由众唱名推选,共同当家,以待首座回山,重掌莲台,才是正办!”

了凡道:“此事已定,衣钵真传,不容多讲,前往迎接田大人要紧。”

法眼听了,想到:必是了凡师父揣摸皇上有旨,宣他去京,所以他才预先做好安排,免得他走后,寺里和尚,争夺法座,横生枝节,使他在京里不好自处。

法眼知道,河南总督田文镜,平日做事,心辣手狠,公事老到,手眼利落,很受皇上器重。平日从不朝山拜佛,今日单身上山,既非庙会,又非行香,定有要事在身。不知他怀里揣的是福字,还是祸字?……

法眼心中琢磨,眼里观察,从了凡行迹上偏又看不出什么来。

了凡走在前面,他便随在后面。走出禅房,来到大雄宝殿前面,了凡眼尖,早就见到田文镜,竟然还立在阶下等候,未曾上来。

了凡连忙加快脚步,奔向田文镜,从高阶上面,一级一级向下急行。忽见田文镜猛地伏倒阶下,对他纳头跪拜。

了凡快步赶到,双手合十,口称佛号,连连请他起来:

“田大人在上,田大人在上!大人有何钧示,传唤山僧拜署,恭听发遣,何劳台驾光临,远道劳顿。今日有何钧示,山僧恭候吩咐!”

可是,田文镜还是跪着,不肯起来。只听他开口道:“皇上——”

听了“皇上”二字,真同雷鸣电掣一般,这个火燎滚烫的称号,烧得他悚然一抖,便和法眼一起跪下。两旁的和尚、沙弥,也都陪同跪下。

田文镜这才又接着道:“皇上命小臣叩问和尚起居。”

了凡连忙向京城那方跪拜,称佛颂圣,遥祝:“皇上万寿无疆!皇图永固,国泰民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接着便磕响头。

这时,田文镜道:“有请师父!”从他口中,囫囵吞枣说出这四个字儿,便不再言语了。起立后,侧着身子肃立一旁。

了凡平静道:“遵旨!请田大人稍待,山僧收拾一下行装。”说罢,连忙起身告辞,转身向禅房走去。

田文镜由法眼殷勤接待到小客室喝茶去了。

和尚、沙弥们也纷纷散去,念经的念经,推磨的推磨,碾米的碾米,打柴的打柴,挑水的挑水,练拳的练拳……各归各位去了。

了凡回到净室,倒也不去多想了。只是昨夜在嵩阳书院和李传真议论的光景,又出现在他眼前:

嵩阳书院,自从由李光地的再传弟子李传真主持以来,情况大变。这位李传真,最喜欢谈论《参同契》。(注一)他在讲学时,常常能用《参同契》的神髓,把儒、释、道三家融会贯通,说得左右逢源,毫无挂碍,使听者动容,闻者感悟。了凡每次见到李传真,两人都未免要叩漳机、盘圣道,通宵达旦。局外人还以为他俩在打哑谜呢。但是,两人却都在心中越靠越近,越说越拢。

了凡很知道李传真的斤两,在北方,不但有声望,有办法,而且著书立说,大反李二曲。李传真对李二曲主张“静坐”,引为同调。在道理上,认为李二曲除了“虚明寂定为本而”这句话,还能道着“痒处”,其余都与圣道有违。这和了凡主张“菩提自向心觅,何劳法外求玄”(注二)的说法暗合。何况,了凡也主张“静坐”。在这一点上,他俩更觉对路。

昨天夜里,在嵩阳书院,二人谈得投机时,了凡曾向李传真道:

“当年学士王文靖公,问宏觉禅师:‘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朱子说,明,明之也。请问,如何才算得是明?’宏觉禅师曰:‘问朱文公去。’请问,这是解,还是未解?”

李传真回道:“解得好。明之在德,德之在明,互为解说。如一桶水,底通了,便无上无下,顺桶而下,无往而不通。”

了凡笑道:“解得好,解得好!”

李传真回过头来,反问了凡道:“既然参禅悟道,一丝不挂,人还有喜怒哀乐吗!”

了凡不暇思索回道:“逆之则怒,顺之则欢。顺逆在心,喜怒在情,心无情无,何所牵挂?”

李传真又问道:“怎么是逆?怎么是顺?”

了凡合十道:“泉水向下是顺,自行向上是逆。反之,水蒸上为顺,船下滩为逆。烦恼即是菩提,净华生于泥粪。顺也即是逆,逆也即是顺。”

李传真笑道:“是了,是了。”

了凡也笑道:“尚未了也,了也尚未!”

李传真问道:“如何说未了?”

了凡接道:“此事贵在眼明。眼明自然心亮,心亮便能了无尘埃。无尘无埃,才是了了。”

李传真这时自谦道:“吾辈多从文字入手,未免多有障碍,所以,一时还难成顿悟。”

了凡道:“东坡居士是五祖戒后身,放笔清空灵妙。但转过头来,却于己事生疏,但亦不过暂时歧路耳,自有明白处。”

李传真道:“东坡自是谪仙人,在天为仙,在世为圣,死去为雄,不可及也。”

了凡道:“所以说,儒、释、道,实是一家,正如花、叶、藕,合成为荷一样。”

两人说到这儿,会心会意,大笑而别。

了凡迎着曙光,走到路上,越想越是称心。他知道李传真和江南江北的大儒饱学,都有往来。他早已嗅到雍正的心思:皇上先在少林寺刻下了《三教混元图》,还定理学为天下儒宗。使孔、老、佛三者,既能分治,又可合流。由皇上亲颁圣牒,自做法主,不偏不倚,不厚此,不薄彼,定能收到无往而不利的效验……了凡在悟道参禅上,和李传真说得互有发明,自会传到皇上耳朵里面,博得皇上的赏识。这才是他钻心磨眼想要做成的头等大事。……

不幸,功败垂成!了凡绝没有想到,事情变化得这般快,还没等到他的这些言论行动,上达天听,皇上竟然要田总督前来收拾他了!事出仓促,但已无法挽回了。他便坐下来,给皇上修折启奏。

他先作了一个偈子道:

无叶无枝转周流,

清风西化现青牛。

青牛白马波罗密,

万盏明灯朝岱丘。

当他写到万盏明灯的“明”字时,立刻想到张德明那段前因后果来。术士张德明,蛊惑人心,说八王子有龙飞之相,又在老皇帝面前说,要害允礽,不用老皇帝动手,交给他就行了。嵩阳书院这个李传真,昨夜还和他谈禅说法,莫非也是张德明一般人物?是雍正派来套自己底细的?所以今天,就把个田文镜勾来动手了……

了凡笔一顿,纸上出了个大墨点儿。他顾不上改写,手不由抖了起来。自恨晚了一步,使他对李传真下不了手。但他在忙乱中,还是写了一张纸条,搓成团儿,丢到窗外。他知道,和尚们拾到,自会按字而行的。

田文镜在小客室里,等了许久。左等右等都不见了凡出来,只得会同法眼,一起到净室来寻他。

只见了凡伏在桌前,一动不动。本来田文镜早已想到,但他目睹这番光景,未免还是有些诧异。莫非他……

田文镜是个老公事,他一眼看到了凡摊放在桌上的手、指甲,全无血色,再审视他的脸庞,只见头、颈上,都有几块血瘢。他断定,了凡是咽气好半天了。他发出一声叹息,上前提取了凡的奏稿,草草看过,便放在胸前特制的囊袋里。接着,再检点了周围,嘘着眼向法眼道:

“大和尚道行出众,看来已经圆寂,尘缘已断,早登仙界。但不知和尚生前可曾立下法嗣?有何遗言?”

法眼听了,按理就该说出了凡确曾对他立过遗嘱,由他接过嵩山衣钵,奉绪宗派。但他偏偏只字不提,顺口答道;

“和尚未曾嘱咐,堂前未立过法嗣。恭侯钧裁!”

田文镜听了,沉吟片刻,对法眼道:

“今后便由和尚主持嵩山法寺,容后奏明皇上,降下圣旨,再登钟板。一言为定,不得更改。”

法眼慌忙向南跪拜,念佛颂圣。

田文镜依照奏稿,吩咐法眼,带领得力徒众,来到净室后面,把一根红漆抱柱破开,由田文镜亲自把藏在抱柱里面的雍正早年颁发给了凡的御书密诏,一股脑儿攫在手中。随即命法眼将了凡首级装在石函里面,运往京师相验。这石函原是为了凡圆寂以后,装舍利子的,如今竟派了这个用场。

田文镜把抱柱里面的东西拿到手,并不过目。命令沙弥点好件数,仍用黄缎封好,密密缝牢。还要法眼寻出大庙佛印,加盖在包封上面,火速赴京复命。然后吩咐顷刻下山,松林中的大队人马,这时都从林中、地下钻出,簇拥着田大人回衙去了。

法眼派出去查看山林的和尚、沙弥,眼见总督大人在众多兵丁护卫中下山了,也就不用再说什么,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到了晚间点名的时候,才发觉前二年投奔来的俗姓马的和尚没有回来。

法眼不由长叹一声:这和尚凡根未净,不可强留。但他若知了凡主持的下场,怕不会善罢干休哩!

原来,马僧和银环,投奔嵩山后,被了凡看中,留在寺中,当了一名教习和尚;将银环安置在山下水月庵,倒也相安无事。今日田文镜上山,马僧也被派去查看山林。待田文镜下山后,马僧蹿跶回来,在了凡净室窗外,拾得一个小纸团,打开一看,上写两句诗文,字迹潦草发颤。那两句诗文是:

旨在柱中抱,

真可不再传。

马僧看了,不解何意,便拿着去找了凡师父。进得净室,却被眼前景象惊呆了。旋即明白过来,抽出壁上宝剑,回身便往嵩阳书院奔去……

午夜,乾清宫西暖阁里,方烛摇摇,龙香细细。雍正正在翻阅当年给了凡的密旨。室内寂静无声,只有陈旧折纸,透出轻脆的微响来。

……田文镜参奏隆科多有功,雍正加田文镜为尚书、为河南总督后,曾经赐给田文镜一幅绢画。画的是一座高山,山上一座古刹,有一老僧在刹里参禅跌坐。画上既无题款,也无印记,对日照影,纸中也无暗纹花押。

田文镜得到皇上赐给他的这张画,百思不得其解。他平日想的,只是政声治绩,对于金石书画,从不理会,也从不爱好。皇上对这点是深知的。如今,得此意外赏赐,可说事出非常。

田文镜便召集心腹幕僚,要他们揣度皇上意图何在?其中一位幕僚,在手掌上写了“了凡”二字,借放笔的时候,在田文镜眼前呈现了一下,随即装作咳嗽吐痰,用手帕揩去。田文镜看了,顿时恍然大悟。

田文镜总领河南,地方情况,自有心腹干将,不时报知。宫廷内幕,他亦常参与预谋。因之,熟知了凡非同小时。嵩山又非一般僧寺可比。此事只能智取,不能力攻。深思熟虑以后,决定连夜上山,只身冒险一遭。

果然,未出田文镜所料。若不深入虎穴,安能取得虎子?如今,他可以使圣上心满意足了。

但是,他那位指出皇上心病的幕僚,却在当天就辞职还乡去了。因为他知道,少林寺的和尚惹不得,田大人也不容有把柄攥在他人手中。这次搞到了凡身上,不久,也会搞到自己头上。

田文镜见他知趣,也不强留,赠他一笔盘缠,由他自去。

……

雍正得到了凡藏在抱柱里的东西,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只有这个祸根,由皇上亲自销毁,方称得起万无一失。

蜡烛爆了一下,火光大了。太监从外面进来,小心翼翼剪去烛花,烛光从红色转成黄白色,暖阁内顿时亮了起来。

雍正轻轻呼了一口长气,目光落到赵子固落水本的《定武兰亭》上面,便随手翻开了十三跋看着。

他想倚到靠枕上面休息一下,但还是打起精神,正襟危坐,不偏不倚。

他眼中看到“孟頫”二字的落款,忽然联想起曹頫来。

这两年,京里戏班常演《南天门》,听说有时官家文书,为了逢迎曹家,把曹頫写成“曹福”。是有意,还是无意?怎么就这么巧?对这种混称,雍正只觉厌恶,连赵孟頫的十三跋,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雍正闭上双眼,想息养片刻。但不由又想到江南名角,几乎和李家都有瓜葛,如今居然还把曹福的戏乱搬乱演。虽说义仆保主,值得宣扬,谁知是不是有人暗中做下扣子,来为曹家脸上贴金、散发海报呢?这出戏,本来是垫场戏,既不叫座,也没彩头,原是一杯烧不开的温吞水,目前竟然走红,其中定有原因……

想到这儿,雍正气不打一处来。他怒睁双眼,想起曹頫上贡御用缎匹,跳丝落色;在江南把老山参当作次品,低价出售,讨好官衙,变相行贿……种种劣迹,因循不改。曹寅当年兼领盐政,商户积欠百万,曹寅弥缝豁免,随使商人倡立生祠为报。在曹寅身上,已觉过分,曹頫是何等样人?黄嘴丫子还未褪净,(注三)也想顺水推舟,拖到上边不耐烦,来个不予追缴,明令豁免,使曹頫和商人都乐得互相成全,也给这黄口小儿立个生祠不成?这个如意算盘,未免想得太好了!哼哼……!曹頫这样不知收敛,说不定他家藏有先皇密旨,才这样有恃无恐。李家倒后,他家还不知进退,全无缩手敛迹的意思,其中定然大有文章!

雍正猛然想起父皇晏驾,自己坐上龙廷时,允禩竟派飞骑给曹家送信儿,沿途驿站因换马,稍有耽搁,便怒鞭督邮……送的什么信?这般紧急?……父皇晏驾时的玉如意,也风传到了曹家手里!……近日又有密奏,曹家搬出箱子分散财物……雍正太阳穴青筋暴起,鼻端汗水渍渍。他认定,以前把曹頫当作雏儿看待,是大大地错了!

他的两眼发花,看到十三跋上的字,忽然都变成了“落水”、“彭殇”、“抄家”、“玉如意”、“陈迹”等字样,在他眼前跳跃。他想到,也要象炮制了凡一样,事先不能让曹家有一丝儿察觉,给他来个迅雷不及掩耳,一举直抄他家,就可以把密诏、玉如意等搜出。他越想越相信,密诏必然会有的!曹頮是纳尔苏小舅子,和允禵一鼻孔出气是不用说了,和允禩、允禟的关系,也绝非一般……

雍正提起笔来,在曹頫名下,本想写“抄家”二字,但又停了下来,把笔搁在笔架上,沉思起来:

他想到把梁九功放到景山,他竟畏罪自尽。如果风声走露,曹頫胆小面嫩,又未经过大世面,要是也寻了短见,世人不知,反而误以为上逼下紧,被迫自尽。传扬开去,这风声可不好听。他这时想到,抄曹頫的家,也得费些斟酌,不能打草惊蛇,使他把产业挪藏到别处,什么也未搜得,反令天下人耻笑。

雍正又想,可以降旨允禄去办理;或者,派特旨专员前往江宁查抄;也可以要地方就地动手;更可以由锦衣卫出动!……这都要看,哪一着,能把东西弄到手!不能只图个箭捷痛快。抄了苏州李家,大江南北,早已如八月江潮一般,有些群情汹涌的势头,现在再动曹家,最忌弄不到真赃实物,放了空炮,以后倒不好再动手了。

雍正紧了紧双眼,头脑觉得清爽些,便把当前整治曹家这桩事儿,前后拨拉了一回,看看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

这几年,他做了一揽子安排:

三年七月,削隆科多太保,命其前往阿兰善山修城;四年正月削其职,今年禁锢之。

年羹尧三年十二月赐死,

杭州织造孙文成年已老迈,着李秉忠以按察使衔管理杭州织造事务。

李煦买苏州女子送给阿其那一案,刑部议依例将奸党李煦秋后斩决。经由总督内务府和硕庄亲王允禄等交奏事双全转奏,降旨李煦着宽免处斩,流往打牲乌拉。

允ica被召还京时,平郡王纳尔苏在西北代理印信,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擅离职守,私自来京密谋。直至三年十二月有人密奏,才真相大白。朕登基时,献金佛邀宠……为此,于四年七月革去纳尔苏爵位,禁锢在家,由其长子福彭袭承。

允禩、允禟欺君罔上,图谋不轨,屡教不改,幸喜于四年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各自寓所相继暴病身亡,真乃天意也!

……

雍正顺手又拿起了噶尔泰密奏曹頫劣迹的奏折翻阅,看到“访得曹頫年少无才,遇事畏缩,织造事务交与管家丁汉臣料理。臣在京见过,人亦平常。”

雍正看到自己的御批:“原不成器”四个字,又提笔在“人亦平常”上面,加上“岂止平常而已!”本来还想加上一笔:“他心里才不平常哩!”但他没有写。想到这是猜度之词。皇上对下臣,把猜度之词当成罪状,反倒不足以服天下人之口,把笔又放到笔架上去了……

雍正决定,从曹頫亏空这项上开刀。噶尔泰任两淮盐巡,能解部银两四十二万,不但扭转亏空,还有上缴。为何曹頫作不到!期限已经过去,他还左顾右盼,一再请求宽限、必是不想开罪机房职工,拿大库银子为自家讨好卖乖。这种沾名钓誉的狡猾伎俩,岂能容忍?即此一款,抄家的罪名,也逃不掉了。

雍正思前想后,决心把这批从龙入关的世袭奴才去掉,换上自己的心腹。江南士子,经过曹寅的诗酒联欢,大都诚意归心。曹顯在士大夫眼中,虽无足轻重,他对皇家细事,却知之极详。留此后账,不如早去早了。

雍正把笔从笔架上取下,顺理成章写道:

“江宁织造曹頫,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伊倘感激朕成全之恩,理应尽心效力;然伊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则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恩,甚属可恶!著行文江南总督范时绎,将曹頫家中财物,固封看守,并将重要家人,立即严拿;家人之财产,亦著固封看守,俟新任织造官员随赫德到彼之后办理。伊闻知织造官员易人时,说不定要暗派家人到江南送信,转移家财。倘有差遣之人到彼处,著范时绎严拿,审问该人前去的缘故,不得怠忽!钦此。”

他写后,又看了一遍,当看到“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这句时,觉得空泛,难以服人。但他期望此旨一下,自会有人以为皇上早已查明,而自投报案。放出空弹,打得双鸟,岂不甚妙?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他觉得笔底下的“伊”字,也有妙处。这个“伊”字,谁顶去都行。他心目中,最好是落在纳尔苏嫡福晋头上。只要她有这种行为,就可以顺藤摸瓜,扯成一片。如果范时绎有心安排一个由北京送信的嫌疑,也不算多事呢。决不能把它看成是“莫须有”的事儿哩!

雍正的算盘,打得很称心。不由打了个哈欠,把长指甲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嗓子眼儿望干咳两声,太监便走了进来,清理文具,知道皇上要就寝了。

注一:《参同契》,魏伯阳作,多谈炉火炼丹之说。书名寓参同、'周易、黄老三家同归于一。朱熹托名空同道士邹诉,作《参同契》考异一卷。

注二:这是禅宗二祖慧能《坛经》中的句子。

注三:指刚孵出之麻雀,口角是黄色的,即不成熟、幼稚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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