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之先和严行标,二人常常相约,到陶然亭蹭弯儿,打打拳。活动活动筋骨。说古谈今,无拘无束,自有一番乐趣。
这日,说到过去年代幸臣媚主的事儿。徐之先笑道:
“有位皇帝,生了太子。三朝那天,赐给满朝文武‘洗儿果’,大臣照例进表敬贺。有位大臣只会写陈词滥调,便照过去的贺折程式来写,说什么‘荷蒙赏赐,深愧无功’。皇帝看了,批道:‘此事卿安得有功。’这位皇上也可算饶有风趣,配做一位皇帝哩!”
严行标也笑道:
“此等妙事,并不稀罕。有位大老爷,惯会开黄腔。皇上赐给他色绢和荔枝,此公上表谢恩,有 ‘缝衣有耀,顶踵皆被龙光;怀核亲赏,肺腑长含玉液。’骈句。皇上御批道:‘衣只被身,何及顶踵?核岂足赏,难入肺腑。’这位大官儿,从头顶到脚踵,不外一个‘佞’字!”
徐之先道:“此人久在裤中,习于此道久矣……,试问,以核为肺腑者,当是何鸟物?”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这时,迎面来了一位老人,头戴普通帽头,上绣金丝螭龙,顶着一个珊瑚蒜瓣疙瘩。步履十分轻快,显然是对着徐、严二位而来。
二人忙止住笑,严行标仔细看去,不禁欢叫起来:
“哈!原来是石丈,幸会,幸会!”
忙招呼徐之先道:“我来引见,这位是大名家万斯同老先生,字季野,号石园。”
徐之先忙施礼道:“久仰,久仰!”
严行标又向万斯同引见徐之先,万斯同听见徐之先的名字,便有几分另眼相看。忙道:
“两位漫步亭园,不期而遇,可谓有缘!”
徐之先抱拳道:“万老先生高风亮节,夙所钦佩。今日幸得识荆,真可谓三生有幸!”
严行标兴致勃勃道:“难得,难得!前面有个酒馆,应该小饮一杯,以助雅兴才是。”
万斯同道:“清晨饮酒,不如饮茶。我已在慈悲庵沏了一壶,二位不如一同上去小坐一番,如何?”
二人忙道:“甚好!甚好!”
三人一路往慈悲庵走去。
慈悲庵老和尚亲自出来款待。三人称谢过后,这才由小沙弥上来侍候着。
万斯同道:“我们今天饮的茶,是玉泉山的水沏的,不同凡响。这是那边的和尚,送给这边方丈的。我们今天,从中捞了一水……”说着,端起碗饮了一口,赞道:
“顿觉齿颊留香,口角生津!这是难得的上方甜水呀!……”
严、徐二人也连忙饮了一口,徐之先问道:“请问石丈,何谓甜水?”
万斯同微笑道:“北京从来就有甜水苦水之分。”
二人“哦”了一声,显然是准备洗耳恭听。
万斯同道:“井打得深的,打到水脉上,才能出来甜水。那些打得不深,又没碰到水脉上,只靠落雨积水下沉的,那就只好吃苦水了。凡是打出甜水井的,要是王府大宅,就被圈进围墙以里,全由自家享用了;要是一般大户、商家,就特制井栏、加锁,定时开放。有的还发水牌,有了水牌,才能打水。待到后来,便招人管领,由他上了‘孝敬’,再来卖牌、敛钱。这就成了有名的‘水窝子’。不但可以世袭,还可以出顶。近来,水也不能尽随人意,连苦水井,也有人来管领,出卖水牌,凭牌供水了……”
徐之先叹道:“天天吃水,没想到吃水还有这么大讲究。”
万斯同接道:“偌大京城,只有玉泉山一脉,是地道甜水,那是专供宫里吃用的。一般百姓,住在靠近,也是违制的。今天,叨了佛门的光,咱们也能品到了!”又端碗饮了一口。
严行标佩服道:“石丈真是名不虚传,对京城吃水,知道得如此透彻!”
万斯同说得高兴起来,又道:“不但水分甘苦,连粪,也分肥瘦。这是京城的规矩!”
严徐二位异口同声道:“水分甘苦倒也罢了,粪便如何来分肥瘦呢?……”
万斯同便长篇大论起来:
“北京自从有五城九门以来,人就分三六九等,地就划分东南西北中。贫富不同,饮食有别。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了。早年就流行几句话儿,说:东城布帛菽粟,西城牛马柴炭,南城花鸟禽鱼,北城盗贼衣冠,中城珠玉锦绣,城外鸡鸭菜园。城外的菜园风障,要从城里运粪肥地。城里的粪肥,都由粪霸包着。他们对五城的贫富吃喝,都一目了然,按照城区划分粪道。凡是府第高门多的地段,粪道就值钱;凡是小门小户的街巷胡同,粪道就便宜。所以,京城里不但人分贵贱,连大粪也有高低,原因就在这儿。”
严行标道:“今日得听宏论,惠我良多。吾等改天还要重写拜帖,趋谒几席,奉承杖履,执弟子礼才是!”
徐之先也忙道:“极是,极是!”
万斯同道:“说那里话,我不过是一领青衫,半个儒生而已。凡是找全福人的地方,都没有我的份儿。自从拙荆去后,我便以和靖先生自况。不过,我没有和靖先生高雅,只是个半瓶醋。所以,万事都以‘半’自处。蜗居窄狭湫隘,柴扉半掩,茅檐半间,如此而已,岂有它哉!”
徐之先插嘴道:“过谦了,过谦了!莫非万老先生府上,就是那知名的半亩园不成?”
万斯同笑道:“那半亩园是七十二名园之一,我这畔亩园是我自己‘经之营之,不日成之’的小窝儿,与那只是洞名而实异。如蒙不弃,改日请到寒舍小饮一回,如何?”
严徐二人忙道:“难得石丈垂青,定当造访!”
严行标又叹道:“我自到京以来,园林胜境,走访几遍,若能拜谒石丈浣花种柳之堂,足慰平生矣!”
徐之先道:“石丈以旷世大才,富甲五车,居然住半亩之园,也可谓千古佳话了。”
严行标接道:“室雅何需大,花香不在多。居虽半亩,然胸中足有大千世界矣!”
万斯同笑吟道:“非其所有终乌有,虽说虚无安得无。”
严行标合手称颂道:“妙哉!妙哉斯联!我也有一联在此:‘陶然,陶然,谁说真陶然?妙也,妙也,吾云奇妙也!’恐怕这个陶然亭虽大,也不免令人有萧然之感。怎能比先生半亩之园必有万里山川之势呢?即此半亩二字,也可以说是已臻妙境了!”
万斯同微笑道:“半亩终嫌狭小,但那另外半亩,则以之结伴龙鱼,陇亩山林,园通沧海。二公以为如何?……”
严、徐二人,略一沉吟,大声道:
“妙哉!妙哉!”
三人同时大笑起来。
自从徐之先家中飞进了凤凰,这座题有“邻有秋芳”匾额的小筒子院,就逐渐变了样儿了。
徐之先将金凤送给侄儿后,索性把对面两间北屋,也让给侄儿住。这样,徐之先和徐世庸、金凤三人,都从中间堂屋出进,无形中金凤身份就抬高了。
老家人徐智看了,都乐和起来。他烧的一手家乡菜,在金凤面前,却显得拿不出手了。不久,这掌锅的首席,每日饭菜的安排,家里的添置、采买,甚至院中种什么花几,养个什么鸟儿……等等大小事情,都要问过金凤,要金凤拿主意了。不论什么事,只要问了她,她出的主意,总要高那么一着。以致有一次,徐智在端菜的时候,悄悄对金凤道:
“我看,应该禀报老爷,叫你少奶奶才是!”
没想这句话,却召来了金凤一阵心酸,流着泪儿急道:
“我是什么人?徐大爷,您老人家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不过是偷生苟活一阵子罢了。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出格了?莫非您看到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了……”
慌得徐智忙道:“玉凤,好玉凤,不要难过,我是真心话,是想你终身有个依靠!”
“依靠?”金凤更哭得厉害了。“我能依靠谁?……谁能靠得住?……”
徐智更慌了,连道:“好,好!以后我不说这些,你不要难过了!”
急忙端着菜走出去了。
金凤自认命苦,凡事只能逆来顺受。没想到了徐家,徐老爷却把自己送给了侄少爷。幸亏这位侄少爷老实,从不强人所难。金凤暗自庆幸,可以缓口气儿。
没想到徐智大爷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因而自己更要谨言慎行了。
这些日子,有件事儿,使她感到不是滋味儿:每当她到大门口干活儿,便会听到窃窃私议之声,有时,过路的人也会停下来看她,这使得她极怕到门口去。
这一天傍晚,金凤先为徐之先一人在堂屋里开饭。徐之先说,等阿庸少爷回来一起吃。金凤告诉他,今天侄少爷东家有事,回来得晚,要老爷先吃。徐之先便不等了。
徐智和金凤在旁侍候着。
徐之先独自吃得可口,又饮了两盅花雕,觉得格外惬意。便道:
“玉凤,你也坐到桌边来一道吃吧!”
徐智急忙道:“我去拿碗筷来!”便要转身出去。
金凤一把拉住,回身便跪下道:
“老爷,奴才能这样侍候老爷、侄少爷一辈子,也是前世修来的造化了,那能和老爷坐一桌呢?”
徐之先微笑道:“起来,起来!我徐之先不讲那些规矩。”
对徐智道:“去,去为玉凤拿碗筷来!以后,玉凤就和我们一道吃饭了。”
“是!老爷!”徐智高兴得飞快地出去了。
徐之先见金凤还跪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便要过来扶她。慌得金凤只得连忙站起身来,央告道:
“老爷,还是让我和徐大爷一起在厨房吃吧,那样,我,我反而会吃得多些……”金凤实在不知该如何推脱才好,竟说出了这样的话,不禁羞得低下头来。
徐之先看着她,笑道:
“不要紧,开初几天不惯,过几天就好了!哈哈……”不由大笑起来。
徐智拿着碗筷进来,便往桌上放。
金凤请求道:“老爷,明天再说吧!”
徐之先看金凤几乎要哭了,便道:
“好,好!明天等阿庸来了,一起上桌吃饭,今天我已经酒醉饭饱了,撤下去吧。”
金凤如同得了赦令,便和徐智收拾饭桌。
晚上,徐世庸回来,金凤张罗他换了衣服,洗了脸,送上茶。然后站在书桌旁,轻声问道:
“少爷,看书吗?”
徐世庸知道,如果说看书,她就会加灯油,把灯捻拨亮,如果说不看,她就干别的事儿去了……
徐世庸作梦也没想到,自己身边会飞来这样一只可人解语的玉凤。几个月来,他从不好意思正眼看她。他知道,玉凤也从不正眼看自己。但是,只要她一转身,他便就着她的背影紧瞧,叹息世间竟有这样的人儿……
他做事更上心了,对叔叔更感激了,每天回到家来,被玉凤侍候得晕晕忽忽,真是如同作梦一般。
金凤原想等徐世庸回来,告诉他老爷要她同桌吃饭的事儿,请他为自己开脱。可是,徐世庸呷了两口茶,也不看书,便讲起在汤家看戏的花花絮絮来了:
“……我们东家的戏班,可算得百里挑一。东家奶奶要我全家去看戏。我想,叔叔素来爱看戏,哪一天,我和东家说好,请叔叔也去看看十柔班唱戏。到时候,你也去。”
金凤听了,急道:
“啊呀,少爷怎么也这样说?我怎么能去看戏?今天吃晚饭的时候,老爷要我也到桌上吃,我正犯愁,要请少爷去向老爷说呢。”
徐世庸高兴道:“叔叔为人不一般,你还不知道?叔叔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只有听叔叔的。叔叔要我们怎样做,我们就怎样做,只要叔叔开心就好!怎能为此事发愁呢?这是好事情呀!”
“不,虽说老爷不拘这个理,可我,我可没那么大造化……”
徐世庸兴致勃勃道:“不要那样想,不要那样想!人活着,道路还长呢……”
他见金凤仍在发愁,便转换话题道:
“原来,我以为我们东家少爷,是数一数二的人才了。没想到,今天我在东家看见了一位公子,那才是人才出众,气宇非凡哩!”
金凤知道他的心意,也只得应道:
“哦,是哪家的公子?”
“听说是江宁织造府的……”
“江宁织造府?”
“姓曹……”
“占姐儿!”金凤一声大叫,把徐世庸吓了一跳,忙问道:
“怎么了?玉凤,什么占姐儿?……”
金凤万万没有想到,无意中会得到小爷的消息,她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了。一时不知是悲是喜,竟大声呼出。
她见到徐世庸惊诧不止,便扑到他脚下,告诉他道:
“我,我原来就是江宁织造府的丫鬟……”
北京人,三六九等,成龙配套,齐备周全。最尊贵的,自然是当今皇上。他还为万王之王,外使来朝,对他都得跪拜、叩首,远邦官样文书措词,也必须卑躬折节,方能入览。但是,就在天子脚下,却存在着各式各样议论皇帝的事儿。
京师有个风俗,茶馆里面有一种常客,浑名叫作“茶腻子”。每天价,只要茶馆挂幌儿,他就来漱口、洗脸、喝茶。风雨无阻,忙闲不辞。特别是茶馆生意较淡时,他们特来装场面,待到上座客人多了,便及时告退。
他们以自己给茶馆作“由子”(注一),和茶馆老板、老伙计,成为老搭档,永不拆伙。他们耳目极灵,消息特多,但从不给茶馆招惹麻烦;只是在没有碍眼客人时,才把宫廷秘事、宅门丑闻、奇谈怪论……大大抖落一番。
沈家茶馆本来天天都热闹得象煎锅一般,今儿不知为什么,到了上座的时候,客人还稀稀零零的。
王理顺、张大乏子两个茶腻子,正在喝茶,看见有个卖唱的,带着一个没成年的女孩儿走了进来。卖唱的抱着一个破旧琵琶,穿着一件褪色蓝衫,脚蹬薄底皂鞋;那女孩儿梳了两个抓髻儿,模样儿和男孩儿差不多,穿的也挺单薄,眼看今冬就不好混了。两人进来,刚想找个座儿喝口茶取暖,那茶博士见是个雏儿,就走过来作个手势,意思是说,请到别家去吧。便又鞠躬,又打千儿的,将两人送出。
王理顺、张大乏子对看一眼,笑了笑。茶客们高谈阔论,谁也没理会。
茶博士送这二人出门,乘机在门口卖了会儿呆儿,见街那头十字路口上,宣讲人正讲得起劲儿,围的那圈儿,不大,可也不小。这时,有一个彪形大汉,大步流星走过。走到墙角处,有个小旋风一旋,脚底下树叶子都带了起来,这人衣襟下摆也随风掀起,竟然露出了凶器。茶博士只当没看见,缩着脖子回来,慌忙走到灶头,提了一壶开水,一边大声喊着:
“慢回身——开水!借光,来了……”一边给客人添水。
张大乏子见茶馆没来什么碍眼人物,便道:
“如今卖唱的,要不是苏州货,还不如耍把戏的吃得开。前儿街上,来了个要把戏的,有一堂‘看图识字’,倒很能哄人。”
王理顺问道:“‘看图识字’?莫非还有‘写仿描红’不成?”
张大乏子微笑道:“看来,你还没有见识过吧?这台把戏真开眼:地当间儿,放一张折叠茶几儿,上面铺了一张红毡子。先是牵来一只大白猫,要把戏的头上,戴了一顶白帽子。他用手往茶几上一指,大白猫就上了茶几,坐在毡子中间。这时,耍把戏的就拿出一摞带彩的画像,先向看客顺次一张张地把画像交代一遍,然后说道:‘众位,俺这虎舅老爷,年轻媳妇都看不上,只相中妙龄女子。众位不信,俺们就试它一试!’说罢,便举着这摞画像,翻出头一张,是位大官老爷,指着叫白猫看道:‘虎舅老爷,您老人家相得中吗?’这大白猫听了,就象懂人话似的,坐直了身子,睁大眼看了一下,便缩回去了。耍把戏的对看客道:‘虎舅老爷没相中。’便翻出了第二张。这第二张是个漂亮小媳妇,弯弯的柳叶眉,小小的樱桃口。虎舅老爷看了一遍。耍把戏的还逗趣儿说:‘这么俊的小媳妇儿,该相中了吧?’那虎舅老爷全不理睬。第三张是个带补子的,那猫索性连眼也不睁了。翻到第四张,是一个少年女子,模样儿别提有多俊了:一道齐眉刘海儿遮着那白皙皙的小额头,一张小嘴儿似笑非笑,一双眼睛有情无情……真个逗人喜爱。耍把戏的把它高高举起,刚喊了一声:‘虎舅老爷,您老人家瞧!’只见那大白猫,眼睛由小到大,身子由坐到立,对着画像,就叫了一声:‘妙儿——!’逗得看客哄然大笑,来了个满堂彩!”
王理顺刚要答话,张大乏子用手制止道:
“这还不算!单说那耍把戏的,举着这张画像满场转悠起来,引得那猫儿也跟着打圈儿追赶,喵儿、喵儿地叫个不停,直到耍把戏的把画像挂在猫脖子上,猫儿才不叫了,坐到钱簸箩里等收钱儿了。你说有趣不有趣?”
王理顺笑道:“有意思!这猫儿有眼!”
张大乏子见附近茶桌都在听他的,就更加绘声绘色道:
“好的还在后面呢。这耍把戏的同伙,也戴着顶白帽子,这时,从包袱皮儿里,捧出个大青蛙来,放到红毡子上了。”
“这青蛙不蹦?”
“就这么怪哩!要不,怎么叫耍把戏的呢?这青蛙就是蹲着不动。耍把戏的又拿着这摞画像对看客道:‘众位,俺这青蛙大哥,可不象那馋猫,专叮上妙龄女子了。那猫儿爱脂粉,俺这青蛙大哥贪富贵,就爱那当官的,见了官儿就叫;见了凡人,正眼也不瞧。列位不信,请上眼了!’说着,便举出了美人画片,往青蛙面前一摆道:‘蛙大哥,这么漂亮的小媳妇儿,叫她一声吧!’那青蛙鼓着两只大眼,就象没瞧见似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接着又翻了两张,青蛙都不理会。等到翻出那张补服红缨帽的大官儿来,青蛙见了,鼓着脖子,马上叫道:‘刮!刮!’紧接着,朝后坐定,又叫:‘官!官!’把周围的人都逗乐了!”
“是有趣儿!值得一看。”
张大乏子道:“那耍把戏的见众人不散,拱手道:‘列位赏脸,压轴子的还在后面呢。’便对伙计叫道:‘兄弟,把俺们的蛙大哥请回去,把压轴子的大角儿请出来!’只见伙计将青蛙包在包袱皮儿里,却把坐在一旁的叭儿狗牵了出来。一摆手道:‘狗爷,请上座吧!’叭儿狗兀地就跳上红毡子了。耍把戏的对众人道:‘狗眼可是看人低啊。俺们狗爷能看中谁,就不好说了。’说毕,便举出了小媳妇儿像。叭儿狗歪着脑袋看了一下,伸出舌头舔舔嘴,便没事儿了。又取出几张像,都没动静儿。最后取出一张身着金黄龙袍的皇上像,耍把戏的把它捧在头顶上,绕场一周后,放到叭儿狗面前。只见这叭儿狗盹盹眼,站起来后,正正身子,拜了起来,对着皇帝像,叫着:‘王!王!王!’众人正待喝彩,却有几个人转身挤出人群走了;随即有的琢磨过味儿来,忍住笑,拉拉左近认识的人,也悄悄走了。那叭儿狗还一个劲地对着皇上像叫:‘皇!皇!皇!’你们猜怎么着?”
茶客中,也有人不答腔了,有的问道:
“怎么?”
张大乏子看看四周,低声道:
“那张皇帝像,很象当今。”
茶客中一片嘘唏。
王理顺恍悟道:“这还得了?不用说,这耍把戏的马上抓起来了?”
张大乏子又看看四周,却大声道:
“没有,没有!没有那大狗在旁边,这小狗儿也就没人理会了……哈哈哈哈……”
周围的茶客,都笑了起来。
“你们说什么?这么乐!”
一个冷冷的声音,响在门口,把众人吓了一跳。
张大乏子回身一看,原来是胡发。忙欠身道:
“胡舅爷,好几天儿不见了,您忙呐!请这边坐。”
王理顺也抚着胸连连打招呼。
胡发边坐下边道:“这几天,为小王爷大婚置办礼品,几乎把腿都跑断了。”
“小五爷大婚了?”
“不是我那够也够不着,攀也攀不上的亲戚,是小平郡王。”
张大乏子问道:“定日子了吗?这么大喜事儿,怎么没听说?”
“那是你没听说,只顾看耍把戏的去了。如今,北京城里,上至深宅大院,下至酒馆茶楼,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小王爷大婚,人人都说这日子选得好!”
隔座一位老夫子,伸出大拇哥来道:
“选得巧!腊月二十三,正赶上灶王爷上天。这桩婚事,可称得上天作之合。上奏玉皇大帝,玉皇大帝也会点头称赞的!”
坐在老夫子对面的一位师爷,插进来道:
“听说这位阴阳生,原是钦天监老爷兼着的,天生一张铁嘴,专给高门府第择日子、看向(注二)。”
老夫子道:“可不,据说皇上有一次骑马巡行,走到一处,环山抱水,林木葱茏。皇上便把马鞭向空中抛去,看到马鞭落处,便要定为地宫。后来,经好几位阴阳先生相继看过,都异口同声认定,这马鞭落处,正是龙脉。这里面,就有这位阴阳先生哩!”
师爷道:“我说呢,一般阴阳生,也择不出这样巧的日子来。”
……众人正说得热闹,恽淡急匆匆走了进来,一眼看见胡发,便叫道:
“哎呀,我的舅老爷,叫我找得好苦!”
“什么事儿呀?”
“你可真成了大贵人啦,聚源烧锅老板,脖子伸得比鸭子还长,都不见你的影儿。”
“不就是为了他那几坛子买卖吗?包在舅舅我身上。王府大婚,有人白送干碗儿汾酒(注三),莫非还有人不要?邹大老板的脖子,本来就够尺寸了,不要再长了,再长就折了。”
恽淡一拍胡发肩膀道:“好!有你胡舅老爷一句话,这就放心了!邹大老板的脖子,也该缩回去了!嘿嘿……”一边笑着,一边挤在胡发凳子上,挽着他的脖子,凑近耳边道:
“还有一件事儿,非得你舅老爷帮忙不可!”
胡发挣开他道:“没那个金钢钻,就别揽那个瓷器活儿。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管你那鸟事儿!”
恽淡拉住他不放道:“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胡发看住他,琢磨了一下道:“好吧,你说吧!”
恽淡又凑近胡发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胡发听了,翻眼道:“这才真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呢。没门儿!”
“谁说不是呢?咱们只要从中拉根线儿,让他们见一面就行了,以后如何,咱们就管不着了。怎么样?”
恽淡紧盯着胡发,眼里透着无穷无尽的好处。
胡发也看着他道:
“待我想想再说。”
注一:由子——为人牵线,做中间人等。
注二:旧时婚丧嫁娶,都要请人择日、定时,找人用罗盘定向。专理此道者,叫阴阳生。
注三:白酒用火点着,烧后不留水气,就叫干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