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商人,不仅在北京开铺子越来越多,就在关外,也有山西帮了。这几年,关外人参价高,山西党参便乘虚而入。商号应运而生,也就不奇怪了。京中人议论说,这些商人将本求利的本事,不能说差,只是谈吐举止,难称典雅。投诗步韵,就更数不上了。
商人侯五台,对河南药店独占京师,最气不过,便想把山西药材,在京师打开销场。他看到山西汾酒,如今已驰名南北,便想起何不找找聚源烧锅老板,打个商量,学些路数,也好做到事半功倍。
聚源烧锅,是汾酒的都督。老板邹万三,素有胆识。不但要把汾酒打入高宅大院,还要将汾酒进奉宫廷,取得龙封圣赏。看还有人敢奚落我乡三晋吗?
他和开当铺的恽连城是世交。从恽连城那里,得知他儿子、捐班落地秀才恽淡,在京城居然能够巴结上皇亲国戚。因此,一到京城,就找到恽淡,商量如何能为汾酒打开局面。
恽淡自到京以来,已经和一些幕府、清客、落第秀才、赶考士子等闲人,混得很熟,也居然以名士自居起来。还组选了一本“时文”,并用“时文”作了一本《游戏人间》,赠送新交旧友,敲门开路。因而获得个“山西腊鸡”(注一)的雅号。
恽淡深知从他老子那里,是得不到大把银子的。如今,天赐财东,可以花邹万三之银两,尽情施展才华了。于是大显身手,先是请了京中名士,联席豪饮,以酒为令,限令作诗。都以咏“杏花村”为题,然后刻成三色套版诗卷,分赠求和。一下子,山西杏花村汾酒,便广为流传,成了家喻户晓了。
邹万三大喜,情愿出高价,从恽淡手中把木版买过来,加印多份,装入锦匣,用它当作拜帖,真是无往而不通。从此,恽淡成了邹万三家座上客,呼酒传杯,日无虚席。美中不足的是,宫廷上苑,还在以惠泉花雕等南方酒传杯添盏,聚源烧锅尚未并入宫廷。
聚源烧锅,开设在去南苑的路上沙子口,地近城郊,和这五城地界,大不相同。这儿进粮方便,出糟容易外运,又当着客商要道。近年,烈酒时兴,聚源烧锅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遍及酒楼饭铺,只是尚未与惠泉花雕齐名。
老板邹万三,虽然有钱,在京城却住不到好地方。碰壁之余,便在金鱼池一带,买片地皮,自建宅园。这个地方,民风瘠薄,一些梨园菊部,(注二)都在这儿打下处,还有些半掩门土娼,杂处其中。
不过,邹万三是个看得开的人,只要有利可图,卖老子、卖娘,也在所不惜。这片地方,近靠金鱼池,邻接江汉亭,地皮便宜。起座假山,种点花木,放鱼植藕,然后种树蓄巢……可以使这里迅速改观。何况,他心中还有一个未曾告人的想法,他要买地置房,只有这儿,才能有他施展的余地。邹万三胃口极大,他想把这一带都吃过来,在这儿建成北京的杏花村。
邹万三得意之余,把宅院旁边一个小池塘也买了过来。养了金鱼,植了荷花。又造了花亭水榭,幽栏小桥。然后用围墙圈了起来,也算有了几分大宅院的派头。
邹万三家中,原来就有醪糟的酒气,当然也免不了烧锅的烟火气。如今添上了花的香气,有些浮浪子弟,便在他家黑漆大门上,贴了个“三气邹寓”的红帖儿,故意奚落他这个暴发户。
谁知邹万三看了,不但不恼,反而高兴道:“古人说,口碑载道,千金难买。如今有人替我做下招牌,是大好事。流氓们有一句祖传的话:‘张飞气死周瑜不偿命!’殊不知,人生在世,‘不受恶人骂,不算好汉家;真金终不假,只怪人眼瞎。’这是老百姓的话,句句都在理。只要老子汾酒不兑水,不掺假,我这杏花村的招牌,就摘不掉!”
从这天起,邹万三就把祖传的“三多堂”,改为“三聚堂”了。他说,这第一聚,是醪糟佳酿都聚在我家。这第二聚,是万两黄金都聚在我家。这第三聚,是酒气、花香都聚在我家。此三聚,都是来源于三“气”。这三气,就是“酒气”、“财气”、“运气”。“气”可聚,不可散。所以,他决心把堂名改为三聚堂。而且还包了银子,请一位翰林老爷,为他写了个“汾阳三聚堂邹寓”的匾额,挂在大门框上。
邹万三把小园收拾得初具规模,便找恽淡商量,准备大宴宾客,将他的宅园和特制佳肴显摆一番。
前一天,邹万三就安排了车轿人夫、脚力等,将园子打扫干净,单等恽淡带领亲王府舅爷、郡王府舅爷、大将军幕府、知府公子、安徽大财主等等一行人的到来。谁知从辰时等到巳时,却只见恽淡独自坐着马车来了。
邹万三忙迎上前去,以为大队人马尚在后面。
恽淡下车抱拳道:“抱歉,抱歉!就是为了等他们这一帮帮,耽误到这阵儿才来。害老兄久等了。”
“不碍事儿,不碍事儿,只要大家赏光,等多久也是合算的。”邹万三说罢,继续引颈南望。
恽淡陪笑道:“老兄别等了,他们今天不能来了。原来说定的平郡王府王大舅老爷,昨天有公事回南了。亲王府的胡舅老爷原定今早和小弟一起来,可昨日一夜未归,不知让哪个妞儿给缠住了。知府公子被他师傅刘仲温召去说法了。昭仪大财东被老兄的聚源烧锅折腾到我动身的时候,还起不来床呢……嘿嘿……”说着,倒没事儿似的笑了起来。
邹万三越听越恼,刚想发作,但听到安徽大财主被汾酒醉倒,这才有了几分喜气。不过仍未死心,追问道:
“那么,清风兄,您说的那位大将军幕府老爷徐老先生呢?”
恽淡忙用手制止,低声道:“别提了,别提了!稍候详为奉告!”说着,回身对马车夫道,“多少钱?”
马车夫陪笑道:“随爷赏吧。”
恽淡瞅他一眼,便要掏钱。
邹万三忙对立在一旁的伙计道:“快付钱,愣着干什么?”接着,便挽了恽淡向里走去。
恽淡推让了两句,也就随着邹万三向里走了。边走边低声道:
“老兄,您怎的耳目不灵?以后再别提年大将军了。年贵妃死了,年大将军也出了事儿,被当今‘这个’了。不过,这可是宫廷秘闻。出小弟口,入老兄耳,传出去,可有身家佳命之忧啊……”
邹万三听了,倒吸一口冷气,再不敢提。不过,想到原来宴请的贵客都不能来,未免扫兴。
恽淡早觉出来了。其实,他只约了王捷三和胡发两位舅老爷,一起来吃喝胡吹一番。艾窝窝和戴胖子及报来的大人物,都是顺口编派的,徐之先就更没去找了。前两天只是夸口,和邹万三说了一下,没想到这位聚源烧锅大老板,却当了真了……。恽淡心想,可不能扫他的兴,只要把他哄住了,吃喝玩乐,就有了出钱的主儿了。因而笑道:
“老兄,说实在的,他们今儿不来正好。老兄不是为了向他们显摆显摆新盖的园子吗?”
“还有我家特制佳肴!”
“我知道,我知道!您想想,北京的庭园,逞奇斗巧,小的小到半亩园,大的大到整个西山静宜园,这帮帮人,谁个没见过?老兄这园子,如果还没安排好,就请他们来游,传将出去,再图翻身,可就比登天还难了。岂不把老兄一番苦心,付诸东流?莫如让小弟先来溜一圈儿,若有什么不太合适之处,还可稍加改动。你我胜似亲兄弟,凡事都好说。若老兄这园子,不但能跻身于北京名园,甚至超过北京名园,小弟还可以为吾兄传扬四海!那时,脍炙人口的,就不光是‘杏花村’,还要加上一个‘三聚堂’了……嘿嘿……”
一席话,说得邹万三大为高兴。他明白诗酒不分家的道理,可惜自家却不通半点诗文。我有酒无诗,他有诗无酒,刚好成搭档,还得借助这位落第秀才才行。有了这个念头,便想,何不趁着今天试试他的文才呢?于是,决心伴着恽淡在园子里游赏,要恽淡看看,请书法大家写的匾额、对联是否都对景,以免被人戏耍,流为话柄。将来扩展园林,也可以做到心中有数。
邹万三指手划脚道:“那边是飞虹桥、金鱼池,这边是流水音、山涧口,南边是芳草落茵,再南边还有红莲淀……别看我这园儿小,要和四周连接起来看,那就不算小了。那些市井无赖,有眼无珠,要气我个倒仰……啊哈!睁着眼瞧吧,等把这周围一片地,都成了我邹万三脚底下的泥土,就要他们头朝下来见我!”
邹万三越说越来劲儿,唾沫星子直溅。不等恽淡答话,忙又接着道:
“这还不算!我还要招揽天下名士,象汤白虎那样的大名人,也得称赞我为驯虎英雄!”得意地大笑起来。
恽淡知他把唐伯虎说成了汤白虎,不好当面说破,反而推波助澜道:
“园雅何须大,人杰地自灵。老兄,听我口占一绝。”随即摇头摆尾,拿腔拿调吟道:
平地起园林,
庄子乐鱼游。
园在辋川上,
人称韩荆州。
“就是那李太白活着,也要闯风而至呢!”
这句话,说到了邹万三心坎上了,他指着那边亭子上一副对联道:
“正是这个意思,正是这个意思。但愿李白生于今日,再不着恨不识荆之叹。我邹万三也就心满意足了。”
挥淡看那对联,写的是:
杏花村,桃花潭,诗入李花,心中白不减。
万柳堂,五柳巷,歌出柳色,井畔绿长生。
恽淡连声叫好。又道: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小园,惟君德馨。正可左招李太白,右接苏东坡,吾以此当两部鼓吹可也。”
邹万三虽不懂典故,但想来定是褒词。顿时眉飞色舞,连手脚都没个安排处了。
主客二人信步走来,不觉来到一小亭前。亭子是六角形,倒也新颖别致。横额写的是“三酉”二字。再看对联:
上联是:“月上云山常为友”,
下联是:“杯来琴酒自成诗”。
恽淡看了,拱手道:“黄绢幼女,绝妙好词。小弟前在晋中作馆(注三)时,东席(注四)也有个亭子,原题‘二酉’两个字,是借大酉山、小酉山而起的。眼前,这‘三酉’更是对路,正合府上本色。这副佳联,也亏这位大手笔想得出。这是乡无君子,以云为友;座无君子,以酒为友的意思。志在云山,情寄琴酒。老兄虚怀若谷,绿竹不足比其清,白荷不足比其洁,佳句妙联,可以算上对仗工整,天衣无缝也!”
恽淡滔滔不绝,欲罢不能。但心中却想:乡无君子,座无君子,群小蝇营,岂不骂到家了吗?再说这“三酉”,虽可作“酒”字解,但以“酉”寓“鸡”,岂不成了“三鸡”了……想到此,连忙缩回舌头,不敢再吹捧下去,以免弄巧成拙,露了破绽。
恽淡随着邹万山继续向前,刚好迎面碰到个一明两暗的正房,匾额上面题的是“扫帘挂屐汲雪轩”七个字,下属“东坡戏墨”。恽淡一看“东坡”二字,不觉面色如土,几乎不敢仰视,只好连声说“妙哉,妙哉!”
恽淡生怕邹万三问这轩名,所取何义。恰巧,旁边又有一个小单间,题名“问陶居”,正好解围。便故意长吁一口气道:
“此地正如江工部侍郎所说,真可比得上‘城市山林’了。好就好在这一问。问得好!问得陶渊明也得说一声‘高雅不俗’呢!人生在世,能如老兄者,久息此居,足慰平生之愿矣……”
话犹未了,忽然有一庞然大物,全体乌黑,夺门而出,直向二人奔来。长啸一声,声震屋瓦。吓得恽淡毛骨悚然。可是邹万三却对着那黑东西放声大笑,一点也不在意,如同看见了老友。
恽淡定睛细看,原来是匹大叫驴,正在摇头摆尾,也象人们唱曲吟诗一般,显得得意非凡。
邹万三收住笑道:“世人说,黔无驴。我就不信。我用高价从贵州买来,就是要使人相信黔有驴!我邹万三就是这个脾气儿,概不听邪!”
恽淡忙凑趣道:“这都是柳宗元的不是了。亏他还忝居唐宋八家之列,其实,他也是骑着毛驴出贵州的。他不该空口说白话,欺侮后来人。幸有老兄千金买驴,才解此惑。要不是老兄有此卓识,否则先入为主,小弟仍然执迷不悟,简直比之蜀犬亦弗如也。”
邹万三乐道:“着呀!人人都说惠酒好,人人都说洋酒高,你且尝尝汾水窖,始信黔江有驴叫!”
恽淡佩服道:“原来恁的,原来恁的!老兄这四句即景生情之话,这才是诗!是好诗!小弟一定给你传到大宅门子、王大人府上去!让他们别先入为主:只知萝卜顺气,认不得党参补人!”
邹万三被恭维得合不拢嘴道:“着呀!我就是这个意思。听说小平郡王就要大婚,我邹万三情愿白送老窖杏花村,请清风兄代为疏通、疏通如何?务望您能玉成此事!”
恽淡听了,心想,此老儿终于说出真心话了。抓住王捷三和胡发,就不愁将杏花村打入王府去。可惜今儿一早王捷三急事回南了;胡发这小子,两晚上都未回何家院。好在小平郡王大婚还有些日子。便道:
“老兄的事,就是小弟的事,杏花村送入王府不说,还要在王府站住;站住不说,还要男女老幼竟日离不了它!您看如何?……”
邹万三高声道:“妙!妙!古人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空口无凭,有以驴鸣求友,我邹万三说话,从来是说一不二,童叟无欺。”
恽淡心想,又不知扯到哪里去了。眼睛看着“问陶居”,舌尖忙转话题道:
“老兄高风雅兴,当今少有。不过小弟还不明白,何以在养驴之处,名以‘问陶居’?这倒把小弟难住了。”
邹万三忙道:“这是有原因的。我邹万三胸无点墨,但也略知经典。古人以玉兔象月,以玄龟为神,全不忌讳。曹魏大贤嵇中散,善作驴鸣。只有在好友面前,或到山水称心之处,才能放情一啸呢。驴为人家推碾拉磨,马不停蹄。只因生得丑陋,便被人嘲笑至今,我为之不平久矣,所以要替它一问。”
恽淡道:“敬闻高论,顿开茅塞。不过,小弟还有一事不解,这问嵇中散则可,何以成了问陶潜了呢?”
邹万三反问道:“请问清风兄,陶潜表字?”
“靖节先生,字渊明。”
“这就是了!‘愿鸣’。我就要问问,驴儿何事愿鸣?求其友声,引为同调之意耳……”
说话之间,那黑驴又引颈长鸣起来。邹万三、恽淡二人,也不由同声大笑。一刹时,人笑声,驴叫声,混作一团,简直分不清了。
马夫过来:把驴牵走了。
恽淡笑着,又抬头看了一下,问道:“这匾额尚未落款,不知出于何人手笔?”
邹万三不禁露出得意之色道:“这个么,是出自傅眉先生的手笔。”
恽淡大惊道:“傅眉先生从来不肯为人题匾书楹,老兄有何妙法,竟能求得墨宝?”
邹万三用手作势道:“不外孔方之力耳!只是先生死活不肯落款,这真是没有办法了。”
“可见钱也有不灵的时候。”恽淡不小心,顺嘴溜出了这句话。
邹万三没听出来,接着道:“傅氏家传的脾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了。”
恽淡又道:“既无下款,怎能认定是真迹呢?”
邹万三道:“清风兄差矣,象傅眉先生这般人,只有无下款的,才能判定是真迹。仿造的、伪照的、假造的,都是要落款的!哈哈……没有款,才是真迹呢!”
恽淡只得道:“有道理,有道理!当今鉴赏家,看字不论字,看画不论画,只看印泥题签,仿佛忤作(注五)断案似的,只认手纹不认人。所以,如今古董店把真款揭表在仿作上面,便可卖真价钱。还有,石田老人(注六),这等好好先生,生前便已真假难分了。当年有些人专门仿他的,以假充真。有的甚至还胆敢请他老先生,在仿作的画上题款。石田老人为了成全此人得到画价,便在伪画上题上自己的名字。依小弟浅见,石田老人不仅是一位大画家,也可以说是一位画界圣人,一纸题签,可便穷画家解除冻馁之忧。我佛慈悲,不是过也!”
二人边走边谈,邹万三领着恽淡走了几处,都得到夸赞,心中着实得意。顺手指着一道水沟道:
“清风兄别小看这一股驴尿一般的小水,它还有个名字呢。”
“什么名儿?”
“我把它叫作‘胜惠泉’!”
“何其雅哉,何其雅哉!”恽淡也不能不佩服了。
邹万三又指着几棵栽下不久的竹子道:“这竹林尚待名家肯赐佳名,清风兄,何妨乘兴一题,以留纪念,如何?”
恽淡微微一笑道:“蒙老兄不弃,小弟只有献丑了。这有现成的,可称‘雎园绿竹’。”
邹万三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连声说好。还要恽淡再赐对联,并说要请名家刻成竹联,挂在两边。
恽淡道:“这也有一副现成的对儿:
上联是:未出土时先有节,下联是:到凌云处更虚心。”
邹万三这回听懂了,高兴得什么似的大叫:“正合我心,正合我心!今日幸会,不能无酒。”连忙将恽淡引进一座小花厅里,传话下去,治席摆酒。
恽淡见墙上有四幅挂屏,画的都是瓜果梨桃,下有“二谷”小印,其它都是闲章。恽淡也不知是什么人画的。扬州八怪的名儿,他还数得上来;苏州派,也能说上几位。但“二谷”的名儿,却从未听过,不敢乱说。看那两边对联是:
一月圆明归性海,
百花深处有人家。
恽淡看得明白,连声叫好。
邹万三忙问道:“好在那里?请清风兄不吝赐教。”
恽淡道:“这上联说的是空,下联指的是实;上联是曲终雅奏,下联是墟里炊烟。可以当得起‘情文并茂,雅俗共赏’八个字的批语。可惜又未落款,难道又是傅眉先生的大手笔吗?”
邹万三笑道:“非也,非也。此联据各大家考证,从笔力上看,确是徐天池的真迹。”
恽淡故作沉吟状:“字体如天马行空,要不是他老人家,断无此笔力,应浮一大白!”
邹万三道:“今日良会,又得清风兄定评,不可无诗。”
恽淡忙举杯道:“我这人有个脾气儿,喝酒慢,吃肉快;作文慢,口占快。因为快,人家开玩笑,送我一个绰号,叫作‘三步紧’。”
邹万三奉承道:“足见吾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曹子建七步成诗,吾兄三步口占,比他快四步,真可谓大国手,大诗家也。干,干!”
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恽淡笑道:“写诗比不得下棋,高低不能一眼看出。聚讼千载,有时尚无定诂。打个比方说,有人说山谷诗比得上老杜,又有人说,山谷诗,如果中百合,蔬中刀豆,毕竟味少。既然老兄有此雅兴,小弟也不揣冒昧,口占一首,尚祈不吝斧正。”
邹万三笑道:“要论造酒,我敢说比得上汪纶。要说懂诗么,我可只能比王猛(注七)了。”说罢,大笑起来。
恽淡也笑道:“玩笑,玩笑。如此说来,小弟只有献丑了。”于是口占一绝道:
千尺桃潭酒不赊,
绿浮白坠蓟门斜。
骑驴抱瓮狂歌去,
记取门前红杏花。
恽淡念完忙道:“也算是作诗吧。”
邹万三只听到有“骑驴、抱瓮、杏花”等字眼儿,便准备大大夸赞一番。谁知话还未出口,一个伙计慌慌张张跑来道:
“东家,东家!小姐要惠酒吃,奶奶说东家都藏起来了,不许吃。小姐正发脾气呢!”
邹万三看到伙计慌张样儿,当着客人,未免有失体统。正想斥他,但听到说女儿已经发脾气了,便忙大声道:
“去问腊梅,去问腊梅!该死的腊梅,她知道藏在哪儿的。要腊梅为小姐开整坛吃!”
伙计应声,三脚并两步地跑出去了。
恽淡为解邹万三之窘,装作若无其事,举杯道:“老兄,于!”
邹万三刚想说话,把气才运到嗓子眼儿,便见两个伙计,抬着一个小桌子,走了进来。桌上放着一个大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只宜兴大砂锅。两个伙计将桌子轻轻放在地当央,便伫立一旁,等候吩咐。
邹万三向小桌看了一眼,捋着几根胡须,一字一字道:“不瞒吾兄,我邹万三阅人多矣。南北大菜,满汉筵席,都不在话下。可是,唯独这一道菜,怕是没有吃过呢!”
恽淡忙问是何名菜?
邹万三叫道:“献上来!”
便见两个伙计从肩上取下抹布,从小桌上将托盘举起,献到大桌上。接着,揭开了砂锅盖,一股浓香热气,扑鼻面来。
邹万三连咽口水,霎着双眼道:
“这道菜,说来也通常,是长白山的熊掌和长江的鮰鱼。两肥碰到一起,叫作‘水陆全席’。孟老夫子说:‘熊掌与鱼,不可兼得。’如今,在我邹万三手上,偏要兼而食之!哈哈哈哈……”
恽淡听了,忙道:“这真可谓今人胜古人了。不过,老兄亦可谓,可谓食中之老饕了!”
邹万三举箸道:“管他什么老桃、小桃,清风兄,快,快,趁热!趁热!”急忙伸箸,夹了一块鮰鱼,眯眼看道:“鱼乎?熊掌乎?”
恽淡夹了一块熊掌,也故意凑趣道:“熊掌乎?鱼乎?”
二人互相逗趣后,急忙把箸头上美味塞在嘴中,大嚼起来。
邹万三又接着把一块熊掌吞下,用熊掌般的手,抚摸着肚子,忘形道:
“我邹万三就是要做到既富且贵!人说富贵不能两全,就以熊掌和鱼为例,我邹万三就做到了。如今,我还要做成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小女金花,天天要去亿禄居吃大薄脆。前几天吃了回来,忽然告诉她妈说,她在亿禄居门前,见到一位公子,便被这位公子牵住魂儿了,非嫁他不结。她妈爱女心切,只得把腊梅喊来问个仔细,派人四出打听。清风兄,你猜猜,我这宝贝女儿相中谁了?”
“谁?”
“原来是江宁织造府的独根苗儿,曹霑!”
“哦——!”恽淡顿时想起曹霑的模样儿,不禁呼出一口长气。
邹万三道:“不是我做父亲的偏爱她。小女不说是女中魁元,但‘女貌’二字,也还是能称得起的。那曹公子,不用说,‘郎才’二字是逃不脱的。如今,我邹万三偏要‘郎才’‘女貌’配到一家。清风兄,你可笑我想入非非?”
没想恽淡满口酒喷出来,洒了一身,忙扯过饭巾来揩。憋着笑,乱扯道:“人说有一种石头,能吸甘草,又说有一种发菜,专长在石头上。可见,人世间有些事儿,不能以俗眼相看,更不能以俗理相衡……”这时,他夹起一块鮰鱼,忽然想说,如果把田鸡和天鹅做到一起,也会是一道名菜。但他连忙咽住,只在嗓子眼儿里咕噜。他平时有个毛病,好自言自语。这回,毛病虽犯了,但又不敢说出口,只吐出“田鸡粥”三个字儿来。
邹万三也有个毛病,任凭什么话,他都能把话头儿接过来,议论一番。这会儿,他也不管恽淡为何蹦出这三个字儿来,便拉开嗓子咧咧道:
“哈!水陆全席,田鸡细粥。是呀,田鸡生在水里,谷子长在地里,一个土生,一个水长,两种配到一起,就叫田鸡粥。其实,也可以叫‘水陆两陈’呢!”
他这番议论,不啻为恽淡解了围。恽淡接过话茬,便天南海北地说了一通,什么广东有金银肝、龙虎斗;北京有咸甜酥、红白肠;名菜里面有溜南北、烩东西……等等、等等。
邹万三道:“妙极,妙极!万事万物,好象都是安不上的,其实,老天爷早就按照生、尅、制、化,安排定了的。你觉着是反的,其实是正的。何况,啥事都在变。打个比方说,皮袄重裘,是毛朝里穿。可是貂皮褂子,就得毛朝外穿。象牙可以削篾编席子,竹子反而可以做瓶做碗儿,这不都是颠倒过来了吗?”
恽淡忙为他斟酒道:“老兄高论,真可谓一语道破人世间!”
邹万三得意之余,兴犹未尽。继续道:“不瞒清风兄,家下小女方才要酒,舍汾酒,取惠酒,她生于北地,而雅慕南方。生于沾酒之乡,而有咏絮之才。所以,我很想为她敦请一位西席,能不误学时,使她……”
恽淡没等邹万三说完,便接过来道:“此事包在我身上,小弟有一位知交,正合举荐。”
邹万三问道:“不知是哪一位饱学之士?”
恽淡道:“饱学名流,在京中真如过江之鲫。待我讨了口风,再来回报如何?”
“那就多多有劳清风兄了!”
恽淡道:“如今,海内升平日久,南北交通日繁,才女时有所闻。坤德著于周易,闺范成于宋儒。当今皇图永固,化被群黎。女子才德,亦有所施。不仅纹绣发绘名噪一时,就是书画诗词,亦有仕女大家刻印传出。至于撰写评书、弹词,尤为女辈争光不少。前些日子,更有奇女子,居然自订笔润,为人书写匾面条幅,也可算是得风气之先了……”
“哦——!竟有此等之事,什么时候,烦清风兄亦为我这三聚堂,购得一幅来如何?”
“好说,好说,此事至易。只怕老兄眼高,看不上也。”
邹万三笑道:“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今子嗣全无,只有一女。我这穷老西儿,已然把女儿养娇了,只有豁出来,索性把她养成秦弄玉,为她找个肖史,配成人间仙眷,我也就算没白疼她一场了。曹公子这条线儿……”
恽淡只得硬着头皮道:“好办!好办!包在小弟身上,包在小弟身上!”
邹万三早已为恽淡斟满一杯酒,举起杯道:“拜托,拜托!”
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注一:腊鸡——京中人对南方人久住北京等候捐班的,叫作腊鸡。因当时南人多以板鸭、腊鸡送礼。此即“白送”的意思。
注二:梨园菊部,即戏班子。
注三:作馆,即当家庭教师。
注四:东席,即主人。
注五:忤作,即法医。
注六:石田老人,即明代大画家沈周。
注七:王猛搁虱,虱、诗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