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当前位置:笔下文学 > 曹雪芹

第五十三章 刘仲温妙理论阴阳 张宜水别裁糊鸢鹞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曹霑这回来到北京,和小时候可不一样了。什么地方都想走走,什么东西,也想看看。北京的风味儿,毕竟与江南不同。新鲜事儿成串,甚至连胡同的名儿,也觉有趣儿。当他知道有些个胡同名儿,还是元、明朝留下来的,便会琢磨当时情景,恨不得也去追寻一番。

他也知道,要趁着老太太还没北上,老爷整日在外忙公事,自己住在王府的时候,到处去跑一跑,玩一玩。一旦老太太来了,就得听从老太太的安排,再想这样自由自在,就不容易了。

他把自己的想法,都和双燕说了。双燕觉着小爷想的也对。但是,小爷每次出去,只要没有和福彭一道,双燕就不放心,定要打听清楚。她就怕曹霑跟着京城一些浮华子弟学坏了。在和福彭、曹霑交往的少年公子来玩的时候,双燕总在一旁暗暗打量,她觉着汤经卿最好。小爷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决做不出荒唐事儿来。等她从曹霑那里知道,汤经卿就是汤兴大爷的孙子时,一方面高兴,一方面也不免有些惋惜。

这天一早,福彭被召进宫。曹霑告诉双燕,要约汤经卿去玩,或许先到罗王府去转转呢。

双燕不解道:“老太太一到,就搬进去了,以后住在里边,还看不够呀?这会儿有什么可看的?”

曹霑暗笑道:“我要去先给玥儿妹妹找个住处。最好和我们在汉府住的扫花别院差不离儿。”

双燕没想到他忽然有了这个念头,不由暗叹一声:“好吧,你去看看也好……”心想,这桩事儿可怎么了啊……

曹霑接着道:“我先去看好了,等老太太一来,我就接妹妹来住在一块儿,免得太姨和玥儿妹妹来了,由别人胡乱安排。”

双燕只得答应一声:“嗳……!”

曹霑约了汤经卿,后随耕云和阿狗,便骑马向罗王府走去。

京师是首善之区,任什么都要加码。就拿衣食住行、柴米油盐来说,比别的地方,价钱都要高些,分量都要差些,掺假都要多些。

又比如,京师缺水,碗口大的水渚,偏要叫作“海子”。分明杯子大的一点水,却叫它是什么“潭”。京畿之内,有个十多亩大的荷塘,便成了“什刹海”。东南有个莲花池子,也被叫作“南海”了。其实,都不过是些积水罢了。

就以“前海”来说吧,这一带,庙宇相接,柳荫傍岸,周围广种花木,夏天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冬天也是观雪景、撑冰床的游耍之所。沿着西涯,联着南海,酒楼歌馆林立,摊贩游人混杂,风物别具一格,四时都能引人入胜。

大饭庄,有康乐堂、会贤堂,城里还有联号,上百桌酒席,也可以置办;小酒家,有花间一壶轩,不大不小的有杏花村,不管什么人,到这儿都可以开怀畅饮。

罗王府和曹家老宅子,就座落在这一带。

罗王虽是外藩,但夙为老皇帝依重,所以府苑占地十分宽敞,再加上当年造园大手笔,巧为借景,濬湖挖土,堆积成山,引水入园,连接外湖。常言道:水是眼,山是眉。园子有了眉眼,一切都活脱入画了。

这天,吴老汉正和罗王府门上太监说闲话儿,看见曹霑骑马来了,急忙迎了过去,高兴道:

“哥儿来得正好,三爷三奶奶正陪着阴阳先生安宅呢。来早了,不如来巧了,趁这会儿一道看个全景,岂不是好?”

曹霑下马,听到园里有阴阳先生安宅,便对汤经卿道:“那我们改日再来吧。”便要重新上马。

吴老汉一把拉住缰绳道:“哥儿别走,请阴阳先生安宅,哥儿正经还是一起察看察看好。这园子又不是咱家的,既然住进去,就该心中有数才行啊。”

吴老汉心想,霑哥儿是正经主子,挑大梁的,偏偏这时候赶来了。老太爷还是在冥冥中保佑着呢。要不,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呀……只是嘴里没说出来。因此,硬要把曹霑留下来。

曹霑想了想,问道:“老爷在吗?”

吴老汉道:“老爷一早就到怡王府去了,安宅之事,交给三爷三奶奶来承办了。”

曹霑知道曹頫不在,便和汤经卿走了进去。耕云将阿狗安顿在门房,便也随了进来。

园子虽然修缮一新,但长久无人居住,也免不了有些儿陈腐气味。

曹霑看看两旁大树,笑对汤经卿道:“这园子怎么有点象大庙?”

汤经卿道:“许是长久没人住的原故。”

耕云听了,心想:小爷就会胡想,这么好的园林,怎么想到大庙上去了。

走过两旁大树,便见曹霏、文苓和罗王府老总管纳金,陪着一位飘着五缕银须的长者,立在垂花门里“天香庭苑”匾额下面说话儿。

曹霑拉着汤经卿正想躲开他们,却听得文苓喊道:

“霑哥儿,快过来见见刘仲温老先生!”

曹霑只得和经卿走过去,向刘仲温施礼。

老人不由深深打量着曹霑。他身后两位弟子,看到曹露和汤经卿,私下赞道:“两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文苓看到汤经卿,扬起眉毛问曹霑道:“这位是哪个府上的哥儿?”待曹霑介绍后,文苓落下眉毛一笑,心想:家奴后人也会出了这般子弟。便顺口问了一声:“你爷爷好!”

汤经卿忙施礼答谢。

文苓道:“霑哥儿来得好,纳金公公,咱们陪刘老先生一路走,一路看吧。”曹霏也连声附和。

纳金正端详曹霑,听到文苓叫他,便答应着,领着众人边走边说起来:

“这园子,在北京,不说数一,也该说是数二了。空闲在这儿,就等有命之人来消受呢。可惜的是,王爷没能晋京,嫡福晋早逝。要是王爷能亲眼看到哥儿住进园来,还不定多高兴呢……”

纳金说到嫡福晋,便看了曹霑一眼。想到罗王命带宾星,先尚郡主,授和硕额附,郡主薨后,续娶曹寅少女,过门不久,又病故了。要是活到今天,那该另是一番光景了……

曹霑虽知道这原是姑姑的宅子,但却极少听到讲过这位姑姑。没想到,如今能住到这里来,也还是很有意思的。便随着众人拂柳穿花,向前走去。

走到一个高处,见纳金指着讲道:

“那边是石闸桥,这边是银锭桥。桥南是箭杆胡同。看到那儿有琉璃瓦的,是明珠府……阿弥陀佛!我们还是先向近处看吧,那儿高处,就是凸晶馆,下边一带游廊,便是银河带月。”

曹霑听了,忙问道:“纳金公公,听说这儿不是有‘金环套月’这一景吗?”

纳金看着他笑呵呵道:“有,有!这下边就到了。”说着,便领着大家走到一座石山前,向一山洞走去。边走边道:

“这是仿照行宫的月牙池造的。月牙池的月亮,是初三、初四的,这儿的月亮,是十五、十六的。要在十五的夜半亥时来看,石山的月洞门,正好对着天上的月亮,周围还空着一个圈儿。正因为这样,才叫‘金环套月’呢。”

曹霑轻声问汤经卿:“今几儿了?”

“初九。”

“咱俩都记着,十五夜里来看。”

文苓把曹霑的动静看在眼里,微笑道:“不是每一个十五夜里都能正正看到的。一年只有一回,纳金公公,是么?”

“是,是!三奶奶说得对。每年只有十一月十五亥时,才对得正正的,一年只有一次。”

这时,却听得刘仲温老先生洪钟似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

原来,这刘仲温,自诩是刘基的后代,也是青田人。对京华的典故史实,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对罗王府,也是早有所知的。这次王捷三通过胡发,重金聘请他到罗王府看风水、安宅,自是乐意,便带了两个得意弟子前来。没想到偌大个罗王府,主事的却由一个妇人出面,不免有几分不悦。但从曹霏浑身散了似的骨架上看,也不是担担子的人。倒是纳金还有些分量。他一面对身后两个弟子,一面对众人道;

“当年造这园子的,确是一位大师,称作‘园林观止’,不为过也。不过,恕山人直言,大家虽尚未领略园林全貌,已可看出,这园子是着意模仿江南了。又加以人工铺排,便难免现出一派阴柔之气了。”

弟子应声道:“师傅说得极是!请教师傅,该如何禳解呢?”

曹霏也道:“这园子是过于秀丽,请教老先生,应如何克服这阴柔之气呢?”

刘仲温道:“天地之间,二气存焉。园林水木,概莫能外。精忠之柏,枝条南向,温热之汤,回漾东行。又比如,天有冰雹,以炮轰之则解;野有雾气,以草焚之则散。盖阳气盛,则阴气消。镇邪以正,逢凶化吉,万事万物,得之在手!”

众人都屏息耸肩听着他这篇议论,虽然莫测高深,但也觉句句在理。便都赶着问有何镇法?

刘仲温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微微眯起,仰头道:“此事,在府上可谓至易!要另换一个门户,可谓至难!常言道:阴制于阳,元亨利贞,九五为尊。如能求到御笔,赐写一个‘福’字供奉在这里,那么不动一草一木,不需禳解符箓,便可保‘堂开燕喜,门临五福’了!”

文苓道:“倘若王爷住这儿,沾御笔佛光倒不难,可如今王爷在外,又不是岁朝颁赐,哪能求得这份恩宠呢?”

纳金想了一下道:“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能行不能行?”

曹霏问道:“什么主意?”

纳金道:“当初,园子造成时,老皇上赐的‘福’字,还在榆荫堂上供奉着。如果影下来,刻在这山洞内,岂不沐御笔佛光了?仲翁老先生,看这可使得么?”

刘仲温听了,略一沉吟,点头道:“使得,使得!”

二弟子也忙应声附和:“好主意,好主意!”

曹霑和汤经卿随着众人往前走,对他们的议论,不大理会。忽然看到那边水榭上有一副对联,便拉着汤经卿过去看,上面写的是:

静里水声皆生趣,

闲中山色即真机。

曹霑念了一遍,笑道:“这对联虽象绕口令儿,但还有几分活气。比起那些惯用的‘橹声’、‘虹影’、‘玉带’、‘金球’等陈词烂调要好得多了。”

汤经卿也笑道:“看来,这位大手笔还兴许是佛门中人呢。”

曹霑随口念了两句诗:“漂旋弄天影,古桧挐云臂。”

汤经卿接道:“愁月薇帐红,罥云香蔓刺。”(注一)念罢,二人相对一笑。

这时,又听得刘仲温的声音道:“这园子好处是有水。在北京,除了绿竹别墅,占尽了风水,就只有这天香亭苑得天独厚了……那边是李广花园,他是盗引玉泉才获罪的。……”

紧随他身后的弟子忙道:“师傅说得极是。这李广,在明史上有传,以邪门歪道得宠。后来,给事叶绅上疏,劾他八大罪状,其中就有盗引玉泉这一条。”

另一弟子道:“这李广桥,就是以他得名的。法梧门写《西涯考》时,想把这桥改恶从善,很费了一番心思,最后,用‘藜光’二字来代替了李广二字。”

刘仲温道:“改得好!非西涯先生,孰能如此?可称得起化腐朽为神奇了!”不禁捋须一笑。

他身后的弟子道:“师傅,这么说,这东不压桥,为了和西涯对照,也应改为东不涯桥,才能合拍呢。”

刘仲温回头,赞许地看着他:“唔!啊——有点道理!”

曹霏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弟子道:“那西海子沿儿,因李西涯先生而得名,曰:西涯。自古道,人杰地灵。这东边吗,因李公没有住过,东西相对,就应改为东不涯才对。”

刘仲温微笑道:“孺子可教也!”

接着,来到一个所在,中间一座坐北朝南五楹楼房,房前左右两棵大白皮松。

曹霑看到白皮松,急忙走过去抚摸,对经卿道:“这是老太太最喜欢的!我看,老太太来了,住这儿挺合适。”

文苓笑道:“你当老太太和你一样呐?这楼房,老太太是住上面,还是住下面呐?住上面得上楼梯,住下面,楼上再轻手轻脚,也有动静呀!”

曹霑笑道:“这我可没想到。”说着,便用眼搜寻两旁,可有什么好去处?果然,有一片绿竹,映入眼睑,前面有一段石板铺成的小桥相通。

曹霑立即想起扫花别院的石板桥,便招呼经卿,向这小桥走去。

纳金领着众人也走过来道:“这儿好,就好在这一片竹子上。这是从九嶷山移过来的。”又指着对面道:“诸位请看这儿,这儿题名‘绿醒红酣’,又叫‘二酉双丝’。”

曹霑觉得这“二酉双丝”四字,大有意趣。忙问道:“纳金公公,怎么叫二酉双丝呢?”

纳金道:“听说当年什么地方有两座山,一座叫大酉,一座叫小西。这两座山,地下是通着的。有一股水脉,从石山子那边流出来,经过这片竹林,便分两股,再汇入响闸,所以就叫作双丝。这是听我父辈说的,那时,我还刚进府呢。”又感叹地找补道,“这其中的奥窍,怕是没有什么人晓得的了。”

忽的,一对鹭鸶从竹梢飞起,又扎到水塘里去了。但是,在曹霑的眼里,那青天上空,还有两道白光留在那里……

曹霑心想,妹妹和我,要能住在这里,倒也可以和扫花别院比美呢……

汤经卿见了,不由想到云柔,轻轻口诵两句诗道:

惊鸿飞入白云里,

空有柔光浴水湄。

刘仲温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

纳金正要领着众人向东一带游廊走去,只见西边有块石碑立在那里,碑上篆刻“鹦鹉冢”三个字。

刘仲温忙招呼弟子停下来,着实打量了一下,皱眉道:“王府庭院,如何有这类石碑?”

纳金又看了曹霑一眼,叹道:“嫡福晋生前最喜欢的一只鹦鹉,忽然死了。王爷为讨嫡福晋欢心,便命人埋在这里,还请名家篆刻,立了这块石碑。可叹,嫡福晋不久,也一病不起了……”

曹霑听了,看着鹦鹉冢,不由发起呆来。

汤经卿绕着鹦鹉冢看了一下,对曹霑道:“这碑阴,没有题诗,你来作一首,请位名家刻上,岂不可以使这鹦鹉冢能名传千古吗?”

曹霑道:“说什么名传千古,只要对鹦鹉也和对人一般,情有同领,意有同会,暂得于己,也就足矣!”

汤经卿道:“千古也罢,瞬息也罢,请将诗作出来是正经。”

曹霑稍一思索,便口诵道:

浩浩愁,

茫茫时,

鹦鹉无可语,

凤凰有所思。

愁无岸,

时无涯,

黄土一抔掩香骨,

落红声声落地思。

汤经卿听了,不觉怔了一下,叹道:

“如果鹦鹉能言,它念完了这首诗,也会活不成了。”

曹霑笑道:“何至于此,我只是悼它,又不是咒它。”

这时,他们才听到身旁谈话的声音,原来刘仲温又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只见他捋着长须暗暗点头道:“这儿,要施些破法才好!”

弟子忙附和道:“师傅说得极是!您看……”

刘仲温慢而着重道:“这鹦鹉冢对面,得立一座比它高一倍的婆罗密经幢!”

文苓一听,不觉发慌。一个妇道人家,本来是不应随着阴阳先生来看风水安宅的。但想到老爷既将这桩安宅大事交给了他们夫妇,光让曹霏跟着,她放心不下。因此,顾不得许多,自己也跟来了。果然,如今要立这么一个高大的经幢,得花多少银子呀?……

文苓犹豫道:“这……?”

刘仲温看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言出必行,其行必果!商君曰:‘凡知道者,势,数也’。(注二)度其势,运其术,战必克,事半而功倍矣!”

纳金忙道:“立经幢事,交给我办!这个愿,我敢许。”便对文苓道,“三奶奶,湖里的白花藕、碧玉珠,卖了钱,就足够立起一座经幢来了。这份功德,包在我身上。”

文苓微笑道:“公公是王府老总管,既然有公公答应,当然就作数了。”

纳金道:“是,是!这个愿我来许,早就该许了……”

曹霑觉出纳金声音发颤,便回头看了这老人一眼,看到老人眼里有泪光,心里也不禁悚然。待他们往前走后,他正正立在鹦鹉冢前行了一礼,就象拜见早死的姑姑一样。回身见汤经卿在等他,便道:

“可惜这位姑姑去世早,我连影儿都捉摸不到。倘若在世,今天不知该多欢喜哩。”

汤经卿叹道:“是呀!可惜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没有不灭的灯盏!这也是无可如何之事。古人云,人生如寄耳,也是同样的意思。”

曹霑听了,若有所思,正要答话,只听文苓叫道:“霑哥儿,你们快跟过来呀!”

曹霑和经卿闻声,跟上众人,走上一个小丘,刘仲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请诸位顺着山人的手瞧,过去,故明珠府那座烟囱上面,还挂着一面铜镜子呢,那是他们造府时,竣了工,就挂上的。这儿罗王府,早就该对着它,也悬一面镜子,把它的光逼回去!如今,虽说它的光已微了,也得还它一手才是!”

文苓心想,这用不了多少银子,忙道:“老先生明鉴!这面镜子,在太夫人到来之前,定能悬好!”

曹霑碰碰经卿,低声道:“世上碰到这种事儿,总是也挂一面镜子,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晦气反折给对家。殊不知,以镜对镜,相映相折可至于无穷。这在墨经上早已载明了的,怎么可以说,反照过去,便可镇住对家呢?”

汤经卿笑道:“霑兄,这会儿怎么又这等认真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罢了……”

两人又相对一笑,随着众人前进。

刘仲温道:“依山人愚见,在远帆楼那边,杏花村一带,应修一座小小的魁星阁!”说罢,回头看了曹霑一眼。

刘仲温话音未了,众人对“魁星阁”三字,只觉得比钟鼓楼的钟声还响亮。除了曹霑,都听得格外真切,不免都看着曹霑,连声说:“妙,妙,妙!”

曹霑和汤经卿只顾对着明珠府张望,立在那里,压根儿未听到,

刘仲温又道:“进大门,走完两旁凤凰杉,能竖起一块大太湖石,这园子不但可住,而且瓜瓞绵绵,福禄寿喜,四美俱全了。”

两弟子又连忙称颂,曹霏也随声附和道:“只是这大太湖石,往哪儿找呢?”

刘仲温道:“有一位贝勒,姑隐其名,要出让自己园子里的一块有名的绿云片太湖石。依山人愚见,如能将那块太湖石安在这儿,虽说花了些银两,买个十全十美,也还是上上策!”

文苓听了,心想,阴阳先生也作起拉纤的买卖来了。花些银子买块大石头作什么?别说如今走下坡路了,就是当年老太爷在世,也用不着花这冤枉钱呀。便笑道:

“老先生相得准,赶明儿告诉王大舅,登门拜访老先生,商量买卖事宜。有老先生出面说合,定然不会吃亏的。”

刘仲温听出文苓话中有话,心想,这妇人好一张利嘴,便道:“山人从不代人说合买卖。如果府上决定立这太湖石,请径直派人前往贝勒府商谈。山人不过知道这一内情而已。”

文苓紧接道:“也幸亏老先生知道这一内情,否则,这么短时间,到哪儿找这太湖石去?”

刘仲温微笑道:“好说,好说!”

纳金道:“仲翁老先生请到后面红蓼花溆那一带去看看,湖心有一小岛,嫡福晋过世后,王爷在岛上修建了一座尼庵,当年也曾热闹过一阵子。”

刘仲温道:“请前面带路。”

曹霑原想约了汤经卿到罗王府自由自在游玩一番,没想遇到阴阳先生安宅,跟在旁边实在无趣。这会儿又要去看什么尼庵,便拉着经卿对曹霏道:

“三哥,我和经卿兄要去琉璃厂买书,先告辞了。”

曹霏忙答应道:“好,好!你们先走吧。”

文苓听到曹霑称汤经卿为兄,心想,这是那门子兄长呐?将耕云叫到面前问道:

“带银子了吗?”

耕云忙请安回答:“带着呢,三奶奶。”

文苓便道:“去吧,霑哥儿,得闲回前海宅子看看,老太太没来,就见不着你影儿了。”

曹霑答应着,和汤经卿向刘仲温等人一一施礼后,出来上马,向琉璃厂方向跑去。

曹霑和汤经卿到了琉璃厂,被形形色色书摊吸引,立即下马,便浏览翻阅起来。

书摊主见来了两位少年公子,忙上前来殷勤接待,见他二人翻什么书,便介绍什么书,无一不好,无一不名贵,无一没来历……

耕云带着阿狗拴了马,走过来,见曹霑皱着眉头,忙上前对书摊主道:“别嘞嘞了,我们爷喜欢自己看。”

摊主忙答应:“是,是!”但忍不住又道:“二位爷,请往里边去,里边有善本书。”

曹霑微笑对经卿道:“若都象卖书人所说,这书摊上的书,早就卖完了,哪还能等到我们来买?”

经卿也笑道:“这就是买卖人的本性了,一分货,十分吹。”

曹霑听了,不由看他一眼,想到他家是做买卖的,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他的为人。刚想和他搭话,忽见里面高处书架上放着一部《十种传奇》,便拉着经卿道:“我看到一部好书了。”走到里面指着书架。摊主急忙取下来,边掸土边低声道:

“爷真好眼力!就这仅有的一部了。这书风声太大,听说就要禁卖了。”

曹霑吩咐包起来,并回头看了耕云一眼。

耕云忙进来问道:“多少钱?”

摊主陪笑道:“爷既看中了,收个成本吧,给六钱银子得了。”

耕云冷笑道:“这卖书的,怎么南北一个样儿,我看,一钱银子也不值。”

曹霑斥道:“胡说什么,快买下。”又看到一本《飞花咏》,顺手拿起交给摊主道:“这本也要了。”

摊主急忙将书包好,双手捧上,耕云瞪眼付了银子。

汤经卿对耕云笑道:“做买卖的,就喜欢你们爷这种人。”

耕云道:“世上要都象我们爷,那就不成世道了。”

汤经卿道:“世上人要都象你们爷,就真是天下太平了。……”

阿狗忽然在那边喊了起来:“耕云哥哥,快来看,这个纸糊的活女人!”

阿狗来到北京,从未这样出来逛过。这回到了琉璃厂,早把眼看花了。他对两位少爷放着这么多五光十色的物件不看,却去翻旧书,暗笑不止。独自在这边转了起来,哪里色泽鲜艳,便到那里观看。他猛地看到一个美人儿挂在那里,便挤了过去,看得高兴,便喊了起来。

曹霑听到阿狗说纸糊的活女人,和汤经卿也过来观看。

卖风筝的老婆子,见到曹霑、汤经卿,认定,这才是买主哩!便拉长着声音道:

“两位爷,这美人儿可是活的。”说着,便取下美女举了过来。只见这美人儿的双眼,在老婆子牵动下,一睁一闭地动了起来,显出一派妩媚神态。围观的人都赞叹不已,阿狗更是拍手叫好。

老婆子盯着曹霑、汤经卿,得意道:“爷,领她回去吧,有风的时候,放上去,那才真是天上的仙女儿呢……”

曹霑看到这风筝,眼前立刻浮现出小茶仙站在蒲团上的模样儿……才三年来的时间,小茶仙到哪儿去了呢?……不禁惆怅起来。

汤经卿见曹霑不语,便问婆子要多少钱?

老婆子早暗暗把原来的标码扯掉了,满脸堆笑道:“爷随意给吧,看值多少,就给多少,只要爷看着称心,多少都行。”

旁边一个人笑道:“这老太太真会说话儿,给你一文钱,你能卖吗?”

围观的人听了,都哄笑起来。

老婆子也笑道:“只要这两位爷给得出手,我老婆子也乐意。”

汤经卿怕再引起周围的议论,急忙掏出些碎银子给老婆子,便叫阿狗去拿风筝。

阿狗兴高采烈地伸手去拿。老婆子心满意足道:“小哥别忙,我给你拴好了,斜背在背上,牵马、骑马就不碍事儿了。”说着,便拴起来。

这时,有一个瘸腿人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摞“金鱼”,含笑看着曹霑道:

“我知道,爷准会看中我扎的金鱼。”

曹霑一看,果然是条大金鱼风筝,撒开的鱼尾会颤不说,两只大圆眼睛还会转动。整个金鱼身上的鳞儿,金灿灿的,迎着光,还会变色,极逗人爱。曹霑回头对耕云道:“不错!”

瘸腿人听到曹霑的话音,忙道:“爷要喜欢,我就奉送。拿去玩吧,只要爷看它飞上蓝天,如鱼得水,觉着够意思就行了,分文不取。”

汤经卿以为又会惹来一阵哄笑,殊不知,围观的人都静静看着,丝毫没有不相信的神色。

曹霑打量了瘸腿人一眼,问道:“您贵姓?”

“敝姓张,人们都叫我张瘸子,爷也叫我张瘸子好了。”

这时才听到人群中有轻笑声。

曹霑笑道:“师傅做得这么一手好风筝,真可谓巧夺天工,哪能埋名呢?”

“我叫张……”话到口边,又缩回去了。笑了笑,接着道:“其实,我们这号人,有名无名都一样。人家郭驼子还不是没名字?有人喜欢硬往名人身上贴,还有人硬说就是柳宗元自己呢……”

包括曹霑、经卿在内,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看爷是位识货的主儿,宁愿奉送。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嗨,看我胡嘞嘞啥?和爷说到哪儿去了……”

曹霑又打量他一眼道:“师傅莫非就是那有名的风筝张?”

“正是在下。”

围观的人又笑了起来。

曹霑忙道:“失敬,失敬!原来您就是张宜水先生!”

汤经卿也笑道:“我在小五爷那里,也听说过师傅大名。”

“不敢。在战场上把腿打伤了,糊风筝混口饭吃。不图名,不图利,只图个手艺得传就行了。”

曹霑心想,这倒是个“市隐者”一类的人物,但也不便说出口来,便道:

“这个金鱼就收下了。不过,我还要定做一双蝴蝶,还得请张师傅费心呢。不用赶,什么时候做得都行,我派人来取。”

张宜水道:“爷有样子,自己出样子也行。要信得过我,就由我胡折腾也行。”

“不要官样儿的,倒想得个新鲜样儿的。不过,张师傅随意做吧。”说罢,要耕云付上定银。

张宜水执意不收。耕云道:“今儿是个好日子,师傅收下,图个吉利吧!”张宜水这才收下了。

曹霑乐着对经卿道:“今儿可没白来,买了两样都是妹妹喜欢的东西。”

汤经卿奇怪道:“令妹?”

曹霑连连点头,答应了一声:“嗯!”

汤经卿心想,别人都说曹霑是独根苗儿,原是没把家中女孩儿作数的。也就不再往下问,各自上马,拨转马头,向回家的路上,扬鞭而去。

注一:李贺《昌谷诗》中的诗句。

注二:见《商君书·禁使》第二十四。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