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华小五爷在平郡王府门前下马,将缰绳丢给小厮进宝,对迎接他的门上人,只摆了摆手,便径直往里走去。正要往东跨院拐,却见福彭、曹霑一路说笑着,从西面走来。两人都穿着箭服,挽着辫子,脸红红的,微微带汗,显然是从射圃回来。
韵华大声道:“哎!正是来找你们哥儿俩!”
福彭问道:“又有什么好事儿了?里边坐,好说话。”
三人边说边往屋里去。
韵华道:“福兴祥大老板家的十柔班,定期开锣了。这天大的事,你俩都不知道?”
福彭大喜道:“哦,汤兴家十柔班要开锣了?哈!这回汤家不请外人看戏,也得请我和曹霑呀!”
韵华指着福彭对曹霑道:“你看,你看,他就会嚷嚷,天大的好事,叫他一嚷,也会黄了!”
曹霑笑问道:“怎么说?”
韵华道:“我们宝珊的师兄,王宝仙师傅说,他们十柔班正排全本《牡丹亭》呢。有几个角儿,全京师都找不出来。这就和当年洪老先生上演《长生殿》一般。不过,那是准备有一天宫里要看,马上就可侍候。而汤家是在家排演,不给外人看的。”
福彭道:“好在我们也不是外人!……十柔班,听这名字,就够销魂的了。小五爷,你这回怎么竟以外人自居起来?”
“不是我以外人自居,”韵华苦笑道:“人家十柔班,非同小可。这年头儿,谁有钱,谁的腰就粗。他汤家关起门来自演,难道能破门而入不成?何况,万一吹到当今耳朵里去,事情就扯不清了。”
福彭大声道:“有什么可扯的?这戏是看定了,非看不可!”
韵华忙道:“你先别火气,常言道,无巧不成书。这一回呀,汤大老板出远门了,去了这根顶门杠,汤家的大门,就容易开了……”
福彭道:“嗨,这么说,汤家大门还没开呀?”
曹霑笑道:“大表哥,你就耐着性子听吧,小五爷还没讲完呢。”
韵华道:“对了,我这不是才开头吗?汤大老板的孙子,少老板汤经卿,从小爱看戏,要不,他家就不会置办戏班了。我为了能看到他们家小戏班,可下了大功夫,买通家母内亲打着为汤家少老板聘请西席的旗号,结识了他家少老板汤经卿。……”说到这儿,不禁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曹霑,微笑道:
“这位少老板,可惜生在生意人家,要生在名门贵族,怕要站在你前头哩!”
曹霑笑道:“这又奇了,生在生意人家,怎么就不能站在我前头呢?”
福彭不耐烦道:“什么前头后头的?到底能去汤家看戏吗?”
韵华笑道:“我这不是说了嘛?宝珊在家排演了《活捉》、《思凡》,我首先请汤经卿来观看,席间,当然就谈到了他家的十柔班。二位请想,如今他家排演全本《牡丹亭》,能不请鄙人去看吗?”
福彭一拍韵华肩膀,大喜道:“妙!汤家少老板请你小五爷看戏,我和曹霑作陪,咱们拉伙儿演个《花子拾金》吧!哈哈……”不由大笑起来。
汤家戏班,在全本《牡丹亭》排演中,云柔扮了一次杜丽娘,连着演了《惊梦》、《慈戒》、《寻梦》三出。不但汤家上下人倾倒,就连全班师徒,也无不心服口服。汤经卿看了,更是如醉如痴,整日想在戏班混,只要能多看一眼云柔姑娘,便觉得没白活着。他想仿戏中柳梦梅一样,得到云柔姑娘的画像,偷偷地不知画了多少张,但总也觉着不象。后来,他终于明白,云柔姑娘,不是哪一位高手能画得象的。天下,谁能画出她来呢?……汤经卿,茶不思,饭不想,一天比一天消瘦下来。
这一来,愁坏了汤奶奶。
对下人从不大声大气的汤奶奶,也顾不得许多了,把肖姆妈喊来,皱着眉问道:
“肖姆妈,你整天和阿青在一道,他有什么心事,你都看不出吗?”
肖姆妈停了一下道:“我又不是瞎子,早看出来了。只是不敢讲,讲出来怕奶奶生气。”
“什么事情不敢讲?莫非你早看出什么来了?”
肖姆妈凑近了,低声道:“阿青长大了!”
汤奶奶没好气道:“这还用你告诉我?”
肖姆妈从怀中掏出了一摞抹平的画像,送到汤奶奶眼前:
“奶奶请看!”
“这是哪里来的?”
“纸篓里捡的,阿青画的。”
汤奶奶接过来,把画伸得远远的,一张张看去,惊呼道:
“哎呀,肖姆妈,这,这画的不都是云柔吗?”
“是了!就是她!阿青天天晚上画。见到我,便藏起来。我一走开,他又画。我在门外偷偷看他,见他画一阵,看一阵,叹一阵,随手团起来丢到纸篓里。又画,又叹……我实在看累了,便打着响声走进去,他急忙拿书盖了起来。直到我十次八次催他,他才睡觉呢。奶奶,你看,这事情怎么办?”
汤奶奶沉思道:“苦了我孙孙了!……云柔姑娘,倒也确实招人怜爱,可是身子单薄,不是长寿之相。阿青真喜欢她,等老头子回来,就把云柔姑娘讨了给他。不过,先不要对阿青讲,他要到戏班去玩,就随他去。老头子不在家,你去和余福讲讲,要他找人陪阿青出去耍,要阿狗陪他出去玩,请人到家里来玩!年轻轻的孩儿家,正是玩耍的时候。京城这么大,整天圈在家里,如何使得!要告诉徐老师,不要把功课逼得太紧了。你去问问,徐老师还在哪几家教过馆?把他教的学生,都请到家里来,和阿青一道玩,一道看戏!小后生子,没有三朋四友,如何使得?……”
汤奶奶一边说,肖姆妈一边应,忙出主意道:“奶奶,莫如趁我们演全本《还魂记》,请徐先生把他教的学生都请来,和我们阿青一道看,热闹热闹,也把我们戏班露一露!”
“露不露不打紧,只要我们阿青快活就好!”
汤奶奶决定了,《还魂记》便更加紧排练起来。
…………
徐世庸素来只会埋头读书,抬头教书,低头抄写,不论什么人,但凡要他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他总是谨小慎微地做好,从不计较报酬。不但不作非份之想,就是份内之想,也都依着对方。因此,在徐之先命徐智置办了一桌酒菜,邀请严行标作陪,决定将玉凤许配给他的时候,他也不管别人的议论,默默接受下来。
在他教家馆的学生中,极喜欢汤经卿:有才气,有灵气,只可惜生在商家。最腻味的,是那位艾公子,年纪轻轻,整天晕晕糊糊,只知打牌,牌经可以成套背诵,诗文却一窍不通。如今,汤奶奶要他约请一些少年公子,来和经卿交结,他立即想起不久前,在亲王府韵华小五爷的书房里见到的曹霑。若能将这位曹公子请来,和经卿相识,那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美少年呢。
为此事,他找了胡发,胡发带他去见小五爷。小五爷听了,大喜过望,正愁找不到根由,带福彭、曹霑等一伙少年公子去汤家看戏,如今有了家馆先生邀请,便可名正言顺地去了。韵华将这喜讯告诉福彭,曹霑,自不必说。
这一天,城南汤家,如同过年一般。福兴祥二掌柜余福,也带来布庄几个头面伙计,帮助侍候客人。
汤经卿知道韵华小五爷要带一群公子哥儿来看戏,并不在意。但听到徐世庸告诉他说,江宁织造曹霑公子也会来时,倒使他感到很不寻常。能和倾慕已久的曹霑会见,岂不幸甚?
这时,阿狗慌忙跑进书房报道:“阿青少爷,客人来了!”
汤经卿连忙出迎。忽觉前厅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得一片靴声,向这边书房走近。汤经卿满面春风快步迎上前去。
韵华大声道:“经卿,看我给你带了谁们来了?……”说着,便要引见。
汤经卿忙道:“且慢!小五爷!”径自走到曹霑面前,深深施礼道:
“曹霑小爷,经卿真是相见恨晚了!”
曹霑急忙扶起汤经卿,诧异道:“经卿兄何以认得我?”
“经卿从小听家祖父谈起,久怀倾慕之心,故而一眼便能将小爷认将出来。今日相会,真乃三生有幸了。”
福彭笑道:“不但三生有幸,前世还有缘哩!”
众人都笑了起来。
曹霑和汤经卿也相视面笑。
汤经卿拉着曹霑道:“爷请这边坐。”
曹霑道:“大家都叫我名儿,你也叫我名字吧。客气,反倒显得生疏了。”
汤经卿道:“话是这么说,要让家祖父知道了,是万万不依的。”
曹霑道:“那有什么?我小时见到令祖父,也是以家礼相待。要是总讲究那些礼数,不但显得见外,还怕落俗呢。”
汤经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贵庚?”
“乙未。”
汤经卿道:“我是甲午,还虚长一岁呢。”
曹霑忙笑着欠身称呼道:“经卿兄,以后就叫我小弟吧!”
汤经卿忙还礼,笑道:“哪能呢……”
韵华、福彭等一行人,被徐世庸和余福等让座上茶后,见曹霑和汤经卿旁若无人,侃侃而谈,韵华便走过去,牵着曹霑手问道:
“如何?‘此间乐,不思蜀矣’了吧?”
福彭笑道:“信口开河,未免驴唇不对马嘴呢。”
韵华回头看着福彭道:“那——,说个对景的吧。”便摇头晃脑,念出四句诗来:
倚红偎绿可怜生,
寄梦还魂心暗惊。
借问此乡何处是,
人间天上惜惺惺。
齐慎修笑道:“出了韵了!”
韵华忙改道:“那么,就改成‘人间天上证前盟’吧!”
福彭大声道:“这更不伦不类了。”
韵华瞧着曹霑,就想听曹霑的议论。可是,曹霑和汤经卿只顾说话儿,压根儿没听到他口诵的诗,不免觉得无趣起来,便硬对着曹磊道:
“你心间,索记当。”
汤经卿和曹霑正谈得相投,忽听韵华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只得笑应道:
“小五爷真是顾曲行家,顺口就说出《拜月亭》的句子来。”
韵华笑道:“鲁班门前弄大斧,见笑见笑。我看,你二位也不要太一见钟情,把大伙儿都抛到一边吧?”
曹霑笑道:“不敢,不敢!”
齐慎修坐在那里品评道:“论品貌,曹霑和经卿二兄,真可谓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只是经卿兄比曹霑略高一些,略瘦一些,略白一些……”
话还未完,福彭笑道:
“慎修兄是要给他二人相亲作媒,还是怎么的?看得这般仔细?”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
这时,余福走进来请安道:
“孙少爷,请小王爷们厅堂里坐吧,戏班儿早已侍候了。”
汤经卿起身让道:“请!”
余福在前引路,一行人便往正屋大厅走去。
曹霑到非官宦人家,这是第一次。他随着众人跨进厅堂,便见正面壁上挂着一幅中堂,画的是《桃园结义》。两旁的对联是:
文章西汉两司马,
经济南阳一卧龙。
地上铺了一块长方红驼绒毡,两旁通向后院的过道,便是唱戏出将入相的上、下门了。面对红毡,从大门往两边,挨着墙,放着一溜太师椅和茶几,茶几上放着盖碗茶、果点、戏折子。
曹霑刚坐下,忽然一只猫儿从西边屋里窜出,跑到后院去了。他看到这是一只暹逻猫,便立即想起了玥儿妹妹,想起了鹧鸪姐姐,想起了太姨、扫花别院……眼前的唱戏、开锣、出场等等,全然看不见了。直到福彭叫好声响彻屋宇,才将他从旧梦中唤醒。
汤经卿一心一意要将云柔演的杜丽娘奉献在他的新交面前,兴致极高。等到第三出出来的杜丽娘却是玉柔扮演的,不免有些奇怪。但想到云柔体弱,怕全本顶不下来,柔娘姐姐一定只让她演《惊梦》、《寻梦》、《写真》等几出重头戏了。因而还是耐心看下去。对平时爱看的《闺塾》,尽管演得使福彭叫好,他也提不起兴致来,好不容易等到第十出《惊梦》,出来的杜丽娘,仍是玉柔,便怫然变色,耐不住了,向坐在他旁边的曹霑打个招呼,便从出将门走到后院去了。
场上的玉柔和雪柔,正演得出神,没想到阿青少爷忽然走过她俩身旁,进后院去了。玉柔不由跑了神,幸好雪柔的春香演得稳,才把戏又拉了回来。
汤经卿走到后院,见戏班姑娘们,有的在桌旁对镜化装,有的在忙着换衣服赶场,王宝珊和郑双卿在旁帮着指点。只有王宝仙坐在一旁,脸色铁青,一语不发。
汤经卿走到王宝仙面前问道:“云柔姑娘怎么没上?”
王宝仙没好气道:“问柔娘去!”
汤经卿诧异道:“怎么回事?师傅!”
王宝仙道:“云柔姑娘装都化好,马上就要出场,柔娘旋风样跑进来就把她拉走了。随即出来说,云柔姑娘病了,要玉柔马上扮杜丽娘,顶上去。幸好平时就这么演的,要不,今儿小王爷、公子哥儿们来看,岂不砸了锅了?我这师傅项什么用?不得都听她这位领班的吗?……”
汤经卿听到云柔病了,下面的话也听不进去了,等到王宝仙说完,便“哦——”了一声,转身往后花园云柔住处走去了。
……
原来,云柔是扮演杜丽娘,演《惊梦》、《寻梦》、《写真》等几出重头戏,尽管柔娘不赞成,但也经不住汤家上下、戏班内外,特别是云柔自己和少东家的极力请求,终于答应云柔演这一场,下不为例。开锣在即,柔娘心里感到不踏实,知道今天来看戏的,都是阿青少爷一伙的少年公子,便趁这伙后生进厅来入座时,在入相帘旁窥视了一下。没想到,一眼便看见了曹霑,正和汤经卿说笑着走了进来。柔娘拔脚就往后院跑,拽着化好装的云柔,什么也不顾地抢步回到后花园北屋,上气不接下气道;
“姑娘,今几你,你不能演!”
云柔看到柔娘脸煞白,惊诧道:“怎么了,姐姐?”
“这会子说不清。奴才从未违抗过姑娘,如今时间紧迫,请姑娘答应奴才这一回,奴才便死了,也心安!”说罢,双膝跪倒在云柔面前。
玥儿从未见到鹧鸪如此惊慌,一时也顾不得想别的,连忙伸手扶她道:“姐姐请起,我答应姐姐就是了!”
鹧鸪忙道:“好姑娘,我就说姑娘犯了心口痛的病,不能演了。我得马上安排玉柔演丽娘去。待我安排妥贴了,再和姑娘说明原委。”说罢,立即起身往前边跑去。
自从汤兴和鹧鸪商量好,设法将玥儿藏入戏班,只想平平安安,等太夫人北上后,送至曹府,也就功德圆满了。汤兴临出门时,告诉鹧鸪,京师已为太夫人看好房子,单等阴阳生安宅后,就接老太太了。鹧鸪听了,自是放心,更加上心上意。调理玥儿。眼下最担心的,是玥儿小姐的身子,和少夫人一样,太单薄了。为了使玥儿高兴,多进些饮食,鹧鸪想尽了法子,变尽了饮食花样。
玥儿虽是戏班姑娘的身份,却一直在领班鹧鸪的照顾下,养尊处优。她从鹧鸪那里,知道了家遭巨变。但有姑祖母的庇护,又有霑儿哥哥相伴,好象也没有什么变样。
以前,不论做什么,玥儿自会提到霑儿哥哥。可是,到了京城以后,却不常提了,就是在鹧鸪提起时,也很少答腔。但有时却会脸红,有时却会含泪。鹧鸪明白,姑娘一天天大了,但愿老太太早日北上作主,了却这一桩夙愿,鹧鸪死也瞑目了。
鹧鸪急匆匆重新安排了前面,顾不得王宝仙和姑娘们“摔盘子”,便向后院走来。一路走,一路恨自己,怎么糊涂到如此地步?竟然答应玥儿演戏。幸而及早发觉,制止了这场大祸!否则,这两位小冤家猝然相见,可怎么交代?不但把他二人毁了,还会落个满门抄斩呢……
但是,进门见到玥儿,戏装未卸,立在窗前,眉头微蹙,痴痴看着窗外,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了。只觉得腿软,一下子跌坐在椅上,双手捧着脸庞发颤。
玥儿感到鹧鸪不支,忙过来扶住她道:“姐姐,怎么了?”
鹧鸪道:“怨我!都怨我!差点儿闯了大祸!姑娘是什等样人?怎能抛头露面去唱戏?别说让老爷知道了没法交代,就是让老太太、小爷知道了,也没法交代呀!……”
“他们不会知道的。”
“再说,今天来看戏的,都是少年公子,还有王府的小王爷。姑娘这模样,这嗓子,万一被他们宣扬出去,这京城的皇孙贵族,要干什么不能呀?……我,我真是昏了头了!”鹧鸪禁不住捂着脸抽泣起来。
玥儿忙安慰她道:“姐姐别难过了,我这不是没唱吗?”
鹧鸪急忙擦干眼泪,抬头强笑道:“我没难过,姑娘,我是怪自己稳不住阵脚。”边说边起来,端过一盆脸水道,“来,姑娘,洗把脸吧,把装卸了吧!”
玥儿顺从地过去洗脸。她想着是自己强求登台的,未免也有些儿内疚。
忽听外面有人问:“柔娘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随着声音,汤经卿已经立在门口了。
柔娘急忙迎过去道:“阿青少爷,您不在前面看戏,来这里做什么?……”话未说完,鹧鸪便觉出自己的口气,有些走板,便停住了。
汤经卿浑然不觉道:“听说云柔姑娘病了,我特意来看看,要请大夫吗?肖姆妈那里有药,我有病,都是她拿药给我,一吃就好了……”
柔娘道:“谢谢阿青少爷,云柔姑娘这会子好多了。她平时都有配好的药放在身边的。谢谢孙少爷!”
云柔一边揩脸,一边将面巾取下,对汤经卿微笑道:“我好了!也不是什么新添的病,还是老毛病。谢谢你!”
汤经卿看到云柔湿漉漉微微带笑的脸,又把什么都忘了。
柔娘道:“阿青少爷坐会几吗?”
汤经卿忙答应:“嗳!坐,坐!”
柔娘安排他在桌边坐下,侍候云柔洗完脸,便出去倒水。
汤经卿见桌上有笔砚诗笺,便站起来看。见诗笺上写的是:
春去春来牵梦魂,
三山二水认前身。
梨花坠地无消息,
剩有青苔空碧痕。
不觉吟出声来。吟罢,含笑问道:“我和姑娘一首,可以吗?”
云柔微笑道:“请!”
汤经卿提起笔,便写道:
雁去冰消何处痕,
梅边柳沿自成村。
天心偏照潭中影,
云是衣裳月是魂。
放下笔,看着云柔道:“请姑娘指正。”
云柔微微一笑,拿起笔,在“天心偏照潭中影”的“偏”字上,改成了一个“空”字。
汤经卿见了,心猛地一沉。但是,抬头看见云柔含笑的脸庞,沉下的心,不禁又漂了起来。
柔娘进来喊道:“阿青少爷,戏快完了,二掌柜请孙少爷去陪客人呢。”
汤经卿这才想起前面厅堂还在唱戏呢,急忙对云柔道:
“姑娘,这两张诗笺都送给我吧!”也不等云柔回话,卷起揣入怀内,便匆匆走了。
鹧鸪问道:“他拿的什么?”
玥儿道:“诗笺。”
……
汤经鲫怀着诗笺,心中说不出一种什么滋味儿,向前面厅堂走去。这时,他倒觉着不能从后院唱戏上下场门进去了,便绕到前面,准备从正门进去。谁知刚绕过来,却见曹霑从里面走了出来。
汤经卿忙迎上去道:“霑兄,怎么不看了?”
曹霑笑道:“柳梦梅被冤,看得有点憋闷,出来透透气儿。经卿兄干什么去了?”
汤经卿急忙从怀里取出诗笺给曹霑看道:“霑兄请看,这诗作得如何?这字儿又写得如何?”
曹霑双手接过一看,不由愣了一下,问道:“这是谁的大手笔?”
汤经卿道:“不瞒霑兄,这是我家十柔班里云柔姑娘写的。”
“是扮杜丽娘的那位姑娘吗?”
“今日原是她演。临开场时,突然旧病复发,就换了玉柔姑娘了。”
汤经卿说着,又将自己和的那张诗笺展出,要曹霑看:
“霑兄,看我和的如何?”
曹霑看了,笑道:“简直是柳梦梅再世,只是这一字之改,有点莫测了。”
汤经卿听了,便想向曹霑一吐衷肠。谁知尚未开口,便听得韵华小五爷叫道:
“啊哈!我说你俩一先一后到哪儿去了,放着那么好的戏不看,却跑到外面说悄悄话儿来了。演得好戏!……”
汤经卿脸不由涨得通红,急忙将诗笺揣入怀中道:
“那里话,那里话。”拉着曹霑,便进厅堂看戏去了。
韵华一阵大笑,对着他俩的背影,吟了两句诗道;
总因俊俏成朋友,
识得风流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