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兴的老伴儿,自从嫁到汤家,只知生儿育女,勤俭挣家。对待儿孙,手心手背都是肉,从无偏向;对待下人,更是体恤宽厚,从不过问汤兴的事儿,汤兴要她往东,她决不往西。老两口情深义重,真个是相依为命,相敬如宾。
这回,搬到北京的大宅子里,新买的下人们,毕恭毕敬称她老太太,慌得她忙道;
“别那么叫!老太太是当官人家叫的。我们是生意人家,老头子一向公平,平买平卖。叫我汤奶奶吧,我听着舒服。”
因此,上下人等,都叫她汤奶奶。后来,连汤兴也称自己的老伴儿为汤奶奶了。
汤奶奶和孙子阿青一样,最爱看戏。过去在南边,除了请到家里堂会,外边是不大好去的。如今到了京城,老头子宠爱孙子,特为孙子从苏州买来了小戏班,时不时排些戏目,只要阿青想看,随时都可以在氍毹毡上演唱起来。不但汤奶奶饱享眼福,就连家下人等,也借光观看。全宅上下,几乎无一人不说汤奶奶好的。
阿青的奶娘,肖姆妈,不到四十岁年纪。本来汤奶奶是不要她跟来京城的,阿青已经大了,不要奶娘跟着也可以了,便给她一大批衣物料子,值钱的物品,不小的一笔银两,让她回去和家人团聚。可是,肖姆妈拿着银子和东西,回去不到三天,又回来了。流着泪说舍不得从小奶大的阿青,非要随到北京来不可,情愿不拿工钱。这样,汤奶奶只好带她一起走。临来的前一天,肖姆妈又出了个主意:到了京城,阿青孙少爷出门,总要有个小厮陪着,才象个大户人家的样儿,与其到了京城现找,不如把自己的儿子阿狗带着,和阿青又是同庚,可以侍候阿青,又可以作个伴儿,岂不是两全其美?汤奶奶觉着也有道理。于是,肖姆妈的儿子阿狗,也就一起到了北京。
一般官宦人家,少爷公子生活起居,都是丫鬟侍候。肖姆妈坚决反对。这和汤奶奶所想,是一样的。因而,汤家宅子里,没有丫鬟使女。阿青在家,有肖姆妈无微不至的照顾,外出走动时,又有阿狗陪伴,倒也十分自在。
汤兴通过亲王府胡发,请徐世庸作了西席。汤奶奶从肖姆妈口中,得知这位老师,三十上下年纪,不但品貌端正,才学出众,而且性格老成。在京中能请到这样一位业师,可算交了好运道,定能学好诗书,作好文章。肖姆妈还悄悄告诉汤奶奶,这位老师,是个单身,和他叔叔住在一起,还未娶过亲呢。
汤奶奶听了,忙道:“真是作孽,看看有什么适当人家,为徐先生作作媒也好。”
从苏州买来小戏班,也是肖姆妈告诉汤奶奶的。还唆着汤奶奶亲自去后院观看。汤奶奶看了这十个女孩儿,都是十一、二,十三、四的年纪,个个长得水灵,无一不遭人痛爱。看到小戏班的师傅王宝仙,知道她年轻时得罪了地方官,被狗腿子下了药,把嗓子整哑了,更是惋惜不已。倒是对领班柔娘,汤奶奶觉着不凡,身材修长,面目姣好。暗忖她不象是戏班里的人。她的身份,不但比自己高,仿佛比老头子还要高。她年岁不大,戏班女孩儿们都叫她柔娘姐姐,连老头子和孙子阿青,也叫她柔娘姐姐……不知为什么,汤奶奶对她,暗地里总觉着有几分说不出的不自在。奇怪的是,肖姆妈这个耳报神,对柔娘却偏偏没打探出什么来。
有一天,肖姆妈跑来告诉汤奶奶,铺子里的二掌柜余福告诉她,外面都传说,汤老板发了财,如今玩戏子呢。
汤奶奶笑着没好气道:“这帮子烂舌头的,我们老头子,再也做不出那种不干不净的事儿来。要不是阿青喜欢看戏,老头子也不会买这小戏班的。”
但是,过了不久,肖姆妈走进汤奶奶房里,没头没脑先对汤奶奶劝解一番:什么男人家发了财,就要娶小老婆罗,京城里大官家,大老板,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罗,不这样哪象个大财主气派罗……等等。
汤奶奶看着她道:“肖姆妈,你今天倒是要说什么呀?”
肖姆妈往汤奶奶面前凑近了,低声道:
“我刚刚看见那个柔娘姐姐从我们老板屋里走出来,眼睛红红的,低着头到后院去了。”
“这有什么?”
汤奶奶嘴里这么说,心却紧了起来。
“本来我也觉着没有什么,可我一回身,听到老板屋里卷窗帘子的声音。”
“卷窗帘子?”
“奶奶,你说,柔娘这位领班,在老板屋里,老板把窗帘子放下做什么?”
汤奶奶的脸,和心一样,沉下来了:
“没有的事!”嘴里虽如此说,但却觉着柔娘在家里,是个不祥的星宿了。
偏巧,这时,汤兴走了进来。他象平常一样,往安乐椅上一坐。奇怪今儿老伴儿怎么没把烟袋送过来。他眯眼看看屋中两个人,觉出好象是有点什么事儿。他还没开口问,肖姆妈就借口怕阿青找她,一转身出去了。
突然,汤奶奶象炸雷一样开口了:
“柔娘是什么人?”
汤兴昕了,大惊失色,忙起身看看窗外、门外,进来低声道:
“奶奶,你怎么忽然问起她来?不是和你商量好,才买回这个戏班的吗?”
汤奶奶见老头子这等慌张模样,更是五雷轰顶,气不打一处来道:
“你把这么个祸害弄到家里来,还拉扯上我!”
汤兴更急了,低声央告道:“奶奶,小声点,小声点!有什么风言风语的话儿了?快告诉我!”
“你自己做的事,还有脸问我?看看你这慌张样儿,你要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用着这样吗?”
汤兴瞪大眼睛,直看着她。
“你这老头子!别忘了亏得年轻时候规规矩矩,才挣得上这份家业。如今,到了花甲之年,反而要偷鸡摸狗了,你要我这老脸往哪里藏?”说着,禁不住流下泪来。
汤兴一听,反倒放心了。他从未见老伴儿发过脾气,也从未在她身上闻到过醋味儿。忙安慰道:
“哎呀!奶奶,原来你以为我老不正经呀?真是黑天大觉枉,黑天大冤枉!皇天后土为证,你我夫妻,从来恩爱,什么时候我有过招猫惹狗的事儿?我本是个奴才,被主子放了,做了生意人。我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从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这你是知道的呀!这话真是从何说起?从何说起……”
汤奶奶听了老伴说的,也是实话,但仍不放心,问道:
“柔娘刚刚到你屋里作什么去了?”
汤兴知道肖姆妈又传话了,便道:“奶奶,你不要听别人瞎三话四的,柔娘找我,无非是为了小戏班的事。”
“那她哭什么?”
“柔娘最喜欢云柔姑娘,这姑娘体子不好,她总担着一份心。”
“她为什么那么喜欢云柔姑娘?又不是她亲生女儿。”
“要是她亲生女儿就好罗……”汤兴不由长叹一声。
汤奶奶盯着汤兴,不放心道:“老头子,这柔娘到底是做什么的?快告诉我!”
汤兴央求道:“我的好奶奶!你就相信我老头子好了。我老头子这一辈子从不做对不起祖宗的事儿,你还不相信吗?你跟了我一辈子,还不知道我吗?我真要有十个外家,你也不会知道的,可我是那种作孽的人吗?”
汤奶奶看老头子真急了,终于平息下来,慢吞吞道:“我想你也不会……”顺手将烟袋装上烟,递了过去。
汤兴双手接过烟袋,这才放下心来,默默地吸着烟。
不过,汤奶奶随即想出一个主意来。
过了两天,肖姆妈来告诉汤奶奶道:
“多好的姻缘,可惜晚了一步。”
“怎么?”
“徐先生上个月娶了女人了。”又凑近低声道,“听说娶的是他叔叔的小老婆……”说着,哧哧……地笑了起来。
汤奶奶听了,叹了口长气。加上汤兴为了买卖到南方去了,这桩事儿,也就放下了。
汤经卿自从在后院看到云柔姑娘,神思便有些儿恍惚。每天早上,不管听没听到唱声,都要走过游廊,到后花园去看一看,站一站,等一等,盼一盼。有一次,他忽然看见那暹逻猫儿窜了出来捕捉蝴蝶,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但是,等了半天,小猫儿又往后院跑去了,云柔姑娘却没见出来。他奇怪,怎么这些天,连柔娘姐姐也少见了,不禁满腹狐疑,那天早上看见的云柔姑娘,是真的?还是梦……?
平日,小戏班排练戏目,他常去观看,和王宝仙师傅一道,和这帮女孩儿们玩在一起,笑在一起。特别是玉柔和雪柔姑娘,最会打趣他,使他下不来台。这时,便全靠柔娘姐姐帮他解围了。因此,他对柔娘姐姐也异常喜欢,从心坎里尊重。但是,自从见到云柔姑娘以后,他却怕去小戏班了。他极想见到云柔,可又怕在小戏班里见到她,他怕那帮女孩儿们会看出他的心思来。
近日,汤经卿看了全本《还魂记》,不由被戏中的故事和词曲迷住,竟把自己和柳梦梅相比起来。暗想:云柔姑娘会不会是杜丽娘的化身呢?……因此,向爷爷提出来,要排演全本《还魂记》。
汤兴在去南方之前,为了使孙子顺心称意,顺口便答应下来了。
这一下,可难为了领班柔娘和师傅王宝仙。五十几出唱作并重的戏,岂不是会把孩子们唱垮了?这些女孩儿虽说勤学苦练,有点儿真功夫,可平日演唱的都是折子戏,哪能拿下这么个大部头呀?
王宝仙道:“老爷出远门了,我看,我去亲王府找我师弟王宝珊,和他商量商量,是不是咱们两家合起来排演全本《还魂记》,也叫咱孩子们上戏的时候亮亮相。”
柔娘忙道:“不可!老爷临走时,一再嘱咐,咱们是买卖人家,生意做得再大,也只能关在屋里,自家儿唱唱,千万不能出去招摇。”
王宝仙沉吟道:“倒也是呀!咱们的主子,是个生意人,本来就不该有班子。何况,和别家合演,我们不压人家,人家也说压他,派角上就扯不清,忙得我们团团转,到头来,再落个人人埋怨,那才冤呢。可是……”
柔娘沉思道:“《还魂记》虽有几十出,每一出,也不外乎生旦净末丑那么几类角儿。咱们只要把姑娘们扮演的角儿调配好,我看,还是能拿下来的。”
王宝仙一急,嗓子更哑了:“拿下什么来呀?你那宝贝云柔姑娘也不让她唱,人手就更调配不过来了。”
“哎呀,宝仙师傅,你怎么老盯着云柔姑娘呀?她唱不唱,也不是我能做主的。老爷把她从南方买来,就嘱咐说,这孩子身子骨儿弱,要好好调养调养,再让她上。如今,老爷又不在,怎么做得了主?”
“可不!云柔姑娘要扮演杜丽娘,连‘福家班’也得甘拜下风。咱们十柔班,只要她挑大梁,准能红满天!”
柔娘深深叹口气,什么话儿也没说。
王宝仙又道:“咱们班的玉柔姑娘,唱一出《惊梦》、《寻梦》折子戏,也还过得去。要让她唱全本《还魂记》,怕顶不下来呢。”
柔娘琢磨道:“我看这么着,要玉柔和雪柔两人扮演杜丽娘,一个扮演生前和还魂后,一个扮演死后。这样就不那么吃力了。”
“那春香谁来?《闺塾》那一出,除了雪柔,谁也演不好!”
“那就看你了,宝仙师傅,把你那看家本领都拿出来,我就不信再教不出一个春香来。”
王宝仙叹道:“我是没嗓子罗,说真个的,如今演春香的,哪一个我也看不入眼!”
“可惜我没耳福。不过,从你教这班女孩儿的戏上,还是可以看出你当年的丰采来!”
二人又接着商量、安排了一阵,总算勉强定下来了。
柔娘送走王宝仙,却见云柔从里屋走了出来。
柔娘不由一怔,心里埋怨自己,竟如此大意。忙轻声道:“姑娘怎么起来了?”
云柔微笑道:“我听见姐姐和师傅说的话了。姐姐,让我在《还魂记》里扮个角色吧!”
柔娘眼眶一红:“不!不能!我的好姑娘,再耐一阵子吧,听说老太太他们也要到京城来了。到那时候,说什么也要把姑娘送到老太太身边去。这日子,怎么是姑娘过的呢……”不禁流下泪来。
“好姐姐,不要难过。我在这儿,不是也过得很好吗?”
“老爷要知道小姐如今沦落在戏班里,还不知怎么肠断心碎呢。我,我太对不住老爷了……”索性哭了起来。
“好姐姐,这怎么是你的过错呢?大家不都是为了救我吗?姐姐怎么糊涂了?姐姐再想想,我这小戏子,要是总不演戏,明摆着和小戏班的姐妹不一样,不也会引起人的猜疑吗?按说,我独自住在里屋,都不妥当,我应该和姐妹们住一块儿去。”
云柔一席话,使柔娘清醒过来,忙擦干眼泪道:“姑娘说的是。这一点,汤兴大爷也早想到了。不过,姑娘身子骨儿,也真不如那些女孩儿们结实,单独养息养息,也还是应该的,不会遭人猜疑。”
“如今要演全本《牡丹亭》,明摆着人手不够,就让我演演吧。姐姐也许不知道,小时候跟着母亲看戏,还看过父亲客串陈最良呢。”
柔娘经不住云柔的央求,又想着,云柔独处,着实寂寞。终于答应和师傅商量了再说。不过,又告诉她,汤兴大爷要在家,是决不答应的。
女孩儿们知道要排演全本《还魂记》,都乐得了不得,象小鸟儿出巢一样,叽叽喳喳欢笑着议论不停。
十柔班里,不论身材、扮相、嗓子,都数着玉柔和雪柔,她俩既能演正旦,又能反串小生。雪柔更是派什么,演什么,从不摔盘子,生性爽快,待人象一盆火。她兴冲冲跑来告诉玉柔道:
“姐姐,告诉你一个喜讯儿。”
“什么喜讯儿?”
“云柔姐姐这回出场,和我们一起排演《还魂记》啦。”
“哦——?”
“她扮杜丽娘,你扮柳梦梅,我还是演我的春香。这台戏呀,拿到哪儿也错不了!保准让我们东家那小书呆子,看得更呆了!哈哈哈哈……”雪柔喜鹊样地叫着,又跑到别处报信儿去了。
玉柔听了雪柔这番话,呆呆地杵在那里,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儿。
尽管姑娘们和王宝仙师傅,都是一个主张,要云柔扮演杜丽娘。但领班柔娘,却另有一番打算。原因是:怕云柔身子骨儿弱,万一顶不下来,到时候替换不及,岂不误事?因而还是决定玉柔和云柔一起扮演杜丽娘。由雪柔既演柳梦梅,又演《闺塾》那一出的春香。排练时,只要云柔在旁看着就得了。
全本《还魂记》要尽快演出,小戏班便日夜忙了起来。
这一天,汤经卿送走老师徐世庸,回到房里,顺手在书案上,又翻开了《牡丹亭》。
肖姆妈走进来道:“阿青,歇歇吧!戏班在排‘闹学’,好看哩。”
“谁扮春香呀?”
“还不是雪柔姑娘。玉柔姑娘扮小姐,她俩老搭档了。”
“这一回,不是听说云柔姑娘也要出场吗?”
“那是班里供养的公主,她是牌位,下海演戏,怕要等下辈子了,也不知老板把她买来做什么。”
汤经卿知道云柔不出场,便拿着《牡丹亭》第七出《闺塾》,和肖姆妈打了一个招呼,放心放意到后院看排戏去了。
还未走进后院,便听到雪柔响亮、调皮的唱词传了出来:
“《昔氏贤文》,把人禁杀,恁时节则好教鹦哥唤茶……”
汤经卿夹着戏本,轻轻踱进后厅堂。别人都未发觉,只有柔娘悄悄立起,给他让出一个座位来。他正往这边走,一眼看到柔娘那边坐着的正是云柔姑娘。霎时间,把自己都忘了,不知道是立着好,还是走过去坐着好。姑娘们正在专心致意排戏,不容他多想,只得走到柔娘这边坐下,连气都不敢出。场上排的什么,全都看不见了,只想能再看云柔姑娘一眼才好。但中间坐着柔娘姐姐,转过脸去看,未免太露相了……
偏偏这时,柔娘起身,走到王宝仙那里谈什么去了。汤经卿转脸,便看到云柔穿一身月白衣裤,抱着猫儿看排戏。他不觉轻轻说了一声:“云柔姑娘,你也来看排戏?”
云柔转脸对着他,微笑地答应了一声:
“嗯!”
汤经卿看着她微笑的脸庞,把四周什么都忘了……
忽然,大厅里响起了王宝仙棍子敲地的“笃、笃”声和嘶哑的喊声:
“玉柔,你今儿怎么啦?‘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都记不住了?重来,重来!”
原来,汤经卿进来,玉柔一眼就看到了。要在平时,他来看排戏、演戏,玉柔只会演得更卖劲儿,汤经卿也自会称赞。可是,今天有云柔在座,玉柔便感到不自在起来。常言道,艺高压人。云柔虽说从未上场,但是,在小姐妹中,谁的眼睛都会看出来这个人灯儿,自会压倒众生的。何况汤经卿今天一改常态,都被玉柔看在眼里。云柔坐在那里,虽然纹丝儿不动,也不轻易言笑,却更加使玉柔着恼起来。她看到汤经卿痴迷迷向云柔打招呼,便把戏词儿都忘了……。待到师傅的小棍儿在地上敲,大声大气喊起来,玉柔才醒悟过来。但应从什么地方重来,却怎么也记不起了。
王宝仙挥着小棍儿,发脾气道:“今儿是怎么啦?真个掉了魂还不了啦?……”
玉柔立在那儿,就是想不起该从哪儿重来。她咬着嘴唇儿,恨不得哭一场才痛快。
雪柔调皮道:“都是阿青少爷来看排戏,还带着戏本儿呢。本来记得滚瓜烂熟的戏词儿,被阿青少爷拿着戏本对照,也会忘了的。”
云柔和其他女孩儿们都笑了起来。汤经卿更是瞠目不知所答了。
王宝仙这时才回头看见汤经卿坐在那里,便斥雪柔道;
“混说什么?阿青少爷坐在那儿,什么话也没说,你怎么就知道他对唱本了?排戏不专心,还瞎说八道!”
雪柔吐舌头道:“本来嘛,阿青少爷没来的时候,我们都排得挺好的,他一来,玉柔姐姐就忘词儿了。”
慌得汤经卿忙起立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是顾便进来瞧瞧,没想到,妨碍了姐姐们排戏。我就走,就走。”
偏偏这时,小猫儿窜到他的脚下,围着他的靴子打圈儿。汤经卿深怕踩着小猫儿的尾巴,一时不知如何迈步才好,又引得女孩儿们匿笑起来。
云柔边笑边喊道:“玳瑁儿,玳瑁儿,快过来,快过来呀!”
汤经卿听到云柔喊猫儿的声音,恁般悦耳,又看到她伸出纤纤玉手将猫儿抱将起来,两眼顺着猫儿过去,不觉又看呆了。
雪柔笑着悄声道:“玉柔姐姐,快看,快看,阿青少爷又看呆了……”
汤经卿自念非走不可了,便对柔娘和王宝仙打了个招呼,溜了出来。
大妞手上拿着一段六棱木,翻过来调过去地看,越看越觉着合适:
这段六棱本交给妈妈,配在鸳鸯剑上,岂不比那些珍珠玛瑙强十倍?王府什么宝贝没有?可这六棱木却是个稀罕物儿。
她正看得起劲儿,偏巧二妞进门来。她来不及把木头掖藏起来,便索性托在手上,好象是在打量木头上的纹路,故意显得漫不经心的样儿。其实,她什么也没看。只是往上托着,想用它来遮住自己的脸,但却什么也遮不住。
二妞只当没看见,也不和她说话,却从大柜子里面也找出一截木头来。
他们家木头,各色各样,贵贱不等。但二妞拿出来的这一截,分明是个普普通通不起眼儿的。
大妞想,妹妹一定又要捉弄谁家的公子哥儿,自己寻开心了。她溜了一眼二妞手上的木头,分明是截老呱眼木,不由纳闷儿起来:这小丫头片子,玩什么鬼板眼……?莫非猜着我的心思,故意找出截烂木头来气我,要把这老呱木来作鸳鸯剑把?……这可不行!这丫头什么事儿都做得出,她要真安下心了,八匹马也拉不回的!幸亏自己今儿回来了,要不,她真把这老呱木做到了鸳鸯剑上,就砸了!
大妞是姐姐,处处都得让着妹妹几分,虽说担着心,但脸上还是不能露相。只是轻声问道:
“你拿这老呱眼木,楞充什么宝贝?又去捉弄哪一个?”
二妞乜斜了姐姐一眼道:“捉弄哪一个?我谁也不想捉弄。只有那不识货的,才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木头呢。”
大妞冷笑道:“看那样儿,算不上什么好木头。”
二妞故意不经意道:“这叫夜光木。”
大妞听了,不由大吃一惊:“哟,还是夜光木啊!你这丫头,大白天,我又看不出它能发光。我说是老呱木,也没低气它呀。”
二妞冷笑道:“不是高低的事儿,是看识货不识货。既然是叫‘夜光木’嘤,白天看,是看不出名堂来的;只有在夜里,它才会耀花你的眼睛呢。”
大妞也冷笑道:“一小截木头,才耀花不了我的眼睛呢。”
二妞接道:“有耀花你眼睛的玩意儿,用玻璃手镜一照,你就看不见自己,光看见一个人了。”
大妞心里猛一跳,生气道:“这丫头,顺嘴说些什么?”
二妞笑道:“说到你心坎儿上去了吧?不要说耀花眼了,心也会耀花了……”说罢,就要跑。
大妞恼羞成怒,跑过来要拧二妞的嘴。
这时,桑妈妈进来了,姐妹俩只好住了口。大妞的眼光,落在那段六棱木上,二妞的眼光,落在那截夜光木上。
桑妈妈正用细纱布淋沤子(注),她把沤子过淋到一个小琥珀钵子里,再用玉杵研磨。她研磨得手腕发酸了,进来要女儿替她接着研磨。
二妞看了大妞一眼,便接过妈妈手中钵子来研,
大妞脸红了,也过来抢钵子要研。
桑妈妈看着这两个女儿争着、抢着要做沤子,觉着未免好笑。正想发话,听得有人敲门,便走到外屋去问道:
“是那位呀?”接着便开门,并不等来人回话。
她家惯来陌生人,既有富的,也有穷的。既有伞盖如云,来时人马喧哗,去时顶马跟随的;也有便衣简从,独来独往的;既有王孙公子,又有剑客游侠……这些人,桑妈妈都看惯了。来什么样人,也不觉意外。桑妈妈见多识广,从不以衣帽取人,更不从势派来断富贵贫贱。
但是,今天这位客人,却使她有几分眼岔。
这位客人进得屋来,既不看她,也不向内室张望,对着她请了个大安,一句话不说,就在桌旁坐下了。
这位客人,穿着半旧青布袍,腰上扎了一条白带子,戴着一顶关东白帽头,一双高鼻梁牛皮靴子。看这打扮,便知是从远道来的,不是关外,就是西北。
桑妈妈琢磨客人来意,决不是打剑做生意的。但是,又是干什么来的呢?从来也没听说起有这样一位亲戚朋友呀……她心中有数,知道对这人不能小看,便毕恭毕敬地斟茶敬烟。看那人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儿,便断定此人是有要事而来。
桑妈妈忙到里屋,对两个女儿使了眼色,大妞二妞顿时明白,都在里屋听候动静。
来人见桑妈妈款待殷勤,脸上便露出笑容,呷了一口茶,接过烟袋,叭嗒了一口烟,便把帽头摘下,扣在炕上,从袖筒里掏出一条汗巾来。只见那汗巾上打了一个结子,大也不算大,小也不算小。
桑妈妈见了,仿佛听见自己胸前“咯噔”响了一声,心下全明白了,慌忙下拜道:
“原来是大恩人到了。”
来人微笑着让起。
桑妈妈含泪道:“敢问先夫在世时,蒙您周济过他多少两银子?”
来人敞亮地笑了。大声道:“按说,我就不应该来!当年,我们弟兄是在一个旗下卖命,一个铁碗里喝过马尿的……”
桑妈妈忙道:“莫非您就是二爷、台甫德瑞登的不成?恕我唐突了。”
来人连忙作礼道:“正是瑞登小弟。不想大嫂还记得小弟贱名,也可谓平生有幸了。请受小弟一拜!”
桑妈妈急忙请他起来道:“自家人何必多礼。先夫临终时,不断念叨你,我怎能不记得?”
大妞和二妞在里屋互相对看了一眼,埋怨妈妈今日怎么这么慌神儿,既然又没见过德瑞登,那能就先开口告诉他名儿?要是他顺着杅儿往上爬呢……
来人见到桑妈妈如此高看他,便把原来扣在炕上的帽子,翻过来了。
桑妈妈明白这意思:倒扣着,就是要住下来;翻转来,就是不住下来。来人兴许看到桑妈妈很懂江湖义气,家中全是妇女,住下,会给主人带来诸多不便,就改了主意。
这时,来人把自己一个象牙腰牌解下来,上面用手遮着,只露出“德瑞登”三字,给桑妈妈看。桑妈妈连连点头,她明白,客人所以把上面盖着,就是不愿再提当年官衔,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自愧已然是落魄了。
桑妈妈一边招呼,一边叙说道:
“自从你兄弟被抓走,我一个妇道,带着两个妞妞,没有活路,只好拿下脸来,按照祖传手艺,为人打刀作剑。日子也还过得去。就是一想起你兄弟,我们娘儿仨就落泪。哪想到,前年冬天夜里,你兄弟突然逃了回来,腰上的枪伤,烂得比碗口还大,憋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们娘儿仨:‘要记得把兄弟德瑞登!这些年在外,贪了官司,眼看就要大劈了,多亏德二爷花了大把银子,把我赎出来,要不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说到这儿,眼就闭了……,你兄弟总算把老骨头给我们娘儿仨送回来了……”说着,流下泪来。
德瑞登安慰道:“嫂子也不要难过了。大哥为人耿直忠厚,在外这些年,我们弟兄都愿周济他。多余的话,也不需说了。不怕嫂子笑话,小弟今天,是马高蹬短,走投无路,才到嫂子这儿来的。”
桑妈妈道:“我知道。我们一家妇道,也不好问明情由,德二爷怎么说,就怎么办。你大哥临终遗言,要我们感恩图报。今天,千载不遇,二爷大驾光临,就是看得起我们娘儿仨。二爷先坐着,我为二爷作两样小菜,一碗老酒,为二爷洗尘。”
“这杯酒,这顿饭,我心领了。我还有事儿,不能久留。还是按老规矩,请嫂子把这烟荷包装满,我马上要赶路。”德瑞登说着,便把烟荷包递过去,把汗巾拿在手中,把结子顺手一抖,便开了,他笑着塞到袖筒里,把帽头捏在手里,转了一个圈儿,便戴在头上了。
桑妈妈见了,便绕到后面,打开柜子,开了内锁,由内柜里取出锭子,往荷包里装满,捧出来道:
“请二爷过目,为了二爷携带方便,就拿点黄的,作盘缠吧。”
德瑞登两眼看着桑妈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桑妈妈将锭子放在桌上道:“敢问二爷,莫非二爷还有什么要老嫂子牵马坠蹬的事儿不成?”
德瑞登叹了一口气道:“嫂子既是这样,小弟也就不隐瞒了。我原是跑口外生意的。官里把我当作窦二敦,正在抓我。我是路过三岔口,那儿的道,是窦二爷的马蹄儿踩平了的,那儿容得下我这个没有拉起帮的人啊?可是,官兵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要抓我这个德瑞登,顶窦二敦的名儿去请赏。迫不得已,我只有找老嫂子讨点盘缠,寻条活路去了。”
桑妈妈也叹道:“这事儿,我见过的多了,拿人顶替,庆功请赏;洗乡屠城,换取花翎。……如今,外面的谣言可多了,说什么念一和尚未死,马朝柱就有三个。真是一气化三清,谁也摸不着头脑。……”看到德瑞登似有急事,便转口道,“但愿这点黄白,二爷用得上。今后,二爷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不管什么事儿,只要说一声,就行了。”
德瑞登忙道:“嫂子,话就说到这儿,再说,小弟的脸就更没地方搁了。嫂子大恩大德,你兄弟是忘不了的。”
桑妈妈道:“按理,我也没法留二爷。但是,兄弟一场,你大哥留下的两个闺女,也应该叫她们出来拜见拜见,给二叔磕个头,才显得不是外人。”
德瑞登拦住道:“两位侄女,早有所闻。都是替大哥大嫂争气的好闺女。我这回,不见也罢。有朝一日,你兄弟有个升发之时,再见也不迟。如果今天一定要见面,岂不羞煞我了吗?”
桑妈妈道:“这就疏远了。不过,我也明白二爷的处境。就依二爷的话来做才是。”
这时,躲在望屋门帘后面偷看的姐妹俩,把德瑞登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过去,她们只是听过从祖辈传下的这个规矩,但是,亲眼得见,还是头一回呢。
她们只见德瑞登取了锭子别在腰里,对妈妈行了大礼,便匆匆走了。
大妞心里盘算,这位德二爷象是镖客,必是拔了镖旗,吃不了这碗饭,到这儿来借笔本钱的。二妞心想,既然官里要拿他,他能跑得脱,还真有两下子呢。
桑妈妈一边关门,一边想,世上的事儿,就是有个因果报应,没想到无处找的恩人,送上门来了……
客人走后,母女三人,谁也不谈这回子事儿,就象家中压根儿没有来过人一般。桑妈妈手腕子也不酸了,又去研沤子。一会停下来,想一想;一会儿,又研磨个不停。
大妞惦着鸳鸯剑的把儿。原来觉着六棱木好,可如今却想,要是配上夜光木,岂不更好?但二妞这丫头拿出夜光木,决不会往鸳鸯剑上配的……”
院里传来有人担水往缸里倒水的声音。二妞听了,一闪就出去了。大妞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对妈妈道:
“妈,您老人家也该说说二妞了。她不喜欢那些王孙公子,就不喜欢好了,也犯不着得罪他们呀。这回,要不是小平郡王来打鸳鸯剑,交了这一大笔定金,恩人来了,拿什么去报答呀?”
桑妈妈叹口气道:“你妹子那脾气儿,和你爹一个样儿,一条道跑到黑。如今,你们姐儿俩也都大了,也该找个正经人家,妈就放心了。”
大妞不依道:“妈!看您说到哪儿去了?”接着又道,“妈,我找了一截六棱木,二妞那儿有截夜光木,您说,这鸳鸯剑的把儿,安哪种木头好?”
“两种木头都不够好。”
“都不够好?那还有什么好木头呀?”
“不用你操心,妈妈早配好了。”
大妞脸不由红到脖梗儿:“谁操心了?我不过随便问问。”
停了一下,大妞又问道:“妈,您配的什么木呀?”
“暖木。”
“暖木?”
“冬天拿着不扎手,夏天拿着不出汗,做剑把的最上品。还是你爹从你太祖那儿接过来的。小平郡王既然愿出那么大的价钱打制这一对鸳鸯剑,咱们怎能对不住人家呢……”
大妞听了,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桑妈妈道:“妞呀,你也该回宫里去了吧?”
“嗳!我这就走。”
大妞高高兴兴,对着镜子顾盼了一下,便媛娘婷婷飘出门去了。
桑妈妈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发呆起来……
注:沤子,即妇女擦脸用的水粉。淋沤子,即用细纱布过滤,滤得越细越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