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王捷三在京城,本可住进前海宅子,吃住都是上乘,出入是大舅老爷派头,比在南京还抖得开呢。可他,却有自己的打算:一要显派自己的手腕儿高明;二要饱捞一把,三要尽情享受一番。他对吃喝嫖赌四个字的次序,是倒过来的。在南京,上有老母,下有妻儿,自己又在织造署供职,平时连玩牌,都得躲着藏着。如今,独自个儿在京城,可要好好自在自在。因此,特意疏通通汇钱庄司账,住进了前门外陕西巷一家小院。
院主人何老七,原是个大饭庄的厨师。因为攒了钱,年岁大了,不愿再在灶门上烟熏火烤中打发日子,便置办了这所小院。院内花木扶疏,宽绰利落。
当年,京城里,每到秋闱,有的人家,都愿把房子腾挪出来,租给临时入京的士人。何老七老伴在家时,家中人少,房多。能住进几个进京赶考的后生,没准儿还能为女儿物色个好人家呢。没想到,女儿谁也没看中,倒看上了雇来帮工打杂的小厮贺小三儿。为此,老伴儿一气身亡。倒是何老七实在,琼磨着自己这份家业,也得有个接替的,莫如将贺小三儿入赘。心想,“贺”字,字音稍稍变一下,和“何”字也就差不离儿了。幸好贺小三儿乖巧,入赘后,连忙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何小三儿,赶着向何老七叫“爹”,比亲儿子还亲。哄得何老七不但安心、自在,还把自己烧菜的绝活儿,传给了他,名曰:“何家菜”。自己带着女儿女婿住在北面五问,索性把东西两厢收拾出来,作为高所。故意多要价钱,倒不是为了多赚钱,而是为了抬高身分。尽管不公开挂牌,但窗户口吹喇叭,早已名声在外。外地客人,没有头面人物打招呼,轻易是住不进来的。
如今,这院内,除了亲王府的小舅子胡发,福兴祥的掌柜王有生,山西当铺少老板浑淡,是长住户外,近日又住进了一位艾公子。
艾公子是澜平县县太爷的大少爷。他老子艾庆云,因为和盐枭勾结在一起,专向口外贩卖官盐,又对私搭盐灶熬煮硝盐的贫民百姓施加勒索,左右两手,同时捞钱。在县太爷的眼里,盐就是银子,颜色又都是白的。所以他自号“盐海银雪斋主”。每次落款写出这个斋名时,就怡然自得地想:有盐才有味,我身为父母官,和雪一样清白,盐雪相映,一清二白,名实相符,乐在其中。
可是,也有人煞风景,为池作了一副对联道;
用盐煮梅,百姓心酸;
以雪埋银,千家眼亮。
不过,这对联传到县太爷耳朵里,只当没听见。他一心想要儿子高中成名,便用成堆的银子,要跟班张能,带着书童小唤,侍侯艾公子进京。不惜重金拜请名师,学会吟咏。艾庆云明知如今时文是唯一进身之阶,但是,要上干朝廷,名动公卿,还得诗词酬酢才行。就此,艾公子到京买乖。
跟班张能,是经常跑京津这条道的,京里情况,甚为熟悉。他为了使艾公子住得宽绰,又想显露自己的能耐,更主要的,是和自己相好的挨得近,便疏通胡发,住进了何家院。并求胡发为艾公子重金聘请名师,攻读诗文。
艾公子,年纪轻,有些儿口吃。在澜平县,外号叫作“吃吃奶”。到京城以后,因为他生得脸庞浑圆,颜色白净,所以又有了个新雅号,叫作“艾窝窝”。
胡发自从得了榷运局的差事,便从亲王府搬到了何家院。三教九流,广为交接,茶楼酒肆,常为座上客;王府宅院丑闻秘史,装了一肚皮。如今,张能为艾公子求师,他立即想到了刘仲温和徐世庸。前者可以为艾公子测字算命、预卜前程,后者可以教他真才实学、吟诗作赋。自己从中拉线,也可得到不少好处。
他亲自领着艾公子拜见了刘仲温,呈上重礼,求刘仲温收艾公子为弟子。又在徐世庸面前说了许多好话,请他每隔双日,花上一个时辰,来到何家院,为艾公子讲解诗词,出题作文。
艾公子从小拿起笔来就打瞌睡,可是,六岁生日那天,就会和母亲、姨儿们打牌了。尤其是搓麻雀,经常会打出“对对和”、“青一色”、“大三元”来,使得艾庆云夫妇为之惊喜不已。亲戚朋友更是赞为天下奇才,将来连中三元,真乃易于反掌。这也是艾庆云执意要送子进京的主要因由。
王捷三刚住进来时,院里人出来进去,也没引起什么注意。可事隔不到两天,胡发、恽淡相继前来拜访,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加上艾公子这位有银子不会花的主儿,小院儿就分外热闹起来。长住户中,只有福兴祥掌柜王有生入不到他们这一伙里,每天天不亮就到布庄了,回来时,少说也在子时以后。因而,这位王掌柜是个什么模样儿,众人都有些说不清楚。
这天一早,王捷三从梦中惊醒,原来梦见一伙人抬着一具棺材,向他走来,他左躲右闪,都躲它不开,差点儿撞在他身上。他被吓醒了,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但随即一想,棺材、棺材,又是“官”、又是“财”,这不正中下怀吗?没错儿,这是好兆头!他一骨碌爬起来,口不漱、脸不洗,走出胡同,唤了一辆马车,便向一家发市的赌场赶来。没想进门后,除了两个看门的闲坐聊天儿外,各个房间都悄无人声。
他往一贯赌通宵的内间走去,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子,披着衣服喊他道:
“三爷,您这是要回去,还是刚来呀?”
“刚来。怎么着?今儿又有什么喜事儿?”
“昨儿玩了一夜,刚刚散伙。您这会儿跑来找谁呀?有手气,晚上来吧!”
王捷三掏出怀表一看道:“哟,都巳时了。我还得迎我妹夫去呢。看我这个记性!晚上见!”说罢,又急忙愆了出来,见那马车还没走,就又跳上马车,叫往前海宅子赶去。
…………
王捷三在曹頫面前打了包票,又从前海宅子匆匆赶回。他急于要找胡发和艾公子,带他去找阴阳先生刘仲温,没想到,胡发不在,艾公子屋里又有位客人。同时想到,光靠艾公子,是什么事儿也办不成的。正准备出去,找个小地方碰碰手气,刚好恽淡跑了回来。知道王捷三想出去打牌,忙叫道:
“啊呀,这何家院内现成一局,何劳老兄出去再找?”
“这院里哪儿够搭子呀?”
恽淡道:“你,我,艾窝窝,还有胡发,不正好一桌吗?”
“胡发不在,还不知多会儿回来呢。”
艾公子从窗子里伸出头来道:“恽、恽淡兄,胡、胡先生不、不在,找、找隔壁戴、戴、戴公馆呀!”
恽淡被提醒,对王捷三道:“三爷,你等着吧,我马上就来!”说着,一溜烟出去了。
屋内,徐世庸正在给艾公子讲唐诗,没想到这位公子却把脑袋伸到窗外搭腔去了,不由有些生气。便站起来,给他留下几首诗文,顾不上梳梳胡子,便告辞了。
艾公子丝毫没有觉察,高兴得急忙送徐世庸走后,对王捷三道:
“徐、徐老师,真、真开窍!他,他知、知道我、我们要打、打牌,提、提早散、散课!嘻嘻……”
王捷三也笑了起来。
张能知道公子又要打牌,连忙和小唤在屋里张罗起来。一会儿,只听见艾公子在外面欢叫着:
“来罗!来、来罗……”
恽淡拉着戴昭仪,在胡同口见到徐世庸走出去,便碰碰戴昭仪,指着徐世庸背影道:
“看见了吧?他就是徐之先、徐老儿的侄儿。如今徐老儿已经把玉凤让给他侄儿了!哧——,叔侄共妻,亦天下一大奇文也。嘿嘿……!”
等戴昭仪听明白,举眼四看,忙问:“哪儿?哪儿?”时,徐世庸早已走不见了。
他们一路笑着进了何家院。
恽淡在院子里,对王捷三和戴昭仪作了介绍后,便和艾公子一起进到屋里。张能和小唤连忙沏茶、摆碟子。
戴昭仪笑呵呵,对着张能道:“不要忙活了,都不是外人,入局吧,入局吧!”
艾公子乐得忙向桌边让:“戴、戴老伯说、说得……对!恭、恭敬……不、不如从、从命!”
众人在一阵喧笑声中,走近桌旁,掷骰定东,按点数分东南西北入座。
张能和小唤立即在牌桌斜对角,各放好一把茶几,摆上烟茶果碟,分好筹码,退立一旁侍候。
王捷三作庄。没想到,头一把就和了,连庄。一面洗牌,一面想起作的梦,禁不住精神抖擞。第二把居然又和了,又连庄。戴昭仪和恽淡都笑着祝贺,唯独艾公子有些慌神,額上沁出了汗珠。
原来,艾公子打牌,总是以常胜将军自居。一开始就加押。第一把的加押,被王捷三搂了,第二把就加了一倍,又让王捷三搂了。心中便不自在起来。
恽淡看在眼里,见张能走到茶几前添水,便叫道:“张能,你看看我这副牌。”
张能便绕过艾公子,走到恽谈和艾公子的桌角旁看牌。说来也怪,恽淡每打一张牌出来,都波下宗艾公子吃了,一连吃了三张。……
艾公子这会儿脸也红了,汗出得更多了,连出气儿进气儿都粗了。把屁股挪到椅子前边,两肘撑在桌上,眼瞪瞪看着桌上打出的牌。
忽然,“拍”的一声,从恽淡手指上打出一张“东风”。王捷三忙喊:
“碰!”
没想到,音尚未落,艾公子却欢叫普:
“和了、和了!”忙将自己的牌倒了下来。原来他正用“东风”单吊。
王捷三不由气冲脑门儿。心想,恽淡明明有意喂这小兔崽子。刚想扒下恽淡的牌看,恽淡却顺手将自己的牌推到桌心洗了。
王捷三正想发作,但转念一想,恽淡如此撮合这小子,必有原因,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况这种小场合,输赢大不了数十两银子。这会子,不过是试试咋夜的梦灵不灵罢了,好手气还在今儿晚间呢。如此一想,心气倒也顺了。便伸手拍拍艾公子肩膀,大声道:
“好手气!好手气!这东风单吊,真是绝了!”
恽淡故意开玩笑提醒道:“三爷,您可轻点儿,别把艾窝窝拍扁了!”说罢,嘿嘿笑将起来。
艾公子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吃吃地道:
“小、小意思,是、是跟老……师们……学的。老、老师……一时大、大意了,学生才、才和了!嘻嘻……”
只有戴昭仪,什么都没看出来,附和在里面,有说有笑,自得其乐。
张能看到公子发了利市,连忙上茶奉承道:“公子今儿一开张,就什么也挡不住了。上回在庄和县衙门,打了三个通宵,公子都赢得不耐烦了。这回到京城,就是来会高手的。”
恽淡洗着牌,微笑道:“你们公子,是有真功夫。开头输两把,看看风头。这把才露真招儿。别的不吊,单单吊一张‘东风’。三爷手上还有一对,这绝张儿,还真吊着了。你们主仆二人可真有能耐!”
张能忙道:“全靠恽爷栽培!全靠恽爷栽培!”
戴昭仪腆着个大肚子,连洗牌也感到十分吃力。忙道:“喝酒的不认醉,下棋的不谈输,打牌的只要和。我是天生三不管,逢场作戏,图个热闹罢了。我平生就喜欢交漂亮朋友。难得诸位看得起我,别的不够格,补个三缺一,还是能够胜任的。”
王捷三慢悠悠洗牌道:“佛站一脸金,人贴一颗心。虽说是在牌桌上,大家都是玩票,图个兴致。不在输赢,这才能合得来呢……”
恽淡听他话中有话,停住手忙道:“三爷是什等祥人?钱串是往下提搂着的,拿玩票当饭吃。三爷是铁帽子王府福晋亲兄弟的大舅老爷。俗话说,娘亲舅大,王大舅在织造曹府,说话算话,从来都是响哨哨的。”
戴昭仪和艾公子听了,都肃然起敬。每个字儿也都象锤儿打在铜钟上一般,o当作响。
恽淡接着又对戴昭仪和艾公子道:“我看两位不但手面宽,前程也大。秋后,艾公子高中,过不久,宏文兄捐了班,到那时,我恽某人为二位牵马坠蹬也荣幸。”
戴昭仪忙道:“清风兄言重了,言重了!我戴昭仪还指望清风兄寻门路,开窗户呢。”
艾公子也连忙道:“我、我新来,乍……乍到。京、京城这……大、大地方,我算、算老几?幸、幸而诸……位前辈不、不见外,我才……能和诸、诸公不、不分彼此……”
王捷三不耐道:“来吧,来吧,打牌吧!彼此不要客气了。刘仲温老法师那儿,还要请艾公子给引见引见呢。”
艾公子忙道:“好说,好……说!”
戴昭仪道:“择个吉日,鄙人下贴子,请三舅老爷赏光,到舍间便酌。三舅老爷一定要赏脸!艾公子和清风兄作陪。客气话儿,我也不说了,快打牌吧!嘿嘿……”
四人又打起牌来。
曹霑住在福彭院内,除早晚和福彭去上房向福晋,王爷请安外,吃饭都不和姑姑在一起了,也不那样容易见到了。整个王府,也不象以前那样热闹了。
有一天,福彭一早又被召进宫了,曹霑单独去向姑姑、姑父请安,出来遇到福寿,急忙迎上前去叫了一声:
“二表哥!”
谁知福寿对他翻了翻眼睛,就象陌生人一样,半天才说出一句:“你来了。”便掀开门帘进上房去了。
曹霑看着他没有什么变化的背影,被门帘遮住,心中着实不是滋味儿。
回到屋里,双燕觉出来他不高兴,便问道:“怎么了?”
曹霑道:“双燕姐姐,我怎么觉着这儿不象以前那样了。除了大表哥,怎么都变了?”
双燕叹口气道:“这也难怪,福晋病了一年多,过去的公公、丫环,也都换了,大家都不熟识,可不就没有以前那个热乎劲儿了。”
“……”曹霑顺手拿起一本书,坐在桌前一语不发。双燕见他要看书,连忙为他沏了一杯碧螺春,便悄悄进里屋去了。直到福彭从宫中回来,整个屋子轰响着福彭大嗓门时,曹霑才又高兴起来。
………
曹霑到北京,被过去同窗们知道了,今天有这个请,明天有那个约,加上福彭在大婚前要撒野一番,带着曹霑到处去耍。
韵华小五爷,为了向福彭讨好,抢着为曹霑接风。早在后海的太白楼定了酒席,约了一些闲散公子,纨袴子弟,准备闹酒行令,送钩射覆……大大热闹一番。
福彭换了便服,骑了一匹枣红马,把平常自己骑的那匹银淀骠,让给曹霑骑。带着来喜和耕云,在后海下了马,和菖霑一路说笑着,向太白楼走来。
这太白楼饭庄,西邻“胪莼斋”,东边便是“帽儿蒋”,接着便是“金家靴”。这金家靴门前的招幌,挂了个特大的靴子,大靴子下面还挂了一大串儿奇形怪样的小鞋儿。那个“帽儿蒋”旁边,又是“车把式”、“轿儿李”……
曹霑看了,饶有趣味,脚下便放慢了。
齐慎修在酒楼上看见福彭和曹霑,回头对众人道:“来了,来了!说好午时,他表兄弟二人这会儿才来,首先罚酒三杯!”
韵华听见他们来了,忙抢下楼去,将福彭、曹霑迎了上来。众人一阵哄闹。
曹霑看到大家比以前都长高了,尤其是白俊生,长得人如其名,急忙上前拉住,挨着他坐下,谈将起来。从谈话中,才知铁英哲随父亲放外任,离开京城了;白俊生自己正在准备秋试。
二人正谈得高兴,只听一个沙嗓子叫道:
“曹霑兄,今儿大伙儿是专为你接风洗尘,你怎么抛开大伙儿,就爱上白俊生了?来、来、来,先罚你一杯!”阚德端着一杯酒,边走过来边道,“这头一个接风,让小玉爷抢去了,下一次由在下在‘会仙居’为曹霑兄洗尘,除今日在座的都请奉陪外,在下还要请一两位助兴的……嘻嘻……嘻嘻!”
福彭哈哈大笑道:“阚德兄为曹霑接凤,何消到 ‘会仙居’?到‘高老庄’才正合式呢!”
众人一听,再看到阚德不但未长高,反而更往横里去了,不由都大笑起来。
阚德红脸道:“这么说来,福彭兄为令表弟接风,却要请到粤秀酒家罗!”
福彭兴致极高,大声道:“对极!南国生红豆,红豆寄相思。我请曹霑,要在红豆树下设宴,即使再被杖责,也心甘情愿!”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只是韵华反而红了脸,暗恨褐德不知趣。
阚德也被奚落得答不出话来,只有“嘻嘻”傻笑的份儿。
这时,小五爷的跟班进宝,匆匆跑了进来,在韵华耳边低低说了两句。韵华眼睛一亮,对众人道:
“诸位,请看谁来了?……”
话音未落,进宝快步走至门口,将帘子掀起,只见郑双卿和王宝珊两人相偕,款款走上楼来。
曹霑欢叫:“郑双卿!”第一个迎了上去,拉住他的手不放。
郑双卿也意外高兴道:“爷什么时候来的?”说罢,用眼瞟了一下小五爷,请了安,又道:
“怪不得小五爷非要我们来一趟呢,原来是爷来了。”
王宝珊也捏着嗓子道:“都是小五爷,要早告诉吾们呐,吾们说什么也可以早来一会儿。”说着,也斜瞅了韵华一眼。
韵华得意道:“要早告诉你俩,那有这会儿的乐趣呀?”
曹霑连忙拉他二人入座,阚德也挪动身躯让座。见郑双卿和王宝珊一边一个挨着曹霑坐下,便又叫起来道:
“珊珊,快到这边来坐,别有了新欢,就忘了旧好了!”
曹霑不由皱起眉来。
王宝珊道:“看德爷说的,不是为霑爷接风呢吗?”一眼看到那边的福彭,忙起身请安道:“没想到小五爷也来了。只顾和霑爷说话儿,都没瞅见您。”
郑双卿也忙站起来向福彭请安道:“没想王爷今儿穿了便服,差点儿没认出来。”
齐慎修微笑道:“可见你们是只认衣装不认人的。”
刚好跑堂的托着盘子来上菜,韵华忙举杯道:“来来来,闲话少说,让咱们为曹霑兄洗尘干杯!”
白俊生道:“今日欢会,不可无诗。”
齐慎修道:“你还没吃,就泛酸了。这个时候,不乐个痛快,让人去学李长吉,抽把着脸子喝苦酒,有啥意思?作不好,又贻笑大方,岂不煞风景?还不如来分曹射覆,隔座送钩呢。”
福彭道:“你这个主意更馊。还不如叫酒家抱个醋坛子来,咱们玩投壶,岂不更古更雅?”
大家听了,都不由大笑起来。
曹霑道:“我看,咱们来玩一些人人都会,又不伤大雅的吧,太古雅了不好办,谁也摸不清那些规矩。”
韵华忙道:“有理、有理,就请曹霑兄出个题儿,我们来破吧?”
曹霑道:“我也没什么好主意,还是请小五爷出点子好。”
众人也道:“对,对!不是主客,便是主人,反正由你俩出题儿。”
韵华道:“诸位既要我们俩出题儿,又要雅俗共赏,人人可作,莫如来个‘击鼓催花’如何?”
大家听了,都道:“好!这个谁都能插上手来。”
阚德沙嗓子问道:“可是,谁作令官?”
福彭道:“这好办,要扶倩来!谁不知道这姑娘?她是从不陪酒的,专作令官。曹霑,把扶倩姑娘请来,也让你见识见识。你往这边坐坐,空出个位子给她。”
曹霑听了,连忙叫好。
韵华立即要进宝传下话,请扶倩带家什来行令。
不一会儿,饭庄老板陪着扶倩来了。老板跟在扶倩后面,还有两位打下手的姑娘随着。
那扶倩,并不抬眼瞧人,只是对席面行了个万福。对谁也不正眼瞧一下,但却把谁也都看到眼里了。
老板对她交代后,向大家讨好请安,连忙象个大虾似的弯着腰儿退出去了。
扶倩道:“诸位爷赏脸,命我前来当令官儿。可有一句话说在前头。常言道:酒令大过军令。我的鼓音停在那位爷那儿,那位爷就得喊一句叫卖声出来,然后念一句古诗,底、面儿要留合。对不上的,甘心受罚。我在这儿,先告个罪儿!”
大家齐声说好。
扶倩便绕着圈儿,在每位杯中注满酒,从跟她来的姑娘手中,取过鼓和花,向大家告了罪,这才到曹霑旁边入座。那两位姑娘便立在扶倩身后,听她发号施令行事。
扶倩顺手将花儿交给曹霑,便嗵、嗵两声,打起鼓点来。
曹霑急忙随着鼓点,将花传了下去。
扶倩打鼓,特别花哨,一会儿如雨撒秋荷,一会儿如露滴芭蕉,花已传过两遍,还不见停下。
阚德只顾看着扶倩,下巴都耷拉下来了。没提防,花传到他手里,鼓声便停了。阚德接着花,慌了神,连忙收拢下巴,干咳了两声,结结巴巴喊道:
“烧饼、果子、繖子、脆麻花儿……!”
扶倩等他说出一句古诗来。只见他脑门儿直出汗,半响,才听他说道:
“梦觉高唐云雨散。”
扶请用手背捂着嘴笑道:“这‘散’字不是那‘撒子’,罚滔!”
曹霑笑道:“真荒唐,分明是赴德麟的鼓儿词,岂可滥竽充数?应该加倍罚。”
福彭拿起杯子便要灌他。
扶倩这才又含笑击鼓。鼓点转急,嘎然而止。花儿正传到曹霑手上。
曹霑对叫卖声是外行。但他想到北京叫卖声特多,随便喊一个,有何难处?可是,事到临头,反而有些发懵了。猛然看见手中红花,便象得救了一般,吆喝道:
“卖绒花啦!红绒花儿……”
扶倩侧脸看着他笑道:“卖绒花儿的,都用‘惊闺’(注一)来唤人,没有沿街叫卖的。这不算数。”
曹霑马上改口喊道:
“丰台来的,卖柳毛狗儿,毛毛狗儿(注二)……”
扶倩更笑道:“拿棉条儿吹个响儿倒还可听,用它来蒙混令官可不行。”
曹霑忙又改口,喊道:
“有旧衣裳的,我买……!”
大家听了不觉一愣。没想到他会叫出这么个叫花子的叫卖声来。但转而一想,这前海、后海一带,差不多每天都听惯了的,倒也不足为奇。只听曹霑接着又念出一句唐诗道:
“寒夜处处剪刀催。”
扶倩暗暗佩服曹霑,但表面却一本正经道:“爷改了三次叫卖声可不行,得门前自饮一杯。”
白俊生道:“这叫卖声特俗,可诗又特雅,搭配巧妙,出人意表,不罚也罢。”
扶倩哪里听得进去这话,便用自家的那杯酒,来灌曹霑。曹霑只得饮了。
扶倩又耍出新鼓点来。大家似心怀小鹿一般,对这位令官,未免惧怕三分起来。唯独福彭神色自若,毫无惧意,眼睛只管跟着红花溜过来。没想到从曹霑、郑双卿,传到自己手中时,鼓声便不响了。
福彭对叫卖声倒不陌生,立即喊出:
“硬面饽饽……”
他那大粗嗓子,引得众人不由哄笑起来。
福彭得意间,可全然没有想到古诗词里面,和硬面饽饽能挂上钩的可不算多。一时接不下去,便愣住了。
曹霑忙向右边郑双卿耳边低语一句,郑双卿立即转脸低声提示福彭。福彭忙大声道:
“鞭石仙人从此过。”
扶倩故意装着没看见,不慌不忙问道:“出自那位大诗人手笔?”
曹霑来不及传话,轻声道:
“萨都拉!”
福彭便顺口学道:
“古押闾?”
众人哄堂大笑,福彭想了一下,定是萨都拉,便硬着头皮道:
“元代大诗人萨都拉的手笔。”
扶倩也忍不住笑道:“这饽饽也够硬的了。要打,至少也得请尉迟公来打才行。不过,他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要是打在子孙饽饽上面,一鞭子下去,和尉迟公打了照面,岂不白糊糊一片了吗?”
曹霑道:“这黑白对照得好!”
白俊生道:“当年秦始皇就是把石头赶下海的。魏王还写过《碣石篇》呢。”
阚德道:“没想到,元代又出来个鞭石仙人,为何大诗家喜欢和石头打交道呢?石头,石头,顾名思义,是一点儿灵气也没有的呀!”
曹浩微笑道:“常言道,石不能言己可人,怎能说石头没有灵气呢?”
齐慎修道:“石要能言,岂不更可人吗?”
曹霑听了,便不再言语了。
扶倩鼓声猛然间又响了起来。众人连忙坐好,将花往下传。传到王宝珊面前时,只见他伸出兰花手,刚刚接过,鼓声便轻轻停了下来。
王宝珊吃了一惊,随即莞尔一笑,颤声喊了起来:
“凉粉儿……清心败火……”
喊完便念了一句唐诗道:
“吹面不寒杨柳风。”
福彭叫道:“吹面不寒杨柳风,这和凉粉有什么瓜葛?”
王宝珊不慌不忙,细声道:“脸蛋儿是粉的喝。”
韵华帮腔道:“有理,有理!不是六郎面似花,倒是花似六郎面。”
福彭道:“不行!风什么人都吹,吹到张顺脸上还说得过去,吹到李逵脸上又如何?……”
王宝珊瞟了福彭一眼道:“那我再念一句:‘才有梅花便不同。’”
齐慎修叫道:“梅花多是白的、红的,还有绿的,只有桃花、荷花才有粉的。这句也不行。令官儿,还是先罚他酒,再让他说。”
王宝珊忙抢说一句道:
“人面不知何处去。”
韵华道:“这‘人面’倒含个‘粉’字,可‘凉’字似乎落空了。”
王宝珊立起来分辩道:“哪儿落空哪?那人不在,今年来的人儿,心可不都凉了……?”说罢,一扭身子坐下了。
曹霑叹道:“巧思,巧思!”
阚德要不是隔着人,简直要过去搂着王宝珊了。他象馋猫似的哼道:“哎哟,我的珊珊,这回可让你过了关罗。你这象牙筷子挑凉粉儿哆哩哆嗦的声音,比吃了凉粉儿还让人舒坦观……”
福彭大声道:“这会儿没灌你,你自己倒先醉了。”
韵华对阚德道:“你这副音容,就够瞧老半天的了。令官儿,罚他的滔!”
扶倩绷着脸道:“这就要看诸位爷台的面子了。”
王宝珊急忙揽过来道:“言重了,言重了!听令不如从令:我喝,我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扶倩微微一笑,又慢慢敲起鼓来。
花儿随着鼓点儿,已经传了一圈,正当众人奇怪为何还未停时,鼓声忽然住了,花儿正在韵华手里。
韵华急忙往下家齐慎修怀里揣。
齐慎修笑看扶倩,却一声不响。
扶倩道:“再揣,就要罚双份了。”
韵华忙将手缩回道:“我喊,我喊!”低头想了一下,喊道:
“豆汁多给……!”
郑双卿忙用手扇着道:“酸还没说完呢,倒真的来了!”
众人笑将起来,韵华装作没听见,拿腔拿调念道;
“百般红紫斗芳菲。”
扶倩嗔道:“小五爷,您也未免欺人太甚了。打马虎眼是过不去的,这里没有卷帘格,请先自罚一杯,再讲。”
韵华只得红脸自饮一杯,接着又说出一句:
“豆蔻枝头花正肥。”
扶倩儿乎笑出声来道:“诌小调滥竽充数也不行,何况还牛头不对马嘴呢?得念出正经八百大诗家的诗,才能交代过去!”
曹霑对韵华挤眼道:“现成的,小五爷,你排行第几呀?”
韵华听了,便知是提醒自己往五言诗上想,随即道;
“春来发几枝。”
扶倩笑道:“这是用眼睛挤出来的。请两位爷对饮一杯,我也奉陪一杯,如何?”
大家都佩服这令官真厉害,起哄道:“我们大家都奉陪一杯,为令官打个照杯!”
扶倩忙陪笑道:“恕我只知‘罚依金谷酒数’(注三),不知礼数。请众位爷海涵,我情愿自罚一杯!”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大家又都一哄而起,纷纷干杯。扶倩眼急手快,斟酒时,将曹霑的满杯,用袖子一拂,杯倒酒洒。阚德看见,叫起来道:
“快满上,快满上!方才那杯是敬酒,如今这杯是罚酒。快满上,曹霑兄不喝是不行的!”
扶倩只得又为曹霑将酒满上。她眼尖,看到曹霑袖筒里有一块白绢子,便知道必是家中丫环事先放进去,防备席间灌酒用的,不禁暗暗点头。
她正想着,忽听阚德沙嗓子叫道:“酒令虽说大过军令,王法可是不讲徇情的。”
扶倩微微一笑道:“无的放矢,还不赶快自饮一杯!”
阚德分辩道:“众人都亲眼看见的,你护着曹霑,怕他喝醉。难道只怕他喝醉,偏不怕我们喝醉?”
扶倩撇嘴道:“您德爷已经喝醉了。不看您德爷醉话连篇,我这令官还是要罚呢!”
阚德看到在座的只是笑,没一个帮他说话的,只得泄气道:“好,好!我再饮一杯!”
扶倩看他饮完,便又打起鼓来。
曹霑道:“请示令官,咱们换个令吧?行不行?”
扶倩微笑道:“这由不得爷作主,乱了令,先罚一杯再说。”
阚德高兴得大叫:“好!好!令官真是执法如山!”
众人又都哄闹起来……
注一:“惊闺”,与货郎鼓同类的物件。
注二:柳毛狗儿,即柳树的嫩枝儿,买回插瓶。
注三:“罚依金谷酒数”,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