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之先回到家来,酒早醒了。看见玉凤提个包袱,立在大镜旁,兀自流泪不止,不知如何是好。徐智惊诧的神色,一直在眼前,怎么也抹不掉。他慢慢向玉凤走去,想要她先坐下来,不要哭,谁知刚走近她,便从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干瘪瘦小的身躯,顶着一个黑绒瓜皮帽的小脑袋,三缕稀疏山羊胡,满是皱纹的额头下,一双昏花的老眼……再看看身旁那只玉凤凰,临来时换了一套水红衣裙,更显得水汪汪、嫩秧秧……
徐之先不禁想到:别造孽了,修修来世吧……便长叹一声,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冷气,使他更加清醒了,不觉背起双手,来回踱起步来。
他看到东厢房灯还亮着,知道侄儿徐世庸还未睡,忽然想起侄儿三十多岁了,至今还未娶亲。接着又想起自己长年在外,家中老母全靠哥哥赡养。数年前,侄儿来京投奔自己,在去西北前,虽然给他找了差事,得以做口,但在其他方面,就很少过问了。……一种自责的心情,油然而生。
这时,忽见人影在东厢房门内一闪,门开,徐智从里面走了出来。
徐智突然看见徐之先在院中,吓了一跳,忙问道:
“老爷还没睡觉?”
徐之先想起刚才徐智的神色,脸孔便烧了起来。幸好是黑夜,便道:“没有。阿庸少爷还没有睡?”
徐智嗫嚅道:“没有。老爷有事情?”
徐之先摆摆手道:“你去睡吧。”
“是!”徐智迟疑了一下,便向前边下房走去了。
徐之先略停一下,便踱入侄几房中。见侄儿在灯下看书,屋内倒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只是清苦一些。他轻轻喊了一声:
“阿庸!”
徐世庸抬头见是叔叔,忙起立道:“叔叔大喜!”
徐之先道:“徐智对你说了?”
“是!叔叔身边,也早该有个人侍候了。”
徐之先听了,长叹一声,便在桌旁靠倚上坐了下来。
徐世庸诧异道:“叔叔,怎么了?”
徐之先道:“这桩事情,实属荒唐!”便把恽淡半路拉他到戴昭仪家吃饭、听曲子,送玉串、生误会,硬把玉凤送回家来的事儿,说给徐世庸听了。并道:
“人家十几岁的姑娘,别说她不愿意,她就是愿意,我这把年纪,也不能作孽呀……”
徐世庸夙知叔叔为人,听了也为难起来。但想到七八十岁的老人,娶十七八岁的女子,这在京城,富贵人家是司空见惯的事儿,便道:
“叔叔,不知这位姑娘人品如何?如果是位安分守己的善良之辈,能侍候叔叔,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何况叔叔年岁也还不大呢。”
徐之先道:“这姑娘名叫玉凤,唱得一口好弹词,看来倒好象是个好人家出来的,不象刁钻之辈……”说到这里沉思了一下,吩咐道,“阿庸,你去把徐智叫来。”
徐世庸踌躇了一下,看了看叔叔,便去把徐智叫来了。
徐之先命徐智立即将西厢房收拾出来,并要徐智去上房将玉凤姑娘带到西厢房安息。沉思了一下,对徐世庸道:
“阿庸,先让这姑娘在这里住下,你叔叔夙来凭良心办事。什么‘人言可畏’,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说罢,便回自己上房去了。
徐之先回到自己房中,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不觉有些恍惚。一抬头,又看到镜中的自己,苦笑了一下,便脱衣上床了。
金大嫂被叫到织造府,从王夫人那里,只知道小爷北上了,屋里用不着许多丫鬟,重重给了几两银子、衣物等,一句话也没敢问,就把金凤领回来了。后来,还着实托人打听了一下:汉府小爷年龄还小,金凤手脚从来干净,不但没听到犯过什么过错,还是太夫人、夫人宠信的。只是有一次小爷找不着了,受了责备,但也不能怪她。
晚上,金大嫂和丈夫低声琢磨,百思不解,只觉着妹子出落得更俊俏了,要遇到好主儿,又可以赚一笔大钱了。
街坊四邻从金大嫂那里,知道金大哥妹子被织造府退回来了,免不了议论纷纷,变着方儿到金家来串门子,更有那三姑六婆找上门来说媒拉纤。金大嫂瞅着行情不错,便水涨船高起来。一般人家想买个使唤丫头、年岁大了无儿想纳妾、戏班子买小旦、脂粉班里买姑娘……等等,原本只想能卖二十两银子就不错了,但随即又妄想五十两银子成交;到后来,长到一百两也嫌不足了。金家一度门庭若市,又变得稀疏起来……
金凤是个聪明好强的人,被嫂子领回后,起初委屈得痛不欲生。但想到自己没做见不得人的事,真要寻了短见,还洗不清呢。又想到占姐儿对自己的情份,没准从北方回来了,还会要人来把自己找回去的。占姐儿是老太太的命根子,只要占姐儿要,老太太就会派人来找的。因此,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住在后面一间小屋里,除了帮助嫂子做些家务活儿,就是埋头刺绣。
这些刺绣,都是在汉府未做得的,有鞋面儿,有兜肚儿,有各色各样的小荷包儿、香袋儿……都是金凤用自己的月例钱,找福海大爷给买的。走的时候,姹紫查看了一下,都让金凤带回来了。还有一本《靖节先生集》,因为夹着花样儿和各色丝绒丝线,也让金凤带回来了。书头上没字儿的地方,有占姐儿画的小人儿、小鸟儿、小花草儿……金凤在汉府侍候占姐儿那会儿,从没想过要把占姐儿画的花鸟作样子。可如今,金凤却细心细意把占姐儿画的花鸟描下来,做到绣片儿上了。这本占姐儿从小读过的书,也被金凤翻来覆去,看得更加厚了起来。
几个月的光景,哥哥嫂嫂的为人,街坊四邻的来往,金凤虽不闻问,多少也有些儿觉察。最使她不乐意的,就是来了些女人家,嫂子总要她提壶去冲茶,吃住在哥哥家,又有什么法子呢?
这天晚上,金大嫂到金凤住的小屋里坐下了,郑重其事地告诉金凤:哥哥生计困难,已经通过行帮好友,高利借债买了一条船。以后就以船为家,来往于运河、长江一带讨生活。给人运运货,载载客,总比背纤撑篙,腰板站得直些。日后将债还清,好歹还有一份儿水上家业。就是给妹子找人家,也好说上话儿。
金凤听了嫂子这番话,知道这里住不成,要随哥哥嫂嫂上船了,随即道:
“妹妹从汉府回来,虽说也带了几两银子,但坐吃山空,也非长策。如今哥哥既然已经买了船,自是好事。妹妹也想尽点心意,是否请嫂嫂把妹妹的绣活,拿到外边问问,若能卖上一文两文,也可以减轻哥哥一点担子。嫂嫂看,这可使得?”
金大嫂道:“这都好说。妹子吃那么一星星,你哥哥省一口,就够你吃一日了。搬上船,咱们姐妹就更相依为命了。这船上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上上下下,都得打点不说,这船是一生根儿地顺风漂,没个正经主子。不管岸上的什么人,都要矮一辈儿。你哥哥这口饭,也是横吃竖咽,辫子绞在揽绳上,只求个风平浪静,就知足了。”
金凤倒有自己的想法:随着哥哥嫂嫂搬到船上,只要占姐儿回南后找她,定能在运河、长江一带找到哥哥这条船的。因此,倒也心安。但是,自从那日在运河中错过官船,确信是占姐儿回南后,便整日坐卧不宁了;怎么占姐儿还没派人来找她呢?……
金大嫂看出金凤有心思,探出原因后,便安慰她说:只要汉府小爷真想要她,自会派人来找的,光着急也没用处。
过了一阵子。一天傍晚,船又回到下关码头,刚靠岸,便听到岸上一个汉子问金大哥的名字。金大哥急忙迎上岸去,金大嫂也赶到船头走了上去。一会儿,只见金大嫂喜孜孜回到船上,伸头到舱里大声对金凤道;
“妹子大喜!”
“什么事儿?”
“老太太派人找你来了!”
“真的?”
金大嫂一把将金凤从舱里拉出,指着岸上的汉子道:“你看看,那位大爷是汉府的不是?”
“大管家!”金凤见是傅贵,惊喜地叫着跑上岸,便要请安。
傅贵一把拉住道:“金凤姑娘,把你好找!”
金凤一边流泪,一边笑着道:“是占姐儿回来了吗?是老太太叫我回去吗?我没想错,我知道占姐儿回来,会派人找我的……”
傅贵道:“你去了就知道了。这一回,可够你受用的了。”说罢,对旁边一摆手,一乘青呢小轿抬了过来。
傅贵道:“金凤姑娘上轿吧。”
金凤答应着,转身便往船上跑。
金大嫂也急忙跟在后面跑上船道:“妹子要干什么?”见金凤在收拾东西,便道:“还要拿什么?到了那儿什么没有呀?”
金凤收拾好自己那一包刺绣,笑道:“别的我都不带,这包绣片可得带着。还有这本书。占姐儿要看见我拿他画的花鸟作花样儿,准会乐得闭不拢嘴的。”她包好小包袱,弯腰对镜拢了拢头发,提着小包袱就上岸了。向哥哥嫂嫂告别时,也不免有些惜别之情。她欢欢喜喜坐进小轿。当轿子抬起来的时候,还听到傅贵对哥嫂说:
“总算功德圆满,今后就看她的造化了!”
金凤坐在轿子里,一闪一闪的,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占姐儿,见到双燕,又可以和双燕一起侍候占姐儿了,乐得直想流泪……
也不知走了多会儿,天已经黑下来了。她掀起一角轿帘往外看看,原来是在巷子里走,怪不得显得黑呢。总是轿夫抄近路,走小道……她忽然觉着坐的这乘小轿不象汉府的,汉府从没这样简陋的轿子。随即她又想到,这轿子是在外面雇的,谁知道多会儿能找到自己呢?……因此,她又心安了。
忽然,她觉着轿子拐了一个大弯,进门了。她掀起帘子,便见果然进到一个四方院子里,轿子随即放下,轿门被打开,只听得一个妇人细声细气道:
“请吧,姑娘!”
金凤只得下了轿。
妇人道:“随我来!”
金凤压住惊慌,站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妇人道:“这是戴公馆。从今以后,你就是戴家的人了。我们老爷是有眼力的,花了大把银子把你买来的。今后,有你的好日子过。”
金凤大吃一惊道:“我是织造府的丫鬟,侍候太夫人和小爷的。刚才织造府的大管家,派轿子来接我回去,你们怎么竟敢半路拦截我?”
“哈哈!这丫头嘴倒不笨。梅仙,把她哥哥卖她的字据拿给她看。你这丫头不要不知好歹,就因为你是织造府的丫头,才花了我那么多银子。要不是织造府大管家肯出面,你会乖乖地上轿吗?为买你这么个丫头片子,费了多少心血呀……!”
金凤转身看见灯光下一个肥头大耳的老爷,浑身锦缎闪光锃亮,剔着牙,站在正房门口,对她咧嘴笑着说话,立即想起在汉府时,下人们偷着议论傅贵这一家子的话儿,顿时全身发凉,脸色煞白。
……
金凤在戴家两年多,在老爷“器重”下,改名为玉凤。在梅仙管教下,和时而买进,时而送出的女孩儿一起,学会了吹拉弹唱。随着老爷到过老爷的家乡安徽休宁,到过苏州、杭州。如今,又来到了京城。其实,到哪儿都一样,除了乘车坐轿、乘船住店,到了地方,就是在一两间房里行动。梅仙这个妇人,说话细声细气,打起人来,掐起人来,却力大如牛,不露声色,青了、紫了,表面是看不出的。
今天,金凤全然没想到自己也被送出了,送给了这样一位糟老头儿。她除了哭泣、自叹命苦外,能有什么法子?……
门开了,她不由哆嗦了一下。谁知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南方口音道:
“姑娘,请随我来。”
金凤转身看见一位老家人,提了一盏灯在门前等她,并无恶意。她停了一下,便跟着老家人走了出来。
金凤在徐智安排下,满腹狐疑住进了西厢房。
京城里面,近年来生意趁做越大。殷实商家都把银子兑到北京,或者把货由京中转贩他乡。因之,商号店铺林立,帮派行当,也都纷纷扰扰。
这几年,机行很是发达。农村几乎家家纺线,户户穿梭。这时,便有布贩子,到各村各户去收货,由出名的大庄家,盖上字号花印,办理批发,再卖到缺布少匹的外省外县。
目前,京师最走红的布庄,要数着“福兴祥”。这是由汤兴主持的。别的铺子,都是经营丝绸缎料之余,才设布柜。唯独汤兴,偏偏不重丝绸缎料,专卖各色布匹。开机、屯货、转口、外销,样样得手。他行情吃得准,生意做得活,所以生意越做越大。它的诀窍,就是成色牢靠,沾利就走,不粘不滞,周转如流。
汤兴做布匹生意,除收进棉花,开厂加工外,还在春夏之季,收进机户的布匹,到秋后农家有钱对卖出。因为他资金雄厚,收进时,是布匹淡季;卖出时,是布匹旺季,价钱就可以从中操纵了。
汤兴生意越来越发展。除了金字牌匾外,还立了商标为记。凡是收进的机户布匹,打上一个蝙蝠的印记,就是他家的货了。福兴祥字号铁栅门前,竖着一根大红抱柱,柱顶是个纯锡的寿桃顶儿,下面是一只金色蝙蝠。
这天,福兴祥二掌柜佘福,来见汤兴。汤兴在小跨院里接见了他。
余福是来报知一件稀奇事儿。他进来对着福禄财神两侧挂着的对联,怔了一下。只见对联写的是:
仁粟义浆宝马自来
招尤惹怨孔方可致
小伙计过来请安装烟、斟茶已毕,将门帘放好,退出门外侍候去了。
余福低声告诉汤兴道:“京师的大杆儿头,要人转告我说,咱们掌柜王有生,前几年流落京师,曾拜在他的名下,才许他住在土地庙里,干起做买卖的营生。如今蒙老爷照顾,提拔为福兴祥掌柜,都是土地爷赐福保佑,也是杆儿的照应……”
汤兴一边听,一边想:这消息来得确实突兀,杆儿头的话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要提王有生为大掌柜的时候来……他再看到余福落着眉眼,低声说话的样儿,马上想起余福原名余盛,就为了表示他忠于福兴祥,才将“盛”改为“福”的。如今提他为二掌柜,也不为小了,可他还瞅着大掌柜这把交椅呢。想到这儿,便截住余福的话道:
“怎么着?杆儿头要借着王掌柜敲我一笔?这群下三烂,敲竹杠也不睁眼睛!他不知道我福兴祥的布匹,不消打开,成匹平摆,就能把个北京城遮盖起来,莫非还想讹我不成?”
余福听了,倒抽一口冷气道:“老爷,您知道,我余福是您的人。这福兴祥布庄,是您赏脸,看得起我,不只许我身股,还许我钱股。也就是说,我余福身家性命,全在福兴祥,余福、余福,福兴祥余下一点福,就够我受用一辈子了。我把杆儿头的话禀报老爷,也就是要提防着点儿。如不防患于未然,就是一段隐忧。有道是:‘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呀!”
汤兴微笑道:“二掌柜说的也是。不过,王有生当初卖筇毛口哨这些玩意儿,是我亲自看中他,一手拉扯起来的。他这个安徽人,做布匹生意,很有两下子。这二年,让他操持一些买卖,飞快兴旺起来,也是有目共睹的。做买卖,就得看得准,下得狠。王掌柜在这方面,可真有能耐!可惜他兄弟王再生不肯待在京城,也是个精明后生子。我只好把他安排去南京了。”
余福不禁轻叹一声。汤兴看在眼里,转换话题道:“杆儿头的意思是……?”
余福琢磨着,在汤兴心目中,是拽不下来王有生了,因面也转口道:
“杆儿头也不敢敲诈咱们福兴祥。他只是想在咱们字号上,贴个黄纸挂钱儿为记,从此,叫化不来打搅,就是流氓地痞,也还得捏着三分呢。那杆儿头,就是图这个脸面,要的,就是能打个通关。借老爷的字号爷台,来保住他的脸,要了这个大脸,也就够了。”
汤兴明知余福把原意转了,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下来。但心里仍透着几分不快道:
“本是一个穷光蛋,凭着合伙同心,上下协力,加上货真价实,打开了销场,招牌能够一天比一天亮起来。谁知早有狼嘴伸迸栅栏门里来了。”
佘福强笑道:“这也叫作肥猪拱门吧。不过,老爷看事儿,也不要看僵了。这种照顾,老实说,花钱还买不到呢。咱们柜上要不买他们的账,做生意也不够放心。老爷是做布匹生意的,可记得染缸铺里有一句行话:‘红的吃不住黑的。’您的生意是心血钱,是红的。他们的心,可是黑透顶的。这不明摆着吗?咱们就得将就些儿了。和这些人打交道,可也不能做绝了。”
汤兴听了这个比喻,心里也不免开了窍,转口道:“亏你提醒我。我满以为对布行吃透了呢。原来,街面上这一套,我还是个雏儿。亏得你提醒!”
余福就势起身道:“这事儿就交给我去办吧,一不要您出面,二不要您出钱,王掌柜那儿也不用提了,如何?”
汤兴点了点头,也站起来道:“人就是要活到老,学到老。‘经济南阳一卧龙’,你余福足以当之无愧了。”
余福拱手道:“岂敢,岂敢!”便急忙出去了。
汤兴平素深居简出,和李煦家那几个发迹的大管家,大不相同,平时也不大走功。自从李家有了出事的风声,就更不走动了。对孙家、曹家的事儿,也从不打听。只是满脑门子都是算盘子几。拨上拨下,都是为了把生意做好。
汤兴有三个儿子,分掌苏州、杭州、南京三个大绸缎庄。唯独他自己,在京城经营大布庄。经常来往于南北之间,行情利市,自有他的一套可靠人马。
汤兴偏爱长孙阿青。这阿青平时和长子一家住在苏州。汤兴又是孝子。对父亲临终遗言:“要对李沸老东家报恩!”随时都记在心上。
这二年,汤兴一反常态,忽然把老伴和阿青带到北京长住,居然沉迷于声色起来。虽说这年头儿有个风气,蛮童歌女,彩戏娇娃,公畜私养,风靡一时。但对汤兴这个人来讲,却不免引起人们纷纷议论。尽管他拴戏领班,奢侈靡费,花的那银子,就象水淌一般,可他的生意,反而越来越发,财源越来越茂。因为信誉昭著,有的人家,甚至不要利息,也硬要把金银财产,挂在他的账上,任他挪用,反觉放心。人们看他招财进宝,生意兴隆,都开玩笑说他名儿取得好:正是热火煎油,扬汤助沸的时候。
京城近来流行一句俗话:“昨天望门,今天看眼。”意思是说,过去,京城推崇门第,看人要通过门第来看。可是,如今不同了,要通过钱眼来看人。钱越聚得多,人越显得重。因此,京师又有了一句俗话,说是“有钱的王八大三辈”,就是这个意思。过去,只有当官的,还要够得上品级的,才能称“老爷”。如今,就叫得滥了。只要有钱,也可以叫“老爷”。不过,不那么明目张胆,得捏着几分儿。所以,在大街上,只见打千作揖的人,都是“爷、爷、爷”挂在嘴上。
虽说这样,汤兴也想改变门庭。他一心想使阿青取得入闱的资格,好把这“奴才”二字,象蝉蜕似地脱掉。重金请了能人相士,给阿青取了个学名,叫“经卿”,意味着阿青长大,必是满腹经纶,将汤兴祖上几代人唱的“瞧、喳、是、喏”改成“诗、词、歌、赋”,那才是真正光宗耀祖呢。
经卿倒也没有辜负祖父对他的期望,不但外表生得眉清目秀,聪颖过人,但凡教给他的诗书,过目成诵,出口成章。别说大商家子弟比不过,就是王孙贵族、官宦之家的少爷公子,也难于超出他。苏州的李玥,金陵的曹霑,虽然早就名声在外,但汤兴是想也不敢去想的。尽管尽全力望孙成龙,但要超出东家小姐、公子的想法,是大逆不道的。不过,经卿对这两位神童才女,却早有耳闻,免不了动心,想到神会不如亲会呢。
经卿从小爱看戏,汤兴也变着方儿满足孙儿的喜好。
苏州演戏,只有在大庙和官邸中,才有戏台。一般馆阁宅第,还是在氍毹毡上搬演。节日酬神奉献,或者豪宴助兴,需要优伶侑酒,大都借虎丘山塘演出。在船上,一边饮宴,一边观剧。那船名叫“卷梢”。来看戏的,得另外花钱,雇上“沙飞”、“牛舌”(注)等船,载着看客,来到大船旁观剧。还有一种瓜皮艇子,来回渡客,名叫“荡河船”。摇船的多半是经年在水上的船娘,也有髻发覆额的少女。要是遇到坏天气,风雨骤至,或者,戏唱得不称人意,岸上看白戏的,就乱起哄、闹场,甚至把瓦块砖头,往优伶身上乱掷。这时,船身簸荡,酒幌摇落,生怕“卷梢”翻覆,出了事故把人溺死,便只好停戏罢演。加之,看戏的,胃口不一,有喜欢文的,有喜欢武的,有喜欢胡调打闹的……众口难调。所以,优伶献场,也都是应景戏。要点戏,就得出赏银。这时,领班的,便用大红纸写出:某某大人、某某老爷恩赏某某献演什么剧目。只有这样,秩序才会好一些儿……。
汤兴带着经卿去看戏时,戏班的好角儿要演雅戏,怕人拆台,便事先请汤家出钱点戏,以便压场。汤兴为了使孙子喜欢,便出大钱,点好戏、点名角儿献演。因此,经卿自幼随着汤兴听了许多名曲,看了许多好戏,熟悉一些名优。
近些年来,南方的戏班,纷纷流到北京来。北京的戏园子,也就多起来了。最有名的,还要数着前门外几家。本来,有人邀李鼎担个名份,要在城南办一个能演宫廷戏的大舞台,也仿圆明园的戏台一样,舞台可以转动,台下可以喷水、吐火,台上可以降雨、出云、闪电、雷鸣,仙女可以在空中飞舞……
李鼎向来乐于此行。原来已经答应王府太监合开大舞台。自从家遭巨变,虽然他身无官职,得以脱了干系。但是,如果不加收敛,惹起流言,有人再向皇帝老子耳朵底下吹口冷风,那就有好瞧的了。因此,在和脂砚商量下,亲自送父亲去三海关,躲过这一阵子再说。
京城的风气,凡是男女名伶,都得拜“干老儿”。巴结上王公巨宦,便是有造化。这风气,由于京官外放,带到外地,也象鸡瘟一般,立刻传遍四方,难以收拾。
皇上察觉,颇为震怒。降谕严禁王大臣和封疆大吏,家养戏班。结果,有些年老艺人,或过去每过班的,就自拴戏箱,养了一些俊俏孩儿,有的一色男孩儿,有的一些女孩儿,也有男女同科的,自作班主、自立门户,使孩儿们从小坐科学戏。遇到喜庆婚丧,专出堂会,争奇斗艳,不一而足。
皇上严旨,未曾说到商人头上。因而一些殷商巨贾,见机行事,把些班儿、角儿,搜掠过来。一可逢迎权贵,二可自嘘多资,三可提高身价,遮盖些儿铜臭气味儿;四可借机拉拢一些落拓文人,或编戏文,或作小曲、小令,附庸风雅,风俗为之一变。致使原来看不起商人的知名角儿,也都退了一大步,倒转来投向豪商巨富,落个实惠。
汤经卿随着祖父居住北京,北京大班名角都在戏园子里演唱,他看戏的机会自然不少。但是,不论北京戏院子里一些名角唱得多么好,他还是想念虎丘山塘“卷梢”上的那些小戏子,不免有些郁郁不乐。汤兴得知,不惜重金,竟然将苏州戏班接到北京家中豢养起来。遇有貌美女孩儿,还买到家中,请名师作科,这样,汤经卿才觉称心了。
一天,汤经卿去书房,见老师尚未到,便踱了出来。忽然听到一声清唱,不由站住,凝神细听,原来是后花园那班苏州小戏子在吊嗓子。再听下去,觉着这副嗓子似乎没有听到过。便寻着声音往后花园走去。边走边听,越听越觉甜美圆润。走进花园门,便知声音从假山后传出。汤经卿轻轻绕到假山旁,见一女孩儿,穿着蜜色镶黑边的洒花绸衣裤,立在树下,一手扶树,一手放在胸前,试唱着练嗓子,长发松挽着,垂在背后。
汤经卿对着背影,打量了一下:这姑娘是谁呢?苏州班小戏子,他是常看她们练功说戏的,这姑娘怎么从未见过呢?……于是轻轻咳了一下。没想到这咳声,似炸雷一般,惊动了姑娘。姑娘回过身来,双手紧握胸前,惊诧地看着他。
汤经卿从未见过这等美貌,也惊呆了。半晌,才轻声道:
“姑娘受惊了!这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原是循声而来,不知是姑娘在这里,但不知姑娘是……”
姑娘惊魂稍定,不禁低下头来,轻轻移动身子,要走了。
这时,一位身材修长的女子,快步走了过来,说道:“阿青少爷今儿怎么没在书房念书,到后花园来耍了?”
汤经卿忙施礼道:“方才老师没有来,我听到后面有人练唱,便走过来了。柔娘姐姐,这是哪一位姑娘?我怎么从未见过呢?”
柔娘略一沉吟道:“这个呣,她是云柔姑娘。是老爷从苏州买回来的。我们十柔班,不是还缺人吗?”说罢,对云柔道:
“姑娘,练了一会子,也就行了。快回屋去吧!”
柔娘也不和汤经卿作礼,便牵扶着云柔姑娘往花园后面那一排北房走去了。
忽的一声猫叫,一只圆圆的暹逻猫,从树根旁花丛中窜了出来,跟在云柔姑娘脚后,也走了。
汤经卿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树丛后面,一直都挪不动步子。心里想:我怎么没听爷爷说起过呢?
注: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