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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五香何期雾昏笼 鸟符应兆兵符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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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太夫人准备长住北京,曹頫自当亲去安排。请示太夫人后,决定带领曹霑先行。

太夫人想起受老皇上恩宠,儿子十七岁当差,曹頫十四岁接任江宁织造。如今,霑儿也确实应该懂些仕途经济了。但又担心曹頫将他管得太严,使霑儿不自在。因而一再嘱咐曹頫,去京后,莫如先让霑儿暂住姑姑家,和福彭兄弟也有三年多没见面了,在一起还可以多聚聚。

曹頫奉命,择了吉日,便带领曹霑等北上。为了事先安排好太夫人居处,侍候好曹霑,太夫人特命紫箫和双燕一同随行。

到了京师,自有前站家人通报,曹霏夫妇早已吩咐老总管佟富,带领家人一字儿排开,在门前恭候。王捷三得信儿赶来,亦和曹霏一起立在门口。不到一盏茶时,曹頫一干人便已来到家门。

文苓带着丫鬟、嬷嬷、媳妇们在三门迎接。向曹頫施礼后,见到曹霑,文苓暗暗吃惊,没想到霑哥儿竟长得比自己还高出半头了,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曹頫吩咐霑儿回自己屋后,听了王捷三和曹霏夫妇关于借住罗王府的禀报,一面夸赞他们办得好,能使太夫人安娱晚年;一面对罗王府的风水,还有不尽安心之处。自从雍正登基以来,总感到自己头皮儿薄了,种种兆头都不甚美妙,处处得加倍谨慎小心才行。

曹霏道:“罗王府虽已修缮一新,但常年无人居住。依侄儿愚见,还是先请来一位阴阳先生安宅,再搬进去住为好。”

曹頫点头道:“说得是。趁老太太没到之前,安排妥帖,老太太一到,就可安心纳福了。”

王捷三忙道:“此事包在我身上,老爷只管诸事放心好了。”

原来,王捷三乍到京城,作成了借住罗王府这件大事,胆子就壮了。不但在文苓两口子面前说话顶事儿,就是在曹頫面前,也比过去有分量了。

但是,他也有不称心的事儿,就是缺那大把花的、上秤称的银子钱。他专心磨眼的,只想往钱孔里面钻。

王捷三知道曹頫在京的屋里人四喜,是来青蚨老板送的。自己既是曹頫内兄,自会得到牵引。他通过福兴祥号,结识了通汇钱庄老板司会。司会知他是曹府内亲,送上门来的顶门杠,两相会意,就搅到一块儿了。王捷三为了借住罗王府,筹办浮支、贴用,过手落下的银子,挂到通汇的“万金账”上,就实打实地翻了两番。

钱庄老板趁势招来长期存款,凭着信用,低息存进,高利借出,存户认可,借户靠实,手面越来越大,落到账面上的数目,也就更大起来了。

如今,曹頫要请阴阳先生来安宅,王捷三自忖,又可一显身手,乐不得地承担下来。

文苓待舅舅走后,向曹頫禀报:因为四喜姨娘有喜了,不但接来姨娘母亲方二娘,还接来了姨娘的亲侄女儿。尽管府里不缺使唤丫头,但总不如自己家里人来得称心。因而没向老爷、太太请示,就擅自作主了。请老爷体谅侄媳年轻,少不更事。

曹頫对文苓的聪明能干,早已看在眼中,便笑着安抚她道:

“咱们曹家,用一句俗语来说,正是走在‘低点’上。这就要靠着大家分忧出力,度过难关了。吉人自有天相,咱们曹家气数还没有尽,就看是否心往一块儿想,力往一块儿使罢了。这阵子,我什么都顾不上。这家,你先理起来,只管放手去做,你会管得妥帖的!”

文苓咯咯一笑:“老爷过奖了,侄媳可没那么大能耐。好在老太太就要来了,全家有了主心骨儿,这事儿,也就更好办了。”

曹霑回到自己的东跨院,一进门,就嚷着要双燕为他换衣服。

双燕迎上来道:“去看小王爷,也得等老爷带你先去向王爷、福晋请安之后才行呀。”

曹霑道:“知道!我是要去西跨院向四喜姨娘请安。”

双燕听了,撇嘴一笑。心想:四喜姨娘是那门子长辈,还用小爷去请安呢。但想到曹霑从不在意这些,便不言语了。拿出日常穿戴,为他换衣服。边穿边道:

“老爷这会子在大客厅和三爷、三奶奶、王大舅议事呢,一会儿就要回西跨院的,你在姨娘那里可别呆长了,老爷不喜欢你乱跑。老太太还没来呢,惹怒了老爷,可没人给你撑腰。”

曹霑笑着答应。穿戴好了,便向西跨院四喜屋里走去。

双燕看着曹霑到西跨院去了,便到里屋,继续往柜子里安放东西。都是曹霑的“宝贝”。

紫箫进来见了,甚为不解。双燕便数说着这些宝贝的由来:

“……这是玥儿小姐送给小爷的霁红帕、这是从玥儿小姐屋里拿来的画儿、这是给玥儿小姐买回来的书,那是太小姐画的‘危巢图’。这是金凤的诗,还有一串串小棕子,那是从雨花台用一个金钱儿换来的石头。这是前两年从王府带回南方,这会子又带来的团扇。那是从北方回南方时,一路上拣的大石头、小石子儿……”

紫箫笑着叹气道:“你们也过分依他了。我看,除了太小姐和玥儿小姐的东西,给他留着,那些破玩意儿、石头子儿什么的,都给他扔了算啦!他见什么爱什么,那记得这许多呀?”

双燕道:“这,姐姐就不知道了。小爷的记性,对别的事儿不好,对喜爱的东西,可永远记在心上呐!”

紫箫道:“哎,这回来北京了,没吵着要找玥儿小姐呀?”

“怎么没有?在路上就问了,高兴地说,这回到北京可好了,不但可以见到福彭大表哥,还可以见到玥儿妹妹和太姨呢。”

“这可怎么好?”

“可不!这不比在汉府,凡事有老太太作主。小爷到了北京,非要找这两位可怎么办?我琢磨了一下,告诉他,在老太太没来之前,千万别提此事,这里都不知道南方的事情,要他耐几天,横竖老太太就要来了。他寻思了一会,觉着我说得对,就依我了。”双燕接着又叹了口气道:“就由老太太来补这个洞吧!”

紫箫也为难道:“你倒会往老太太身上推。可老太太来了,也没法再给他找出太姨和玥儿妹妹来。到那会子,又该怎么办?”

“唉~……!能有什么办法?学老太太话,走一步算一步呗!……”

自从康熙末年,曹霑到北京过年时,在前海宅子见到四喜姨娘后,只要回到前海宅子,便喜欢到四喜姨娘屋里呆一会儿,和四喜姨娘说会子话儿。

他觉着四喜姨娘说的话,特有趣儿。比如,吃松子儿,她就说,松子儿是夹在松球妈妈翅膀里的,杏仁儿是躲在杏核怀里的,核桃仁儿是敲出来的,这枣儿,要结得多,就得“扇树”、鲜枣怎么炮制就成金丝蜜枣了;怎么炮制,就成醉枣了……。她做的小荷包儿,也特别精致,绣的那花儿,颜色也配得那么可人,就象她这个人一样。曹霑总想去摸摸她那双手。经她手做出来的东西,他都觉着好吃、舒服……。

四喜原是北京大绸缎庄老板来青蚨家的大丫鬟,长得白嫩,不但有几分福相,还是个多子的星君。来青蚨为了打通江宁织造这条绸缎来源之路,托人多方打听,知道曹頫尚无子嗣,内眷均在江南,北京府内无人。因此,重礼托了福兴祥大老板汤兴,宴请曹頫。乘酒兴方酣之际,用一乘小轿,将四喜送进了前海宅子。曹頫虽是拘谨胆小之人,但对李煦舅舅的早年心腹汤兴,还是放心的。何况,那时膝下尚虚,屋里收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好在四喜温顺体贴,与世无争。曹頫每次进京,有个曲意奉承的侍妾,倒也十分满意。不但福晋认可,太夫人也点了头。王夫人只是撇嘴笑了一下,也没多说什么。从此,曹府上下,便对四喜以姨娘相称了。

曹霑刚进西跨院,从门里走出来一位姑娘。猛一看,觉着眉眼之间,有点象四喜姨娘。但显然不是。看她那身半旧的衣裙,心想,许是新买来的丫鬟,便笑着迎上前喊了一声:

“姐姐!你是哪个屋里的?”

谁知那姑娘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礼也不施,瞪了他一眼,便匆匆向北拐过去了。

曹霑碰了一鼻子灰,也没在意,兀自向四喜姨娘屋走去。早有丫鬟茉莉迎了出来,惊呼道:

“啊呀,小爷都长这么高了,多早晚来的?”

曹霑笑道:“刚到不一会儿,姨娘好吗?我来向姨娘请安来了。”

四喜在里面听到曹霑来了,迎出来道:

“小爷来了,快请屋里坐!一路上辛苦了吧?”

“没有什么,姨娘好!”曹霑说着,便要行礼。

四喜忙过来搀扶曹霑道:“别折我了!小爷,快让我瞅瞅。”拉着曹霑上下打量一番,慢吞吞䀹着两眼道,“长得比我都高了,越发俊了!”

曹霑捧着四喜的手,眯着两眼,看着她用眼睛一睁一闭地打量自己,恨不得把自己也闭到她那双大眼睛里去。

忽然,一个大嗓门儿,喊着进来道:

“哟——!是公主,还是王子呀?这屋里都亮堂起来了!”随着声音,便滚进一个胖女人来。

四喜回头嗔道:“又胡说了,妈!这是曹霑小爷,随老爷刚从南京来的。”

方二娘移动着肥胖的身躯,忽闪着大眼睛,忙过来拉着道:“这么俊的人儿,我老婆子活了这一把年纪,还是头一回见呢!”

“妈,您这是怎么啦?”

曹霑听到四喜喊妈,忙对方二娘称呼“外婆”,便要请安。

方二娘一听,不由愣住:“外婆?”

茉莉和小丫头在旁笑得前仰后合道:“小爷,北京可不兴叫外婆,按辈份,应该叫姥姥!”

曹霑忙又改口称“姥姥,您好!”还要请安。

方二娘一把拽过来搂在怀里道:“我只说你四喜姨娘是万里挑一的细皮嫩肉了,没想你这个大小子,比你姨娘还细泛呢。手指头一捅,都要破了。真是大宅门的哥儿呀!”说着,回头向屋里喊道:

“五香,五香!快出来见见你这位玉人儿似的哥哥!”

谁知里面不见身影,却从门外传来了一个慢条斯理、宽厚圆润的声音:

“奶奶叫我?”

随着声音,进来了五香。

曹霑一见,原来就是刚才在跨院门口遇到的那位姑娘,自己却把她当成使唤丫头了。忙上前陪礼道:“五香姐姐,刚才失礼了。”

五香见到曹霑,原来就是刚才在门口,被自己瞪了一眼的小爷,不由羞得立也不是,走也不是,直想用手捂着脸儿,不知如何才好。

方二娘道:“这丫头,干什么去啦?快见见你表哥!真是乡下丫头,捂着脸干什么?”

四喜生气地又喊了一声:“妈!”随即对曹霑道,“小爷,这是我哥哥的闺女,是三奶奶特意从乡下接来照顾我的。”又对五香道,“五香,过来见见小爷。没准你比小爷还大呢。”

方二娘问道:“哥儿是哪年生人?”

曹霑答道:“乙未年生。”

方二娘道:“哦,那和咱们五香同庚。几月生的?”

曹霑道:“正月初七。”

方二娘道:“那还是比我这孙女儿大。咱们五香是五月生的。她爹说,五月花儿香,就叫个五香吧。五香,快过来见小爷,向小爷请安!”

曹霑心想,哪有这样取名儿的?五香,要叫出去,岂不成了五香花生、五香豆儿一类的词儿了吗?要改一个什么名儿才好。

五香听得奶奶吩咐,只得放下双手,向曹霑微微施礼,低低喊了一声:“小爷。”

曹霑从她脸上,又看到四喜姨娘那双大眼睛,含着晓雾般迷惘神情,不由也低声道:

“叫我哥哥吧。妹妹,我给你取个名儿可好?”

五香看着他,更迷惘了。

方二娘忙道:“劳小爷给这贱丫头取名儿,那真是有造化了。还不快谢谢小爷!”

曹霑看着五香吟道:“‘雾唾香难尽,珠啼冷易销。’(注一)我看,取名‘雾香’可好?”

方二娘大声道:“好!好!小爷真神了!她娘生她那天,就是漫天大雾,早起出门儿,十步以外,啥都见不到,白茫茫一片……”

正说着,曹霏奶娘李嬷嬷走了进来,见到曹霑,不由愕然。问道:“这……?”

四喜见李嬷嬷进来,一阵脸红,轻轻叫了一声:“李嬷嬷来了,李嬷嬷请坐。”

方二娘忙道:“李嬷嬷没见过这位小爷呀?这就是您奶大的霏哥儿的堂房兄弟……”

李嬷嬷接道:“是随四老爷一起来的占姐儿?怪不得听说老太太疼呢!这样的哥儿,谁见了不疼呀?一路上辛苦了,刚到家,快回屋歇着去吧。老爷马上就要来了。”

曹霑忙对李嬷嬷施礼:“是!嬷嬷请坐。”随即对方二娘、四喜请安告退。临出门,又对五香道:“妹妹有空儿到我那边坐,我就在东跨院,和姨娘屋子对着的就是。”

五香看着曹霑,䀹了一下眼睛,什么也没说。曹霑含笑看她一眼,便匆匆走了。

李嬷嬷忙对丫鬟道:“茉莉,老爷马上就过来了,你们快拾掇拾掇吧!”

茉莉答应着,自和小丫头去收拾。

方二娘忙招呼五香道:“快!你姑父就要来了,咱们里屋去。”便拉着五香进去了。

李嬷嬷见四外无人,低声对四喜道:“这几天身子骨儿怎么样?老爷来了,可得小心点儿。”

四喜低着头,脸更红了。

李嬷嬷凑近四喜,更小声道:“霏哥儿可是捏着一把汗呢。”

四喜禁不住流下泪来。

李嬷嬷急了,悄声道:“哭什么?快去洗洗脸,抹点粉,老爷马上就要来了。是大喜日子,可大意不得!”忙扶着四喜到里屋去,边走边喊,“桂花,快侍候姨娘洗脸,打扮打扮,老爷就要来了。”

桂花答应着,端盆水走了进去。

李嬷嬷走出来,四处打量一下,便快步走了。

曹頫回到屋里,四喜迎过来请安。

曹頫道:“免了吧,何况你又是双身啦!”禁不住打量她一下,问道:“近来可好?”

四喜无地自容,脸红低头道:“托老爷福,近来好些了。”

这时,方二娘走出来,向曹頫万福:“请老爷安!”

曹頫忙还礼道:“是方二娘吧,早就应该接过来,照应四喜了。以后就长住这儿吧!”

方二娘道:“是!谢谢老爷!四喜前些日子,茶不思、饭不想,就想吃酸的。这一个来月才见好一点儿,都是托老爷洪福。别的我不会,侍候月子,我倒敢说,是数着一等哩!”

曹頫回头问四喜道:“听说侄女也接来帮忙照顾,可心吗?”

方二娘听了,忙向里喊道:“五香,快出来见你姑父!”

四喜急忙提醒:“妈!”

方二娘急改口道:“快出来见老爷!”

五香从里屋走了出来,怯生生映着双眼,向曹頫请安。

曹頫见这姑娘,也生了一双和四喜一样的大眼睛,骨骼里透着俏丽,只是黄瘦一些,显得有些村气。正想要四喜为她张罗做几件新衣服,恰巧桃红夹着包袱,走了进来。向曹頫请安后,便在桌上打开包袱,对四喜和方二娘道:

“三奶奶吩咐,送来给五香姑娘做衣服的”。一边说,一边把那粉红的、淡绿的、翠蓝的绸缎,成卷地拿出来摊在桌上。

方二娘眼睛都看花了,忙道:“阿弥陀佛!我们小五香,在宝坻乡下,哪儿见过这个?怎么一步就进了天堂,这是哪儿来的福气?其实,这儿姑娘们穿剩下的衣服,也够她捡巴的啦。还劳三奶奶惦着,送来这么多娘娘也能穿的绫罗绸缎,这不活活折了她吗?快拿回去吧!”

曹頫看了文苓命桃红送来的衣料,不住点头,含笑要四喜为五香收下。

四喜只得对桃红道:“谢谢三奶奶,又劳三奶奶操心了。”

方二娘接道:“她个乡下土生土长的,刚刚到城里,那就用着这样打扮了?既是老爷叫收下,就留着给她慢慢儿穿吧。”

桃红道:“五香姑娘来的那天,三奶奶就念叨着,要开库取料子送来。可是七岔八岔,老也缓不过手,直到今儿才送来,还说请姨娘、方二娘担待点儿呢。”

方二娘忙道:“姑娘说哪里话来,咱祖孙俩来,就够给你们添麻烦的了。这么老大个宅子,这么多人口,那儿忙得过来呢!”

曹頫道:“都是自家人,二娘不要客气了。”对桃红道,“回去给你们三奶奶说,姨娘谢谢了!”

桃红忙答应,笑着出去了。

曹頫又和方二娘谈了几句,便要桂花传话佟富,明天一早,要带霑儿去王府,拜见王爷和福晋。

巳时,曹霑随着曹頫,带着随身家人小厮,到平郡王府,拜见了平郡王纳尔苏和福晋。福晋命他免礼,曹霑哪里管得,慌忙施礼毕,福晋便把他的手拉住,眼睛不免湿润了。曹霑见了,禁不住惶惑起来。他看到姑姑比以前瘦多了,姑父的威势,也几乎没有了,以前叫人见了胆战的眼神,全变了……他正感到纳闷,只听姑姑叫宝瓶引他到福彭屋里去。并告诉他说,福彭一大早被四阿哥召见,进宫去了。午时前,定会回来的。

曹霑请安告退出来,宝瓶和双燕连忙跟上。

曹霑出来便往明德堂走去。

宝瓶笑道:“表小爷,小王爷不在明德堂住了。前二年就搬到东边跨院了。”

曹霑“哦”了一声站住道:“那就只有请姐姐带路了。”

宝瓶笑着指道:“往东走。”

双燕走在宝瓶旁边,问道:“宝瓶姐姐,澄心姐姐他们都好吧?”

宝瓶道:“一会儿,你见了就知道了。”

他们穿过上面刻有“学诗”二字的月洞门,绕过一座太湖石堆砌起来的假山,走进东角门,便见一座庭院,玲珑小巧,院中玉兰怒放,清香扑鼻。一溜大红漆柱立在廊前。

宝瓶喊道:“澄心,快出来迎接!看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从正门走出来澄心。她见到曹霑,惊喜地瞪大双眼,憋住欢叫,急忙屈膝请安:

“表小爷来了!表小爷安!”

曹霑急忙上前扶住:“免了,免了!姐姐们呢?快把他们找来,趁着大表哥还没回来,咱们在一块儿先聚聚!”

澄心又屈膝躬身道:“表小爷请屋里坐。”

曹霑从正门进到屋里,觉着整个摆设,和姑父上房差不多,只是略小一些儿。

宝瓶对澄心道:“福晋示下,表小爷就在这儿等小王爷回来。”然后回身对曹霑微笑道,“表小爷,没准儿福晋就安排您在这个院里住了,两位爷在一起,又要热闹了。”说罢,向曹霑请安后,便转身走了。

双燕忙上前和澄心相见。

浣纱从后面走了出来,向曹霑请安。

曹霑高兴道:“浣纱姐姐,表姐也在这儿吗?太好了,快领我去见她!”

浣纱微笑道:“姑小姐这阵子,怎么能在王府住呢?”

曹霑问道:“为什么不能?”

浣纱和澄心都笑了起来。

澄心道:“姑小姐回去都差不多半年了。要不,浣纱姐姐怎么能派到这儿来呢?”

曹霑皱眉道:“表姐回哪儿去了?”

浣纱道:“回绿竹别墅去了。”

曹霑一听绿竹别墅,就想起和那些姐姐妹妹煮茶喝的情景,又高兴起来道:“那好!等大表哥回来,我们再一起到那儿找姐姐们玩去。”

这时,丫鬟们捧着茶点,请安献上。

曹霑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忙摆手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澄心姐姐,领我到大表哥书房去。你快去把墨香、砚侬、笔花、文影、红缕、弓奴、鸣环众位姐姐找来!还有小茶仙,我要看她们!”

澄心迟疑地看了浣纱一眼。

浣纱道:“你先领表小爷到小王爷书房去吧。”

澄心屈膝对曹霑道:“请表小爷随奴才来。”随即将曹霑引进福彭书房。

双燕这时,才上前和浣纱打招呼问好。

浣纱道:“双燕姐姐,听福晋说,表小爷在南方,为了走了一个丫鬟,害了一场大病,可真是这样?”

双燕道:“我们小爷,就是情份重。要不,向王爷、福晋请安出来,就忙着找众位姐姐呢。”

浣纱迟疑道:“这么说,这事儿还得斟酌斟酌。”

“什么事儿?”

浣纱道:“表小爷要见的这些丫鬟,如今都不在了。”

双燕吃惊道:“都不在了?”

浣纱道:“怡亲王殿下要几个会武艺的丫鬟,王爷就把文影、鸣环、弓奴、红缨献上去了。提起这话,也有两年多了。表小爷回南没多久,就献上去了。”

双燕道:“墨香、砚侬姐姐呢?”

浣纱犹豫了一下道:“砚侬不知怎么啦,一直长得比我们谁都丰满些。前年,突然稜瘦下来。澄心禀报了福晋,福晋把她叫去,亲自盘问了半天,又请太医来瞧了,太医说是干血痨,不能用了,便交给安顺公公,打发出去了。”

双燕听了,不禁悚然。正要接着问下去,便听院外太监报:

“小五爷到——!”

便见澄心领着八个大丫鬟出来迎接。

浣纱急忙拉着双燕,到自己屋里去了。

曹霑到福彭书房,一进门,一张铺着金灿灿虎皮的太师椅,首先映入眼睑,不由暗笑起来。他举目四看,见墙上挂着各种奇巧的兵器中,有一张画。画的是兰草与石头,不由将他吸引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江松筠老师的大手笔,怪不得画得不一般……

曹霑知道这位老师画兰石,从不轻易赠人。不知大表哥是用了什么方法骗来的,待会儿问问他,以便如法炮制,也求老师给自己画一张。他远站、近瞧端详了好半天,越看越喜爱。

接着,他又打量了书房的摆设,见到福彭书桌上有一本翻开的书,心想,大表哥如今真个是既爱武又喜文了。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十家注《孙子兵法》,不禁哑然失笑。

他转过身来,看到多宝桶上摆设的古玩,在各种蛐蛐罐儿中间,一个高六七寸,口比饭碗还大的青铜笔筒,居然也摆在上面了。

曹霑见过各种材料做的笔筒,唯独青铜制作的,还是第一次呢。不知大表哥又是从哪里弄来的稀罕物儿了。他走过去用力一拿,分量却很轻,差点儿碰到架子上。他拿下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泥烧的,表面磨得光滑如玉,并刻有菊石,题着“鞠有黄华”四个字。书法篆刻都一般,只是制作不俗。曹霑着意赏玩一番。却见另一层内陈列许多古玉。有一个玉环,放在一个锦缎匣子里,曹霑拿起细看,这环整个雕凿成一个鸟的样儿……这是作什么用的呢?

曹霑正在纳闷,便听到福彭响亮的嗓门儿在门口叫道:

“哈!曹霑!我在母亲那里看到舅舅,便知你来了!”

曹霑回头,见福彭立在门前,不觉惊呆了。没想到三年的时间,大表哥竟长得如此高大,原来唇上的绒毛,成了两撇漆黑的小胡,姑父威严的眼神,却移到大表哥的脸上来了。

福彭边说边走了进来,拉着曹霑,上下打量道:“长成了!长成了!出落得如此隽逸,出得门去,怕是要‘掷果一车’了……哈哈哈哈……”

福彭大笑一阵,回头对立在门前的澄心和丫鬟们斥道:“愣着眼儿看什么?难道真要把他‘看煞’不可吗?还不取衣服来换,这一早上,可够我受的了!”

曹霑这才注意到,福彭原来还穿着全副进宫朝觐的礼服呢。

澄心在门前屈膝问道:“爷不回房去换?”

福彭瞪眼吼道:“废话什么?”

澄心和丫鬟们急忙下去了。

福彭转身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曹霑道:

“你这雅士,看看我这书房如何?”

曹霑这时才稍稍自在一些道:“够热闹的!”

“哈,哈!我正在设法谋求淳度亲王的墨宝。你看,与江老师相对的东面墙上,特意空了一块地盘,就是要供奉淳度亲王墨宝的。我还要桑家为我特铸一对‘鸳鸯剑’,配一副鸳鸯架,放在西北角上……”

曹霑一听桑家,忙问道:“桑妈妈家?二妞姑娘好吗?”

福彭眯眼一笑:“二妞不错,大妞更好!可惜二妞不爱王孙爱穷汉,生意比前一落千丈。我去铸剑,是看在大妞的份儿上……”

这时,澄心和丫鬟们捧着福彭便衣进来,福彭便闭口不说了。靠在椅上,伸开两膀两腿,让澄心和丫鬟们为他解换服着。同时,转换话题道:

“我这多宝橘儿,还中你意吗?”

曹霑道:“依我看,就这个仿古笔筒不俗。”

福彭又大笑起来:“这么说,其余的摆设,都落俗罗?”

曹霑也笑起来道:“言重!言重!大表哥,你这些玉制兵符中,摆了这么个玉环,可叫不出名姓来。”

福彭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大笑道:“曹霑呀,曹霑!你贬了这书房半天,这会儿也露‘怯’了!”

“怎么?”

“你再看看那玉环儿。”

曹霑从锦盒中取出玉环再看,见这鸟儿盘成的玉环,雕工异常精致,但却是个半面。心想,大表哥把它跟兵符放在一起,莫非也是个兵符?但又想到,兵符是打仗时用的,这样碗口大的玉环,一碰就断了,如何能作军中信物?因而道:

“这玉环儿,充其量,是个镶嵌瓶罐口用的。古董店的行话,管它叫作‘器口’。你却故意把它放在这里,冒充兵符。”

“好个曹霑,说得倒头头是道儿的。可这,偏偏就是兵符!是春秋战国时的鸟符!”

曹霑忙问:“出于何经何典?”

福彭道:“江淮一带,古时把三月东北风名为鸟风。鸟风又称信风。鸟形为符,所以传信也……”

没等福彭说完,曹霑就抢着说道:“是杜撰!是想当然!岂不足征也!”

福彭忙道:“夫子曰,礼失而求诸野。尽信书,不如无书。世上万物,岂能皆见之于书,才能笃信,还要以实物补书之不足。”

曹霑听了,微微点头道:“唔,有道理。”又仔细将玉环考察一番,这才看着福彭道:

“果然是鸟符。这倒是件稀罕物儿,开了我的眼界了。可是,怎么只有一半呢?”

福彭得意道:“珍贵,就珍贵在这一半上!”

曹霑道:“愿闻其详。”

福彭鿃了两下眼睛道:“这是失群古物。那一半,当时必是在皇帝手中。也许出土时,就没曾合符。也许原已合符:到了古董商人手中,故意拆开来卖,好牟取大利,卖在两家手中,可从中跑合(注二)。商人就把两头都捏在手里了。卖古董的,也和卖时兴货一样。前些年,是玛瑙身分高,目前,又是翡翠被抬高了身价。如今,从海外传来了猫儿眼石,还有金刚石,比玉不知贵了多少倍。可见,石头也有上天时。”

曹霑笑道:“大表哥怎么忘记了:女娲炼石补天。石头本天成,足见石头上天,不自今日始呢!”

福彭笑道:“我小时候,看见过南天门开了,但也没见过有一块石头砸下来!”

曹霑也笑道:“天门自然就是云门了。只有青云平步,安能有石头落下来之理?如果有的话,也是天外飞来的了!”

福彭道:“此话甚是!听说城隍庙有个刻着‘猗兽’的影壁,原石就是天外飞来的。”

“这影壁不是在南方吗?莫非北方也有?”

福彭深怕曹霑刨根问底的脾气儿,忙道:“谁知它在北方还是南方,不过是听来的罢了。”

两人哈哈一笑。曹霑道:

“大表哥,听说四格格表姐回去了,咱们什么时候去绿竹别墅,找姐姐们玩去吧!”

“不行!母亲不让我去。”

“为什么?”

福彭微笑道:“四格格就要成为你大表嫂了,自然要回避罗!”

曹霑瞪大眼睛:“哦——!”

引得澄心和丫鬟们憋不住,都笑了起来。

福彭换好衣服,站起来一甩袖子,斥道:“笑什么?”

吓得丫鬟们急忙捧着换下的衣物出去了。

福彭道:“你来得好!趁你表姐没过门之前,咱们在一起多玩玩,跟那些草包,可把我玩腻了。”

曹霑不由想起福彭挨打的事儿,问道:

“韵华小五爷还敢来找你吗?”

福彭哈哈一笑道:“他不敢来找我,我可敢去找他。”

“找他?”

“不是找他算账,是找他去玩!至今,他对二妞还没死心呢。”

“哦!”

“如今,你也长成了,该见见世面了。这回,不但可以到南府去看看那帮戏子,还可以带你到大商家去看看他们豢养的家班。都是从苏杭一带买来的。有几个角儿,真不错。”

“小五爷家的王宝珊呢?”

“你就知道个王宝珊,最多还有个郑双卿。如今,比他们好的多了去了。你就随着我看吧!有十些班,十香班,遏云班……都是你没见过的呢!”

注一:李义山诗《碧瓦》。

注二:跑合——古董行中也有一种跑合的,不但了解当前时尚,更熟知某些王公巨子正想搜购什么,哪家宅第又想脱手什么,便从中作成。不但可取佣金,还可两边欺瞒,牟取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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