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行标和徐之先,两人都在年羹尧大将军麾下作幕僚。一个祖籍金陵,一个生长常熟。都是江南人士,因而甚是相得。自从年大将军功封一等公,金黄服饰,三眼花翎,四团龙补,都一古脑儿地加上身后,尤嫌不足,又将儿子年富,请封为一等男。这还不称心,居然给家奴魏之耀买了个四品顶戴……诸如此类不法之事,还多得很呢。
两位幕府爷,看在眼里,闷在心中。见大将军骄横日甚,忠言良策,全都不听,而星相卜算之言,他却奉为金科玉律。
一天,严行标对徐之先道:
“老兄,京城有句缺德话:‘省鞋,费脖子。’你我二人出入府中,走得便当;可是,有朝一日,怕是会有吊颈之忧哩!不如作早归之计,免得越陷越深,再想拔出腿来,已经来不及了。”
徐之先听了这话,也戏谑道:“老兄之言,先获我心,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以小弟愚见,只有一溜了之。”
严行标正色道:“此事性命攸关,不能不早为之计,老兄为何竟以儿戏对之?”
徐之先忙回道:“甫亭兄,实话说,小弟早有此心。你我弟兄,可谓不谋而合。刚才一时兴起,以致忘形罢了。说真的,事不宜迟,你我都是这一大把年纪了,又都是南方人,‘水土不服,告老还乡’,这八个字的由头,摊到谁的面前,也是堂堂正正的。何况,听补的,候用的……比打小旗的还多呢。”
二人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商议一番,便决定写了辞呈,递了上去。
年羹尧体恤他俩军前报效多年,为自家出力不少。不但批准,而且,还从优照顾,竟然赏赐了一批赤金锭子,以备他们告老还乡,半世受用不尽。
二人惶恐拜谢,告辞上路。打定主意,先奔京师,再作道理。
这一天,二人行至蒲州,投宿客栈。徐之先正在灯下修写家书,严行标心血来潮,联想本地风光,要店小二找来一本十六折《西厢记》,正看得入神。忽听旅店门外,马蹄声急剧驰入。二人抽身就着窗缝外瞧,这一瞧不打紧,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这两位骑马驰进旅店的客人,正是中午打尖时遇到的。一个膀大腰圆,一个鹰鼻猴腮。除了他俩乘骑的骏马外,还随身敛着两匹马。喝酒时,直眉竖眼地盯着他二人的行李。严、徐二人觉得来者不善,放下碗筷,连歇都不歇一下,便打算着急忙赶路了。如今,这两人气势汹汹也进了这座店门,并且不要小厮伸手,自己从马上卸下行李,看样子,很有几分分量,不知里面装的是何宝物。
待到这两人走进对面房间,严行标和徐之先面面相觑,如同大难临头一般。因为年大将军送他们的金银,是由他二人随身带着的。如果真是遇到强人,只有拱手相送。这时天色已晚,住下吧,说不定店主和他们就是一伙儿;走吧,人家路上下手,更是方便……
二人相对无言半晌,只得硬着头皮,先住下再说。不管如何,店里人来人往,贼人做事也要多费些手脚。徐之先信也写不下去了,严行标对《西厢记》,也无心看了。这时,却听得对面房中那两人走了出来。
严行标和徐之先,急忙又挤到窗缝前去看,只见那两人披着褂子,横着膀子向他们这边走来,对店小二·努嘴道:
“等俺们回来再说!”便折回身,走出大门去了。
严行标和徐之先跌坐在椅子上,知道自家露了“白”,被贼人盯住了。眼看脱身不得,只有挺着脖子挨刀,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山西蒲城地界,连年苛捐杂税,闹得民不聊生,没有平静时刻,严、徐二人也是早有所闻,此时恨不得插翅能飞,躲了过去。
徐之先低声道:“甫亭兄,我们也走出去看看,一旦有个万一,也得设法保住老命才好呀!”
“唉——!要能舍财保命,也是不幸中之大幸哟!”
二人慢吞吞出了房门,东看看,西看看,正想往大门走去,那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随着那两个出去的贼人还没回来,却又进来了两位僧人。
严行标和徐之先,走南闯北,阅人极多。一看这两位僧人,便知不是武当,也是少林豪客。那位大个子僧人,红脸浓眉,目光如电。小个子僧人,生得虽然清逸挺拔,却是一对几狷黠不逊的模样。严行标和徐之先,这回可真是落到冰窖里了,不觉全身凉透,呆若木鸡。
高个子僧人,见他两惊诧的样儿,不由说道:“有什么好看?啥人没有宅眷?”
严行标和徐之先听他说话带苏州口音,这才看出,原来是一僧一尼。可紧接着,又看见二人挨肩进了一个房间……这光景实在有点儿蹊跷。心想,幸喜僧人原是南方人,看在大同乡的份儿上,也许还有个商量处。不过,继而一想,强人眼里看的只是金银,哪儿还管什么乡里情谊呢?
二人急忙回到房中商议:如果今晚平安过去,从明日起,不能起早赶晚了。每天只走十多里路,遇到旅店就歇。多花点盘缠,换得个安全。
这天,来到东升客店。这是个大客店,远近驰名。二人住进去,才稍觉放心。刚洗了一把脸,还没顾上喝茶,忽然,那位大个子僧人贸然推门而进,扬着两道浓眉,双眼直射二人,大声嚷道:
“好个书生打扮,原来是伙强盗!你们行李里面金子,是从哪里‘短’来的?”
那位尼姑却倚门而笑。
两位师爷,吓得面如土色,想不透僧人如何知道自己有金子?如何又反诬自己为盗?看来必是垂涎已久,跟踪到此,施展诈术,以便下手。只好强作镇定,吃吃回道:
“天下钱财,何必盗而能得?古人上马赠金,下马赠银,古道热月日,由来久矣。”
僧人将二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道:“我看你两人也不象,但不知端的。现在看来,你二位说出真情实话,必是年大将军门下的贵客了?”
二人无话可讲,只得点头认可。
这时,僧人才缓和了口气道:“原来如此,几乎误杀好人。”
说罢,也不再细问,拱拱手,转身拉着尼姑,进到东厢房,饮酒狂歌起来。
剩下这厢二人,惊魂初定,才听出对面房中僧人唱的,原来是秦腔。
严行标和徐之先两人依然对坐不语,眼前又浮出种种想法儿来了:
……苏州人,唱秦腔;矫健狡黠,出言不善,又能揣摸入理;既是僧人,又挟尼姑宿店……疑惑重重,难以解释,更觉惊恐万状,忐忑不安。
还是严行标先开口,悄声对徐之先道:
“都奉送给他们吧!都奉送了吧……!唉,当年惠仁和尚(注一)不知哪里去了,这个世道,到处只有孙黑虎(注二:了……。”
这句话,勾起了徐之先的身世,叹道:
“老母倚门,弱女持家,所望者,能腰缠数贯,不失温饱而已。世道如此,身外之物,留它作甚?黄白二色,终是惹祸根苗,一概由兄处置。吾老矣,无能为矣,唯有听天由命罢了!”
店伙计送来灯盏,放平铺盖走了。二人呆在室中,那里敢睡?忽听门外马蹄得得,又是先前那两个贼人,骑两匹马,敛着两匹马,奔来投宿。听得店主亲自招呼到南院房中安歇去了。
严行标、徐之先明知大祸降临,但却只有坐以待毙。一时心绪烦乱,无法可想,只得吹熄灯火,闭门对卧。
月光照进屋来,屋内一片凄清。两人便都把眼虚闭,一言不发。
忽的,听得窗外屋檐下有人走动,随着是啧啧称赞声:“好马呀,好马!”
徐之先用胳膊肘儿碰了碰严行标,听这带着苏州口音的赞叹声,定是那个红脸和尚。二人屏息静听,却又没什么声音了。不由长叹一声,默默静卧……,时间久了,身上感到酸麻,刚想翻翻身,猛听得南院中有人冲出,随即听到马蹄声出门疾驰而去。二人欠起身刚想说话,没想到却有人前来打门,扣门声十分急迫。
严行标一骨碌爬起,明知是强人唤门,他丧魂失魄、跌跌撞撞,打开房门,便颤声求饶道:
“事已如此,没什么好说的,我俩的行李和这两条老命都可奉上。不过,我这老友,年近六十无儿,杀我、刮我,任凭尊便,但求饶他一命,得以育后,也是一番大恩大德了。”
谁知进得门来的,不是别人,倒是那红脸和尚。只听他哈哈大笑道:
“我要杀你二人,你二人早就不在人世了。还有你为他求情的时候吗?”
严行标忙道:“既然如此,请和尚坐下,奉茶赐教如何?”
红脸和尚并不谦让,大步跨进屋来,坐在正座上面,对二人道:
“刚刚那两个骑马的,才是要你们的黄金和脑袋的呢。只是一看不好下手,这才知难而退,远走高飞了。”
两位师爷听了,愈发不解。
徐之先拨灯,严行标奉茶,也都拉了个板凳坐了,细问原由。
和尚道:“但凡抢劫行李的,都得先认马脚印痕:黄的?白的?分量多少,从马蹄踏土深浅,便可一清二楚。不过,刚刚跑掉的这两个雏儿,跟踪两日,看得眼差,把黄金误认为铜钱,不值得下手来作一番大买卖。不过,要不是碰巧我在这儿,二位怕也性命难保了。”
严行标自忖:和尚话有理,连忙道谢不迭。
徐之先问道:“大师宝刹何山?挂单何处?行脚何方?”
和尚微笑道:“我也是从年大将军处来的。二公可知年大将军处有个马守备吗?”
二人听了,瞪大双眼,就着灯光,看着和尚。
严行标道:“愚生二人,久侍年大将军帐下,每日均埋头文牍笔墨之间,军机大事,虽有耳闻,亦不得干预。但马守备大名,早已如雷贯耳。守备战功屡屡,三军上下,岂有不知之理?”
徐之先吃吃道:“莫非大师就是马守备?”
和尚道:“正是在下。”
二人听了,慌忙下拜道:“有眼不识泰山。今日拜识云麾,又蒙救命大恩,实乃三生有幸,请受我二人一拜!”
二人拜了红脸和尚,便要店家治席办酒。又知马守备是不计荤素的,就都开怀畅饮起来。
徐之先两杯酒下肚,胆子不觉壮了起来,问道:“敢问麾下怎会削发为僧呢?”
和尚哈哈大笑,说出自己的身世道:
“在下祖籍姑苏,少年无赖,好勇善斗,爱抱打不平,为仇人诬陷为太湖大盗。官家瞎眼,追捕事急,又怕连累亲友,无处躲藏,只得只身远走塞外,以盗卖马群维持生计。后来看到岳公钟琪的坐骑,真算得上上乘好马,便想弄到手里。待到夜间,翻墙而入,藏在马槽旁边。听得人静,刚把缰绳解开,不想这位岳公,性子特别,三更鼓起,还到马厩来亲手给马添料。四个随从,灯笼火把,一拥而入。使在下一时无法藏身,只得走了出来。岳公见我,喝问:‘是行刺,还是盗马?’我具实回答:‘特来盗马。’岳公又问:‘是白天潜入,还是夜间翻墙?’我照实说了。岳公看了一下高墙,沉思不语,只顾喂马。过后,便命我随行。来到上房,见案上酒菜甚多,岳公自饮大杯,问我姓名后,亲赐我一盏。吃罢,岳公便解衣入睡,鼾声如雷。天亮了,岳公要去大将军府,亦命我随行。我心想,必是将我交年大将军发落。岳公进府,许久不见出来。忽听府内发下话来:‘岳将军跟随马某,赏守备衔,效力辕下。’”
和尚说到这儿,禁不住有些儿感叹,喝了口酒,接下去道:
“岳公有此海量,在下哪能不感恩图报?岳公看着我说:
‘壮士,好好干吧!自古将相宁有种乎?’”
和尚接过徐之先斟满的酒盅,一饮而尽,放下酒盅,接若道:
“后来,在下虽屡立军功,但因酒醉,与材官角斗,违犯军规被杖。岳公不但不降我职,反而赏我游击衔。在下脸上实在挂不住,坚请辞去行伍,另行图报。岳公含笑长叹一声道:‘我早知你本性,再提升你,也无用处。你不会安分守己,还是会重操旧业的。但愿你今后好钢用在刀刃上,不要违抗朝廷,不要扰乱黎民就行了。’我心想,这个叮嘱,我也只能做到一半。我不是一个服管束的人,不敢全应下来。岳公也不加责难,赏我许多金银,我便辞了岳公上路。途经泾州,投宿王母宫,和妓女银环相恋数月,把岳公赏赐之金银,随手花光便和银环商量,同往少林寺削发,搭个饭伙,从此,便可到处挂单,不受拘束。我们打算去开封,但因无马难行,看到两盗的坐骑不错,便想夺到手中,以马代步……这后来的事情,不须细讲,你两位已经亲眼看见了。”
二位正听得出神,严行标忙问道:“这两个强人,早已跑远了,还有什么马可盗呢?”
和尚笑道:“二位不见这二强人不但骑着马,还敛着两匹马吗?”
徐之先亦笑道:“看来大师佛星高照,早空着两乘坐骑,恭候大驾了!”
和尚道:“在下看中的,是他们盗来的两匹青骠,承他们慷慨,骑着他们原来的马逃走,却把好马给我留下了。”
二人不解,和尚便引他们到马棚观看。果然,那两盗乘骑的青骠好马,还在槽前吃料,那两匹敛着的棕色马却不见了。
严行标和徐之先惊奇不已,不知这二强人怎么竟会乖乖地留下好马而去。
和尚指着马脖子道:“二位请看。”
严、徐二人凑近细看,原来是根铁扁担,被弯成圈儿,围在马脖子上。二人顿时明白过来。
徐之先叹道:“原来是这样。大师随手把铁扁担弯成圈几,套在马脖子上,两个强人吓破了胆,仓惶逃走了。”
严行标赞道:“壮哉!壮哉!”说罢,二人不约而同,向和尚纳头便拜,感谢他救命之恩。
和尚忙命他俩起来道:“从山西到京城,一路上并不平静。有些镖局,也是阴一面、阳一面的。天明,在下就要和二位分道扬镳了。路上要是遇到事情,只要将它亮出,便可无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三角旗,上面画着一匹马,写了“紫气东来”四个字,送与二人。
严行标接过,双手举了,放在头顶上一过,然后叠拢,放进胸前衣内。二人又一同拜谢了和尚,各自回屋就寝。
严行标和徐之先到了北京,二人商定,都不回原籍,索性在京置办房产,作个寓公,好生度过晚年。
他俩都是汉人,只有在宣武门外赁屋典地的份儿。严行标找到拉房纤儿的,在海王村附近买了房子,这才回南将家小接来,长久在京里定居。
严行标老谋深算,把家中安置妥当后,便有人求上门来,请他写状书呈。他见到吃得稳当的,便兜揽过来,顺手得些好处。要冒风险的,便推托不干。日子倒也过得得心应手。
徐之先在宣武门外,买了一座小筒子院儿。院内正房五间,倒也敞亮。只是两边都是人家的院墙,不算宽绰。这房主原本是个笔墨商人,近年生意兴隆,捞到钱财,另起了新宅门,便把这套不成格局的房子,连同家具,推出手去。由人拉纤,徐之先便买下了。他既不想竖栋安梁,更不要添砖布瓦,有个居处,老此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这儿一带,原有一些富人名士的寓所,他是知道的,朱竹坨的老宅子也还在。他为了附庸风雅,还自题了一块“邻有秋芳”的匾额。挂在堂屋正中墙壁上。只想从此安顿下来,太太平平地过几天好日子,别无所求。
徐之先妻子早故,二女都已出阁,虽有老母在堂,但一直都由哥哥侍奉。他只在逢年过节时,带回书信、特产,稍尽孝心。倒是老母知他从小喜食南味家乡菜,特命老仆徐智,从常熟来到北京,专门侍候他。并将侄子徐世庸搬来同住。徐世庸早在京城作书办贴写,近日又被大商家延请为西席,倒也老实可靠。亲朋好友都劝徐之先续弦,或者买妾,但徐之先对此事早已看淡,倒是对品酒题诗,成为一日不可缺的了。他常笑严行标为“刀笔代书家”,严行标也笑称他是个“诗酒未入流”。
由于二人所置房屋相距不远,严行标闲散时常到徐之先家小酌。
二人从西北回到京城,觉得京城变化很大,前门外,箭楼前,商号林立,大街小巷,车马如流,确实热闹非凡。
严行标道:“松斋兄,京城尽管有了莫大的变化,但也跑不出帮派的圈子。看那开当铺的,还是老西儿为主;开药铺的,还是那河南客儿;瓷器店仍属老佬;茶叶、布匹什么的,依然攥在安徽帮手里……”
徐之先挟了一只盐焖虾,放在口里慢慢嚼着,补充道:“安徽帮里,又数婺源、休宁等地人士,最有实力。”
严行标呷了一口酒,不无感慨道:“是呀,是呀!这年头儿,有钱就有势,不比从前……”
徐之先斟满严行标酒盅道:“甫亭兄,如今什么帮帮派派,我都没有心思去想。倒是昆腔,高腔,是我中意的。在西北这么几年,对西路梆子,也听惯了。据说,如今在京城,西路帮子搭班,也能唱上两三个月了。”
徐之先生来闲散,平生喜欢昆曲,自己也能哼上几句。去西北之前,对京城一些昆班和弋阳腔的角儿,也认识不少。到了西北,仍然改不了看戏的癖好,对西路梆子也逐渐听得入耳了,名角儿也认识几个。如今,名净梁喜成几个,到京城来搭广顺和班,居然也找到了徐之先。因为他是年大将军的幕僚,自然是有来头的。请徐老先生引见引见,也能免受官府的气。因此,只要上演新戏,梁喜成便在前排偏左,为徐之先留下一个特座,既不引人注目,又能使徐之先看得清楚。
徐之先隔座,是一位山西人,姓恽,单名一个淡字,字清风。由广顺和班班主郑重介绍,说是一位月旦名家。恽淡不但熟知元曲宋词,而且昆乱不挡。所以和徐之先交谈起来,也显得十分投机。
据恽淡自称,他父亲为他取名“淡”,就是告诫他,人生在世,凡事都看“淡”一些,知足者常乐的意思。但恽淡为人,恰恰和他家训相反,不但喜欢排场,而且认钱作父。仗着其父在京开当铺,交结一些钱商、酒栈的老板不说,还想结交当今权贵,好为自己铺排壮脸。
他从名净梁喜成那里,得知徐之先来头很正,因而常常叮住徐之先不放。徐之先在他盛情邀请下,有时也不能不应酬些个。有一次,恽淡得意忘形,居然自诩孙家淦尊人孙老先生著的《长随日记》,就是他的代笔。
徐之先听了,不觉冒了一身冷汗。量他也不是,便郑重告他道:
“风闻京里正在根究这件事儿,说是冒名图利,正要绳之以法呢。”
恽淡这才乱以他话,从此再不提及此事了。
徐之先在京,只想过个清静日子。但不知谁人传说,他从西北是发了大财回来了。故而未免常有一些恼人的事儿发生。
一天,一位中年妇人,临风扫叶般,一路说着,一路笑着,未经禀报,便闯进书房来了。老仆徐智,百般阻拦,也挡他不住。
徐之先是作幕僚的,九流十八作,他都识多见广。一眼就看出这妇人,一定是个官媒。心想,她跑到我这里来作什么?还没等自己开口,只听那妇人高声笑语道:
“我是何二姑,人家都说我是说媒拉纤的。我也这么说。我年纪不小,牙口不老,一块砖头,我都能咬碎它。我一来,西湖月老祠的香,就带到这儿来了。三生石上,早有您的名和姓儿,红线牵住您,想挣也挣不脱,拴得您牢牢的。孔老夫子不是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我何二姑为您牵一位黄花大闺女,来年准能生个胖小子……”
徐之先看这妇人,满脸搽着水粉,头上插着大银簪子,上身穿着茄色大黄花边衣服,下边穿着扎腿裤子,两个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马上想起平湖钱起隆著的《制艺》一卷上,骂媒妁的名句来:
“媒之巧者,意仅切于肥囊;妁之拙者,幻亦生于阅历;倘彼以列诸冠盖,即苏张游说之俦。妁之老者,口舌既可惑女;妁之少者,容貌并可悦男……”
他越想越不自在,便高声道:“端茶送客!端茶送客!”
妇人正说到兴头上,没想徐老儿竟来了这一手。但这妇人非但不走,反而翘腿坐下道:
“徐老儿,别有眼不识金镶玉,你且听我说下去……”
徐之先两手捂耳道:“不听,不听!我这里是清白之家,请你再别登我家门!”随即对徐智喊道,“送客!送客!”
妇人触了这一鼻子灰,便反唇相讥道:
“姓徐的,老娘来你家,原本是你的造化。你不睁眼看看,我何二姑奶奶是什么人?在这京城里,你算老几?比婊子还不如,你是老十!老十!听见了吗?”她伸出左手小指道,“第末儿,这个!”
妇人用眼横扫四壁,接着道:“你假充什么斯文?写字象狗爬,才气象谷草,喝酒象撒尿,作诗象上吊!老娘给你找个带福星的人儿,有意要请一尊红鸾星照照你,除除你的霉气,你反倒不识抬举,直毛展翅,倒骂起老娘来了……”
徐之先听了,气得全身打颤,直着脖子喊道:“滚!给我滚!我这清白之家,岂能容你这种婆娘来喷、喷……”话都噎在嗓子里说不出来,只有喘气的份儿了。
妇人见无法再待下去,站起来道:“老娘才再也不到你这比马桶不宽,比尿道不窄的臭地方来呢!你这个徐卵子!”说着,顺手将桌上一碟蜜枣,连碟子都揣在怀里,往外走去。
徐智忙跟在后面,赶她快些走。并不敢根究她拿的碟子,深怕她借故再返回来。
徐之先边喘,边对徐智嚷嚷道:“轰出去!轰出去!再也不许她一双臭脚踩在我家土地上!”
徐智心中暗笑,连连答应:“是!是!”
徐之先跌坐在太师椅上,嘴中不停地骂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想不到坐在家里,竟会遇到这么一桩事情……”
徐之先独自坐在那里许久,气犹未消,心里憋闷,便顺脚走出门来,想到街上去舒散舒散。
他自回到京城,忙于置办房屋、应酬诸事,还没有工夫到街上转悠一番。上得街来,信步走去,这才见到街上大铺面比以前多了许多,新商号的招牌,都是新油漆的。从十字路口往西去,还有一些戏班的“下处”。附近又新开几座大饭庄和书茶馆,显得格外繁华热闹。人群里杂夹着几个抱贴匣子的,还有几个带公文袋的差役,都斜穿着街道,东闯西撞。远处还传来喝道声,打响锣声……
他看到街上生意兴隆的景象,再想想塞外的荒凉,更觉得告老还乡,到京师落户,这几步棋,下得对路。只是刚才这臭婆娘实在令人作呕。不过,京师五方杂处,良莠不齐,这种人到处都是,何足为怪。
徐之先走着,想着,听到有叫壶哨响的声音。看见迎面有个面茶铺,紫铜的大茶壶,擦抹得耀眼明光,堂倌提着铜壶,一面高声吆喝:“开了,开了!闪开,闪开!”一面对准装好面茶的盅儿,滚水象个水银柱一般,冲了下去。
徐之先有些肚饥,便愆进屋里,找了个座位坐下。叫了一果一点,还要了一碗冰糖莲子,边吃,边看。无意中看到墙上贴了一个告示,上面写的是在哈德门拍卖人口的事儿。这种事儿,他看得太多了,一闭眼,就能从头到尾,想到般般细节。所不同的,不过是姓名、年龄、长相、籍贯……等等而已。见墙上再也没什么值得看的了,便只顾低头认真吃起点心来。
没想到,恽淡忽然走了进来。看见徐之先吃完点心,即将起身,忙过来拉住他道:
“原来是松斋兄,真是幸会,幸会!小弟也不想吃了,请老兄快快陪小弟走一趟,破老兄一点工夫,随小弟到一位大富家,一起豪饮几杯,为小弟撑撑门面。”
徐之先来不及问清原由,便被恽淡拉上一辆马车,朝前门方向驶去。在车上,恽淡才告诉徐之先,陕西巷侧,住着一位安徽戴氏,名唤昭仪,字宏文,是有名的土财主,家中藏有数名苏杭婢妾。一心想巴结权贵,买个功名。这戴昭仪眼睛向上,钱串朝下,结交起来,大为方便。
说着,马车到了巷口附近,便停了下来。
徐之先道:“清风兄,和这位戴寓公相会,得先送了拜帖,约定时辰才行,哪能如此冒昧呢?”
恽淡道:“松斋兄,您就不用管了,一切由小弟安排。请随我来吧!”一手拉着徐之先,便向胡同深处两扇黑漆大门走去。
看来恽淡已是这里的常客。进门后,随便向左右打着招呼,直奔正屋。尚未进门,便大声喊道:
“宏文兄,小弟已将年大将军的大幕府师爷徐之先老爷给你请来了!看老兄如何酬谢小弟吧!”
徐之先听了,心中只有暗暗叫苦。
随着声音,迎出门来一位矮矮胖胖的老财东。穿着十分讲究,就连双梁黑缎子粉底便鞋,也显得黑白分外分明。他一迭连声道:
“久仰!久仰!蒙徐老爷不弃,光临寒舍,真是篷壁生辉!”
徐之先忙道:“那里,那里!今日得见昭仪老先生,实乃三生有幸也。”
戴昭仪随即转向恽淡道:“清风兄这一功劳,定当重谢!定当重谢!”
恽淡把脸一扬道:“不是小弟夸口,托恽淡没有办不到的事儿!”
原来戴昭仪到京,一心想结交权贵,苦于无门而入。前些日子,听恽淡谈起徐之先,是年大将军幕僚,年大将军又是当今皇上的大舅子,这样一位饱沾皇亲国戚的大人物,今日得以结交,如同天上掉下了大金盆一般,哪有不尽情巴结之理。因此,戴昭仪忙将二位让入厅内,便命治席。
徐之先忙道:“初次相见,哪有讨扰之理?”
恽淡忙道:“松斋兄不必客气,我们宏文老兄最是好客的。象松斋兄这样的大名家,请也请不来呢。”
说话之间,席已摆好。恭维徐之先上座。三人杯盏交接,笑逐颜开,大有不分彼此之势。三杯落肚,戴昭仪问徐之先道:
“徐老爷如此高才,为何离开年大将军虎帐,弃功名于不顾,而到京城优游岁月起来?”
徐之先听了,便知恽淡曾把他仅知的情况,早已说给戴昭仪听了。心中不免有几分不快。幸好恽淡对自己所知无几,只是以后对他说话,要多加小心才行。
徐之先为了不露真情实际,便故意胡诌道:“只因年过半百,荆妻早故,膝下犹虚。军中秉笔师爷,是不能携家带眷的。在当地接个土著,也不合适。因此,蒙年大将军恩准,回家续弦,图个后嗣,以奉宗庙。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话还没完,便引起恽淡的大笑。
戴昭仪忙道:“原来如此,这倒是应该的。”
恽淡收了笑道:“松斋兄要讨个贤内助,或者物色个小星,京师可以说,一车子怕也载不动。本来吗,我在家中这么久,觉察出京师不但有上三多,还有下三多。”
戴昭仪忙问:“何谓上三多?”
恽淡道:“那就是大宅子多,大官多,大爷多!”
戴昭仪又问道:“下三多呢?”
恽淡挤着眼道:“那就是‘麻雀’多(注三),‘飞鸽’多,(注四)‘燕莺’多(注五)了。”并转过脸对徐之先道,“要在京师找个婆娘,比买一头驴还便宜。”
徐之先暗自后悔不迭。扯谎的本意,是想遮掩自己离开西北的因由。没想到,躲了钉锤,挨了斧头。想到这儿,也只有硬着头皮,奉陪到底了。忙接道:
“清风兄差矣,我想到的,不过为求个后继香火,要个正派人儿。我这一大把年纪,想不到什么艳情绮思上去了……”
戴昭仪陪笑道:“不怕徐老爷见笑,舍间虽说简陋,但也还有几个绿裙红袄的人儿。徐大人虽司空见惯,但也不要小看寒舍……”
恽淡摇头摆尾插嘴道:“虽无丝竹管弦之乐,亦足以畅叙幽情也。”
徐之先听了,差一点把酒都喷了出来,轻声骂道:“罪过,罪过!岂可唐突王右军名作。”
恽淡道:“此事不关名教,贤者亦乐此乎!”
戴昭仪道:“名士风流,逢场作戏,有何不可?吾乡名士文木山人,在金陵登清凉山,和娘子携手同行,便一时传为佳话。”
恽淡忙接道:“当年杨升庵杨大人,流放滇中,春日浪游,簪花满头,侍女扶持,烂醉而归。真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也。”
徐之先听这二人议论,真是啼笑皆非,不知如何答话才好。
恽淡又接道:“松斋兄从军多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亦可称得上当代英雄了。何况续弦,就是讨几位如夫人,也是英雄本色,理所当然的正经事。”
戴昭仪也接道:“圣人说过,食、色,性也。又曰:未闻有好德如好色者也。可见,这是名正言顺的。”
徐之先真是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了。不过,他想,不妨也摸摸戴昭仪的底,他家里到底藏着些什么人物。因而顺口道:
“我这事儿,可有可无,也不急于解决。只是京师盛传府上选歌征艳,都从苏杭一带,着意物色得来,此话可当真?”
戴昭仪听了,微笑道:“莺莺燕燕,出入我手,倒也说不上什么出众的。不过,只要徐老爷有意,在下自当奉赠。财礼分文不取如何?”
恽淡在旁忙敲边鼓道:“这年头儿,买婢买妾,比买个吧儿狗还便宜,说不上什么纳妾聘礼这一套了。何况又是松斋兄呢。”
徐之先本是顺口胡说,如今简直有些难以招架,忙道:
“添人进口,虽说是好事,但也有麻烦。比如前些年,买东人(注六)、打老鼠(注七)的事儿,如今虽说少了。可是,听说苏杭人贩子,还是到处搜罗被籍没的宅眷,买来脱手。其中更名、顶替、隐匿等情,比比皆是。我这闲散布衣,何苦在这上面自寻苦恼呢?”
戴昭仪正色道:“徐老爷说哪里话来?难道说,把在下看成人贩子不成?”
徐之先自知失言,忙陪礼道:“那里,那里!决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宏文兄盛情,受之有愧。初次见面,竟被吾兄如此厚爱,实实担当不起也。”
恽淡道:“有什么担当不起的?宏文兄既愿将金屋藏娇赠与松斋兄,松斋兄就谢领得了,有什么好推脱的?”
徐之先连连揩汗道:“不是这样说,不是这样说。待过些日子,我再到府上见识见识。那时再论如何?”
戴昭仪笑道:“原来徐老爷是要亲自挑选一番啊……那好说!”回头喊道:
“来人啊!”
徐之先可真急了。连忙站起阻拦道:
“慢!慢!宏文兄,今日实在不行,改日再说吧!改日再说吧!”
恽淡看出徐之先真急了,心想,这老儿大概有难言之隐,便也笑着阻拦道:
“宏文兄,松斋兄既然说改日再议,那就不如遵命吧。松斋兄从来办事认真,择个黄道吉日,也还是应该的。”
戴昭仪也笑道:“今日就依徐老爷,尊敬不如从命。”又凑到徐之先耳侧,低声道:
“不瞒徐老爷说,我这里还真有几个受过大宅门调理的,从我这门里送出去的,都是……”伸出大拇哥,“头等!头等,还没有见过退货的呢!”说罢哧哧地笑了起来。
唾沫夹着酒气,直喷徐之先之耳。徐之先不由躲了一下,又怕对方觉察失礼,忙乱以他语道:
“……当今万岁圣明,各地贡物,不是当务之急,大都豁免,以免官差借口威逼,苦了百姓。不知贵乡,可霑此惠否?”
戴昭仪听了,忙道:“鄙乡青毛竹、青猫竹,倒是坐派了些。此物鄙本家倒都有些出产。因此,在祠堂议定,甘愿奉献,以表忠心。但是,苦于朝中无人说项,至今未蒙表彰,致使鄙族无识之徒,误以为在下以公中财产,上贡邀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古语说,‘众口铄金’,我也烦得很。徐老爷交游遍海内,如遇良机,若能上达天听,使小民之情,求得旌表,也好平息鄙族闲人之口。”
徐之先听他出语不伦,便也顺口敷衍道:“当今四海升平,尧舜再世,荆楚之民,以竹表心,以直作诚。皇上得知,必然嘉惠有方,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宏文兄只管静待佳音吧!”
这时,忽然从里屋掀帘,出来一妇人,细声细气道;
“老爷,外厢侍候了。是听小曲儿,还是上酒?”
徐之先闻声回头,见这妇人浓装艳抹,酒吓醒了一半,正想起身告辞,便听戴昭仪吩咐道:“来两段小曲儿吧,徐老爷是南方人,要玉凤来侍候一段苏州弹词。”
“是!”妇人忙走至门口掀帘,对外吩咐道,“弹词侍候。”
随即,飘进两个年轻女子,手抱三弦,低头而立。一个着水红衣裙,一个着淡绿衣裙。
妇人呈上戏折,请戴昭仪点戏,戴昭仪连忙送到徐之先面前。
徐之先多年没听苏州弹词,没想今晚得闻乡音,又见这两个青年女子生得不俗,便有了些儿兴致。接过扇子,顺手一翻,点了一段《拷红》。
戴昭仪大声道:“《拷红》,来段《拷红》!”又转过身来对着徐之先,竖着大拇哥道,“徐老爷真是行家!这个小段,不但是《西厢记》弹词中最精彩的,也是玉凤最拿手的!有眼力!有眼力!玉凤,快谢谢徐老爷!”
只见那着淡绿衣裙的女子,款步上前,向徐之先请安后,转身坐在席旁,调了琴弦,在嗓内轻咳两声,并不傍视。便演唱起来。
徐之先一听苏语,便觉自在。再打量这一女子,见她黑鸦鸦一头好发,衬着那容长脸儿,格外受看。双眉微蹙,衬着那一双眼梢微微向上的眼睛,细长明澈,聪慧之中,透着些儿哀怨。徐之先不由发起呆来。
恽淡用胳臂肘儿碰了一下戴昭仪。戴昭仪张着嘴正听得入神,被他一碰,忙看他一眼。恽淡用眼瞟了一下徐之先,二人便会心一笑。
曲儿唱罢,恽淡低声问道:“松斋兄意下如何?”
徐之先如梦初醒,连声道:“妙!妙!许久未听到如此美妙的乡音了。”又对着绿衣女子道:“玉凤姑娘唱得实在好!如珠落玉盘一般。”边说边往身上摸,没想到囊中只有两个小银裸子,实在拿不出手,只得顺手解下腰带上的串玉,拿出道:
“出来仓促,未带银两,权将这挂串玉,作为礼物吧。”
恽淡一把接过,大声道:“妙哉!妙哉!宏文兄,如此贵重定情之物,哪里去找?这串玉上还有微温,玉凤姑娘,快接着吧!”
徐之先没想到恽淡竟说出这等话来,窘迫得忙道:
“误会了,误会了!这是从何说起,这是从何说起!”心里深悔,还不如把两个银锞子拿出来。
戴昭仪亦乘机大声道:“玉凤,还不快接着,谢谢徐老爷!”
绿衣女子慢慢立起,眉宇间哀怨之情更重了……
妇人在旁见状,催促道:“快上前接过来!”
绿衣女子略一迟疑,上前请安接过。
戴昭仪指着绿衣女子,对徐之先道:“徐老爷,这玉凤,是我花了大把银子买回来的。这姑娘原名叫金凤,未免落俗。我看她长得干净、水灵,如白玉一般,因此,就改名玉凤了!”说罢,哈哈大笑起来。随即对妇人道:
“领下去,为玉凤收拾打扮,随徐老爷回府!”
“是!”妇人答道。
注一、二:均为《西厢记》中人物。
注三:玩牌。
注四:赌博。
注五:娼妓。
注六:奴属辽东诸人,谓之东人。买东人,即以其奴仆婢妾出外,虚词哀哭,乞人收留,而后对收留者进行讹诈。
注七:打老鼠,即一群不正经妇女,在市面上招摇,敲诈勒索。“打老鼠”是隐语,喂馋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