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强自镇定,含泪听罢一月、千江、妙音、散花的禀报,当机立断:
命鹧鸪扮成李芸,天明前,即以去香林寺进香为名,转入香林寺后山深处之水月庵暂住。
玥儿冒充散花,和一月、千江、妙音随去侍候。先遮过府中众多耳目,再作道理。
命王升派心腹沿青溪河追踪载李芸所乘之船,随时回报动静。
命王升亲自找汤兴,安排玥儿去处。她在汉府是无法再住下去了。
最后,命紫箫和散花,会同双燕,设法瞒住曹霑,就说李舅太爷有恙,派人连夜将太姨和玥儿妹妹接回苏州了。待舅太爷康复,即回汉府。千万不能引起霑儿旧病复发。
吩咐既毕,环视曹頫、王夫人、马夫人:“你们看如何?”
曹頫忙起立道:“老太太英明!遵照母亲指示去办,是万无一失的。”
马夫人早已哭得泪人儿一般,只有点头答应的份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王夫人心想:太小姐在灯光烛影之中,竞能冒充玥儿给抓去,这帮人也忒糊涂了,光抓到个美人儿就作数了;可到天明,总会知道的,虽说哑子吃黄连,没法再来行抢了,但,只怕太小姐这个烈性人儿,不但救不了玥儿,反而白白断送了自己……这些话,一时不便说出口,便站起身来回道;
“老太太说得极是。事到如今,这也是命中注定,无可挽回的了。万望老太太万福全安,就是全家的福分了!”
太夫人随即起身,由明珠、琥珀扶着,亲自到花房探视乌衣老家人,着实慰勉一番。回到萱瑞堂东边寝室时,不觉两腿发软,浑身无力,被明珠、琥珀扶着躺到榻上,禁不住泪如雨下,脉也微了,全屋人又都慌了神儿。
曹頫恭贺圣功折子,获得当今褒奖,连忙又把江南蝗灾因连得大雨有所好转情况,详细上奏。但皇上硃批却与前回大不相同,怀疑他报喜不报忧。继而得知上谕,著内务府总管查库存纱变色事;又将自己所辖承造马鞍、撒袋刀等饰件,改由广储司铸造……种种迹象,又使得曹頫有如热锅蚂蚁一般,坐卧不宁起来。
在上奏恭请万岁圣安折后,得知硃批:今后诸事只能向十三王子怡贤亲王允祥阿哥禀报、请示,实在是皇上将自己交与十三阿哥了。幸喜允祥清廉公正,又得皇上信任,这才稍稍放心了些儿。
曹頫喘息稍定,送贡品进京回来后,便想出一条开脱自己的妙计来。他想奉献一笔“议罪钱”,借此,兴许能博得皇上欢心,也未可知。
但是,眼下手头没有现银,要是派人四出张罗,又恐有人暗中诬告他借机勒索。他把这个主意和王夫人说了。
王夫人反说他是花钱买罪受:
“这不明摆着吗?要是皇上不知道‘鲤鱼’ 的味道,也就不要它作贡品了。如果今年献了,明年还得献,越献越勤,皇上就觉着你手底还宽裕得很呢,也就越忘不了你。……其实,咱家自来就是个空瓤儿,雕花的葫芦,只能作蛐蛐罐儿,四门八关都靠不上。”
曹頫长吁了一口气,觉着夫人说得对。接着又叹了一口气,仿佛对自己说道:
“可是,怎么撑过这险滩呢?我这支篙杆,已经撑不住了……我们还得安上四梁四柱,才能有好日子过啊!”
王夫人道:“幸亏老太太同意哥哥去北京,你可算添了一双臂膀。不然,你独自个儿,可跳不了这个‘双加官’哩。”
曹頫叹道:“可惜捷三没有功名,他要是个捐班,就能折腾开了。”
王夫人笑道:“老爷怎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正因为哥哥没有功名,才能不显山,不露水,不留把柄给人家。你没见李鼎表哥,就是没有功名,所以报销名册上没有他吗?要不然,就不会象目前这样,还能东奔西走呢。”
曹頫眼睛一亮道:“有理!捷三有这个方便,倒是真的。可是……如今市面人心浮动,织户手眼多端,事情本已不及应付;再加有人从中布置机关,事情就更不好办了。皇上要找我的不是,我是有口难辩的。坐等不行,还得讨皇上舒心,才能万无一失。这,怕他就拿不上手了。”
王夫人沉吟一下,道:“有一条道儿,就怕你不走。”
曹頫坐直起来道:“天啊,只要走得通,叫我从井底钻过去,我也钻!”
“这也无须你费什么手脚。你且俯耳过来。”
曹顯忙将耳朵侧过来,王夫人在他耳边低低说着,曹頫连连称妙。听罢,这才满脸喜气,换了衣服,匆匆出门而去。
……
过不了几天,横塘来消息说,蚕户王文隆家,出了奇闻:万蚕同织一幅丝绵,长五尺八寸,宽二尺三寸,迎着阳光看去,便有“天子万年”四字显示出来,全是天然成就,没有丝毫人工迹象。
每年,凡是有关蚕丝的传说,不管是奇闻,还是喜讯,都是先到织造府。这次亦不例外。曹家上下人等闻讯,就纷纷议论开来:这真是百年不遇的大喜事儿。
曹頫听说,连忙会同地方官吏,亲到横塘查看属实,没有半点虚伪作假之处,这才放胆奏闻。这么一来,从南京到北京,家家赞叹,个个称奇,居然还上了《邸报》。
王大臣得悉,都纷纷上表称贺。
雍正素来不信祥瑞祸殃的征兆,但这事出自蚕户农家,况且万蚕同织,岂能容人调度行事。览奏之余,不觉龙颜大悦,随即亲自降谕道:
上天赐福,黎庶衣食充盈,乃朕心所谓祥瑞也,钦此。
曹頫得了这道圣谕,真是喜出望外。在织造署正厅,立了香案,跪接上谕之后,连忙回到府中,向太夫人报喜。
自从汉府进来无名小轿,抬走李芸后,太夫人虽然做了许多安排,但曹门家运,已经随着老皇上驾崩,就象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难免飘摇不定了,得请示平郡王妃早日指出一条道儿才行。曹頫自己是不能去的,脂砚在京成日为王爷们奔忙,也腾不开手,如今只得劳王大舅辛苦一趟了。曹寅这一支,人手太单薄,眼下更露象了。
今天,蚕户中突然有了这等大喜事,真给太夫人带来了一副“清凉剂”,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暂时落了地,舒出一口气来。但愿不失良机,能扭转乾坤才好。
曹熲辞了太夫人,回到屋里,见着王夫人,就是一揖到底,
王夫人笑而不答,只撇着嘴告诉他说,在北京的四喜,已经有喜了。
曹頫笑着说:“这都是托太太洪福!”但转而一想,连忙改口道,“托夫人的洪福,出的好点子,只要赢得皇上欢心,我家运道还是会来的。”
王夫人笑道:“这回你可以说,捞到了绪命符,用不着我再回娘家去搬了。(注一)”
曹頫大笑了起来。
王夫人接着道:“这回,皇上要宽了你的限,你还可匀出些工夫来,清理清理苏州这块宝地。当年明太祖以为把沈万三的聚宝盆端走了,这皇上决没想到他家马厩底下还埋着一个呢。”
曹頫忙道:“幸亏夫人提醒,正是王恺家厕中也能掏出珊瑚来!……只是,舅太爷和咱家一样,也是个空瓤啊……。”
茶上人曹颀的胞兄曹颉,一直住在西城荷包巷。曹颉的三儿子曹霏,娶了王夫人远房姐姐的女儿文苓为妻。北京有句土话,叫作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就在个“走”字上。要走动就亲,不走动就疏。自从文苓嫁过来,两家走动得勤快起来,这时,内外人等,就更说两家本来就是亲上加亲呢!
自从雍正元年,曹頫进京面圣回南后,遵照王夫人嘱咐,便将廊下人曹霏和文苓两口子接到前海宅子帮着照应。因为如夫人四喜门弟不高,别说操持整个宅子,就是她自己本房的事儿,也作不了主。曹霏两口子,就不在话下了,眼急手快,嘴稳心灵,真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
王夫人琢磨:曹霏是老爷亲侄儿,文苓是自己堂外甥女儿,趁这个机会,将他们接来前海宅子,只要文苓施展得开,有所作为,便可以在北京先扎下根。如今,姨娘四喜有孕,还不知是男是女,有文苓帮助张罗,也就放心了。
王捷三奉太夫人命,进京首先请示了平郡王妃,领了旨意,便来前海找曹霏、文苓商量,如何搬家,如何安置,以便迎太夫人一行先行到京。
曹霏到叔叔曹颀那儿打听消息去了,文苓恭迎舅舅。
王捷三传谕福晋指示:要早日接太夫人来京,务必做到,不但不使太夫人感到委屈,反比在南还觉风光才行。
文苓听了,眯着两眼一转道:“在京房屋,只有通州房子盖得宽绰、讲究,地近张家湾,自家开设的当铺,就在跟前儿,浮支挪用,也都方便。地方官儿更会巴结逢迎,老太太倒可以纳福省心。可有一桩,那儿也只能避暑消闲,决非久居长住之所。鲜鱼口的房屋,过于憋窄,到前门外看戏、南顶烧香、三月三逛蟠桃宫,到那儿落个脚倒行。咱们这儿前海正宅,要是南京的家,全搬过来,便显得不够了。蒜市口房子倒有,只是不够安静,福晋指示,万般都要可老太太心意,就更难料理得开了。”
这位外甥女的一席话,把王捷三都听呆了。果然名不虚传,模样儿风流俊俏,自不消说,聪明才智也高人一筹,怪不得堂姐不愿将她嫁出去,自己要有这么个闺女,也得找个上上的主儿,才能出手呢。
王捷三听罢文苓这番话,才透过一口气来,问道:“那么,依你说,该怎么办呢?”
文苓眯着眼又一转道:“这儿倒明摆着有一桩便宜,就看咱们在这个节骨眼儿,能攒得起不?”
王捷三听了,忙道:“事到如今,没什么攒不攒得起的事儿,只要想周全了,俗话说得好,蚂蚁还能背动蚂蚱呢,这就看事情怎么个背法儿了。”
文苓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其实,这事儿说来也很平常。舅舅,您可忘了,咱们这前海宅子,不就紧紧挨着罗王府吗?两两相邻,就隔着一道大墙缝儿。”
王捷三道:“那有什么用?这园子早废了。偌大个园子,废这么久了,又说是其中不安静,‘长安多大宅,日暮多悲风’。我是不敢去住,除非胆子有料斗大的才行。要不然,说什么也空不到今天。”
文苓笑道:“哎呀,舅舅,我姨还说您是位‘智多星’呢。今儿怎么啦?连这扇门儿也打不开了。”
王捷三道:“不是舅舅打不开,这座园子可不一般,罗王是今上最得意的。又是蒙古王,要另眼看待。换一个主儿,就不行了。不说 ‘违制’,也要落个‘僭越’。谁敢伸着脖颈去挨刀?”
文苓道:“这不关咱们事儿。舅舅,这园子如今可刚刚修整一新了,您可知道?”
王捷三惊诧道:“怎么回事儿?”
文苓道:“原来,说是小罗王要进京,须长住京报效,就赶七赶八地修得和刚盖得时一般。没想到,小王爷是个生身子(注二)。皇上得知,谕旨:‘命他还是在阿拉善常驻,着勿庸进京可也。’所以,罗王府就又白贴了一层金。”
王捷三听了,这才明白过来道:“呃,你是说,咱府上去借住,老太太来了,把老太太一行人等安顿到里面,免得房子空着?”
文苓抿着嘴道:“唔——!房子就得有人住。再好的房子,空久了也坏得快。何况,咱家和老王爷还沾着亲呢。”
王捷三道:“可惜罗王大福晋早早归天了,如今这庶福晋是不是会点头,还很难说哩。”
文苓道:“这事儿包在我身上。说句不好听的话,王爷这么大岁数了,就是小王爷天花过了,谁也不敢保住,还会不会有个三长两短。我做事从来胆大妄为,只要咱们盘算定了,就可以进宫找‘尚衣正’姑姑去说,总会有个八九不离十的。”
王捷三沉吟了一下道:“反正王爷是不会亲自来住了,生身子要成熟身子,也不是人意能够作成的。何况年岁越大越悬乎呢。……借房子这事,我看也好办。只要咱们随时弄来一些稀奇罕见的玩意儿,打点打点,堵住他的嘴。哄到老太太百年之后,黄金入柜了,谁还去管它有什么变动?也没什么作难的地方了。”
文苓道:“舅舅说的是,就这么着吧,宫里我去定盘。打点、安排,就得请舅舅费心了。谁让赶在这个点儿上了呢?只要大家合力,度过这一关,还是会有好日子过的。如今有难同当,以后是有福同享。怎么样?舅舅胆儿也大了吧?”
王捷三大笑道:“人多火力旺。何况我们还有位状元郎呢。霑哥儿就是一颗镇宅星。”
正说着,曹霏回来了。他向舅舅请了安,便道:“我从茶上来,顺便就到刘铁嘴那儿起了一课。”
文苓瞪了他一眼:“又去白花银子听鬼话!”回头对王捷三道,“没耽搁了我们的事儿。”
曹霏笑道:“这一课,花多少银子也值得!他说,咱曹家还有五百年的运道呢。”
文苓冷笑道:“五百年?”她心里忽然一动道,“今年是雍正几年?常言道,江山五百年一转。我是什么都不信的人,我也不怕死了进拔舌地狱。大清是不是会支撑到五百年?我们曹家发迹,从太爷算起,也不过四五代。谁管它那么长远?先顾个眼前欢要紧。那些个好听话,只当是猪尿泡里的气儿吧……”文苓只顾顺嘴,把这些说不得的话,竟说了出来,这时才后悔,连脸上的小小浅白麻子,也红了。
王捷三听了,倒没在意,反而笑起来道:“眼前,府上指望大得很。只要霑哥儿能走上一步棋,曹家的家运,何止五百年啊……”
文苓随口唸着:“霑哥儿,霑哥儿,独占鳌头也是占,独占……,也是这个占。就看占什么吧。听说我们这位宝贝兄弟,哪座山他都肯上,偏是红顶山,他不上。”
王捷三道:“霑哥儿有的是好棋可走,只是缺少个好提调。”
文苓眉毛一扬:“此话怎讲?”
王捷三道:“霑哥儿生下来就是一副金身,只看这座菩萨怎么塑了。”
曹霏道:“听说我们这位兄弟,已经让老太太惯得不象样了,还怎么个塑法?”
文苓又瞪了一眼曹霏,转过来对王捷三道:“舅舅,您是咱王家人,比我们更关心曹家的前程,眼睛更明,心地更亮。凭您说,霑哥儿应该怎么走?”
王捷三道:“这不明摆着吗?首先两个字儿:‘特荫’,这是要看当今的高兴了。其次两个字儿:‘科场’,这和马上拾金一般,手到擒来。这殿后两个字儿:‘结亲’,这要看攀上什么亲戚了。这六个字儿,都得有人调理他。在你们小辈面前,我破个老脸,打个不该打的比方,你们瞧,上驷院的好马,不是都得有个好师傅带着,才能成为皇上的坐骑吗?”
文苓不由咯咯笑出声来道:“是了,舅舅是说,得有个专心专意调理他的人才行。可是,‘科场’,没他的份儿,舅舅莫非忘了?”
王捷三道:“正是这个!霑哥儿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这一门儿。一味地宠着他,没人能管教他,恕我说句没边儿的话,其实是害了他!倒不如早用一根红绳把他拴上,这个人参果才跑不了哩。(注三)”
曹霏道:“舅舅说得极是。到了这儿,是住在皇帝脚底下,可比不得在南方了……”
文苓心下有了主意,嘴角含着一丝微笑,换了话题,轻声道:“老太太心和明镜一般,谁也比不了。我们当晚辈的,连个缝儿也钻不开的时候,老太太一把钥匙,轻轻就开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这回,老太太别人不派在这个坎儿上,偏偏派舅舅出山。这件大事落在您身上,就是托靠您了。只要舅舅这次把事儿办妥贴了,今后什么事儿都要恭请‘八卦仙衣’来哩!(注四)”
王捷三寻思了一下,拉长声音道:“话是这么说,做起来可难免要横生枝节。曹家的事儿,既是火盆,又是冰窖。没有点真功夫,是伸不出手的。”
文苓道:“这就是舅舅的高明处了。凭我这个做板凳的料儿,还得做梁柁,就指望舅舅来助一臂之力了。帮着您外甥女度过这个坎儿,咱们大家都忘不了您的好处呢。”
王捷三笑道:“舅舅是个人微言轻、无斤无两的人,只要遇到伯乐,赴汤蹈火,是从不含糊的……”
这时,丫环桃红走进来道:“三奶奶,四喜姨娘家侄女儿从宝坻来了,请示奶奶,是往哪儿安置?”
文苓眉头微微一皱,停顿了一下。王捷三站起来道:
“就这样吧,我先去走动走动,蹚蹚路子,需要打点什么的,再来商量。”
文苓和曹霏也随着站起来,文苓道:“福晋姑姑吩咐抓紧着点儿,这事儿,作成了,神仙还不知道,这就作到家了。要是全城都传开了,这就反美不美了。”
王捷三忙道:“明白!明白!”
文苓看着曹霏道:“送舅舅!”
曹霏送王捷三刚走出去,文苓对桃红道:
“不该回话的时候,偏要回!怎么就没那个记性呢?”
桃红道:“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在门房坐着,没奶奶的示下,不敢往四喜姨娘和方二娘屋里带。”
文苓瞪着眼道:“别放你娘的屁了!四喜姨娘的侄女,方二娘的孙女儿来了,不往他们屋里领,莫非还放到我屋里来不成?……快领进去吧,看看缺什么,先给补齐了。我得闲了,就去看她。”
桃红问道:“按什么份儿呀?”
文苓没好气道:“你瞅着办吧,这事儿也要来问我,牛粪马粪,我管不着!”
桃红停了一下,只好走出去了。
王捷三从曹府出来,便到钱庄老板司会那里去打商量。
首先,要给看房太监送份大礼。同时,还要请文书代写一份禀帖,说是:
罗王宅府庭苑,修整已毕,如无人住进,闲置太久,难免狐鼠伤害、房屋毁坏,年年修补,赔累何堪!果真无人管理,难免有闲杂人等把园中浮物盗出、卖尽,实在不堪设想。现有北来贵亲,虽说是暂住,实是代管,岂不两全其美。曹家目前有些困难,在这当口,甚望加以援手,一旦转机,涌泉之报,自意中事耳!
王捷三素来在禀帖上恰有功夫,都用白话夹着蒙语,说得情理兼顾,头头是道。文苓又到宫中找“尚衣正“姑姑,给罗王福晋递了话儿,老王爷原本就不想进京,小王爷虽说极愿到京城来耍,可又进不得城。再加庶福晋的娘家,不愿女儿离开阿拉善旗,福晋本人也不想离开娘家太远,所以,太监的禀帖一到,王爷就答应下来了。
这件事,飞快定盘,使曹家上下人等,都觉得是个好安排,掉了个铜盘,拾得个金盏。可见曹家还是有曹家的造化。
……
江宁织造阎府,知道平郡王妃要接太夫人一行北上,又知道能搬进紧挨前海宅子的罗王府,觉着如同天造地设一般,只见大,不见小,都喜气洋洋忙着为太夫人一行收拾行装。
汉府,除留下曹頫夫妇这一支人马,及看管庭院、库房可靠老家人外,太夫人、马夫人、曹霑和各自的贴身心腹丫餐、嬷嬷们,都一律进京。看样子,这次是打算长住京城了。因此,上下人等,都要做一番安排,整个汉府就象开了锅一样。
自从曹霑在西府拜寿、陪老太君看戏直至凌晨归来,惊悉李煦舅公病重,差人连夜将太姨和玥儿妹妹接去苏州后,心中总不踏实,整日闷闷不乐,任什么也提不起他的兴致来。
如今,天塌下来,太夫人都不怕,就怕霑儿犯病。幸好李煦革职抄家,霑儿并不知晓,这次才能骗得住他。太夫人又命紫箫会同双燕,好说歹说,将霑儿搬回萱瑞堂西屋,在太夫人眼皮底下,天天着双燕察颜观色,随时禀报,这才稍稍放心一些儿。
这天,曹霑去大书房,老师还没有来,便见庄有恭的孙子庄春荣,正对着西府小九爷谈得眉飞色舞,
小九爷见曹霑来了,忙喊道:
“曹霑,快来听听,秦淮河上一桩艳闻。”
曹霑只得走过去问道:“什么艳闻?”
庄春荣素来怕曹霑打破砂锅问到底,嘴下一点儿不留情。因而收敛道:
“也没什么。前些天,我不是请假到扬州姨妈家去了吗?去的那天,船行到利涉桥时,见岸上围了许多人,河里船只也横七竖八行不通了。我要船夫靠岸,命小厮上岸去打听,出了什么事儿?一会儿,小厮回来说,天刚亮,秦淮河和青溪河会流的地方,发现了一具女尸,飘在水上打转转儿,既不沉下去,也不飘走。脸上蒙了一层轻纱,面不改色,模样儿别提多俏了。岸上人都说,不知是哪家大宅门子的小姐,遭强盗劫持,暂死不从,便投河自尽了。可是,直到目前,也没听说过有哪家大宅门出了事哩!奇就奇在这个地方了。”
曹霑问道:“秦淮河和青溪河会流的地方,不就是桃叶渡吗?”
庄春荣道:“正是那块儿。小厮说,把这具女尸打捞上岸的时候,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串佛珠呢。任凭谁去掰,都掰不开她的手,拿不下来。”
曹霑大声道:“怎么能去掰她的手?岂有此理!”
小九爷忙问:“你看见了吗?”
庄春荣道:“家母嘱咐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我怎敢违抗母命?我只是立在船头观看。”
曹霑问道:“后来呢?”
庄春荣道:“当时有位看热闹的士子,看了有感,还口占一首诗呢。”
曹霑昕了,急问:“你可记得?快告诉我!”言下深悔自己未能亲临其境。
庄春荣知道曹霑的脾气,不说出来,他也不依。幸好那诗是套用前人的句子,容易记住,使吟道:
何当渌水含瑶粉,
更有微波托玉衾。
未洗人间篁竹苦,
桃根桃叶泪斑深。
曹霑知道这是套用空同先生(注五)的诗,觉得还过得去,不免引起了悲戚之感,顿发奇想:既想知道这女儿为何寻死,又想这吟诗的士子,虽非天才,但在今世,也值得一见呢。便问道:
“这吟诗的士子呢?”
庄春荣道:“这时,突然来了一个老家人,带着几个小子,抬着一副棺材,将这女尸收殓了。说这女子是佛门子弟,要葬到清凉寺后山去,那士子也跟着去了。”
曹霑听了,一语不发,转身走出书房,便叫耕云备马。
耕云瞪着两眼问道:“是去接老师?”
曹霑斥道:“问什么?叫你备马,你备马来就是!”
耕云停了一下,只得将马牵出。
曹霑翻身上马,出了大门,便向清凉寺方向奔去。耕云只得上马紧紧跟随。
到了清凉寺,曹霑要耕云买些香烛、纸钱,便往后山走。原以为一到后山,就能找到新坟,没想到这后山坡坟包、石碑倒不少,偏偏找不出一个是新坟的模样。曹霑不由犹豫起来。
耕云再也憋不住了,问道:“小爷,您来这儿要干什么呢?”
曹霑道:“我要上坟。”
“上谁的坟?”
“上一座新坟。”
“谁的?”
“方才听说的。”
耕云嘟哝道:“真是听见风就是雨,这主儿叫什么名子?”
“不知道。”
耕云叫起来道:“不知道名儿,这坟怎么上?”
曹霑斥道:“叫什么?去找!找到新坟,就来告诉我。”
“喳!”耕云一脑门官司,走上山头,登高一望,连忙跑下来向曹霑道:
“小爷,那边山坡上倒有一座压着白纸钱的。”
曹霑肃然起敬道:“定是那位士子,已经先我而来了,快领我去!”
耕云迟疑道:“不过,有一青年女子正在坟前哭哩!”
曹霑道:“应该有人哭才是!快领我去!”
耕云只得领着曹霑绕到山坡那面,果见一青年女子,穿着一身麻布衣裙,跪在坟前哭诉。凄厉之情,使曹霑深为感动,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听那女子呜咽中,带着倾数,似因受婆婆虐待,才到亡夫坟前来哭的。
那女子忽见来了两位少年,忙止住哭声,收拾祭品,便要离去。
曹霑忙道:“姐姐不用吓怕,我们也是来祭亡灵的。”
青年女子听了,怔怔地杵在那里,不知他们为何也来上坟。
耕云问道:“小爷,您要上的也是这座坟?”
曹霑明知不是,但看到那女子满面泪痕,双目尽含哀愁,反倒说不出“不是”二字了。只好含混其词,作出点头的模样。
耕云急忙点了香烛,在坟前聚土插上。
青年女子不禁肃然起敬,请安问道:“爷与亡夫相识?”
曹霑只得支吾答应:“嗯!嗯!”
青年女子又要哭诉起来。但转而一想,便收拾起祭品要走。
曹霑想,儿子刚死,婆婆便虐待寡媳,也忒可怜了,便命耕云将身上所带银钱给她。
耕云鿃巴着双眼,伸手在荷包里摸了半天,摸出几个小钱儿道:
“今儿不知爷要出来,没带钱,就剩这几个压袋钱了。”
曹霑听了,在自己身上一摸,摸到双燕给他压荷包的两个银裸子,连忙拿出,命耕云交给那女子。并道:
“姐姐收下这两个小裸子,也省得老太太生气。”
那女子迟疑地伸手接过银子,也不称谢,只拂了一拂,仍然抽泣而去。
曹霑望着她的背影发怔。
耕云心想,还不如把自己袋里那些小钱都掏出来呢。提醒曹霑道:
“快上坟吧,小爷,时间长了,老爷问起来可不好交代。”
曹霑转身便向寺前走去。耕云随着,一同到寺前上马。回府的路上,曹霑叮嘱耕云,此次出来,定不能让老太太、老爷知道,耕云只得答应。
………………
曹霑放学回屋,双燕侍候他换衣换鞋。看到靴子上的尘土,不由诧异起来,再看箭袍下摆,也沾上不少尘土。便问道:
“今儿上哪儿去了?”
曹霑忙低头支吾道:“去会个朋友。”继而一想,话说错了,连忙改口道,“到郊外押马去了。”
双燕盯着他道:“衣服和靴子上,怎么那么多土呀?”
曹霑忙道:“哦,今日老师没来,临放学前,都在操场练武了。”
双燕伸手摸了摸曹霑的荷包,两个银裸子也不在了。她看着曹霑冒汗的脑门儿,沉吟了一下,便叫小丫头把衣服和靴子拿到外面打扫去了。
第二天一早,双燕拿着曹霑的书包,到二门外面找耕云。
耕云见双燕出来,照例忙笑着迎上前,喊一声:“姐姐早!”
往常,双燕都是低着眼睑,将书包交给耕云,嘴角含着一丝微笑,一语不发就转身进去了。今天却不一样,不但不把书包递过来,还站在门口,冷冷地喊了一声:“耕云!”
耕云不知是喜是忧,忙陪笑凑上前道:“姐姐有事儿?”
双燕绷着脸道:“昨天小爷到哪儿去了?”
耕云一所,顿时黄了脸,不知该怎么回答才是。
双燕冷笑道:“小爷是交给你的,不论到哪儿去,干了什么,你都要上报。如今可好,领着小爷出去乱跑,回来连声都不吭!”说罢,就转身要往里走。
耕云急道:“姐姐别走!小爷命我干什么,我能不干吗?我哪敢擅自领小爷出去呢?”
双燕一听,耕云已经被自己诈开一线缝了。但仍绷着脸道:“那么,昨天到底到哪儿去了?”
耕云苦着脸道:“小爷不许讲。说要让老太太、老爷知道了,定不轻饶。……横竖我这顿打是挨定了。不是挨小爷的,就是挨老爷、老太太的,里外里都是我的不是。”
双燕轻叹一声道:“昨儿到底干什么去了?”
耕云抬头看看双燕,只得一五一十把昨日去清凉寺后山上坟,遇青年女子给银子的事,如实说了。接着又道:
“就是这会儿,也不明白小爷突然要去清凉寺后山,找那门子新坟。遇到那女子哭男人,小爷要我也点上香烛,可拜也没拜一下,最后给了钱,人家连谢也没谢一声,扭头就下山了……至今,我也蒙在鼓里,只有天晓得了。”
耕云说完,满以为会召来双燕一顿责备。奇怪的是,双燕一句话都没说,只把书包默默递了过来,低头便进去了。
耕云就更糊涂了。只觉得自己冤枉,没头没脑,上下不着边。……
过了些时日,曹霑又问起太姨和玥儿何时归来的话儿。双燕故意冷言冷语道:
“太小姐和玥儿小姐姓李,人家有自己的家,哪能长住在咱们这儿呢?你只知道曹家,殊不知,苏州李家,吃的、住的,还要过一头呢。如今舅太爷病了,不是一时半时好得了的,接回苏州多住些日子,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吗?非得朽在你们曹家不可?”
曹霑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看,我去求求老太太,让我也到苏州去看望舅太爷,等舅太爷病好了,和太姨、妹妹一块儿回来是正经。”说罢,便要往太夫人那边跑。
双燕没想到他有这份打算,忙拉住他道:
“且慢!你先听我说几句行不行?……你要不想听,我还真不想说呢!”
曹霑站着,迫不及待道:“有话请说吧!”
双燕一撇嘴道:“这么堵着我,有话也让你吓回去了。”
曹霑陪笑道:“那儿堵着你了?我这不是着急咽。好姐姐,有什么话儿,你就说吧!”拉着双燕并肩坐下了。
双燕也笑道:“我也没什么大道理,就是要给你提个醒儿,常言道:老健、春寒、秋后热,都是靠不住的。奴才决不敢咒老太太,可是,谁都能看得出,如今老太太不象往常硬朗了,明摆着瘦多了,饮食也减了。要你搬回来,就为的是早晚都看得见你。你是老太太见了就舒心的人,你要走了,老太太能放心吗?再说,你也安不下心哪。”
曹霑道:“我请老太太一起去苏州看望舅太爷!”
双燕道:“说得多轻巧!乘船、坐轿,长途跋涉,随你一起去苏州?……就算老太太愿意,可夫人呢?夫人这阵子更不比以前了,莫非也随你一起去苏州?……”
曹霑听了,不觉犹豫起来,眼睛也有些发直了。
双燕一见,心中暗暗吃惊:小爷莫非要犯病?……忙安慰他道:
“你别着急!我先去替你探探老太太的口气,看老太太怎么说,咱们再打主意,好吗?”
曹霑点头道:“好!你快去吧!”
双燕急忙穿过倒厦,到太夫人屋里禀报刚才曹霑的想法,和他眼睛有些发直的神情。
太夫人听了,一拍床沿道:“怎么,又来了!”怔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明珠等几个大丫鬟,在旁也犯起愁来。
停了一会儿,琥珀道:“恕奴才说句直话,小爷也一天天大了,莫如把真情实话告诉他,让他索性死了这条牵挂的心。”
明珠道:“使不得!小爷是个实心眼儿,素来不会拐弯。走了个金凤,差点儿没把汉府闹翻了个儿。如今要告诉他太小姐和玥儿小姐的真情实话,那……”明珠是要说“那就不止一条人命了。”但她没有说出口,便接下去道,“我看,就说刚接到信,说太小姐和玥儿小姐已经随舅太爷北上了。先打消小爷去苏州的念头再说。”
紫箫在旁也思量着:“这事儿也真难啊……”
太夫人沉吟道:“一步一步地走吧,就按明珠说的办,先瞒过他这一阵子再说。不过,太小姐的事儿,今生都得瞒过他!……”说着,不觉又流下泪来。
众丫鬟也鼻酸不语。
双燕猛然想起耕云说曹霑忽然跑到青凉寺后山上坟的事,不禁悚然……
太夫人命明珠立即去告诉马夫人、王夫人,如何继续瞒着曹霑,免得给曹霑听出岔头,对不上口,那可就没法收拾了。并要琥珀告诉王升,通知曹頫。随即命双燕回屋去照顾好霑儿,有什么动静,随时禀报。
双燕回到屋里,将舅太爷和太小姐、玥儿小姐已经北上的话,告诉曹霑。曹霑听了,虽说不要去苏州了,又改成天天盼着北上。因此,平郡王妃要接太夫人一行北上的消息一到,最乐得闭不上嘴的,就数曹霑了。
注一:满人风俗,嫁出去的女儿,婆家有急需,可回娘家搬取浮财。除房地产外,皆可讨索。
注二:生身子,就是没有出过痘的人的通称。当时迷信,口头上避免说“天花”、“出痘”等字眼儿。
注三:关东传说,人参常变成一个红孩儿出来玩耍。如果遇到一个识货的,用一条红绳拴住它,就可以挖着老山参了。红绳,是双关语,也作要成婚解。
注四:八挂仙衣,即指诸葛亮。
注五:空同先生,是李梦阳号。他作有《湘妃怨》,此诗显然脱胎于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