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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风刀霜剑花空好 骨冷魂飞月自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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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兰香觑着府中家人开饭时光,鞭挟着包袱,往扫花别院而来。

她一面走,一面打量四周,偌大夺汉府,才走了几个主人和随行的下人,怎么就显得象压根扎没人似的冷清。她原先编好的应付盘问的话儿,也都用不着了。

一进扫花别院,便听得一个声音说道:

“姐姐怎么偏在饭口上来,必是到我们这儿赶嘴来了吧?可惜我们已经吃过了。”

随着声音,便见妙音、散花二人迎了出来。

兰香诧异道:“两位姐姐从哪儿看见我来了?怎么光听到声音,见不到人呢?”

散花道:“亏你还是夫人身边的呢,连咱们扫花别院的诀窍都不知道。”

兰香问道:“什么诀窍?”

妙音忙拉着兰香往里走,把话岔开道:“姐姐今儿怎么没随夫人到西府去?”

兰香道:“这不,派我到这儿来了。再说,去西府,夫人身边有拈花姐姐也行了。老太太有话:摆谱也别挑在这时候摆呀!”

大家都笑了。

散花看见兰香挟着一大包东西,指着问道:“这是什么?又给我们太小姐送什么稀罕物儿来了?”

兰香笑道:“太小姐什么稀罕物儿没有?还用着夫人送吗?”随即放低声音道:

“是给玥儿小姐送冬衣来的。本来应该告诉太太到大库去拿,可夫人说,自己箱子早年没做的料子,放着也是放着,清出几段,叫我趁空儿送来。”

散花道:“什么样的好料子?我们也见识见识。”

兰香将包袱放在桌上道:“有几段特艳的,夫人说以后再用,光选了这几段清雅的。”

散花手快,便来打开包袱。妙音看到包袱角上用黑缎子镶银丝做的如意头,那么妥帖自如,赞美道:

“这包袱角儿,兰香姐姐,是你做的活儿吧?”

兰香道:“我哪儿有这手艺,这是夫人娘家带来的。当年夫人娘家老太夫人请了苏州有名的高手,到家来做的,做了三十二块包袱皮儿……”

散花惊讶道:“这么多包袱皮儿,费这么多功夫?……”

兰香道:“夫人姐儿俩,有一半儿是妹妹的,就是玥儿小姐的妈妈。夫人说他们姐儿俩在家里,什么都是一色一样,长得也象。夫人说她明明是大两岁,外边也还硬传说她俩是双胞儿呢。”

妙音看到包袱角上一根丝绦联着的撇棍儿,也赞不绝口。

兰香道:“你们看看,这撇子是个什么?”

妙音道:“是个玛瑙鱼儿呗。”

兰香道:“对了!”指着包袱角上的如意和撇子道,“当初,是取吉祥如意,喜庆有余的意思。可是……”

散花不由叹了口气道:“有谁不想好呢?可夫人……”

兰香道:“都是老天爷不长眼,……”猛地想起下面的话不吉利,连忙停住了。

妙音打开包袱,散花拿出料子,铺开,便见湖蓝缎底上,朵朵白牡丹在开放。不禁欢叫道:“真好看!配上玥儿小姐的脸儿,就更美了!”

兰香道:“这段银红的,才更好看呢。”

三人翻着、看着,啧啧称赞不已。

千江进来,见到兰香,忙打招呼:“原来是稀客光临!你们三个唧唧咯咯说什么呢?有什么新鲜事儿,也让我见识见识。”

兰香忙站起道:“千江姐姐,快引我给太小姐请安去。”

千江笑道:“我不来,你也没说要给太小姐请安,我刚进来,你就借个词儿要走了。”

兰香不依道:“就你会冤枉人!碰见散花、妙音两位姐姐,能不说一会儿话吗?要不,我早就给太小姐请安去了。”

说着,众人又笑了一阵。

千江道:“幸亏你没去呢,今儿,太小姐兴致来了,忙了一上午,画了一张画,还被霑哥儿抢走了。刚吃了点儿粥,和衣在榻上睡着了。我和一月姐姐连大气儿都不敢出。这阵子,太小姐总是睡不好,这会儿能睡一觉,也真不容易。”

兰香忙捂着嘴道:“哎呀,我说话的声儿高了吧?”

散花道:“隔着一进屋子呢,听不见的。”

千江指着桌上打开的包袱,问道:“这……?”

兰香用手指指后面道:“是夫人要我送来给玥儿小姐的。”

千江道:“那咱们一块进去吧。”

散花和妙音忙将包袱包起,交给兰香。

兰香道:“两位姐姐也一起到后边去吧!”

散花笑道:“我们俩可不能到后边去。”

兰香听话音,也明白了。

妙音忙道:“我们还有事呢,姐姐待会儿出来的时候,咱们再说会子活儿。”

兰香挟着包袱,便和千江往里去了。刚走到游廊下面,一股花香,扑鼻而来。

兰香道:“千江姐姐,你们这儿真成了仙境了。”

千江道:“可不,你也没想想,住在这儿的,是什么样人儿?别人可配?”

兰香道:“咱们霑哥儿可配呢!”

千江笑而不语。走尽游廊,轻声对兰香道:“你去停云亭吧,一会儿来找你。”说罢,便和兰香分手到书房去了。

兰香下了游廊,绕过池边的假山和竹林,便看到停云亭的回栏。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两只丹顶鹤在池塘边漫步。兰香刚上台阶,鹧鸪便迎了出来,拉着她的手问夫人好,问她和拈花好。知道她是来给玥儿送衣料,忙迎进外屋,轻声招呼她坐下,送上香茶。

兰香向屋里唠嘴,悄声道:“小姐……?”

鹧鸪笑道:“画画呢。”

兰香轻轻走到房门口,向里望去。

只见玥儿穿着水红软缎便装,秀发披在背后,腰上松松扎了一根白丝绦儿,手上拿着笔,倚在椅背上,正打量桌上的画儿。随即,她将笔在砚台上舔了两下,便在画上题起字来。

兰香轻叹一声,回头对鹧鸪道:“没见过这玉雕般的人儿,她就是一幅画,还要她画什么呀?”

鹧鸪道:“只怕世上还没有这等大手笔能画得出呢。”

玥儿听到门口有人说话,回过头来见是兰香,高兴道;“兰香姐姐好!姨妈来了?”

兰香道:“小姐好!夫人去西府了,要我送料子来为小姐做冬衣的。”

玥儿有点儿不自在道:“怎么姨妈也去西府了?”

这时,千江也来了。和鹧鸪兰香一起走进屋内,看见玥儿画的画,忙走近桌边细看道:“小姐这花儿画得真好!”

兰香看了道:“象是小蝴蝶儿在飞。”

鹧鸪道:“姑娘画的就是蝴蝶花儿。”

兰香看了一眼画儿,又看了一眼玥儿的脸庞儿,笑道;“这画儿可画活了……”

大家都笑了。

千江常看李芸在画上题诗,这时,看到玥儿在画上题的两句诗:“舞带轻盈晓露滋,非花非雪梦中姿。”觉得似乎未完,便问道:

“小姐,这画上的诗,还没题完吧?”

玥儿应道:“嗯!下面那两句,等霑儿哥哥回来题。”

兰香笑道:“这就考我们霑哥儿的学问了。”

鹧鸪笑道:“小爷可难不住。不过总是让着妹妹罢了。”

兰香道:“姐姐就别客气了,夫人早告诉我们了,小姐也是才冠苏州呢。夫人就仗着小姐,来改咱们霑哥儿的怪脾气呢。”

千江笑道:“往常,霑哥儿脾气也真怪,自从搬进扫花别院,可改多了。”

兰香道:“这都是小姐和姐姐来了,这才叫天赐——!”兰香又觉着说走了嘴,用手猛地把嘴堵住,忙又找补道:“这才叫添诗助韵,可说是诗画双绝呢。”

鹧鸪和千江不由对看一眼,看到玥儿并未发觉,千江忙道:

“小姐该歇晌了,我们外屋去吧。”

鹧鸪也道:“姐姐们外屋坐,我安排姑娘歇着就来。”

千江和兰香答应着走出去了。

玥儿道:“别动我桌上的画儿,等哥哥回来,看他怎么说。”

鹧鸪答应着,侍候玥儿躺下,又换了一支安息香,便轻轻走了出来。

兰香道:“这衣服料子还没给小姐过目呢。”

鹧鸪道:“我们小姐从不问这些,你做什么,她就穿什么。”说着,过来打开包袱时,不由愣住了;望着兰香道,“这包袱皮儿怎么和我们带来的一样呢?连这玛瑙撇子都一样。”

兰香笑着解释了一遍。鹧鸪打开包袱,不由忍住一阵心酸,连忙用话岔开道:“夫人想得真周到。这里比家里还疼她。小姐六岁上,就没了妈妈,直到如今,才落到亲人疼她了。”

兰香问道:“小姐还想苏州吗?”

鹧鸪道:“能不想吗?几次问我,多会儿回去呢!她想爷爷了,还说爷爷也一定想她了。小姐至今,还不知道苏州的事呢。”说着,眼圈又红了。

千江安慰道:“小姐还小,等过一二年再告诉她也不迟。在这儿,有老太太、太小姐、夫人疼她,比在苏州还强呢。”

鹧鸪道:“说的可也是。我们老太爷要知道小姐在这儿的这般光景,也更放心了。”

三个丫鬟在一起,又说了一会子话儿,壁上的自鸣钟打点了,兰香忙起身道:

“都未时了,我得到小膳房取银耳去,去晚了,傅贵家的不在,就麻烦了。”

千江也起身道:“我也要到前边去了,太小姐没准醒了。”

鹧鸪送走兰香和千江,看着送来的衣料,想着自己昨天还为玥儿旧有的衣服小了发愁呢,眼圈儿禁不住又红了起来……

兰香走出扫花别院,穿过花园,直往东南角小膳房走去。

迎面遇到王夫人屋里的丫鬟竹屏。

兰香笑着招呼道:“姐姐没随太太去西府呀?”

竹屏冷笑道:“这样的好事,多会儿能轮到我了?我们这号人,天生下来就是干那摸不着边儿的活儿的。”

兰香道:“院里那么多嬷嬷丫头,莫非还要姐姐干这干那的?”

竹屏怨气冲天道:“舅奶奶昨天晌午来,要我领着两个小丫头敲核桃……”

兰香笑道:“敲核桃有啥好埋怨的?”

竹屏道:“敲核桃是没有什么可埋怨的,可舅奶奶要的这核桃仁儿,‘个别’!”

“怎么‘个别’?”

“得整个的!还得把核桃仁外面的软皮儿剥了,剥完皮儿,还得是整个的。一颗一颗象牙雕似的,圆纠纠的,好看是真好看,可把我们折腾苦了。你看看我的手指头!”伸出手给兰香看。

兰香见竹屏十个手指都泡白泡皱了,同情道:“这真是个细巧活儿。舅奶奶要整个的做什么用?”

“说是老爷和舅老爷用的药引子。吃汤药之前,吃这么七颗整核桃,就能治病,强壮身体。我心里话儿:剥那么整干什么?放进嘴里一嚼,还不是烂了?核桃剥得个儿再整,总得嚼烂才能往下咽呀。谁知小丫头才说了一句,就被舅奶奶一嘴巴打过去,说:不剥整个的,怎么知道吃下去是整个的呢?又怎么知道是吃了七个呢?……”竹屏叹了口气,又接着道,“从昨天晌午,一直剥到今儿早晨,总算剥完了这一篮子。舅奶奶早起见了,总算说了一声好。还说,太太他们去西府了,没什么事儿了,就透透地睡一天吧。我把小丫头们打发去睡了,舅奶奶还拉着我一起到花园绕了一圈,折了好些桂花,提着一篮整个的核桃仁儿回去了。这不,我刚送走舅奶奶回来。”

“你也赶快睡去吧,一宿没睡可不好过。”

竹屏叹气道:“唉——!有什么法子……”回自己屋里去了。

兰香急忙往小膳房走去。还没到呢,忽然听见小膳房里传出吆五喝六、猜拳行令的声音。

兰香诧异起来,脚底下也放慢了,越走近,越听得清,只听得傅贵家的尖笑的声音:

“喝吧,喝吧!这是给皇上上贡的,今几不灌饱了,明儿就再也吃不上了……”

又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道:“酒库的钥匙,就挂在嫂子扣襟儿上,多会想喝,只要喊声嫂子就行了……哈哈……”

兰香没想到竟会遇着这种事情。主子不在,他们竟这等放肆。不由停下来思量:这时候,自己去找傅贵家的领银耳,岂不揭了他们的底?……但又想去看看,除了傅贵家的,还有些什么人?

兰香刚想迈步,又怕被别人看见,犹豫了一会儿,便转身走了。

戊初时分,一只小官船,靠拢了汉府花园旁门。只见一个一身青衣的汉子,领着两个黑衣小厮,抬着一乘小轿,上岸后,便往旁门而来。

旁门“伊呀”一声,从内开了。

青衣汉子领着这乘小轿,如入无人之境,直奔扫花别院而去。

乌衣吃罢晚饭,装了一袋烟,便到园子里转转。来到楝亭时,忽然觉着有什么东西在小道上晃悠。

乌衣觑眯着两眼四看,从树干的间隙中,看见有几个黑影儿,飞快地在小道上行走。他不信自己双眼,怕是老眼昏花,看差了,便急步从树丛中窜到小道上去,果然,看到三个黑衣人和一乘小轿,往里急走。

乌衣在后面大声问道:“谁?干什么的?”

没想这一大声问,这帮黑东西不但不停住,反而走得更快了。

乌衣觉着不妙,摸摸靴腰里面的腿匕子,还在里面,便放心了。快步追上去喊道:

“干什么的?快停下!停下!”

青衣汉子闻声回头,见一老汉,忙对抬轿小厮道:“快!别理这老不死的!”

乌衣见他们不停,反而加快了脚步,直奔扫花别院。他气急败坏,从斜刺小路追上去,直到扫花别院门前,才将这乘小轿当头拦住。厉声问道:

“你们那儿来的?想干什么?”

青衣汉子见乌衣虽老,但气势不凡,因而陪笑道;

“我们是苏州李府,派来接李玥小姐回去的!”

这句话,如同炸雷。

乌衣是曹府三代亲信老家人,早就知道李煦革职抄家、押解京城、听候发落,李玥小姐藏入汉府。如今竟来小轿,冒名舅老太爷要接玥儿小姐,看来,藏玥儿于府中之事,已然败露了。

乌衣强自镇定,大声道:“一派胡言!这里是江宁织造府,那有什么李玥小姐?你走错门儿了,快出去!”

青衣汉子冷笑道:“你是什么人?今日织造府的主子都不在,你竟敢阻拦苏州李老太爷来接孙小姐的轿子!”回头对二小厮喊道,“抬轿进去接人,快!”

两个小厮刚把轿子抬起,乌衣一个箭步过来,用手压住,大吼道:

“反了,你们哪!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老皇上御笔亲赐的匾,还挂在厅堂呢,不让你们磕响头,就算便宜你们啦,快给我滚出去!滚!滚!”

青衣汉子看看四周,天已然在黑下来了。心中横竖有底。原打算手到擒来,没想到,突然杀出这么个老汉来,看那倔犟模样儿,还得费点口舌呢,因道:

“李老太爷得了重病,急于要见孙小姐李玥一面,晚了怕见不着了,让我们进去吧!”对小厮喊道,“走!进去接人!快!”

二小厮抬起轿子要往里闯。

乌衣当门拦住大喊:“来人哪!来人哪!有了强盗啦!”

声音向四方散去,却不见有任何回音。

这时,只见从扫花别院跑出妙音来,她一把拉住乌衣道:

“乌衣大爷,这可怎么好?怎么好?……”

乌衣忙道:“快!快去门上,叫人来!叫傅贵来,叫朱斌来!叫家丁们来,把这三个强盗抓起来!快去!”

妙音答应着,慌忙向东南方向跑去。

青衣汉子冷笑道:“老看家狗,识相点,闪开!”

乌衣怒吼:“瞎了你的狗眼!有你乌衣大爷在,你休想跨进这道门!”说罢,两手叉腰,两脚分开,当门挺立。

青衣汉子是个镖客出身,压根儿没将乌衣老人看在眼里,走过去就伸手一拽,没想到,乌衣象生了根一样,竟拽不动。

青衣汉子恼羞成怒,使出全副把式,便和乌衣厮打起来……

李芸吃过药,从未时睡到戊初,睁开眼了,还不想起来。

一月笑道:“太小姐这一觉睡得真好,身都不曾翻一下。”

李芸舒展一下身子,坐起来微笑道:

“这一觉可真睡到头了,天都快黑了。”

千江托着漆盘,送上晚饭,正往桌上放,便见散花神色慌张、面容惨白跑了进来。她上气不接下气道:

“太小姐,大事不好了!外面来了一乘小轿,说是来接玥儿小姐的,乌衣大爷正拦着呢!”

李芸看着散花,惊问:“什么?”

散花又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

一月和千江听了,都愣在那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李芸冷笑道:“没想到竟来得如此之快!”稍一沉吟,忙道:

“千江,快去告诉鹧鸪,马上带玥儿到后面山洞躲藏。你告诉她,她就知道了,她自会安排的。”

“是!”千江急忙往后走去。

李芸又将千江叫回叮嘱道:“你先把鹧鸪叫出来告诉她,千万不要吓着玥儿。”

“明白了!”千江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李芸对散花道:“你速去前面,找、找……”她原本想要散花去找曹頫,猛然想起今天汉府主事之人都到西府去了,李芸立即明白过来,脸色发白,改口要散花到扫花别院门前去,告诉乌衣,不用阻拦,让他们进来!

散花惊诧道:“让他们进来?”

李芸道:“让他们进来!”

散花哭道:“太小姐,来者不善哪……”

李芸冷笑道:“善者也不来了。快去吧!”

散花迟疑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边走去。

李芸随即命一月点灯。

一月惊魂未定,犹豫道:“太小姐,这灯不要点了吧?”

李芸道:“天已经黑了,怎能不点灯?点,把屋里的灯,全都点上!”

一月只得将灯一一点燃,李芸屋内顿时通明透亮。

“把纸铺好!”

一月不知李芸作何打算,只得在书桌前将文房四宝都备好。

“取那张琴来。”

一月不由愣住:“太小姐,那张琴,燕子都在上面作了窝了,怎好取下来呢?”

“取下来吧!长久不抚了,今天,也该抚一抚了……”

一月只好遵命,刚把那燕窝轻轻取下,泪水随即打在燕窝上面。她把窝儿放在茶几上,把琴拂拭干净,放在琴台上,便立在一旁看着李芸。

李芸微笑道:“点香!”

一月又照例焚上一炉香。

李芸若无其事地走至桌前,用当年曹寅写的词牌:《貂裘换酒》,提笔写下一首词来:

雪树飞琼鹜,烟花明,步摇凤蹙。通衢顿阻。锦幛珠帘连笑语。越女吴侬无数。踏尽了胭泥脂土。车水马龙说不得,姐妹们,携手河桥处。也听过太平鼓。

白梨红杏齐喷吐。古到今,喜圆恨缺迎来三五。才到中天偏西去,谁管嫦娥还舞。早转过朱门绮户。烛影衣痕香未尽,树倒猢狲语,犹闻诉。琴迸断,泪续谱。

旋即在镜前整了一下刚才睡觉起来稍微有点儿蓬松的发髻,坐在琴凳上,双手抚起琴弦。

李芸重又弹起了《广陵散》,此情此景,使她全副情思都倾注在曲中。

这琴音,象水沫迸飞,象珠落玉盘,随之又象万松呼啸,撼天动地;忽而又似琴弦俱裂,声息皆无;可是,接着又象风卷狂涛,飞鸿展翼,寒蛋宵鸣,落叶临风……变化莫测,动人心魄。仿佛云也为之窥窗,月也要为之坠泪似的……

散花急步走至院门,找不见妙音,只见乌衣和那汉子扑打。她在门前停下,极盼乌衣大爷能将这汉子打跑,玥儿小姐就得救了。

正在这时,乌衣大爷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青衣汉子扑上前正要下手,散花急忙跳过去阻拦,大叫一声:“住手!”

青衣汉子忽见来了一个道姑似的姑娘,不由愣住了。

乌衣倒在地,一阵晕眩,急道:“散花姑娘,快躲开,让我收拾他们!”

散花扶着乌衣道:“乌衣大爷,不要打了。太小姐要大爷放他们进去。”

“放他们进去?”乌衣不信自己的耳朵。

这时,一股高亢激昂的琴音传了出来,使外面的人都惊呆了。

乌衣听了,不禁老泪横流,对散花道:

“这,这是一曲《广陵散》啊……”

青衣汉子对二小厮道:“什么龟苓散,该吃顺气丸了!快抬起轿子随我进去!”瞅冷子,便闯进了扫花别院。

乌衣挣扎着爬不起来、五内俱焚,叫道:“散花姑娘,不能,不能让这帮强盗进去啊……!”

散花扶不起来乌衣,无助地哭喊:“天哪!谁来救救我们啊……!”

青衣汉子和二小厮抬着小轿,进了扫花别院,绕过照壁,不知该往哪里走。

青衣汉子不禁捏着把汗。旁门,花园,小道,扫花别院大门,都心中有数。可这院内模样如何,却不摸底。

这时,一阵更高的琴音,从游廊后面传出,顺着琴音,青衣汉子看到里面的厅房,通明透亮,琴音便是由此传出。于是,掏出凶器,要二小厮放下轿子,随他直奔亮处而去。

一月和千江,浸沉在李芸琴声之中,以至外面来人也听不见了。就在青衣汉子等三人走到门口的时候,“咔”的一声,琴弦断了。

李芸如梦初醒,将手轻轻放下道:“请进来吧!”

青衣汉子和二小厮闻声见状,不由倒吸一口气,立在门前,呆若木鸡:

此情、此景,如此绝色,在人间,别说没见过,就连想,也想不出,简直不敢仰视……

青衣汉子不禁想到,怪不得赖保费这么大气力,再费上千倍、万倍的气力,也值啊!

李芸不慌不忙,问道:“你们是苏州老太爷派来接我的吗?”

青衣汉子忙请安道:“是!小姐!老太爷病了,急于见小姐一面,所以连夜派小的赶来接小姐回府上去。”

李芸吩咐千江领青衣汉子等三人到外面喝茶稍候,自己安顿一下就走。

一月和千江,至此才明白了李芸点灯抚琴的用意。待千江领走三人后,一月止不住泪流满面,跪倒在李芸脚前,轻声道:

“太,太不该了!小姐,这,这可不能去呀!……”

李芸伸手扶起一月,低声急道:“好妹妹,如今不是哭的时候。我走后,你们要把事情禀报太夫人和夫人,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出了这样的祸事?要照顾好霑儿和玥儿……”说到此,李芸也不免呜咽起来:“只要能救下他俩,我也无怨了!……我走后,你们在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好自为之吧!”说罢,转身便往外走去。

一月哭着跟在李芸身后道:“我跟小姐一起走!也好有人照顾小姐。”

李芸回身郑重道:“切不可节外生枝。白搭了你们不说,谁也救不下,连我也白送了。好妹妹,要明大义呀!”随即命令道,“去!为我掌灯,送我上轿!”

一月肝胆寸断,点上灯笼,照着李芸走了出来。灯影一颤一颤的;照着李芸的影儿,也一摇一摇的。

青衣汉子和二小厮见李芸出来,急忙起立随在李芸身后,向外走去。

李芸走出游廊,见一乘小轿停在照壁旁,便命小厮将轿子抬过来,从容和一月、千江告别后,上轿坐稳,便命上路。

青衣汉子急忙答应,命二小厮抬轿快走。

一月和千江追在后面,不禁哭出声来。一月想起李芸的嘱托,连连大呼:

“玥儿小姐,玥儿小姐你可一路保重啊……”

这时,散花才将乌衣扶起,见到一乘小轿抬了出来,乌衣气急败坏,大喊一声:“不能走!”便扑了过去,又被青衣汉子一拳打倒在地。

老乌衣再也爬不起来,眼巴巴看着小轿被抬走,抢天呼地喊道:“人呢?这汉府的人呢?都死绝了啊!……”

妙音好不容易找到了傅贵,正要说有强盗来抢玥儿的时候,猛然想起玥儿藏在扫花别院,是死也不能泄露出去的,因而便告诉傅贵,有强盗从花园后门进来抢东西了。傅贵带信不信地喊了几个家丁,待走到扫花别院门前时,四周静悄悄的,丝毫不象发生什么事故的模样。

傅贵问道:“妙音姑娘,强盗在哪儿呢?”

妙音看看四周,也觉着蹊跷道:“刚才,就是在这块儿嚷嚷要进扫花别院的。……”

傅贵看看扫花别院门里,什么动静都没有,便道:“姑娘眼睛看岔了吧?园子这么大,不先踩了路子,有进无出,哪能此刻就溜得无影无踪了呢!再说,扫花别院没你们太小姐的吩咐,谁也不能进去的,谁吃了豹子胆,敢到咱们汉府后花园来抢东西?”

说罢,转身对众家丁道:“回去吧,别再推牌九了,一会儿老太太、老爷太太就要回来了。”

“喳!”众家丁随着傅贵,摇摇摆摆地走了。

妙音失神地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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