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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云锦房抽丝系缕 夫子庙觅禁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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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霑随着曹頫到西府,又被老寿星拉着手儿端详、夸赞了好半天。太夫人坐在旁边,看出霑儿透着些不自在,忙道:

“老寿星也让咱们娘儿们搅和累了,该歇会子罗!快去吧,快到九公子书房去耍。就是别淘气,向小九哥哥多学着点儿。”

曹霑如得大赦一般,急忙向老寿星和太夫人施礼告退。走出花厅,便见双燕和拈花在等他。

双燕和拈花见他出来,便领他到厢房,为他换下礼服。

曹霑凑着双燕耳朵,低声道:“我去小九爷书房点个卵,便去做我的事儿去了。”

拈花一边叠衣服,一边笑道:“悄悄话儿也不是这个时候说的,双燕成天宠着你,别忘了我可是夫人身边的人哪!”

曹霑忙道:“好姐姐,我就是和太姨说好了,趁来西府拜寿,去夫子店买几本书,娘也是知道的。”

拈花撤嘴道:“值得这么慌神吗?”微笑着走到门口,向外喊道:“耕云在哪里?”

耕云急忙跑到门前侍立:“小的在。”

拈花拿出一个小荷包,交给耕云道:

“这些碎银子,你带着。夫人吩咐,侍候好小爷。夫子庙那地方,你可是知道的。虽说咱们今儿要晚宴过后才回去,也还是要早点儿回来。免得老太太找小爷时,那就好瞧了。到时,也免得夫人惦着。”

耕云接过荷包,低头站着连声答应。

这时,姹紫抱着棠村,后面随着奶娘,丫头提着小食篮儿,从这里走过,问道:

“哟,你们这几个不去看戏?”

双燕忙道:“给小爷换衣服呢。”

拈花瞅了姹紫一眼,忙道:“快去吧,小爷!小九爷在书房一定等急了。”

曹霑答应着,便和耕云急忙走了。

曹霑和耕云出了西府后门,上了马,一前一后,在巷子里悠然自得地走了起来。

曹霑回头道:“耕云,到织造署去转转。”

耕云抖抖缰绳,赶上几步道:“小爷,这不上夫子庙吗?”

曹霑瞪了耕云一眼,耕云便不作声了,免得遭来一顿楚,只在嗓子里咕噜出一个“是”字。默默将曹霑领到织造署,下了马,在门前堤岸柳树上把马拴好,引着曹霑从侧门掩进署中。

门房晋公公早过来给曹霑清安,并向耕云使跟色:小爷干什么来了?

耕云也用眼色回答,意思是说他也摸不清。但看晋公公的神气,知道曹家长辈没有人在这儿,便放心道:

“顺路过来瞧瞧,没什么事儿,不用张罗,公公请自便吧,连茶也不用端上来,我们马上就走的。”

公公乖觉,连声说:“晓得!晓得!”

正说着,忽然王捷三闯了进来。

曹霑回避不及,只好上前向王大舅请安。

王捷三满脸堆笑道:“原来是霑哥儿!”旋即变脸对耕云道:

“小爷不是随老太太、马夫人、老爷太太在西府拜寿吗?你小子怎么把小爷领到这儿来了?”

曹霑忙道:“是我要他领来的,顺脚过来看看。”

王捷三又满脸堆笑道:“哥儿长久不来了。还记得当年,舅舅抱你到机房,把你放在经线上坐着吗?”

曹霑顺口道:“正是来看看机房。记得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作经纬呢。”

王捷三忙道:“是呀!哥儿一年比一年大了,留心些经济世道,将来才能真正作个经天纬世的大人物呢。”

曹霑道:“这倒不敢妄想,到机房看看是正经,过会儿就该回去了。”说罢,抬脚就走。

王捷三一把拉住,急问:“哥儿回哪儿去?”

曹霑道:“老爷吩咐,今儿要在西府晚宴过后才回家呢。”

王捷三放心笑道:“去机房耍吧!”转头对耕云道,“侍候好小爷,别磕着碰着的。”

耕云应道:“是!”急忙赶了几步,跟上曹霑。

曹霑拔脚出来,心想,原想从边门进来,免得碰见人,’没想到,在这儿偏偏碰到王大舅。他冲了几步,快到去机房的甬道口时,看见立在甬道口旁的大石碑。记得上次来时,这石碑又高又大,如今竟和自己差不多高了。便停下来,仔细看那碑文,原来都是给织工立的一些规矩。

耕云催道:“小爷,您来要看什么,就快点看,夫子庙还没去逛呢。”

曹霑这才转过身来,闫耕云道:“你猜,我来看什么?”

耕云直不愣瞪看着他道:“猜不着!”

曹霑作古正经道:“前几天,我看了一本《星经》,上面有‘梭星’。所以我今儿要到机房来看看梭子,是不是和天上的梭星相象?还有支机石……”

耕云忍不住笑道:“亏爷想得出。那就快去看吧。”

曹霑也笑了。

两人便匆匆走进甬道,向机房走去。

织工看他们进来,有的刚想停工,耕云连忙做手势,要他们不要停机。但所有的工头们,早已迎过来,垂手站立在两旁。

曹霑见了,有些心烦,稍稍和他们打了招呼,便走到一台老工人的织机旁边,停了下来。

艾艺老师傅正坐在织机下面抛梭子。坐在织机上面的金福师傅喊他道:

“看,老师傅,霑哥儿来了!”

艾艺老师傅知道有人来到织机旁边,仍照样干活儿,并不理会。听到金福告诉他是霑哥儿来了,由于曹霑长久不来了,一时还转不过来是谁?待他抬起头来看见曹霑,这才忙从机床下来道:

“是霑哥儿来了!都长这么高了!还记得小时候,要坐在我的经线上耍吗?”

曹霑有点难为情地笑了。

艾艺老师傅叹口气道:“那时候,是多少根线啊!如今……咳!没想到,活计越做越抽条了……!”

坐在织机上面的金福,连忙于咳了两声。艾艺老师傅横咽了一口唾沫,便不说下去了。脸色也随着沉了下来,老师傅憋不住,自言自语在嗓子里嘟囔:

“唉——!越做,越把手艺做丢了,我织了几十年,从来还没做过这么次的活儿。”

这时工头走了过来,艾艺老师傅默默坐进织机,和金福一上一下织了起来。

曹霑没有听懂他说什么,只是惊奇地看着上面的金福和下面的艾艺,这两位老师傅,既不说话,也不互看一眼,只是不停地操作。两个人织起来就象一个人,四只手就象一个人的一双手一样。

曹霑看惯了妇女刺绣,使用的绣针,比发丝还细。如今他看见两位老师傅,满脸皱纹,两眼眯着,双手黑黄,青筋暴起,在排得密密的粗线上操作。但是,织出来的锦缎,却光彩夺目,银丝的底子,象天河一样倾泻下来……

耕云见曹霑看得入迷,便问道:“小爷,看到天梭星了吗?”

曹霑答道:“我看到房、心、尾三个星星,(注)好象风筝,筝尾拖得那么老长老长……”

耕云听了,不觉愣住。他不知道曹霑这时正想到天上去了,又怕老织工们听了笑话,忙用别的话岔开道:

“小爷,您不是还要看支机石吗?”

曹霑应声道:“支机石?其实是怕机床摇晃,用块石头来支着罢了。我要是张骞,才不带块没用的石头下来呢,我要把织女织的一段‘天孙锦’带回到人间来。”

老织工和耕云听了,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他说的意思,但是,把织女织的锦缎带到人间,是听懂了。艾艺老师傅开心地笑道:

“真有这一天就好了!宫星就不要我们这些笨手来织了。只要玉皇大帝发下‘天孙锦’ 来就行!哈哈,那日子就好过啦……”

曹霑也笑道:“可惜织女看不到老师傅的手艺,要是看到了,她也会佩服哩!”

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艾艺老师傅回过头来看着曹霑道:“霍哥儿可长成了!”

耕云不由嘿嘿一笑。催曹霑道:“小爷,这梭子也看过了,该走了!”

曹霑又抬头看,看这架高到屋顶的织机,看着坐在上面的金福师傅,和坐在下面的艾艺老师傅不停地操作,看见朵朵莲花在锦缎上一点点地突现出来,真有些儿留连忘返了。

耕云又催道:“小爷,快走吧!”

曹霑这才转身走了出来。

耕云侍候曹霑上了马,自己也跨上马,一前一后向夫子庙走去。

眼看前面要到桃叶渡,耕云急忙打马向前道:“小爷,咱们跑一段可好?”

“好!”曹霑一夹马肚,抖开缰绳,便急驰起来。

耕云跟在后面,暗自得意;这回路过桃叶渡,总不至于叉停下来呆看半天了。

谁知耕云还没想完呢,便见曹霑猛勒缰绳,使马回头,停在了桃叶渡。他一翻身,跳了下来。害得耕云都来不及下马去接他。不由抱怨道:

“我的爷,您要下马,也事先告诉小的一声呀!要摔着了,可怎么交代?”

曹霑顺手将缰绳丢给耕云,一言不发,向桃叶渡口走去。

曹霑每到夫子庙,只要路过桃叶渡,便要停在这里,凭吊桃叶,观赏秦淮风光。他认为秦淮河的景致,数这儿最好。每走过这一带,当年王献之临渡作歌赠桃叶,桃叶作《团扇歌》相答之光景,就会浮现在眼前。那层层石级,虽然不知已经踏过多少人的脚印,但仍然引起他无限遐思。

这里是秦淮和青溪合流之处,每年桃泛秋汛。古人有急事要渡河,没能踏上石级,就被水冲走,丧生水底。唐代有个人发善心,在这儿曾造过一座桥。后来桥塌了,便有地方士绅设官渡船,每天在这儿伸手敛过河钱,说是敛到一个时候,便造大石桥。但是,不管收了多久的过河钱,也没见重建大石桥。为了这,人们再也不敢张罗重建桃叶渡桥了。

今天,曹霑全然没有想到这些。他想到的是,桃叶早已不在了。但她映在水里的影子,踏在石级上的脚印,浮在水面的歌声,仍然清晰宛在,似乎永远不会消逝。这到底是什么原故?他弄不清楚。每回来到桃叶渡,他望着秦淮河,都有些难解的迷惘。这回,他也依旧带着这种心情,慢慢离开。

耕云跟在他后面,一声不吭,他深知曹霑脾气:这时聂好连大气儿也别出,由着他去。过一会儿,他自会忘了,又被什么别的新鲜事儿捉住,就会活蹦欢跳起来。

曹霑独自往前走,耕云牵着两匹马,默默在后面跟。

忽然,一家玉器店的门联,闯进了曹霑的眼睑,好象是破题儿第一遭,才见到过一般。

这个作坊不大,但做的工,都是绝活儿。曹霑念了一遍那门联上的句子:

试玉须烧三日满,

辨材可要七年期。

不由自忖说:“自古金陵就是龙盘虎踞之地,果然名不虚传。就看这副对联,已是不同凡笔,难怪各行各业的手艺,做出的活儿来,都能超凡入圣呢。”

又走过一个巷口,映入眼睑的,却是一张墨迹未干的招牌。只见上面写道:

毗陵女士沈琼枝,精工刺绣,写扇作诗。寓王府堂手帕巷内,赐顾者,幸认明毗陵沈招牌便是。

“毗陵”、“刺绣”、“作诗”,这几个字在曹霑眼前发亮。但他随即想到,月露园的绣片,纹绣的绣活儿,都是求之不得的精巧活计,和沈之璠的名气,可以媲美,那用得着打招幌来叫卖的?又不是卖酒,一定是个不起眼的,便回头看了耕云一眼。

耕云明白了,立即将马拉上前来,侍候曹霑上了马,直奔夫子庙而去。

夫子庙前原来只有古董摊和旧书摊,以后越来越热闹,!从摔跤卖艺、十样杂耍、茶馆酒楼,到卖布、丝、瓷、茶等,应有尽有。

这儿本是五方杂处的地方,到处南腔北调,车马喧哗。从秦淮河文德桥那边画舫上,还传来阵阵笙歌。桨声、橹声,掺杂着吆喝声,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曹霑翻身下马,耕云找了一家熟识的店铺,把马拴了起来。

曹霑多日不曾出门,看到夫子庙前种种,顿觉耳目一新,竟觉《两京赋》中的情景,活现在眼前,不禁意旷神驰。

他正看得眼花缭乱,忽然见到一处有个标杆高高竖起,上面飘着一面狼牙旗,旗上还画着七星,下面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曹霑正要挤进去,被拴马回来的耕云一把拉住道:

“小爷,这儿可不能挤进去,挤进去就出不来了。”又撇嘴道,“在这儿耍把戏的,都没真本事,只会说粗话,骗铜钱!”

“那也要进去看看!”曹霑甩开耕云,够着够着往人堆里挤。

耕云一边围护曹霑,一边嘟囔:“这儿就不是爷来的地方,快走吧,要惹出闲话来可吃不住。”

曹霑只当没听见,被圈子里的新奇吸引着,直往里去;从那猴儿穿戴着朝服官帽,到那大把式吞火吐剑;从那紧锣密鼓、车轮般的筋斗,到那埋在土中,又坐起来的江湖术士……,有的他是第一次看到,有的却是听过多次的熟套陈词。但是,这一切都使他看呆了。

耕云急得直冒汗,想起双燕嘱咐的话,忙道:“小爷不是要买书吗?咱们快去逛书肆吧,夫子庙这么多人,不早点去,书肆的好书,也先被别人给买去了。”

此话果然灵验,曹霑想起买书,忙与耕云挤出人群。

曹霑来到书肆,对古画字帖,倒不大翻弄,但对古书新书,都要翻弄翻弄,对那些巾箱本、新刻本,更是留意。

书肆主人秦好古,从眼镜上面看到一位如花似玉的公子进到铺子里,便忙迎上前来招呼,并把架上的冷货取下来,一一给他看。

秦好古一面用掸子轻轻掸着,一面向曹霑介绍:这是宋版的,那是元版的,这是从文渊阁散出来的,那是季沧苇的印记,还有项元汴的手稿、信札……凑到曹霑耳边低声道;

“爷跑遍全城,也找不到比这再好的了。”

曹霑到书肆,都是自己翻书,不管冷货热门,不管新版旧刻,不管奇书秘籍,只要一眼看中,便收购下来。他一面听着秦好古喋喋不休的游说,一面搜索自己想买的书本。

秦好古见他顺手将什么《山海经》、《吴西蚕略》、《荔枝谱》、《古今秘苑》、《白雪遗音》、《古今名医名言录》、《新镌状元谱》、《九臯相经》金闾书业堂册《花镜》……等等杂乱无章的书,取下交给小厮,不由纳闷起来:做了半辈子书肆买卖,还没见过这么不晓事的购书人。

秦好古随在曹霑身边,揣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他的所好。转动了一下脑筋,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忙到后面小库,取出一本薄薄的小书来,摆在了曹霑面前。

《游仙窟》三个字,立即映入曹霑跟睑。他想,《开元天宝遗事》里的“游仙枕”,怎么也有人把它敷衍成篇了?便不在意,又去翻别的书;可是,分明是《游仙窟》,不是《游仙杭》,又忙转回来,翻看这本书。

秦好古猜到他的心思,凑上前道:

“这《游仙窟》是东洋船上带过来的。爷看这棉纸就知道了。这是高丽棉纸。”

曹霑顺手翻了一下,点点头,就算买下了。

秦好古道:“这书,咱们已经没有了。可是那边还保存着。带过这一本可不容易,价钱要这个数。”说着,把手掌伸了开来,举给曹霑看。

曹霑点头道:“一起算好了。”

耕云插嘴道:“这么薄的一本小书,要五文钱,也太贵了点儿。”

秦好古瞪大眼睛道:“五文钱?”

耕云也蹬大眼睛道:“怎么,莫非还要五十文?”

秦好古看了看仍在挑书的曹霑,微笑道:

“五十文?你小子也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这本书,总督衙门大少爷看过了,叫这几天就送过去。”

耕云不耐烦道:“得,得,送去就不属你的了,一文也得不到!别卖关子了,爷赏你五文钱,就算你的造化了。”

秦好古道:“这书是三年前从东洋人手里买下的。这东洋人要价倒不高,可把我这干书肆买卖的馋坏了。最后,是四百八十文成交,保存了三年。今天见你家少爷爱书,是位行家,这才拿出来献宝。天地良心,给五百文保本,少一文也不行。”

耕云听了,气得嚷道:“我看你要吃人罗!”

曹霑闻声回头:“嚷什么?”

耕云气急败坏道:“小爷,这么一本小破书,这老头儿耍五百文,这不存心坑人吗?”

曹霑喝住耕云道:“五百文就五百文吧。嚷什么?”

秦好古心中有了底,顺手又抽出一部书,迎上前去道:

“这儿还有‘名教中人’著的《好逑传》,也算得上是一部奇书呢。”

曹霑昕见“名教中人”四个字,就觉讨厌。嘟囔道:“什么‘名教中人’编次,不信他能编派出什么好书来。”

秦好古不放道:“哎,那不过是障眼法罢了,说不定还是位大方家手笔哩。爷听我念他一段《踏莎行》,就知道他这‘名教’二字,作何解释了。”

曹霑把书从秦好古手中拿过来,只见那曲《踏莎行》是:

仇既难忘,恩须急报。招嫌只为如花貌。谁知白璧不生瑕,任他染杀难成皂。

至性无他,慧心有窍。孤行决不将人靠。漫言明烛大纲常,坐怀也是真名教。

曹霑看罢,有几分吃惊,抬头对秦好古道:“这书我要了。今天就挑到这儿吧,我也累了。”

秦好古见这位公子要走,忙又顺手取下一册装帧精美的书道:“爷,这是刚刚高价收进的曹公楝亭精刻《琴趣》,朱印本,是送给陈其年大人的。”

曹霑本无意再买,但一听是祖父精刻的书,又是送给陈其年大人的,不由伸出双手捧了过来,想起太夫人告诉他祖父和陈其年的故事,更加爱不释手。耕云在旁听说,忙道:“这不是老太……”曹霑急用眼色制止。并道:“好好收起,都要了。”

秦好古高兴不迭忙道:“小店承爷大驾光临,真是身价百倍。请爷指定个地址,凡碰到好书,都即时给爷送去。合意的,爷就留下;不合意的,随时退回,没说的。”

耕云忍不住,接茬道:“这回吃着肥的了。可我们小爷有个牌气,从不叫人送书,就是喜欢自己动手来挑。别人送去的,都是按照时兴口味,就和《小题正鹄》一样,谁爱看?”

曹霑又气又笑,连忙喝住耕云。

秦好古只当没听见。忙道:“那么,我派人把书送到府上,银子多会儿算都行。”

曹霑道:“今天带着银子哩,就算吧,以后要没带银子,就记帐。”

耕云道:“小爷歇歇吧!我这就和他算。”

秦好古听了,急忙取出算盘,加码算清。耕云龇牙咧嘴付清了银子,抱着一摞书,随着曹霑走了出来。

秦好古眼巴巴看着曹霑走远,心想:这金陵城内的公子,不说都认识,也认个八九不离十,怎么这样一位爱书不爱钱的主顾,连个姓儿也不知道呢……

曹霑从书肆走出来,见夫子庙前地摊一个接一个,不管男女老幼,都在地摊旁转来转去。曹霑看到一个地摊上摆满了各式各样木雕和竹编制品,精巧可人,便要耕云买几样带回去。

耕云笑道:“我的爷,这些都是做饭用的家什,家家都有的,不是什么稀罕物儿。咱们汉府厨房里,比这精致贵重得多呢,再说咱们汉府的小丫头,编的那篮儿,哪一个也比这儿的强。等回去,我给爷拿几件来。买这儿的干什么?白花钱。”

曹霑根本不听他的,亲自拿了两个黄杨木碗儿,想着自己可以在上面刻花、刻字,一个送给玥儿,一个留给自己。

耕云道:“这种木碗,活象讨饭瓢,既不好看,又不顶用,爷尽拣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来做。”

曹霑还是稀罕地买了两只小个儿的木碗。随后,又严讲云买些他认为玥儿没见过的东西,如一支一支的鸡距,用碗量着卖的山楂果儿、小红酸枣儿……等等。

耕云暗笑道:“我的小爷,这些东西,都是那吃不起正经果子,买了哄孩子的,又酸又涩,谁也不会吃它的,白忙活儿。回到府上,连丢它的地方都没有。”

可是,曹霑还是买了。耕云一边付钱,一边道:“我倒有个主意,明儿回禀老太太,索性在夫子庙旁边赁一间房,作为爷的小库,把买来的东西,存放在里面,也省得把这些无用的东西,费心巴力地往汉府倒腾。”

曹霑早已走到前面,看见有个新立的秋兴棚,棚外拌着红、白两球,门口一副对联,把他吸引了过去。只见写的是:

胜局振翼鸣雷鼓,

败阵突围走蛟龙,

这里是一个斗蟋蟀赌棚,出入的都是一些世家子弟、清客、镖客、花花公子们……

曹霑刚想进去,耕云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道:“小爷,这里可真是不能进去!爷要进去了,小的回去没法交代!”

曹霑看耕云急了,也未免有几分犹豫起来。

这时,忽见人群往一个方向跑去。耕云忙贴紧曹霑站着,要他不要动,拉住一个过路小子问明白:

原来,西府老太君祝寿,派人到夫子庙前放生池里“放生”来了。

西府老太君逢整寿放生,总是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三种。

地上走的,花样不多,都是些野兔、松鼠等小玩意儿。天上飞的,样数就多了,分门别类,装了九九八十一笼,里面装着鸽子、麻雀、画眉、八哥、百灵、鹦鹉等……不计其数。运到这儿来放生,飞回山林。

最惹人注目的,是水里游的。据说,每到西府老太君寿诞这一天,前朝皇后放生的大金龟,也要把头伸到水面来露一露,供千百游人瞻仰一下。

曹霑也要赶去看热闹。

耕云背着马搭子,装着曹霑买的书和物件,只想早点上马回去。但想到寿诞放生是正经事,要不领着小爷去看,说不定回去还要挨老太太训一通呢。因此,便引着曹霑往放生池那边走去。

到了放生池,见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只听见人群里不时迸出一阵阵喝彩声。

耕云眼明手快,瞅着石栏杆抱柱那里,可以挤进去。就一把将曹霑托了上去,要曹霑抱着柱子坐在石栏杆上,可以看个仔细。

这时,水面上果然伸出一个偌大的乌gui头来,绒砣砣地发着绿色,张开嘴吧嗒了两下,随即翻了一个个儿,象个滚车轱辘似的,又没入水中去了,人群中,又发出一阵欢呼声。

曹霑知道,这就是传说当年那位皇后放生的大乌龟了。

接着,便是西府的家人们和小沙弥在一起,把大大小小的绿毛龟、大团鱼、七星鱼、金鲤鱼、银鲫子……各式各样水里生的,往池子里放……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欢呼声、惊叹声和啧啧声。

曹霑看得差不多了,便连忙从人群中退下,耕云伴着池拣人稀的地方,走了出来。

在一棵大树下面,一群野孩子正在捉鸟。捉到了,便到旁边几个鸟贩子那里去领钱。

鸟贩子把鸟儿关进笼子里,笑嘻嘻地喊道:

“哎——!有借福借寿的吗?图个吉利,趁着今几买雀放生,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耕云爱鸟,对曹霑道:“小爷,要是碰着合意的,买两只好的,交给乌衣养着,跟咱们汉府的合在一起,乌衣大爷会喜欢的。”

曹霑道:“这才叫杀风景呢,要买,何必趁今天?这些鸟儿,刚刚出了西府的笼子,却又被关进鸟贩的笼子;咱们去买了来,再关进汉府的笼子……也真够可怜了。”

耕云道:“人们都说,买了西府放生的鸟儿,就是带着福寿还家呢!”

曹霑冷笑道:“放屁!不管谁家放生的鸟儿,人家买去,都是这么说。依我看,这些鸟儿不放生还好过点儿。如今一会儿放,一会儿关;鸟儿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憋屈,折腾到了,还免不了是人们桌上一盘菜呢……”

耕云听了,心里也觉着不是滋味了。心想:小爷这会儿倒好象比谁都明白似的。为什么方才买书时,偏偏露出那么一股糊涂劲头来。

耕云看看天色将晚,便对曹霑道:“小爷,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曹霑瞪了他一眼,心想,难道他真的要说:咱们也该回笼里去了?真该死!

注:房、心、尾,三星名。组合的光最强,形如风筝,筝尾绵延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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