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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霁虹帕春满唐坞 金碧图秋临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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鹧鸪拗不过,只得依着玥儿,不将窗帘放下,任凭月光照着玥儿和衣靠在窗前的榻上。

窗上挂着一个用栀子花扎成的大花篮,透过来阵阵甜香。

小猫儿在榻下不时伸出前爪招惹玥儿,想要小主人和它玩儿。可玥儿一直看着窗外的月亮,没有觉察。小猫儿感到无趣,只得转着圈儿玩了一会子自己的尾巴,最终,还是跳到榻上,偎依在玥儿脚旁。

玥儿本来有些累了,但贪恋月光,还不想去睡。也不会去想明天该怎么样,就象她为什么离开苏州老家来到南京姑祖母家一样,什么事都不用她去想,由鹧鸪去做就是了。只是今天这月光,使她特别想妈妈。

她记得妈妈总是病,难得和妈妈亲近。因此,只要是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她就特别快活。她记得特别清楚。

玥儿看着月亮,想起小时妈妈讲月宫里的故事:金蟾、玉兔、桂花树……

她记得有一次,妈妈牵着她在花园的池塘边散步,还让奶嬷嬷把她抱上船。在船上,妈妈用手指着告诉她,浮在水面叶子下的,有菱,也有芰。还亲手捞起了菱角告诉她,什么样的叫白菱,什么样的叫红菱,还有乌菱、青菱。还拿着给她看,菱只有两只角儿,多角的,就叫作“芰”了……

妈妈还告诉她,古诗“凭栏十里芰荷香”,是把芰荷当作一样东西了。其实,芰是不香的。但马上又告诉她,任凭什么野草、浮萍,也都会有一种清香,只是不能与荷香相比罢了。

她特别喜欢妈妈给她捞起来的红菱。妈妈用白纱帕垫着鲜红的菱给她玩儿,多好看呀!妈妈的白纱帕儿,香味儿多好闻呀。

她从小喜欢鲜果的本色,也是妈妈教给的呢!可妈妈不在了,不在许久许久了。

玥儿一面看着月亮,一面想着……

她看着看着,觉着月亮里也有小船儿在水上飘,不知怎么的,她自己也坐在船上飘了起来。她抬头看到风正灌满了帆,桅杆下面还有一面大旗,上面粗粗写着几个大字:“大将军八面威风”。觉得真有趣,怎么自己竟当起大将军来了。这时,一阵风,把船儿吹着哗哒哗哒往前跑,越跑越快。她有些儿惊慌,想找妈妈,但一回头,却见霑儿哥哥坐在船尾,正对着自己笑呢。

玥儿高兴极了,大声喊道:

“哥哥,你怎么会在船上?”

霑儿也笑着看着她:“早就在船上等你呢!”

“等我?我要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呢!”

“你到哪儿,我也到哪儿。”

“你可真够缠人的。”

忽然:雪儿也象船夫打唿哨那样,打起哨子来,风更大了,把白帆篷涨得鼓鼓的,在湛蓝的大海上航行。风扬起浪花洒着发丝,水打着船板泼泼作响。

猛地一个大浪卷了过来,象山一样高。玥儿来不及躲藏,浪瓶落下去了,居然就有一座珊瑚礁耸立在海上。

霑儿跳起来喊道:“这么好的景致,妹妹,快上岸玩玩去!”

说着,拉起玥儿就往岸上跳。

玥儿被他拉上岸去,只见礁上奇花繁茂,宝石灿烂,仿佛到了什么仙山琼岛一般,忙得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忽然,玥儿发现山崖的侧面似乎刻的有字,忙问道:

“哥哥,你看那是什么?”

霑儿有些扫兴道:“必定又是什么酸人题的诗了!天底下偏有这种到处题诗煞风景的人。”

边说边和玥儿走了过去,刚要念出声来,玥儿忙道;

“哥哥别念,待我自己来看,到底写的是什么?”

玥儿走近一看,原来刻的是“天涯海角”四个字。

霑儿哈哈大笑道:“原来这是文婕先生题的词,因为他老先生飞到一尺二寸,就认为到了天涯海角了。”

玥儿笑道:“哥哥,那我们也来飞飞看,看能飞多高?”

“决不会只飞一尺二寸。”

玥儿调皮道:“我们至少也要飞过楼外楼呢!”

霑儿看着玥儿,紧紧拉着她道:“好妹妹,我们不回去了,不回去了,让我们尽管向前跑吧!”说着,拉起玥儿就飞跑起来。

跑着,跑着,玥儿忽然看见前面天空有一道七彩虹,忙叫道:

“哥哥,你看那是什么?”

“虹!妹妹,让我们到它那儿去!”拉着玥儿更快地飞跑了起来。

玥儿有些气喘了:“哥哥,慢点,慢点……”

霑儿听也不听,还是拉着玥儿往前跑,

玥儿连喘带笑地央告道:“慢点吧,哥哥,小心摔跤……”

“摔不了跤,你就跟着我跑吧!”霑儿快活地拉着玥儿向彩虹奔去。

玥儿边跟边喊:“哥哥,霑儿哥哥……”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喊道:

“姑娘,姑娘!”

玥儿睁眼一看,原来是鹧鸪在叫她,便恼道:“叫我做什么?”

鹧鸪笑道:“我听着姑娘在喊什么,所以就叫醒姑娘了。”

玥儿想起梦中情景,也自觉好笑,便问鹧鸪听到她梦里喊什么了?

鹧鸪说没听见喊什么,只听见她翻身,笑着,想是作梦了,才叫她的。

玥儿仍想着梦中飞跑的事情,问鹧鸪道:

“我喊哥哥慢点跑,你没听见?”

“没听见。姑娘梦见什么了?梦见哥哥跑了?”

玥儿微笑不答。

鹧鸪道:“好了!好姑娘,这会儿脱了衣服,上床睡去吧。”

玥儿看到月亮已经照不到了,便答应了。

鹧鸪想:怪不得老人都不让在月光下面睡觉呢,有月光照着,就是会作梦。她服侍玥儿换了衣服睡下,把方才串好的两个栀子花篮儿吊在帐钩上,就手将窗前的折合帘子拉好,把月亮关在外边,室内顿时暗了下来。

鹧鸪歪在床边,就着屋内纱灯柔光,搜寻玥儿的脸,看到玥儿含笑的嘴角,不禁想起老人常说,孩子会梦笑,也叫“奶笑”,难道十多岁的姑娘还会“奶笑”不成?她再看看玥儿恬静而又略带苍白的脸,眼睛不觉湿润起来。

一早,鹧鸪怕霑儿过来惊醒玥儿,便在屋门外等候。见霑儿金装玉裹,精神抖擞地走了过来,忙向他做了个“妹妹还在睡觉的手势,”曹霑便立即放轻脚步,悄悄出门去了。

鹧鸪回到屋中,便听玥儿在帐中问道:

“哥哥怎么不进来?”

“姑娘怎么就醒了?小爷看你没起来,先到老太太那边请安去了。”

玥儿想起梦中向那彩虹奔去的情景,便问道:“鹧鸪姐妲,把妈妈留给我的霁虹帕拿出来。”

鹧鸪不免诧异道:“姑娘怎么忽然想起太太的霁虹帕了?”一面说着,一面就去紫檀雕花柜里,取出一个嵌着金丝螺钿的福建漆匣子,放到梳妆台上,便来侍候玥儿起床。

玥儿着急地:“打开呀。”

“穿好衣服就打开。”鹧鸪急忙为玥儿穿戴好,从梳妆台上面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个镶着红宝石的小银盒,又从中取出钥匙,便来开匣子。

玥儿一把将钥匙拿了过来:“我来开!”

鹧鸪笑着看玥儿开匣子。

玥儿跪在椅子上,把匣子转了四个方向,却找不到开锁的孔儿,不禁有些着恼。

鹧鸪提醒道:“姑娘把正面那个铜片儿往旁边一推,就露出锁眼儿来了。”

玥儿看了鹧鸪一眼,将匣子转到正面,用手把中间铜片儿往旁一推,果然露出了锁孔。她刚把钥匙放进锁孔要开,忽然又停了下来。

鹧鸪忙道:“姑娘,把钥匙放进去一转,就开了。”

玥儿把头一歪:“我不开了。”

“怎么又不开了呢?”

“等哥哥来了再开。”

“是要拿给小爷看?”

“嗯!”

鹧鸪便侍候玥儿梳洗起来。

这时,双燕走了进来。

双燕因为要随太夫人、曹霑去西府,穿了一身水红底子洒白花绸衣裙,外套一件镶黑缎子绣银花边的紫罗坎肩,两个发髻上插着一式一样的两排水红绢花,黑亮的齐眉刘海,衬着她白里透红的脸庞,显得格外俏丽。她多少有些腼腆地向玥儿和鹧鸪打了个招呼。

鹧鸪眼前不觉一亮,打量她道:“姑娘今儿格外好看了。这会儿就走吗?”

“不,听说今儿要在西府待一天,晚上才回来呢。老太太吩咐去晚一些儿,免得在西府呆那么长时间。”

玥儿看了双燕好一阵,突然笑道:“双燕姐姐就象那水蜜桃,真想咬一口。”

双燕不禁红了脸:“姑娘也取笑起我来了。”

鹧鸪忙道:“我们姑娘最爱的就是那天生的果品,那能是取笑呢?这才是夸赞呢!”

“就你会说!”双燕瞅了鹧鸪一眼,转口道:“玥儿小姐,把早点送过来吧?”

“不,等哥哥来了一起吃。”

双燕道:“这会儿小爷还没回来,没准陪老太太在那边用早点了。”

“不会的。”

双燕和鹧鸪对看一眼,便不言语了。

双燕正要转身出去告诉晚点儿开早饭,忽听外面急促靴声,知是曹霑来了,便立即出去取早点了。

曹霑一口气跑了进来,对玥儿道:

“我和太姨说了会子话,妹妹久等了,有些儿饿了吧?”

玥儿把曹霑上下打量了一番,故意把眼睛眯了起来道;“哎呀!这是谁呀?”

“怎么啦?妹妹连我都不认识了?”

玥儿紧闭着两眼,摇着头说:“这金晃晃的,晃得我眼都睁不开了!”

曹霑听了,就要过来抓玥儿。

玥儿连忙躲在鹧鸪身后,眨巴着眼笑道:“殿下光临寒舍,真是蓬壁生辉呀!”

鹧鸪也不禁笑了起来。

曹霑仍要抓玥儿,小猫儿也围着霑儿脚下跳着。

鹧鸪见双燕拿着托盘,送早点进来,忙解围道:“好了,好了,快吃早点吧,时候可真不早了,小爷和姑娘都该饿了。”

曹霑罢手道:“要不是吃早饭了,我非罚你不可!”可小猫儿却还对着曹霑“喵、喵”地叫着。

玥儿含笑对着小猫儿伸手喊道:“玳瑁儿,快过来!”

猫儿急忙跳上玥儿的手,玥儿一把抱着小猫儿,用脸偎依着它道:“玳瑁儿,玳瑁儿,连你今儿也有眼不识泰山了吧?那全身金晃晃的,晃得你也睁不开眼了吧?”

“你又来!”霑儿又要过去抓玥儿,玥儿笑着又要跑。

鹧鸪双燕笑着忙解围,好不容易将早点摆上,可谁也不往桌边坐。

双燕一边给曹霑使眼色,一边道:“小爷先坐过来吧,你是哥哥,哥哥一坐,妹妹就过来了。”

曹霑顺从地走到桌边,在他那一方坐好,但是,玥儿抱着小猫咪,还是不过来。

鹧鸪笑着忙道:“姑娘快过来坐吧,粥都快凉了。”

玥儿靠在门旁,歪着脑袋看着小猫儿,道:“玳瑁儿在这边还睁不开眼呢,谁还敢过去坐呢?”

众人一看,小猫儿果然眯缝着眼,一副睁不开的模样。鹧鸪不由笑了起来,忙道:

“姑娘别取笑了,小爷今儿要去西府作客,哪能不穿新衣服呢?”

“哦——,妹妹是嫌我这身新衣服啊……”曹霑边说边站起来就脱,“我历来就讨厌穿新衣服,这种金丝银线,硬梆梆的,更讨厌!要不是为了给妹妹买书,西府都不想去!”急得连扣子都不解,就想把衣服脱下来。

双燕忙过来为曹霑解扣儿,边解边道:“慢点儿,慢点儿,别撕扯坏了。看你满头的汗,吃早点,原就该把外褂脱了。”

鹧鸪忙道:“就要去西府拜寿了,姐姐!不脱也罢。”

曹霑忙解释道:“老太太说了,要过了巳时才去呢。老爷说,西府今儿要留我们晚宴过了才许回来,所以老太太才叫晚点儿去的。”

说罢,双燕已为曹霑脱下了马褂,露出了络金丝起花大开衩银红箭袖,更显得俊秀夺人。他伸着手向玥儿走去:

“妹妹,总好来吃饭了吧?”

玥儿抱着猫咪靠着门,看到刚才这些事。没想到原是自己一句玩笑话,却惹得霑儿哥哥真急了。她看到双燕急忙帮他脱衣服,看到鹧鸪为自己圆场,如今,霑儿哥哥伸着手来拉自己了,却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委屈,刚才调皮的心情,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玥儿让霑儿拉到了桌边,鹧鸪接过小猫,送过手巾要他们擦手,和双燕一起安排他们吃早点。

曹霑胃口挺好,自己吃什么,也一定要给玥儿夹什么。可玥儿只顾把银勺儿在碗里搅和,难于往嘴里送。

鹧鸪一一看在眼里,她知道这时玥儿是不想吃的。因此,在霑儿要玥儿吃东西时,替玥儿找借口推脱开去。她怎么觉着,双燕今天也少言笑,透着不自在……

鹧鸪忽然被一种不祥兆头搜住,她想起李煦老爷的托付,她要保护玥儿,要使玥儿小姐欢乐起来。

这时,曹霑拿起一块椒盐如意酥,掰了一半放在嘴里,刚嚼了两口,忙将手中的另一半送到玥儿的小碟子里:

“吃吧,妹妹!今儿的如意酥,比往日的好吃!”

玥儿就象没听见似的,仍然用小勺儿在碗里慢慢搅和着。

鹧鸪猛地觉着,这半块“如意”酥,定要玥儿吃下去才好!这半块“如意”酥,没准就注定了小姐的命运。忙道:

“姑娘,快把这如意酥吃了,好给小爷看你要他看的东西呀!”

这话果然灵验,玥儿看了鹧鸪一眼,连着吃了两口银耳粥。

曹霑忙追问:“妹妹要给我看什么?”

玥儿看着他不吭气儿。

鹧鸪忙催玥儿:“姑娘,快把这如意酥吃了吧!”

玥儿还是只吃粥。

曹霑仍追问:“给我看什么?妹妹!”

“你猜!”玥儿仍然看着他。

“书!”

“你就知道书!”玥儿低下眼睛,又吃了两口粥。

“嗨,嗨,看我这脑袋!不是书,不是书!要是书,妹妹就不会叫我猜了!”曹霑边说边打脑袋,把众人都逗乐了。

可鹧鸪却一心一意惦着那半块如意酥,她把小碟儿往玥儿面前挪挪:“快吃吧,姑娘,这是你从小最爱吃的椒盐点心!”

玥儿放下碗,就手一推碟子,站起身来道:“走吧,哥哥!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可你得猜出我的谜儿,猜不出来可不给看。”

“遵命!”

二人接过双燕送来的手巾,擦了手就往里屋去了。

双燕过来收拾碗筷,鹧鸪一把将小碟儿拿在手中,看着双燕道:

“我一定要让姑娘把这半块‘如意’酥吃了!”

双燕有点惶惑地看着她,但很快,就明白了鹧鸪的心意。

曹霑随玥儿进入房中,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梳妆台上的福建漆匣子,忙跑过去道:

“妈妈把这匣子送给妹妹了?”

“姨妈也有这样的匣子?”

“我向妈妈要了好几次,妈妈都不给我。没想到是留着送给妹妹的。该!该!”说着手舞足蹈起来。

玥儿不禁笑道:“没见过哥哥这样的人,问还没问清楚呢,就自顾自地乐起来了。这匣子,就只你们家才有不成?”

“怎么?什么你家我家的!”

玥儿一字一字地道:“不说你家我家说不清楚。这匣子是你姨妈送给我的!”

“我的姨妈给你的?”曹霑也一字一字地说,边说边捉摸,“还真搅和人呢……”捉摸了一会儿,才大声道,“这么说,是你妈给你的?”

“谢天谢地,可明白过来了!”

“姨妈也有这么一个匣子?真是和妈妈的一模一样,妹妹不信,我去拿来给你看!这回妈妈说什么也该送给我了!”说罢,就要往外跑。

玥儿一把拉住他道:“看你急的!姨妈今几也要去西府,等明儿再去拿吧!”

“还是妹妹说得对!”旋又回身道,“妹妹说要给我看的,就是这匣子?”

“亏你会想!谜还没猜呢,光是这匣子,都放在这儿了,还要你猜什么?”

“妹妹是要我猜这匣子里的东西?”

“这会子怎么又聪明起来了?”

“本来就不笨晦!”曹霑得意地接着道,“请妹妹快出谜儿吧!”

玥儿略一沉吟,便念道:

下环不见上环见,

人间有时见双环。

有色横空空有色,

疑是云龙饮水来。

曹霑听罢玥儿念的谜儿,眼睛看着漆匣子,不禁抬起头来,问道:

“妹妹出的这谜儿,是要我猜这匣子里的东西?”

“莫非哥哥没听清?这匣子外面的东西,难道还要哥哥去猜?”

“可妹妹出的这谜儿,却与这匣子里面的东西连不上呀!”

“怎见得呢?”

“从谜面上说,这不明摆着是天上的东西吗?怎么会在匣子里呢?”

玥儿便知曹洁已经猜着了,只是与匣子里面连不上, li着眼睛笑道:

“就在匣子里嘛!”

曹霑苦思一阵,猛道:“匣子里是空的!”

玥儿见曹霑脸红红的样儿,便笑吟吟地拿出钥匙走到屉子面前道:

“猜不着就猜不着,何至于象关公呢?也用不着冤枉人家拿空匣子让你猜呀!”说罢,推开铜片,露出锁眼,翘着小拇指,将钥匙放进锁眼,灵巧地一转,便听咔哒一声,盖子向上弹了开来。

曹霑忙伸头去看,只见匣内有一团光彩在闪烁,还没等他琢磨出是什么时,便见随着玥儿的手指,飞出一条彩虹来。

曹霑不觉倒吸了一口气,轻轻吐出“彩虹”二字来。

玥儿也轻轻应声:“对罗!”随即托着帕子对曹霑道:“这是妈妈留给我的霁虹帕!”

“送给我?”

“嗯!”

曹霑惊喜地伸出手来,真好象把一束彩虹捉到手里一般。他看过许多帕子,但见到这种随着阳光变幻颜色的,还是第一次。不禁赞道:

“真是天上的宝贝!”

“这不是天上,是人间!”

“是!是!是人间的命根子!”

“真是没词儿了,这扯得上吗?”

曹霑忙道:“那么,说象一束彩虹落到我的心坎上,总可以算得确切吧?……世上好多事物,本来就不是世上的言语能说得清的吗!”

“这本来就叫作霁虹帕,你兜过来兜过去的,老半天也说不清。”

曹霑搭讪道:“话是这么说,有的话,说重复也并不重复。比如,春江花月夜,这五个字就是不重之重。”

“就算你说得对,可是,虹本来就是由光、影、云而生的,这只能说是重而又重。我看,还不如说它象一种花,如洛阳花……”

玥儿尚未说完,曹霑忙接过去道:“对了!就是牡丹花。牡丹有姚黄、魏紫、昆山夜光,还有墨绿……也可以说花呈七色,气象万千!”

玥儿用手羞他道:“不是那个洛阳花。我说的是千瓣石竹。一朵花上能放出花光七色,可栽成花墩,又可铺成花路。我们苏州家中后花园里就栽得有,层层叠叠,真和彩虹一样。”

曹霑立即神往:“好一个‘花路’!过去,只知道北京有个‘花之寺’,怎么竟不知道苏州还有个花之路呢?我去时既没见过,也没听人说过。妹妹,你怎么早不告诉我呢?”

“哥哥没听过的,还多着呢。你听说过,石上可以栽花吗?”

“听说过,那是石斛。”

“石斛能说是花吗?”

曹霑语塞,但又强说:“还有石蒜。”

玥儿只得又用手来羞他。

曹霑想了一会儿,再说不出了,便央告道:“那么 妹妹,请告诉愚兄,到底是什么能栽在石头上开花呢?’

玥儿含笑道:“吉祥草,它……”

曹霑不依道:“刚才我说草,你不认可,如今,你自己说的也是草。可见,原本就没有什么能栽在石头上开的花,都是你胡诌了来蒙我的。”

玥儿笑道:“你总不把人家的话听完。吉祥草的名儿叫草,实在是花。如同菜竹,名字虽说是竹,可实是一种草。(注一)”

“那你能说出吉祥草会开出什么花儿来?”

“会开出紫穗花,还能结出小红籽儿。所以叫吉祥草。它性忌风刀霜剑,遇水便能活,正因为如此,才叫它吉祥草呢。”

曹霑听了这个解释,眉开眼笑道:“原来是这样!无怪乎古人说祥云吉雨来着。可见生和水是结了不解的缘分。有了水,石上也可以开花呢。”

玥儿揶揄道:“这会子又故作解人了。方才,是谁憋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那也是由于你!语焉不明。”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就是:不管什么事儿,但凡碰到石头人身上,就再也说不清了!”玥儿说罢,抿嘴一笑。

曹霑看着玥儿微笑:“这又说不圆了。吉祥草,遇到石头人也开花呀!妹妹别忘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呢!”

玥儿一转脸:“你只会歪缠!时候不早了,你也该走了。”

曹霑看看座钟道:“还早呢,不过我还要到太姨那儿去一下。”低头看到手里的霁虹帕,心满意足道:

“多谢妹妹,有它在我身边,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忘了的!”说着,便将霁虹帕往怀里放。

玥儿听到“天涯海角”四字,猛然想起梦中情景,不知是喜是悲,怔怔地看着曹霑。

曹霑收好霁虹帕,双手在胸前拍实一下,便向玥儿告辞了。刚走到门口,又返回来叮嘱道:“妹妹,今儿我回来得晚,你不用等我了。明儿一早,我就把买到的书送过来!”说完,这才轻声走了出去。

玥儿好象没听见似的,她看着曹霑走出去的背影,不由向前追了两步,从心底里喊了一声:“霑儿哥哥……”

鹧鸪端着那小碟里的半块如意酥,险些儿没有落到地上……

李芸略略吃了一点早饭,便命千江为她收拾画案。

千江看了一月一眼,心想,太小姐总有年把不作画了,今天的兴致还真高呢,便欢欢喜喜去收拾画案了。

李芸走近画案,略一沉吟,便提笔画将起来。

她画的是《秋风萧树图》。过去许多画家都画《秋风萧寺图》,这回她别有用意,丢开惯用的工笔,用写意的笔法,画出几株大树,高枝上架着一个鸟巢,下面站着三位老翁。这三位老翁都盯着鸟巢。树叶早已落尽,只有老翁衣袂飘飘。一位着绛色涕袍的,头上戴着风帽,雍容大方,气宇轩昂;身旁两位,也都气度潇逸,豁达开朗。在秋风里,他们仰视危巢。仿佛看到三人的家运一般,虽然没有笑貌,但也没有忧戚。看来三位老者,都是豁达有识之士,自会饱学《易经》的。《易经》上说过,行人走到林中,看见鸟巢普火,先笑后哭的道理,他们是会一清二楚的。所以,画中人都表露出一副看透一切的样子。

李芸大致勾勒出来,后退两步,端详了一会儿,觉着还要继续渲染一番,气韵才会充足。刚要去麓笔,一月在旁劝道:

“太小姐,歇一会儿吧!”

千江急忙端上茶来。

“画完再歇!”李芸在笔洗中洗了笔,舔上颜色,继续画将起来。

这幅画,全幅仅用赭石点染树干和石坡崖鱮,青苔和近草都用花青缀点。三位老翁面前,有一道石板桥,桥下流泉奔涌回旋,远处飞霞一抹,真觉余韵流丹……

李芸手不停笔,几乎一气呵成。快要画完的时候,曹霑走了进来。李芸已经精疲力尽,但是,看到霑儿来了,却又精神起来。

曹霑本来是要找太姨讲爷爷的故事的,没想到进得门来,却看到太姨在作画,真是喜出望外,连忙跑过来观看。

他看到画上三位老人,毫无凡俗气味,只觉一股诗情扑面而来。从这画上的人物和周围的景色来看,便知太姨画的是何等样人了。

曹霑边看边在心中琢磨:太姨画得真是传神。这穿红袍的,一定是中散大夫了;这年轻一点的,必是向秀无疑,那么,剩下的这位高人,自非阮藉莫属了。曹霑看得眼明,憋不住,便手舞足蹈地说出三个人的名字来。

李芸一边收尾,一边点头微笑。

曹霑得意之余,又发奇想道:

“太姨,还可以画一幅《嵇康锻铁图》,还可以再画一幅《耻与魑魅争光图》,还可以画一幅《手挥五弦图》……”正说得起劲,忽然,又自下转语道,“呃,呃,太姨是画惯花鸟的,画这一类,兴许不顺手呢。”

李芸道:“写意倒是非我所长。不过,这幅画,也可以说是顺手拈来呢。”

曹霑不禁拍手道:“好一个顺手拈来!请太姨就此题诗作记,如此好画,岂可无诗?”

李芸沉吟道:“我看过一本手抄诗稿,有位老贡生,叫作蒲留仙手写的。诗意倒和这画相符,只是调子沉重了些。虽说对景,也不忍题在上面。”

曹霑道:“诗、画、景,这三样东西,虽说是一回事,但又不能看死。老贡生也会写出超过前人的好诗来。只要他不故意去作富贵诗,直抒胸怀,也能独步千古呢!”

李芸仍在沉思道:“这样吧,我只用他的前半阕吧。”

曹霑忙道:“那就请太姨题上吧!”

一月在旁道:“小爷,让太姨歇会子吧!太小姐忙了这一早起了。”

千江也道:“太小姐一早起来,连茶还没喝一口呢。”

曹霑看着李芸:“那……”

李芸轻轻摆手道:“写完了再说。”便用卫夫人体,在画的右上角写道:

“麻姑雀,乃在庭树梢,梢有枯枝,穿穴以为巢。朝朝衔饵哺其雏,鸣彼修条。夜大风,高楼角震动,瓦石为之飘。浊河崩决,鬼母嗷嗷。忽如天柱倾,枯枝断折落青霄,半挂墙角半树腰,仰面睨之如横桥。”(注二)

李芸写到这儿,看着画中树,便搁笔了。

曹霑不知下面原诗,看到太姨搁笔,不敢再问,便道:

“正对景!正对景!好诗,好诗!横桥用得好!”

李芸看了曹霑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个横桥,用得好是好,可是不好过呀……”

曹霑笑道:“太姨对什么都要当真,这是别人的诗,拿来借景。古人也常有用别人的诗句,引申来使人看出更多的世态人情。本来讽喻人间百态,倒不一定句句道着本意呢。”

李芸又看了曹霑一眼,象是对他,又象是对自己道:

“有道是:覆巢之下,宁有完卵!”

曹霑记得这句话,是孔融的小儿子说的,便道:

“太姨,那么,这幅画就题名《危巢图》好吧!”

李芸迟疑了一下:“危巢图?”

曹霑道:“危者,高也。张九龄的诗:‘侧见双翠鸟,巢在三株树。’(注三)这树下三位高士,也可以称作三株树呢!”

李芸道:“好!就依你!我倒想起,当年的巢父后人,偏要和曹家联宗呢!”(注四)说罢,含笑看着霑儿,又道,“曹,巢,一个象日出,一个象日落,想起来,真有意思!”

李芸题完了字,又亲自从抽屉里取出一件东西来。

曹霑看了,认出这是杭州曹三房独创的扇子。因为制作精巧,价钱昂贵,不少人用它,多半都是为了自诩高雅。没想到太姨在纨扇之外,还会有这种扇子,不免有些惊讶。

李芸拿着扇子告他道:“这叫离合扇。是硖石何家首创的。这扇子左展则并,右展则分。就和作人一般,顺之则合,逆之则离。”

曹霑道:“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还以为是曹三房家首创的呢。请问太姨,怎么才算作顺逆呢?”

李芸沉思了一下,道:“我一向不愿引经据典,但如今情景不同了,不妨引用江永老师常用的话。他引用韩子外篇说:‘夫瑟以小弦为大声,大弦为小声。虽诡其言以讽,然因足以知调瑟之法。’这话很有道理。”

曹霑听了,叫道:“太姨这个典引得好!可以说使人终生受用不尽呢。”

李芸长出一口气道:“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们太小了,你们不能明白。”

曹霑道:“能明白!太姨,这道理,我明白。年纪小,不是也可以明白大道理吗?”

李芸苦笑道:“——多说何益?你如今也不能明白。但愿今后,好自为之吧!”

曹霑觉得太姨总是想得太远,便安慰道:“是!太姨,等我慢慢领会!”

李芸看了一下千江送过来的茶,慢慢道:“世间事,本来没有什么离合、聚散,也不该有什么悲欢、圆缺。只是有时候,时辰出了参差,或者说,时辰对不上……”

曹霑听得似懂非懂,不加思索道:“明白了!明白了!不见春兰秋菊吗?”

李芸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但愿你明白!”

曹霑见太姨有些儿高兴了,就势撒欢道:“太姨,这画就赐给我吧!我可以当作座右铭。古人云:‘危巢不居’,我时刻记在心上。”

李芸看着他,不置可否。

曹霑见有机可乘,伸手便将画卷起,边卷边道:“太姨作画累了,该歇歇了。晚上回来,再来给太姨请安!”不等太姨回话,夹着画,便快步走了。

千江笑道:“小爷深怕太小姐不给他,就象抢一样地跑了。”

李芸也不禁哑然失笑。

一月忙道:“太小姐,快歇着吧!”

李芸长叹一声:“是要歇着了,要歇着了……”

李芸虽然深居扫花别院,她早年从曹寅口中,已经明白“树倒猢狲散”这话的意蕴,不是凭空发牢骚,而是真情实况,早晚是要兑现的。如今,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她目前最担心的是玥儿,将来是霑儿。只要能救下他两个,便死而无憾了。可是怎么相救?这一直是最揪心的事。今天,她忽然觉着有了一线生机……“危巢不居”……是的!……何不作迁巢的打算呢?……

她知道汉府和香林寺,有条水路相通,她想起老皇上几次南巡时,曹府宅眷行香拜佛,都由府中旁门登舟,到寺前码头上岸;她记得离香林寺不远处,有一座小小的尼庵,只有三位尼姑主持香火……李芸决定带着玥儿到庵中暂避,兴许能躲过去。主意既定,便命一月、千江收拾些许日用行装,待明日告诉太夫人后,动身前往。

李芸做完这些事,和衣倒在榻上,不觉沉沉睡去。

注一:晋代陆机,著《草木鸟兽虫鱼疏》、释《诗经》:菜竹猗猗,1说:菜竹——草名。其茎叶似竹,青绿色,高数尺,今洪澳傍生此。

注二:此诗蒲松龄作于康熙二十年(1681年),时年四十二岁。原诗下半阕为“雀户乃下复,悬空在高高。小雀伸颈,目似擘椒。母欲往哺,无枝可搔。鸣无定息,意养难挠。树之上,树之下,徘徊跳掷,其声一何晓晓!来复去,其险终不能得度;既而翘首向穴,似宛转悲诉:‘儿兮儿兮!生死凭儿数。今遭此大劫,尔母难以相顾!’”

注三:张九龄——唐代韶州曲江人。开元中累官至平章事,他的感遇诗是继承阮嗣宗的。这是第四首中的两句,下面两句为:“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

注四:这话暗含的意思是:当年洗耳的巢父,竟然和皇帝的耳目曹家联起宗来,历史就是这样捉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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