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西府老太夫人寿诞,不但点着名儿要接曹府老少一家,就连李芸,也点着名儿地非接不可。李芸无奈,也不得不随姐姐去应酬一下。但自从曹寅去世,李芸大病一场,搬到扫花别院后,就再也不曾去过了。
今年,西府老太夫人七十华诞,大摆酒筵,虽然早就派人送来请柬,要接曹府全家,但,由于李煦遭难,太夫人和曹頫商议,除照常赠送寿礼,由曹頫带着霑儿去拜寿外,太夫人等女眷,就想托词不去了。
谁知昨日曹頫忽然提早从织造署回来,禀报太夫人,说西府还是要接全家老少。不但他带着霑儿去,太夫人和马夫人、王夫人也得去;就连多年不去的太小姐李芸,西府老太夫人也点着名儿要她去。曹顯说,和王大舅思虑了好一阵,觉着:正因为李煦舅舅遭难,曹家才更应向西府靠拢,将来万一有变,还多少有个倚托。
太夫人沉吟了一下,也只得认可。
为这事,王夫人带着陪房丫环,亲自到扫花别院来见李尝。李芸除了“不去”二字之外,连一个多余的字儿也没说。一向很会说话的王夫人,也只得干坐了一会,讪讪起身带着嫣红回屋去了。晚上告诉曹頫,曹頫“哦” 了一声,闷在那里,半晌都不说话。王夫人心痛老爷,劝慰道:
“老爷少操些心吧,咱们曹家,织造署的事儿还操不过来呢,他们李家的事儿就少管管吧!再说,太小姐辈份在那儿呢,咱们能有什么法儿?还不得由着人家的性儿办。”
曹頫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尽管低头思量。
这阵子,李芸一直心绪不宁,本来她认为可以在扫花别院中看书作画,抚琴和诗,清清静静了此一生。但是,自从李煦革职抄家消息传来,她一方面替哥哥难过,可怜哥哥为朝廷奔波一世,竟落到如此下场。一方面却想到霑儿和玥儿,日后又该如何呢?目前,这两个小人儿在她翅膀下面,不过是权宜之计,她深知自己这纸糊的翅膀,任凭什么也抵挡不住的。她知道曹家三代人的故事,她越想越怕:事情只会越来越坏,任什么也挽回不了的……
她感到肩上沉重起来,她要保护霑儿和玥儿。《搜孤救孤》、《文昭关》、《抵龙换凤》、《二堂抢子》……一幕一幕戏目,都在她眼前闪过,如今真没想到,却需要她来拿主意了。她,能为曹李两家后代做些什么呢……
李芸越想越揪心,书也看不下去了,笔也提不起了,琴也不想抚了,眼看着曹寅的《楝亭诗钞》,也竟然和不下去了。到后来,甚至也不忍心到后面去看这两个小人儿的欢乐景象了。
……
月光透过窗户,照着罗帐,李芸头枕在手臂上,看着月光从罗帐中间,一格一格地移到了帐顶上。天,又要亮了。
她把手臂从领子后面抽了出来,感到酸麻不已,就轻轻伸展一下,翻了一个身,枕旁迦南香串的幽香,又使她沉入了遐想:
她清楚地记得曹寅教自己作画,为自己改诗,这些事,就和昨天一样……
又一股迦南香串的味道,使她想起曹寅在世时的情景;
那时,她感到只要曹寅出门了,她就什么乐趣也没有了;只要知道曹寅回来了,不爱打扮的李芸,就着意打扮起来。有一次,曹寅从京城回来,见她穿了一身鸭蛋青洒花衣祖,曾含笑地看了她半天说:“小妹这身衣服真合适。这种清雅的颜色,就合小妹穿!”……她想着、想着,觉着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曹寅穿着本色的纺绸长衫,在园内漫步。每当公务办完,客人送走以后,曹寅照例要在花园打一套拳,过后,有时停在花前,有时靠在树后,略一沉吟,便走到楝亭内,提笔在纸上疾书起来。他常是有感而发,写完便算数,从来也不想留稿。李芸却总是抢着把这些诗词保存下来。王升只知备好文房四宝,就象没事人儿一样退向一边侍立,其他什么也不管了。
有一次,曹寅在园中低头漫步,李芸照例悄悄看着他,跟着他,等他的诗稿。看他信步走到扫花别院白石板桥前,突然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他。只见他从白石桥前看到桃树根旁,又从桃树根旁看到白石桥前,最后,索性蹲了下来。
丫鬟立即把小竹靠椅放在曹寅身下。曹寅一边坐,一边对李芸喊道:
“妹妹快来看!”
李芸立即跑到曹寅身边,向地上看去,原来是蚂蚁在搬家。一个随着一个,从石桥旁边的洞里出来,每个蚂蚁头上都顶着一点白色的东西,急急忙忙向桃树根旁的洞里爬去。有些象米粒大的东西,几个蚂蚁前后左右地抬着走;已经搬过一趟东西的空身蚂蚁,又急急忙忙迎面而来,还时不时地向搬着东西的蚂蚁碰碰头,象打招呼一样地提个醒儿……这种熙熙攘攘的蚂蚁搬家景象,把曹寅和李芸都看呆了。以致天上云变,身边风起,俩人都未曾觉到。就连丫鬟来报,说就要下雨了,也置若罔闻。直到丫鬟把伞撑到他们头上,大雨点冲散了蚂蚁,才知道下雨了。
曹寅站起身来,从丫鬟手中接过伞,看到李芸还在追寻蚂蚁的踪迹,急忙把伞遮到李芸头上。
这时两乘“二人抬”早已停在旁边,王升见曹寅不看蚂蚁搬家了,忙上前道:
“请老爷、姨小姐上轿。地上湿了。”
曹寅一摆手:“不用。”拉着李芸一起向扫花别院走去。边走边问李芸:
“以前看过蚂蚁搬家吗?我倒是见过,不过,没有今天看得这般真切。”
李芸轻声道:“我没看过,想不到这么有趣,竟和世人一般。”
曹寅撑着伞,把伞向李芸那边歪着,不慌不忙地漫步道;
“蚂蚁确实和世人一般,整日为钱财生方设法,忙得不亦乐乎。可到头来,一场暴风雨,也免不了被打得七零八落。”
李芸道:“要是蚂蚁知道风雨要来,早些儿把家搬了,岂不更好?”
“蚂蚁就是预知风雨要来,才搬家。可是,就这样,有时也难免白忙一场。”
李芸不大明白曹寅的话:既然能预知,就可以未雨绸缪,怎么会白忙一场呢?但她一向崇敬曹寅,曹寅这么说,总有他的道理,于是便不言语了。傍着曹寅在一柄伞下默默走着,她真愿这路总也走不完……
走进屋来,曹寅直趋书桌,提笔便写下了一首小诗:
小蚁收琼粉,
缏缘满葑枝。
巡行成鸟道,
敛影绝蛛丝。
写完这四句时,曹寅嫌墨汁太浓,把笔在笔洗里蘸了一下,稍稍在砚台里一舔,提过笔来又写,没想到笔上蘸水太多,没有舔尽,一滴墨汁竟然落到了纸上。
丫鬟赶紧拿开镇纸,要换一张。
曹寅一挥手,意思是不用换。谁知竟又洒了一串墨点在纸上。
丫鬟慌忙上来换纸,曹寅微笑道:“不用,不用,就这样好。没看见纸上真的现出一道蚁阵来吗?”说罢,和李芸相视而笑。接着他又写道:
富骤移封早,
军骄败气为。
飘摇感风雨,
狼藉到阶墀。
接着便在墨点下署了:“千山曹寅”,放笔回头对李芸道:“这不也很有趣吗?”
……曹寅的音容笑貌竟如此清晰,李芸翻身下床,往书房桌前走去,从抽屉里将曹寅的诗集原稿,轻轻取了出来,坐在桌前,就着晨曦,翻开了那首五言律诗《蚁》,那一点、又一串墨迹,犹如刚刚洒下的;“这不也很有趣”的声音,犹在耳际。李芸对着这翻开的诗页,不禁又沉思起来。
一月听到李芸翻身起床的声音,立即悄悄起来走到书房门口,看到李芸开抽屉取出诗集,看到李芸捧着诗集又坐在桌前发呆。她急忙到卧室拿起披肩,轻轻披到李芸肩上。
这时,千江也赶过来准备侍候太小姐梳装了。
令一月、千江纳闷的是,虽然太小姐又是一夜无眠,但看来今儿太小姐的兴致,却比往常好得多。
李芸放下诗集,忽然移到梳妆台前,从里到外,着意修饰起来。还要一月为她梳了一个高高的瑞云髻。
当她伸手去开首饰匣子时,一月、千江惊讶得大气都不敢出。
自从李芸搬进扫花别院,不但外面的喜庆不去参加,就连逢年过节的家宴,也极少去。平常,更是连首饰也极少戴了。而今天,却见她打开首饰匣,从中取出了一排轻盈的珠花,斜斜地插在发髻下,显得头发格外黑亮;衬得脸蛋儿更加白润;又取出一副小巧的珍珠耳坠戴上,不由地对着镜子发起呆来。
千江看了一月一眼,禁不住问道:
“太小姐,莫非今儿要去西府拜寿?”
李芸轻轻一笑:“象吗?”
千江不相信自己的揣测:“又象,又不象!”
李芸轻叹一声,转过身来,看着千江:
“总算没白跟我一场,还知道有不象的地方。”随即对一月道:
“把那套蛋青洒花衣裙拿来。”
一月高兴地忙答:“是!”立即从衣柜里取出了那套蛋青洒花衣裙。
千江看了,忙道:“太小姐,太素雅了,去西府拜寿,不合适吧?”
一月忙道:“谁跟你说太小姐要去西府拜寿了?”
千江:“那——?”
一月瞅了她一眼,千江就不作声了。
一月和千江为李芸换好了衣服。李芸兴致勃勃在镜前顾盼了一下,接过一月刚从枕旁取来的迦南香串,轻盈转身,吩咐一月和千江,只管收拾屋子,不要跟随,自己要到园子里去走走。
一月忙阻拦:“这会儿太早,外面露水重,会把鞋踩湿的,太小姐,还是等太阳出来了再去吧!”
李芸嫣然一笑:“雨都淋过了,还怕什么露水?”说罢,便飘然而出,
一月紧跟了几步,只好站在门口,看着李芸走出游廊,走下台阶……
千江也跟到门口,扶着门框,望着李芸渐渐远去的背影,叹道:
“太小姐不知是哪位仙子投胎,太标致了!”
一月靠着门框,忧心忡忡道:“太小姐好久不打扮了,今儿见她打扮,我真乐!可这会儿,我怎么反而觉着心里乱得不行,千江,你说,要去禀报老太太吗?”
“禀报什么?今儿阖府上下,都要去西府拜寿,咱们这扫花别院,从来都是世外桃源,太小姐的脾气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禀报了老太太,又能怎么样?”
一月便不言语了。
千江去擦器皿,拂拭座钟,望见挂在墙上的古琴;这琴本是太小姐心爱的,过去常在夜里焚香抚弹。谁知,自从被一双燕子看中,在琴上筑了巢儿,太小姐便吩咐下来,不许什么人再去动它,听凭来春这对燕子回来再住旧巢。
千江盯着那燕巢,叹道:“这燕窝筑在太小姐琴上,不但不许给弄掉,反而索性把这琴也叫作‘燕巢琴’了。不知明年春天时候,燕子还会回来不?”
一月也望着琴道:“是呀,太小姐的心是玲珑剔透的,但谁也猜不透,兴许只有燕子才能懂得。”
千江望着那燕巢琴,看得呆了,竟忘记该擦拭什么了。好半天才给钟打点的声音惊醒。长出了一口气,便去轻轻拂拭那座时大彬手制的弥勒(注),佛身有釉,淡白滋润。千江不由暗暗祷告:愿佛保佑!愿佛保佑……
李芸轻快地走出扫花别院,吸着忍冬花夜间散发的余香,踏着晨露,直向楝亭走去。
鹅卵石的小道上,落下几许树叶,亭前白玉石的棋桌和石鼓上,铺着一层细小晶莹的露珠,寂静得李芸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她微微抬头看了看楝树,这株曹玺亲手种植的楝树,是在曹家鼎盛期间成长起来的。曹寅为了缅怀父亲,特意在树旁建一亭子,题名“楝亭”。不但故旧亲朋为“楝亭”赋诗作画,儿辈有时亦在亭中读书习字。……李芸对着楝亭,不由轻声背诵曹寅的《楝亭留别》;
客至皆题楝,
从今有楝亭。
难将一掬泪,
洒作万年青。
夕雾收全幔,
寒山掩半屏。
悠悠后来者,
材否念居停。
李芸见到一篇,便收回一篇,她几乎收藏了曹寅的全部诗稿。当年,曹寅在扬州主持刊刻《全唐诗》后,要刻自己的诗集时,曾经求李芸把她收集的手稿拿出来。答应刻完奉还。后来,她只把她亲手抄写的一份交出去。曹寅的手稿始终还留在她身边。如今,曹寅与世长辞了,诗稿却还在……
过去,李芸只知在家中的曹寅,在诗集中,却能看到在外面的曹寅。她知道曹寅爱酒,当她看到《石湖泛舟》的绝句:“……无端野鸟浑相识,客饮一杯啼一声。”和《雨中饮饯醉甚卧舆中行三十里始醒戏题一首》:
卯醉曹腾堕玉鞭,
筍舆轻藉半程眠。
未妨花朵褰帷笑,
应共春山絮帽偏。
耳杂林风时一醒,
腹摇鼻息更颓然。
吴侬爱我知何语,
放浪江湖载酒船。
李芸眼前顿时现出曹寅对着鸟啼而饮,和醉卧轿中,帽子歪到一边,不拘小节,风雅潇洒的神态。由此,很长一个时期,李芸沉醉在曹寅的诗词中,随着诗中的欢乐而快活,随着诗中的悲苦而心伤,随着诗中的愤懑而恼怒,随着诗中的景色而翱翔……她不但能背诵,而且还和了一些,有的记在纸上,有的刻在心里。
这时,她觉着曹寅正在楝亭作诗,还等着她去收集呢。但等她踏上台阶,走进楝亭时,亭中桌椅早已撤去,墙上曹寅最喜爱的《驴背吟诗图》只留下了挂痕,画廊朱漆已然发暗,遮上了一层薄薄尘土。……
李芸倚在廊前,看到四周的落叶,脸上不由泛起一丝苦笑。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蛋青洒花衣裙,想起镜中戴珠花的容颜,逝去的终归是逝去了。可是,她不明白,曹寅的音容笑貌,今日为何格外使她怀念?她象魂魄儿收脚步一样,又从亭内走了出来,沿着往年跟随曹寅漫步的小路,向扫花别院走去。……
她在曾看蚂蚁搬家的桃树下停了一会儿,她多么愿意这会儿来阵大雨呀。抬头看看天,湛蓝的天空,阳光已从树杆斜射过来了。低下头,沿着小路往前走,说也奇怪,小路上竞连一个蚂蚁的踪迹也没有了。走到白石板桥前,台阶旁都盘根错节长满了杂草,蚂蚁洞口也找不见了……从那时至今,几十年的时光,多少代的小蚂蚁几经风雨几搬家,谁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她回身四看园中景象,曹寅生前最常念的诗句,禁不住又涌上心头:
楝子花开满院香,
幽魂夜夜楝亭旁。
廿年树倒西堂闭,
不待西州泪万行。
她知道,曹寅生前最常引用的“树倒猢狲散”,已然在应验了,可霑儿却还在梦中呢!如今还能听任他不知不觉吗?别的事儿自己办不到,使他早日明白“树倒猢狲散”,还是应该做到的。……
曹霑从太夫人、马夫人那儿请早安出来,急着要去李芸和玥儿那里告别,走得飞快。靴声笃笃,锦缎袍子也发出沙沙声响。耕云跟在后面,心想:小爷又不定想起什么事儿了。
曹霑走进西园,刚刚绕过楝亭,远远便见到李芸独自伫立在白石桥前,低着头象是寻找什么失去的东西。脚步便不由放轻放慢起来。
耕云紧跟了两步,凑近曹霑问道:
“小爷快看,白石桥前站着谁家的小姐?”
曹霑回头瞅了耕云一眼,斥道:
“这里会有什么人来?连太小姐都认不出来了!”
耕云仔细一瞧,惊讶得“咝”的倒吸了一口气:“竟是太小姐!”心想,太小姐哪象比小爷长两辈的人哪!
曹霑走近李芸,轻声喊了一声:“太姨!”
耕云也急忙请安、低眼后退,在一旁垂手而立。
李芸微微转身,见曹霑全身金晃晃地立在面前,想起他今儿要去西府拜寿,皱了皱眉问道:“多会儿去西府?”
曹霑道:“老太太说,过两个时辰再去。今儿要在西府呆一天,晚上才回来呢。”说着,近到李芸身前,拉着李芸手悄声道,“太姨,要不是为了到夫子庙给妹妹买书,我才不愿去西府呢。”
李芸看着曹霑金装玉裹的小模样,想起听说的夫子庙一带繁华景象,不由担心起来:真有那“拍花”的,不相中他,还相中谁呢?……继而一想,让霑儿出去开开眼,也是好的。早晚总是要有那一天的。“不在江头,也在山头。千江一月,万事全休。”……李芸想到这儿,吃惊地看着曹霑,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奇想?她急忙拉着曹霑,把耕云叫过来问道:
“是你一人跟着小爷出去吗?”
“回禀太小姐,侍候小爷左右的,还有小子汲泉。”
“就你们两个?”
耕云还没开口,曹霑忙道:
“太姨,是我不要那么多人跟着我。有耕云、汲泉就尽够了。”
李芸深深看着曹霑:“太姨不是要跟着你出去的人越多越好,太姨是要知道跟着你出去的是谁?”
曹霑不解地看着太姨。
李芸一面摸着曹霑金晃晃的衣服,一面喃喃低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缓缓抬头四看,“这汉府,谁也不是久居之地呀,原来汉王,是何等样人!后来,成了行宫,又是何等气派!接着……”
曹霑睁大眼睛:“太姨是说……”
李芸又把眼光投向曹霑,看到他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把到了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但是,随即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虑,想把曹寅当年常说的话告诉他,告诉曹寅留下的这株独根苗儿。她拉着曹霑就便坐在桥栏上:
“霑儿,你知道太爷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吗?”
“太爷常说的一句话?”曹霑顿时惊诧起来,因为从他记事时起,太夫人就嘱咐过他,在太姨面前决不许提老太爷的事儿。没想到这会儿,太姨却突然对他提起了爷爷。
曹霑在惊诧之余,忽然象打开了一座宝库。因为他早就从太夫人、马夫人那儿知道了祖父的许多故事。祖父不但是一个清官,也是一位才子,而且是老皇上器重的人。太姨知道得比老太太、比娘更多,可为什么从来不许向太姨问这些,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如今可好,太姨却问到自己头上来了,因此,高兴地大声追问道:
“太姨!太爷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李芸对曹霑瞬息间的变化,全然没有觉察,如同自己对着自己说一般:
“这就是‘树倒猢狲散’!”紧接着又重复一句:“真正是树倒猢狲散了……”
“树倒猢狲散?”
“是的!”李芸原想要曹霑从这句话里悟出其中的道理来,没想到曹霑对这句话并不在意,只听曹霑接着道:
“这是一句佛门禅语。太姨,老太爷还说什么了?”
李芸见他没有听进去,便道:“这不是什么禅语,要用佛家说法,就是‘无常’二字。”
曹霑笑道:“无常即是有常,有常也是无常。怎么样?”
李芸着重道:“我说的是:山可颓,海可涸,狂风竟起于青萍之末,完卵难全于覆巢之中。这就叫作无常!”
“这也是太爷说的吗?太姨,还是您说的?”
李芸听了,心中一急,脸上泛起了红云,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这时,一月和千江刚好从扫花别院出来。
一月走上白石桥:“太小姐,请回屋用早点吧!”
李芸立起,一甩袖子:“哎呀,我也真有些儿饿了。”
曹霑仍拉住李芸不放:“我和太姨一起吃早点。”
一月在曹霑耳边低声道:“快到停云亭去吧,妹妹正等着你一起吃早饭呢。”
“哦!”曹霑急忙放手往前跑去,跑了两步,又回头对李芸道:
“太姨!等我和妹妹吃完早饭,再来听太姨讲太爷的故事!”说罢,一溜烟地向扫花别院后面的停云亭跑去。
李芸看着曹霑的背影消失,一种无名哀愁缠住了她。幸好一月、千江都随在身后,看不见自己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她走进屋,看见桌上放着稀米粥,一双乌木嵌银的筷子,两小碟小菜,一小盘点心,放得那么整齐,看起来那么干净。几上的檀香烟袅袅上升……这些东西,是她天天见到的,不管她吃与不吃,到时候,都是要一色齐地摆上来。可是,今天,她忽然有个格外的想法:在没有人来之前,就都已摆好,这太象吊祭的样儿了……但随即想到自己死后,怎能奢望有人来祭呢?……不过,她又想,也许霑儿会能吊祭她,这是无疑的。但是,这又何必呢?这一切又何必呢?死去的人是没有什么了,只有活着的亲人,痛苦是无限的,心上的失落,是永远也填不起来的……
李芸站在桌旁,只觉眼前一片模糊……
一月轻声地:“太小姐,粥快凉了,请用吧!”
李芸轻叹一声,在桌前坐了下来。
她自认对霑儿这样小的年纪来说,也只能这样点破他。可他没有领会,还沉湎于眼前的欢乐之中。
李芸极想要在事情到来之前,使霑儿能知道消息,早些有个安身立命的打算。但又可惜他两个太小了,要是他们再大一点该有多好呀?要待他们懂得时,就太晚了!遗憾终生的事,本来已经发生过了,原以为接近结束了,谁知这才是开头。看来,这都由不得自己,什么人,什么人能救他们呢……
注:见《小蓬莱阁猎古集》五十二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