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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黑帝庸残偏作主 琼花款曲本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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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行当江南巡抚时,住在苏州,自有他的私人眼线,从南到北为他刺探隐情,传递消息。其中最得力的,要数文书赖保。

当年张伯行成天疑神疑鬼,闹得苏州地带日夜不得安宁。李煦身为苏州织造,不得不认真查访,密奏皇上,才使地方平息下来。李煦向康熙参张伯行的密奏,就是赖保向张伯行透露的。从此张伯行更加六神无主,心魂不定,对李煦恨之入骨,定要找机会报复。

他派出眼线,到处搜罗李煦的所作所为,把李煦准许机房添置机床,暗中为盐民减税,甚至李煦儿子喜欢唱戏,孙女儿貌美……等等,都一一列为罪状。本拟立即奏明圣上,但转而一想,李煦和曹、孙二家,俱是康熙皇帝在江南的心腹,参他一本,是祸是福,未可预卜,这才暂时压了下来。

谁知不久,天从人愿,康熙老皇上驾崩,四阿哥允禛即位。张伯行约摸朝廷大事基本就绪,便将李煦罪状密奏上去。不到半年,李煦被革职抄家,而自己却被提升为朝廷礼部尚书,位居天下文教首座,成了全国人才的总提调。张伯行踌躇志满,但对李煦仍不放松,生怕皇上反复,所以截长补短总要参奏李煦一本。

张伯行平生服膺程朱,亲自为理学作解说。和朱熹一样,他主张必得先去人欲,才能得行天理。他一向以“维持道脉,光辅圣朝”为己任,定要肃清乱萌,以行大道。他的论敌,就是攻击理学的“霸学”家们。在张伯行眼中,李颙、颜元等人,都是乱臣贼子,不问即杀,也不为过。

张伯行常常以忧国忧民的语调唉叹道:

“李中孚(注一)起于西北,颜习斋(注二)发异端于畿辅肘腋,天下学术竟被他们分裂过去,这还得了?据报,苏州地区又有叫歇(注三)的风声,这些霸学和莠民,居然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不知伊于胡底。习斋之说,可以杀人;织工之行,可以倡乱。戡乱要于初萌,除霸利于开始,事不宜迟,机不可待。”

张伯行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一方面写出皇皇大文《说学》,反驳颜习斋;一方面仍在参奏李煦在职时,讨好民工,收买人心,直使苏州行、商、民、工,都管他叫“李佛”,不道名字;逢年过节,行、商、织工,竞向李煦生祠烧香礼拜,无视万岁爷恩德,不顾国家大体,但求个人私欲。并进一步诬称李煦许下诺言,夸口说,要把“苏州”变成“绣州”,男女只知绣针、织床,不识耕种为何物。

以讹传讹,张伯行还命赖保等人,把这几句话当作法宝,到处宣扬,说李煦所行,最坏人心术,驱使百姓好利崇华,长久下去,倾国败家,祸不旋踵矣!

张伯行为报私仇,将李煦所作所为,不分好坏,归结成“助长人欲,轻视稼穑”八字由头。说李煦在苏州专务工商,扬波逐浪,导致人欲横流,与颜元等辈,洛钟西应,旗鼓相当,助桀为虐,莫此为甚。可不慎乎?可不戒乎?

皇上和王大臣听了这话,很是入耳。皇上便下诏,不许多设机房、广收机户,以免乡民人等纷纷入城堕为市民;同时,令江南总督查弼纳,严加追查李煦历年亏欠银两,上缴国库。

允禛自登基以来,很想励精图治,做到国泰民康。在作雍王时节,他便经常微服私行,尤喜混迹市井,熟知官吏好恶,百姓趋避,以便自己一朝坐了龙庭,不受官宦阉臣蒙蔽。

雍正尽力因袭父皇的诸般朝政,做到息养生殖,五谷丰登。因此,决不修造庙宇、大兴土木,避免劳民伤财。登基后,严禁赌博,禁浮华,禁贿赂等等。他把江南富户和京中豪强,在心中列了一个单子,逐个抄去,每年至少可以抄出数万两金银来。雍正得意地想到,这是无上妙法,既为百姓除强戒贪,又为国库征银纳两,真可谓一举两得。贪官是搂钱的铁耙子,落进皇帝的钱匣子。

皇上主意打定,便在心中的单子上,找一个不大不小的动手,首先选中了李煦。因为他上关下联,顺蔓摸瓜,左右逢源,最易得手。

胡凤翚接了苏州织造李煦的任,皇上降旨,李煦本人解京,家人就地拍卖。一时轰动了整个苏州城。

李家遭殃了,一些机房主在茶馆酒谈里议论纷纷。他们不象往常那样揖让悠闲,他们喊喊喳喳地讲,并不怕路人听见。只是因为没有打定主意,才显得时而高昂时而迂缓,时而杂乱沸腾。

驰名的老机户李扁担,从前是以一条扁担起家的。现在家中安了五百张织机,平日还要到花桥、广化寺桥去招零工。另外,还散放丝经,发给机户,要散户加工,在匹头上织出“李启泰记”商标来,当作自家出品,运往京都各地销售。他在机户眼中,马首是瞻,所以他说话便觉气粗。他道:

“诸位都可以记得,当年这街上有几张机?如今满街都是!织机声,彻夜不停。这都靠李佛大力扶持。可是,好人没好报,居然下旨把李老爷拿了。我要是倒活三十年,就要抡起我的一根扁担,上京叩响头,请皇上开佛眼大发慈悲!”

又有一个大机房主,叫陈草包的,本来胆小怕事,但看李启泰说了大话,便也鼓起胆子说道:

“京里来人说,广储司缎库所存缎绸,都是坤宁宫敬神、内传成做上服活计的。现在上用,官用缎绸纱绫等物,存储无多,不足发放。外蕃更是无法凑拨,京里紧紧催逼。如今,李佛被参,人心涣散,上用缎绸,一定会筹补不齐。我等莫若联名叩请天恩,还由李佛办理,使李老爷戴功赎罪。这样,上昭天恩浩荡,下可体恤小民,岂不两全其美?”

另有一摊,也在谈论李家遭难事。他们说早先李家发了财的大管事,一家也没有连累,原来都是先打了通关,疏通好的。只有李家善有恶报。

一位中年胖子道:“前天瞿家的后花园开了,我也进去开开眼。他家花了二千两银子买了大名士的一块匾,匾上两个字,写作:‘沁园’。其实这位名士是讽刺他‘违制’。”

对面那位瘦子惊道:“违制?不是要砍头的吗?”

胖子呷了口茶道:“是喽!他也不过是李佛家奴,发了大财,公然仿效主子,造起园林来了。”

瘦子问道:“这‘沁园’二字,本来是个美词,难道反成了贬词不成?”

胖子道:“这就关联到瞿字上。老兄试闭目一想,沁字拆开,心字加瞿,不成了个‘濯’字?‘瞿’字加‘水’,是个‘濯’字,这不暗嵌‘惧濯’二字吗?濯者洗也,意思是说,你不怕当今皇上一朝洗得你光光的?”

瘦子边听边琢磨道:“慢来,慢来!你老兄说明这‘濯’字,应该是羽字头,应该念‘濯’和他这瞿姓可联不上宗呀!”

胖子一向以有学问自居,这会儿被瘦子点破,不由满脸通红,随即强辩道:“啊呀,老兄有所不知,河南就有一条石羊河叫濯水,我小时还随家父去过呢。濯水,不也暗含‘洗’的意思吗?……嘻嘻……”

瘦子也只得笑了,接着又感叹道:“这文人的笔,也真是可恶!”一面又后悔自己读书不多,知道得太少。

坐在旁边一位长胡子插嘴道:“都怪李佛太喜欢做好人。当年在他手下的乌林达,笔帖式(注四)有了难题,都由他给开销。他的家人,倒都越滚越大。汤、钱、瞿、郭四姓,各家的宅子,岂止万金?树大招风,张伯行早有密参。皇上一想,家人如此,主子可知。收!可不是就收了!”

瘦子又道:“嗨——!没想到这个水字旁没有洗到瞿家,反而洗到李家了!真是是非颠倒,黑白不分呀……!”

胖子又道:“人家说瞿家姓氏姓得好,所以遭不了难。”

瘦子问道:“怎么姓得好?”

胖子道:“生了两只好眼睛,看得准呀!”

瘦子不服气道:“要真是这等灵验,天下人都该改姓瞿了。”

众人不由都笑了起来。

胖子也跟着笑起来。

这时,外面大街小巷,盘门,东门,万头攒动。老百姓有看热闹的,有悲叹的,也有大声议论的;

有的说:“‘张败行’ 不参,倒把李佛给参了。万岁爷不知听了谁的谗言了。”

有的说:“偏赶上今年蚕茧丰收,机户开业兴旺,丝行织工,都在跃跃欲试,忽然泼了一头冷水,满怀热气化成了飞烟!”

有的说:“这才刚刚开头,好戏还在后头呢……总之,老天爷没有眼,好人没好报。”

天明待雇的临时工,本来各有各的集市,缎工集在花桥,纱工集在广化寺桥,纺丝车匠集在濂溪坊……现在都乱了集市,跑到街上来,虽说是看热闹,却有些要闹事的样子。还有人私设葛贤(注五)牌位,请他降威,暗中保佑李家生口。

赖保和李煦的心腹沈毅士,一向过从甚密。李煦家大小事宜,赖保都是从沈毅士那里打听来,再到张伯行那里邀功的。李煦孙女小玥儿才貌出众,仪态非凡,赖保也是求沈毅士到李家得以窥见的。而沈毅士却从未想到赖保心怀叵测。

如今,李煦家人男女老幼二百余口,奉旨拍卖,赖保不禁喜出望外。寻丝觅缝找到拍卖人口的花名底册,看到李玥的名字在女子栏里;赫然入目。作梦也没想到这位闻名苏州的小美女,只要略施小计,就可以收在自己名下为奴了。等她再长几年,还不知怎么个闭月羞花呢!女人,就在一个“貌”字。手上有这么个美人儿,除了当皇上,什么办不到?……

赖保不管经过多少周折,也立意要把李玥买到手!当时李煦钱还没花到,所以官家故意出他的丑,使李家女眷只得抛头露面。赖保可遂了心愿;乘机把几十名耷拉着脑袋的女眷丫环,挨个儿端详了一遍,不由怒从心起!李玥的容貌,虽只偷偷看过一次,但他是决不会忘记的!看来是有高手抢在他前面,把李玥单提捞到手啦!这样一个无价宝,竟失之交臂,赖保是决不甘心的,一定要追个水落石出!

从此,赖保便把鼻子翘得高高的,到处去钻营了。

李家在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过去汉人买过辽东奴婢,因而吃亏上当,为数确实不少。

原来关外奴隶,被主子出卖,立好身契,人钱两清之后,不久,便有人追来相认,声称家中僮婢,被人拐骗,出卖他们的,并非本主。现在本主出头要人,告发对方强买人口,定要捉拿归案。不出大把银子贿赂,这个官司是弹扯不开的。为了这种案件,拖得倾家荡产的大有人在。所以李煦家人在苏州拍卖了将近一年,也无人问津。

江南总督查弼纳脱不了手,只得上奏折请示。

去年一年,曹霑在北京度过了大半年,回来又生了一场病,加上李煦被革职抄家,曹頫惶惶不可终日,自然也就无心亲自过问曹霑的学业了。

曹頫为察龙颜晴雨,来卜曹家的祸福凶吉,今年正月刚过没几天,即上奏折恭谢天恩,借它取得御批,再从字里行间,琢磨领会。

曹頫奏折云:

“切奴才前以织造补库一事,具文咨部,求分三年带完。今接部文,知已题请,伏蒙万岁浩荡洪恩,准允依议,钦遵到案。窃念奴才自负重罪,碎首无辞,今蒙天恩如此保全,实出望外。奴才实系再生之人,惟有感泣待罪,只知清补钱粮为重,其余家口妻孥,虽至饥寒迫切,奴才一切置之度外,在所不顾。凡有可以省得一分,即补一分亏欠,务期于三年之内,清补全完,以无负万岁开恩矜全之至意。谨具折九叩,恭谢天恩。奴才曷胜感激顶戴之至。”

等到曹頫得知皇上硃批:

“只要心口相应,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

曹頫看后,心想:新皇上对曹家还是照顾的。因此,立即禀报太夫人,将府中表面虚华,一一加以减免,连自己的生日,也早早通知不做了,摆出确实心口相应的样子。

到了四月,曹頫在江宁织造衙门阅阁邸报(注六),知道年羹尧在边疆打了胜仗,歼灭了罗卜藏丹金及其党羽,俘获了罗卜藏丹金母女子弟,及归顺他的贝勒、台吉人等,缴获牛马辎重,不计其数。

曹頫心想,舅舅李煦抄家后,皇上把舅舅的房屋赏给了年羹尧大将军。如今年大将军在边疆打了大胜仗,应立即上一贺折,向皇上表白曹家和李家并无牵扯,是以朝廷社稷为重的。因此,立即我内兄王捷三,连夜一同拟奏折,为边疆凯旋,普天同庆,恭贺圣功:

“……从古武功未有如此之神速丕盛者也。钦惟万岁仁孝性成,智勇兼备,自御极以来,布德施恩,上合天心,知人任使;下符舆论,所以制胜万全,即时底定,善继圣祖未竟之志,广播荒服来王之威。圣烈鸿底,普天胥庆。江南绅衿士民闻知,无不欢欣鼓舞。奴才奉职在外,未获随在廷诸臣舞蹈丹陛,谨率领物林达,笔帖式等,望北叩头,恭贺奏闻。奴才曷胜欣忭踊跃之至。”

雍正见了,龙颜大悦。硃批:

“此篇奏表,文拟甚有趣,简而备,诚而切,是个大通家作的。”

曹頫得知,万分高兴,没想这一着棋又走对了。曹家自古就有文才,如今又博得皇上夸奖。他把“大通家”的褒词,告诉了王捷三,舅老爷不觉心花怒放,便请精工仿古汉印,做个铜章,刻了“大通家用”四字,自我陶醉。别人问他是何含义,他不敢明言,含含糊糊地说:

“取个周转如意、上下顺遂、吉祥的意思!”

曹頫绷了数月之久的心情,这才松了下来,便亲自来抓霑儿学时文,使他将来能够应考。

曹霑除了上半天到大书房上学外,其他时间都和玥儿厮守在一起。何况上这半天的学,还要去掉:下雨不去,刮风不去、天冷,天热不去……真正到大书房读书,也就所剩无儿了。

鹧鸪从脂砚处得知自从她和玥儿小姐走后,李煦老爷被抄家,家人家仆等男女并幼童等二百余名,俱在苏州变卖。幸而玥儿小姐走得快,否则还真会逃不脱变卖为奴这一着。鹧鸪暗想,天地间,风雨阴晴,还有个谮儿,就是这宦海沉浮,没个捉摸处。

她和玥儿刚到曹府时,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一是想到兴许会连累姑老爷家,二是长此下去,是何了局?自己是在李煦老爷面前立下誓言,终生侍候玥儿小姐,可玥儿小姐长大成人后,又该如何呢?……可等到曹霑小爷搬到停云亭,和玥儿小姐对面房住下后,鹧鸪的心便定了下来。她从老姑太太、老姑小姐、马夫人……等主事人的安排、言谈和眼神中,认定了霑儿小爷和玥儿小姐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双世上再没有比这再合适的了!自己能侍候这样一对主子,也是当奴婢的造化了。

自从霑儿到大书房上学后,玥儿为了能和霑儿一起吃早点,便也早早起床,和霑儿一起吃罢早点,在廊下看着霑儿去上学;约摸着霑儿要下学了,便站在廊下等他回来。日子久了,霑儿和玥儿都习以为常了。有时书房老师晚下了一会儿课,霑儿想到玥儿在廊下等他,便会显得焦躁不安。

一天,曹霑在大书房上课,老师已经把课文讲完,就要下学了。曹霑忽然听到窗户纸响,从窗外刮进了一阵风。曹霑马上想到,玥儿一定在廊下等他。可不能让玥儿被风吹着,也想不起向老师请安告辞,扭转身出来,就往扫花别院跑去。

耕云见了,忙入内代曹霑向老师请了安,将书笔放进书包,就追了出来。但他和汲泉在后面撵都撵不上,害得他直喊:

“小爷!我的好小爷,你慢点跑,小心摔着!”

可曹霑哪里肯听,迎着风反而跑得更快。眼看曹霑跑进了扫花别院,耕云和汲泉只得停下来坐在门前喘气。曹府奴婢家人等都知道,扫花别院没有太小姐李芸的吩咐,是谁也不能进去的。

耕云对汲泉嘟囔道:“也不知小爷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会子功夫成了飞毛腿了!”

汲泉道:“等见到双燕姐姐,问问她,小爷上得好好的课,为什么忽然往回跑得这么快,也让咱们事先提防着点儿。要不,真是磕碰着那儿,就有咱们好瞧的了。”

耕云听了,心里暗笑汲泉:小爷在书房里上课,忽然往回跑,双燕怎么会知道?不过汲泉这么一说,倒使自己高兴起来。

耕云整理好苕霑的书包,心想,一会儿就免得双燕整理了,便和汲泉两人一左一右,在门前台阶上等候起来。

曹霑一口气跑进扫花别院,跑上了游廊,猛然想起上次玥儿就因为自己猛跑回来,喘不过气而责怪自己的事儿,便连忙放慢脚步,把气调匀,平息下来,这才走出游廊去。见玥儿果然站在廊下眼巴巴盼着他,便又快跑几步,拉着玥儿便往里走,边走边道:

“起风了,妹妹,你还站在廊下作什么?”

玥儿嗔道:“这才问得奇呢,要不是起风了,我还不那么快到廊下来呢。”

霑儿道:“你要吹着了怎么办?”

玥儿瞅了他一眼,道:“你在风里乱跑又怎么说?”

曹霑道:“这没什么,有道是云从龙,风从虎,我在风里跑跑,也不打紧。可妹妹怎么能在风里站着呢?”

玥儿掩口笑了起来,曹霑也不介意,拉着她的手进屋来了。小猫咪便也窜了进来。

双燕见曹霑又没带书包回来,便对鹧鸪说一声,匆匆出去了。

曹霑进屋见玥凡桌上摊着《楚词》,还有陈老莲画的屈原像,和肖从云画的《九歌图》,高兴道:

“妹妹读《楚词》呐?真好!”

玥儿看着曹霑道:“我且问你,肖从云为什么字尺水?”

曹霑故意沉吟了一下:“这个……”

玥儿嘴角含笑道:“你可知道?”

在这方面,从来难不倒曹霑,反而是显派他才能的地方,因之侃侃而谈道:

“王充说:‘升天又言尺木,世俗见雷电,树木被击之时,刚好与雷电俱在树木之侧,雷电去,龙随之而上。’”

玥儿道:“肖从云字尺木,和这也拉扯不上呀!”

曹霑道:“别着急,听我往下说呀!有一回,我央告王升带我到机房去玩。我跑到木匠师傅那里,看木匠师傅干活,我听木匠师傅管尺子叫‘制子’,量一量叫制一制。尺木就是制木而上,就和从云而上一样。升天就是从云,升天又言尺木。对了吧!”

玥儿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笑道:“绕了这么个大弯弯。真难为你了,这回就算你朦着了!”

曹霑辩道:“我哪回是朦的!”

“有一回我问你,宣和年间,运花石纲时,顺手把扬州后土庙的琼花也运到汴梁去了,栽到御花园里,三年没有开花。皇上杖责,把它重新发还原地。到了原地,它又开起花来。这是为什么?你就东拉西扯,到底也没说清。”

曹霑笑道:“那回是老太太来看咱们,打断了。这件事儿哪能说不清呢?”

玥儿歪着脑袋含笑道:“那你就说吧,可不许东拉西扯。没人有那么大功夫,随你胡诌到天涯海角,也落不到正题儿来。”

曹霑一本正经道:“妹妹听着,这回几句话就把它说清。扬州后土庙的琼花,运到汴梁,地冷,便开不了花。皇上下御旨也罢,杖责也罢,地还是暖不起来。发还原地,南方地暖了,它就又开花了。对了吧?”

玥儿笑道:“也算你朦对了。”

曹霑高兴道:“妹妹总算说我对了一回了!”

双燕走进来对曹霑悄声道:“刚才药雨在门口传话,说老爷明天要看你的字呢!”

曹霑听了,心中大不高兴,杵在那里,一语不发。

双燕道:“我数了一下,还缺几十篇的课。”

玥儿在旁道:“这有何难?我替你写!”

曹霑生气道:“我最怕写台阁体。可老爷规定,还非得写这个不可。要不,我早写完了。”

玥儿道:“台阁体最好写,你就写得生气全无就行了。”

曹霑道:“妹妹是写曹娥碑的,怎能写这个?再说,写得生气全无也不容易呢!”

玥儿笑道:“说你死心眼儿吧,你还真个是!这里也有个巧着儿呢。”

曹霑忙问:“写字要功夫,还会有什么巧着儿呢?”

玥儿道:“别的字体确实要点功夫,唯独这台阁体,只要有官气,四平八稳,千篇一律就行。”

曹霑愁道:“就这点最难!我一写它就头痛!我看妹妹也不行,单凭你说,如何能写出官气来?”

玥儿伸出纤细的指头点着曹霑的前额,笑道:“就这点最不难!只要去棱去角,不偏不倚,就行了。”

曹霑道:“妹妹说的倒容易。要是老爷看出来了呢?”

玥儿道:“这样的字,什么人写出来都一个样儿,不会看出来的。”

双燕在旁笑道:“玥儿小姐说得是!前几年,每到老爷要查小爷字的时候,我和……”刚要说出金凤,猛地刹住,接下去道,“我和小爷就连夜赶写,交上去了,老爷一次也没看出来。”

曹霑也笑道:“还直夸写得好呢!”

双燕道:“如今有玥儿小姐帮着写,更该落个好儿了!”

玥儿道:“双燕姐姐,你把哥哥写的字都拿来!”

双燕连忙答应着,回屋去取字了。

曹霑面有难色道:“这会儿就写?”

玥儿看了他一眼道:“不用你管!明儿早上,你只管拿着字去交账就是了!”

曹霑道:“那我和妹妹一起写。”

鹧鸪端了他二人的午饭进来。

玥儿笑道:“吃罢饭,睡了午觉,起来再说。”

曹霑乘势道:“今儿我和妹妹一起睡午觉!”

玥儿站起来道:“悉听尊便!”

二人笑着洗了手,漱漱口,便坐在桌旁吃起饭来;边吃边谈,说个没完没了……

双燕拿字过来,正要告诉玥儿,玥儿忙向她使眼色,双燕会意,便笑着把字放进屋里书桌上,出来和鹧鸪一起侍候他俩吃饭。看到他俩谈得那么高兴,也舍不得催他们快吃了,一餐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

吃罢饭,漱过口,外面风也停了。鹧鸪便要他俩到园子里去玩玩,再回来午睡。

曹霑答应着,说要带妹妹去看园子里张涟父子堆砌的假山,便和玥儿手牵手出去了。

双燕和鹧鸪一边收拾,一边吃饭。

双燕笑道:“鹧鸪姐姐,真亏得玥儿小姐和姐姐来了,我们小爷多会儿也没有这阵子听话。”

鹧鸪道:“我们那位也是一样。在苏州的时候,不管什么,都是一问摇头三不要。六岁上死了母亲,父亲就爱唱戏。只有老爷真心疼她。玥儿小姐就是老爷的心尖儿!变着方儿要使小孙女儿高兴……可怜老爷要是知道小玥儿,如今有了这么一位表孙少爷作伴儿,处处讨小玥儿喜欢,也就该真正放心了……”说着,不由酸楚起来。

双燕问道:“玥儿小姐的母亲,象我们马夫人吗?”

鹧鸪道:“象着呐!我到这儿的当天夜里,马夫人陪着老太太来看玥儿小姐,都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玥儿小姐的母亲又活过来了呢。马夫人姐儿俩,没有再象的了。”

双燕叹道:“老天爷也太作弄人了。我原以为富贵人家什么也不愁了,可这生离死别,也照样逃不脱。”

鹧鸪也叹道:“别的我都不指望了,我就巴望他们俩能平平安安地在一起过一辈子。”

双燕道:“是呀!老天爷会作弄人,可老天爷也会成全人!哪曾想从天上飞来个月里嫦娥,把我们小爷给救了呢!”

二人正说着,一月走进来道:“两位姐姐饭还没吃完哪?”

鹧鸪和双燕忙起来招呼让坐,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早吃完了,说闲话呢。姐姐吃完饭啦?”

一月对双燕道:“吃完了。太小姐听散花说,老爷要查小爷的课,便要我来告诉你一声,写了多少,就交上去多少,不要着急,不要赶。老爷要怪罪下来,就说太小姐不要小爷写得太多了,免得伤神!”

双燕忙答应道:“谢谢太小姐!如今有了玥儿小姐,我们小爷什么都不愁了。”

鹧鸪问道:“太姑小姐这两天好些了吗?”

一月眼圈一红道:“从脂砚老爷走了以后,直到如今,没一天夜里睡得好的。以前就吃得不多,如今就更少了。以前还常抚个琴,吟个诗,画个画儿,可这阵子,什么也不搞了。我看太小姐,除了到你们这儿来看看这两位,眼里放些儿光彩外,对其余的,什么都没味儿了。我劝太小姐多上你们这儿来转转,高兴高兴吧,可太小姐说,这两个小人儿玩得挺好的,咱们去打搅他们干什么?有时都往这儿走了,到半道儿,又回去了……”

一阵笑声,玥儿捧着满手的栀子花和曹霑一起走了进来。

鹧鸪忙拿着小花篮迎了过去。

玥儿欢笑道:“我说够了,够了!可哥哥还一个劲儿地摘。我说早知道要摘栀子花,就把小花篮带着了。可哥哥说,用手捧比花篮好!”

玥儿边说边松开手,花儿一起落在花篮里。

玥儿对曹霑道:“哥哥,看,还不是都到了花篮里了?”

曹霑微笑道:“闻闻你那手。”

玥儿把手放在鼻前闻了一下,高兴道:“真香!你闻闻!”把手伸了过去。

曹霑托着玥儿的手,边闻边道:“这就是用手捧花的道理了!”

玥儿轻轻一笑,抽回了自己的手。

一月又将太小姐的嘱咐说了一遍,便走了。

鹧鸪和双燕侍候他俩睡下,拾掇拾掇屋子,便也歪在椅子上打了一会盹儿。

午睡起来,曹霑早把写字的事儿忘了。双燕几次要提醒,都被玥儿止住了。晚饭后,曹霑到太夫人、马夫人、老爷那里去请晚安了,玥儿这才把曹霑写的字取出来看。看后嘴角含笑,就着鹧鸪为她研好的墨,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小猫咪跳到桌上,蹲在一旁看着。

约摸着曹霑快回来的时候,该补的课,已经赶了快一半了。玥儿凝神听了一下,立即就把写字这一摊子收了起来,拿出曹霑为她在小书库里取来的《牡丹亭》,在灯下作古正经看了起来。

曹霑进来后便道:“妹妹还看书呀?我就知道,我一不在,你就会看书,也不分个白天黑夜,饭前饭后的!”

玥儿和鹧鸪都笑了。

双燕随着曹霑进来,着急道:“刚才老爷又叮嘱来着,明天早起,一定要小爷把课都送上去呢。”

曹霑吃了定心丸道:“太姨不是有话吗,写了多少,就送上去多少,老爷要问起来,有太姨呢,你急什么?”

玥儿笑着用手刮着自己的脸蛋儿直羞他。

曹霑过去一把捉住玥儿的手道:“我对写仿,一点兴致也没有。要是任着我的性儿写,我早就写完了,没准还能多写几篇呢。”

玥儿笑他说得好听,推说困了,想睡了,要曹霑也早些儿过去睡觉。

曹霑看到玥儿打哈欠了,只得随着双燕到自己屋里,也准备睡觉了。

双燕侍候曹霑睡下后,一心惦着明天老爷要查曹霑的课,便轻轻走过玥儿这边来。只见玥儿坐在书桌前疾书,桌上c经摞上一摞儿了。

双燕惊喜道:“玥儿小姐,我也来写几张吧,只是没有玥儿小姐写得这么好,这么快。夹在里面凑个数,还是看不出来的,好吗?”

玥儿一边写,一边道:“不用了,双燕姐姐,没几篇了。明儿早上姐姐来拿就行了。”

双燕立在桌旁,见玥儿鼻尖上冒着小小的汗珠儿,禁不住和鹧鸪交换了一下目光,见鹧鸪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她便不再言语了。想着曹霑不知睡着没有?要是没睡着,找自己找不见,那可不好办,便对鹧鸪做了一个过去看看的手势。

鹧鸪轻声道:“你过去吧,小爷那儿离不开人,不用再过来了。”

双燕停了一下,便答应着回到曹霑这边来了。见曹霑睡得很好,顺手拿出曹霑的鞋面,坐在床边,挡着灯光,一针一针仔细做了起来……

外屋传来自鸣钟的声音。

双燕凝神细听,原来已是子时了。她回身看看曹霑睡得正熟,便放下活计,悄悄走过外屋,穿过中间堂屋,见对面门内仍有灯光射出,便轻轻推门进去,只见玥儿仍在桌前为曹霑补课,不禁对着鹧鸪叹气,皱着眉头,埋怨起来。

鹧鸪向她直摆手。双燕只得停在门边。

鹧鸪作手势告诉双燕,玥儿只有这一张了,马上就要写完了,示意她赶快出去,免得玥儿见了她还没睡,不乐意。

双燕无奈,只得轻轻退了出来。

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果然,听见里面玥儿搁笔的声音,又听到数纸张的声音……她真为曹霑庆幸,能有玥儿作伴……

第二天一早,双燕喊醒了曹霑,侍候他梳洗穿戴完毕,到堂屋来吃早点。

曹霑走到堂屋没见玥儿,便向玥儿房里走去。

鹧鸪忙出来道:“妹妹昨儿睡得晚,这会儿还没醒呢,小爷先吃了去上学吧!”

曹霑道:“妹妹昨儿晚上不是早就说困了吗?为什么睡得晚呢?”

鹧鸪支吾了一下道:“我想让妹妹多睡一会儿,我估摸她有些儿累了。”

曹霑吃惊道:“妹妹累了?莫不是生病了吧?一定是被风吹着了!我不上学去了,我去禀报老太太找大夫来!”说着,拔脚就往外跑。

双燕一把拽住他急道:“你昏跑什么?妹妹哪儿生病了?妹妹昨儿看书看晚了,鹧鸪姐姐想让她多睡一会儿,所以没喊醒她。你要这么冒冒失失地去告诉老太太,把老太太惊动了怎么办?老太太为你们还没急够呀?”

曹霑道:“我是怕妹妹不舒服了。”

“我哪儿不舒服了?”

曹霑回头一看,玥儿笑吟吟地立在房门口,立刻便忘了自己方才说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了。

玥儿嗔道:“都是鹧鸪姐姐,总怕我睡不够,早起不喊我。来,咱们快吃早点吧,哥哥还要上学去呢!”

玥儿说着就往桌边坐,鹧鸪和双燕早笑着把点心、粥等摆好了。

两人欢欢喜喜吃着早点,又唧唧咯咯说得没完没了,也不知他们是吃了还是没吃。

吃罢早点,双燕提着书包,从鹧鸪那里拿回一摞整整齐齐的作课,送曹霑出扫花别院去了。

玥儿照例在廊下看着他走远,直到走得看不见了,才回身抱起小猫咪回房。

注一:李中孚——李熙,字中孚,号二曲,陕西人,自幼贫困,自学成家。抨击程朱理学。

注二:颜习斋——颜元,字习斋,博野人,主张实践,刻苦力行,对后来思想界有极大影响。

注三:叫歇——即罢工。

注四:乌林达,笔帖式——满汉八旗官名。

注五:葛贤——明代苏州职工罢工领袖。

注六:阎邸报——是中国较早的报纸,是一种官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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