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阜是个小村子,戴弁家的村上,又是个穷地方,年根底下,冷风吹得很起劲。竹篁沙沙作响,小河也结冰了。河边枯萎的芦苇林,因为兜风,也发出闷人的声音,阵阵吹来。远处凌冰堆岸,回雪漫天,天气越来越坏。
柴门被风吹打得吱吱咯咯响,小狗远远近近吠着,瓢盆叮叮咚咚在磕碰。
村边的戴家嫂嫂临盆了。
因为戴弁戴大哥出外卖布,家中只有她一人,拾柴挖笋,烧水做饭,整天忙个不停,也没想到事先给接生婆送礼去,多半也是因为送不起,又因接生姥姥住在村那边,天色已晚,风中夹雪,又无人去请,戴家嫂嫂只有独自在屋里辗转呻吟了。
幸好邻家姚大妈推门倒水,风把戴家嫂嫂的呻吟刮了过来,姚大妈听见了,忙丢下锅瓢,揩着手,赶了过来。看到戴家嫂嫂在床上翻腾,便埋怨道:
“你怎么不喊我一声?这可是人命关天哪!平时戴大哥也没少帮助我家,这时戴大哥出门在外,我能不管吗?”姚六妈边说边关紧屋门,挽起袖子,烧上水,便来张罗接生了。
戴家嫂嫂也顾不上说话,只是点头苦笑,接着又是一阵阵地干叫,脸上全都是汗水。
姚大妈看了道:“俗话说:‘娘奔死,儿奔生。’也不知是不是足月,还是过月……”
孩子终于出世了。
姚大妈高兴地喊道:“是个儿子!是个小子!”但是,这儿子偏偏不会哭。
姚大妈一手倒拎着孩子的两条腿,一手在孩子屁股上猛拍两下,就听这儿子象小猫儿似的叫了两声,就不叫了。
姚大妈对着戴家嫂嫂高声道:“恭喜!恭喜!嫂嫂,你头生是个儿子!别看他不哭不叫,贵人话语迟,将来一叫起来,吓人一跳,不止长江水倒流,泰山也得搬家呢!”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戴家嫂嫂虚弱不堪,豆大的汗珠还在脸上挂着,浸着乱蓬蓬的头发,几乎看不见她瘦削的脸。听到是个儿子,也费劲地笑了。好容易才发出微弱的声音道:
“姚大妈,让我看看他!”
姚大妈托着婴儿,在戴家嫂嫂面前晃了晃,便象褪鸡似的,把婴儿浸到热水里去洗。一面洗一面大声道:
“别看这小把戏象个干巴猫儿,将来定会魁星高照呢!等我拿秤来称称,有多重?”又对着婴儿道,“你以为你不作声,就没人来称你啦?那可躲不过去!你姚奶奶偏要称称你哩!看你也到不了七斤,最多只有六斤半!”说着,便到门后取出一杆秤来称婴儿。
姚大妈先把秤杆放得平平的,再把秤杆推得远远的,觑眼一看,高兴得大声道:
“就是六斤半!一两不多,一两不少!”
屋外风在呼啸,柴门拍打得更响了。戴家嫂嫂见儿子赤条条地在秤盘上,忙道:
“姚大妈,柜子里有……有孩子的衣服,抱被,请,请姚奶奶给他穿上吧!”
姚大妈高兴地把孩子从秤盘里抱起,塞到戴家嫂嫂的被子里,便去开柜子拿衣服。
戴家嫂嫂伸手摸儿子,儿子小身体冻得冰凉的,妈妈心疼得将儿子一把搂到怀里焐着。
只听姚大妈道:“这那里象个卖布的人家?连块象样的布头做的小衣服都没有!”
姚大妈拿着用旧布做好的小衣服和抱被过来,麻俐地给孩子穿上,包好,紧扎扎地送到戴家嫂嫂身边道:
“看着你的儿子吧!是个乖儿子哩!我去给你弄点子吃的来!空着肚子不行,没这个规矩!”说罢,还没等戴家嫂嫂把家里有吃的话说出来,便一阵风似的旋出去了。
戴家嫂嫂侧过脑袋,看着躺在身旁的儿子,够着够着用嘴去亲他,喃喃地道:
“小东西,原以为等爸爸回来了,你再出世的。妈妈只顾得多给你拾把柴回来,免得你出世受冻,没想到你年前就要赶到世上来,害得你妈妈手忙脚乱,什么都来不及……”
姚大妈手里提着小锅,又象旋风似的刮了进来道:“我家现成的稀饭,给你放了两条羹红糖,打了两个鸡蛋在里面,你先吃吧!”
戴家嫂嫂道:“谢谢大妈罗!红糖、鸡蛋家里都有哩!”
姚大妈道:“知道你喂了两只大母鸡,生了几个蛋。可这会子你就要吃呀!”
边说边扶戴家嫂嫂靠起来,盛了一碗红糖稀饭煮鸡蛋放在她手里,大声命令道:
“吃!快吃!孩子在你肚里就没吃饱,出世了,就全靠你的奶水了,你要再不下劲地吃,孩子能长胖吗?”
戴家嫂嫂看了看姚大妈,用手掠了掠脸上的头发,端着碗默默吃了起来。
姚大妈又对着孩子道:“我也给你拿了好东西来了。”
说着,从衣袋里掏出来一小截树枝样的东西,放在碗里用开水泡了泡,便用食指蘸着水往孩子嘴里抹去。
戴家嫂嫂忙问:“姚大妈,那是什么?”
姚大妈道:“黄连。”
戴家嫂嫂吃惊道:“黄连?那不苦吗?”
姚大妈道:“就是要他吃苦哩!投到人世来第一口吃苦的,以后吃什么都甜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说着,又连连蘸着苦水往孩子嘴里抹去。这孩子不但不哭,反而津津有味的样子。
姚大妈高兴道:“这孩子真乖!吃苦不哭,长大一定有出息!”
戴家嫂嫂也笑了。
姚大妈拿过戴家嫂嫂的碗,见她气色比刚才好多了,便又张罗她躺下。把孩子偎依在妈妈怀里,又加了两根柴到灶里,这才坐到床沿上,来陪戴家嫂嫂说话。
姚大妈又是说,又是笑,居然还讲起故事来了,她讲道:
“从前有一个皇后娘娘不会生孩子,服侍她的一个宫女倒有了喜了。皇后娘娘左看右看,判定这宫女怀的是个儿子,就自己也装作大肚子怀孕了。到时候,那宫女果然生了一个儿子,皇后娘娘便把那儿子霸占过来,说是自己生的,说宫女生下来的死了,用一只死猫来顶替,把它埋了。这儿子长大就当了皇帝,成了万岁爷。一直到皇后娘娘和宫女都下世了,才有人敢把真情实话说出来。后来闹到包公包大人那里,才把这案子审清了。皇帝这才重认宫女作为皇太后。可是,连包公包大人也不知道,那宫女的亲生儿子,也早被太监给掉了包了,坐在龙庭上的皇帝,原来是侍候宫女的丫环生的。这丫环见到太子可以掉换,便生了心,把自己生的儿子拿去顶替了,将错就错,谁敢声张?你看看,皇帝老子,到底也不是皇帝的龙种,真正当上皇帝的,倒是丫头的儿子哩!”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戴家嫂嫂本来是识几个字的,她知道这个故事,流行的戏本叫《狸猫换太子》。戏里错把章献皇后作妃子,错把皇后的宫女宸妃当成皇后,又错把燕王换作包公。其实是:宸妃原是章献皇后的宫女,被真宗看中,作为他的司寝,怀了仁宗,便被章献皇后夺为己出。戏上本来已经和原来的故事不一样了,这会子姚大妈说的又添加了枝叶,把个最会断案的包公也装到鼓里了。本来是皇帝家里的一场家务事儿,如今倒变成了老百姓的儿子当了皇帝了。这些人真能胡诌……
戴家嫂嫂想着,想着,想到自己这样穷苦人家生了儿子,就没有这些纠葛,只要为儿子的冷暖饥饱操心就行了。所差的就是:皇后娘娘生下个老鼠,将来也要当皇上;穷人家生下条金龙来,也要当一辈子受苦人。这个世道早就被老天爷安排好了,没什么可说的了……
戴家嫂嫂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轰隆隆一声巨响,屋中的窗纸和屋瓦都在震动,就象什么东西从屋顶上滚过去一样,实在吓人。她随手把儿子抱紧,生怕屋顶上的瓦碎了落下来,打在儿子身上。
姚大妈睁大双眼道:“这是什么响?”
戴家嫂嫂紧抱着儿子看着姚大妈,连声也不敢出。
姚大妈道:“莫非是打雷?冬天打雷?”
戴家嫂嫂也觉着奇怪,从来也没听说冬天会打雷的。她接着一想,也许是地动呢?听村里老人说过,古时候,这里的地是动过的。她正想对姚大妈说,又轰隆隆一声巨响滚了过来。戴家嫂嫂忙用被子将儿子盖上。这响声就象要进屋子,窗户和门都要为它开了似的,吓得姚大妈拍着胸脯直叫:
“天爷!我的天爷!”
响声消失以后,姚大妈恍然大悟到:“啊呀!今年也许是年前打春!从前有一年也是年前打春,有一位太子降世了。那年,也是冬天打雷来着。是了!是打雷!莫非应在你儿子身上罗,将来定是位贵人哩!”
戴家嫂嫂想到儿子生下来,怎么也不哭不叫的,心中正有些纳闷呢。听到姚大妈这么一说,倒想起一句老话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兴许就应在儿子身上吧?不由高兴起来。可是继而一想,他爸爸是个没本钱的小布贩,戴家祠堂的学米也派不到他身上来,就算在家中学会了“天地玄黄”,大不了,也只会记个流水账,能鸣出个什么名堂来?她又想到坤德图上面“画荻教子”的画来,自己识几个字,从小教儿子,也足够用了。识字总比不识字好,有眼人总比没眼人好。这时,她看到墙壁上贴的一张条幅,那是孩子爸爸的同乡朋友写的。这阵虽看不太清楚,但她早已背得了。她不由地又一次端详起那条幅上:
“摘录姜斋先生《黄书·大正》句
奉直行世兄雅属:
今夫农夫泞耕,红女寒织。渔凌曾波,猎犯鸷兽;行旅履霜,酸悲乡土。淘金、采珠;罗翠羽、探珊象。生死出入,童年皓发以获赢余者,岂不顾父母,拊妻子,慰终天之思,邀须臾之乐哉!而刷玄鬓、长指爪、宴安谐笑于其上者,密布毕网,巧为射弋,甚或鞭楚斩杀以继其后。乃使悬罄在堂,肌肤剡削,含声陨涕,郁闷宛转于老母弱子之侧,此亦可寒心而栗体矣。
乡弟汪家谷亦六宜斋主 谨录”
戴家嫂嫂想到丈夫戴弁和那条幅上写的一般,到年关也没有回来,不觉有些鼻子发酸。她的眼睛落到儿子脸上,把儿子仔细端详着。
姚大妈道:“你这儿子真乖!俗话说呱呱落地,这小把戏倒好,落地也不呱呱。我生了五个儿女,哪一个都是大喊大叫的,生怕人家不知他出世了。我还没见过这样乖的小东西呢,嫂嫂,给他起个名字吧!”
戴家嫂嫂心想,这么晚了,又是风霜,又是雷雪,谁还会来呀?没人来给儿子起个好听的名字了。只听姚大妈在那里念叨着:
“叫个富贵?还是叫个荣华?要不叫个吉祥,叫个春生也好……?”
戴家嫂嫂心想,姚大妈真热心哪,想给儿子起个吉利名字。可富呀、贵的,也叫滥了!忽然想起刚才打雷来着,莫非给儿子起个名儿叫春雷?继而一想,刚才打雷震得门窗簌簌地响,对!就叫单名一个“震”字吧,谁叫他唤醒了春雷第一声呢!她感到“震”这个名字好,顶合适。她听到姚大妈还在那里数道着好名好姓儿,便忙道:
“姚大妈!给我儿子起一个单名,叫震吧,叫戴震!好吗?”
姚大妈听了,琢磨了一下,大声道:“啊呀!好!这名儿好气派!这儿子一出世,就惊天动地,好!叫戴震!将来必定也名扬四海,威震八方,作个当朝一品的大官哩!”说着,便和戴家嫂嫂一起向孩子看去。
只见孩子乖俐俐地独自在䀹着眼睛。
戴家嫂嫂笑了,眼睑中的泪花,不觉滚落下来……
半夜起了大风雪。
戴家嫂嫂醒来,愣了一下,才想起儿子已经出世了,就在身旁。忙伸手过去把儿子往自己怀里抱,由于身子转动,木床发出嘎嘎的响声。
外面风声更大了,把什么都给盖过去了。天地都在倾听着风声,什么都在听它的摆布。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随后又给风声压过去了。
忽然,有“哐”“哐”地打门声。
这时候有谁来叫门?孩子的爸爸回来了?是!一定是他!到年关了,他还能在外面过年吗?年底连家也不回的人,京城里小店也不容的!
戴家嫂嫂一边抖抖索索下床,一边大声问是谁?果然,她听出丈夫的声音,忙把油灯剔亮,跌跌撞撞便去开门。
丈夫和风雪同时进来,灯火儿乱晃。
丈夫生怕风吹着妻子,把个包袱扔到地上,便转身去关门。把门猛力关上,用背靠着门,生怕门再被风鼓开。
戴家嫂嫂三脚两步回到床上,急忙看看方才这股冷风可曾吹了儿子?看到儿子好好睡着,便喃喃念道:
“爸爸回来了,爸爸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丈夫把门闩好,惊喜得直奔床前问道:
“生了?几时生的?是个男的?”
“是个男的。今天生的,许是戌时吧?”
“真好!我知道会是个儿子!有人来过吗?”
“谁能来?讨债的知道你没回家,也不会来的。姚大妈接的生,要好好酬谢她!”
“不消说。我在南丰托‘南甡记’的人带信来,收到吗?”
“从夏天到如今,一直没收到你的信。你是什么时候托人带的?”
“我是处暑那天托杜掌柜带的。”
“唉——,杜家怎么会是给我们带信的人呢……”
“反正是封平安家书,又没有银子,又没有重要事儿,只是说我要进京走一趟,要你放心,别挂着。如今人回来了,平平安安的,要比家书抵万金哩!”
昕了这话,戴家嫂嫂脸上才挂了笑。
丈夫这才从地上拿起包袱,放到床前打开,拿出几包红纸封的糕干,对着儿子熟睡的小脸道:
“儿子!爸爸给你带糕干来了,杨村的糕干!”
又对妻子道:“我知道,你奶不会好,就带了糕干回来。”
妻子欢天喜地道:“真好!我儿子有吃的了!可是,你吃饭了吗?”
“我?……吃得好饱!同行的徽州老客,请我在县城饱吃一餐,才上路的。”
妻子看看他,估量他在说谎。但看丈夫精神饱满的样子,也就将信将疑,没说什么了。
丈夫把柴灶点着,烧了开水。先给妻子冲了一碗糖水,然后在墙角找到水桶,将热水倒在桶里,挽起了裤脚,把脚放进去泡着解乏。
丈夫一边泡脚,一边道:“我们这些年,布往南贩不动,向北贩也销不动。北边有钱的,只知有绫罗绸缎,无钱的,都自织棉布。”
妻子问道:“你怎么到北京去啦?”
丈夫道:“我在江西南丰搭上了大布贩。大布贩吞吃了我的布,倒许我给他们当个年贴。由着他们垫办盘缠,随他们来到北京城。在徽州会馆住了半个月,这才真正开了眼,比我在这穷村子里,住十年还长见识哩!”
妻子不由轻叹一声。
丈夫接着道:“你知道吧,不饿死我们这等生意人,还饿死哪个?原来做生意的,都要有一本生意经。比如卖墨卖笔的老客,就会特制好笔,送给当地名诗人、名书家,只要这些人嘴上一提到谁家的笔好用,谁家的墨制得精,这生意就站住了。京里得钱倒容易,就是没我们的份儿。又比如,曹素功家的墨,也不一定比胡开文的好,但是因为江宁织造曹寅用得称心,给皇帝一上贡,这就抬起来了,哄起来了!再加两家又同姓一个曹字,曹素功的墨就分外吃香啦。其实,曹素功和胡开文原是儿女亲家,制法都一样,就因为一个被看中上贡了,一个没被看中……京城里到处都知道曹素功号。要问胡开文,那只有行家才识得……”
“原来是这样。”
“在京城的徽州会馆里,对安徽上下了如指掌,一清二楚。而本地人却蒙在鼓里。我住进了会馆,才开了窍了!”
“你是怎么住进去的?”
“全靠我这半个秀才,有了点子用。”
“哦?”
“那些安徽老客,笔底下不行。看中我做事不苟,给我在‘行’里补了个名儿。到时候分我几两银子,跟他们南北川流运货,还准我随帮贩点子布匹。”
“那你不成了师爷了吗?”
“师爷?哪能轮到我?那也得有门槛儿,不是我们这号人能进得去的。”
“那你做什么呀?”
“随着贩货的抄抄写写,拟个说帖,立个折子,写写来往书信罢了。我还听会馆的人跟我说,从前那个程兆麟,卸了陕西道,腰中憋足了银子,在京里五日一局,十日一会,正在买官呢。又听说和我们那位本家也勾搭上了。”
戴家嫂嫂一听“本家”二字,耳朵就竖了起来。见丈夫没有再说下去,便问道:
“是大族宗的长房吗?”
“不是他还是谁?”
“他不是在南京吗?还听说在秦淮河上包了房,在这遍地里刮,往那儿水里撒,受害的也不光是我们家。”
“说他有什么用?祠堂有学米,哪年轮到我的份哪?只因我跟父亲卖过两次布,跑过两次江西,就不许我领学米入学了。从那时起,就断了我入考场的前程,我还不是只得当个贩夫,了此一生。”本来说得兴冲冲的戴弁,一下子倒灰了下来。他们双眼又落到儿子身上。
戴家嫂嫂叹道:“说什么我也不要我儿子做买卖了。我豁着讨饭,也要他赶考中举,当上个状元郎!”
戴弁听了妻子的话,对着黑洞洞、空荡荡的屋子环顾了一下,道:
“可怜我父亲苦了一辈子,挣的几亩地,几间房,也让长房派作乡学给霸占过去了,还不许我入学!他要再不许我儿子入学,我就要到祠堂上去哭去!”
“哭有什么用?你自己用功,不也成了半个秀才了吗?说实在的,那些考中了的秀才,好些还不如你呢。”
“江南科举案,年年有。考官作弊,揽卖举人。安徽叶巡抚得银五千两,江防叶同知得银三千两,可是那个举人,连晏几道也不晓得,把个宋晏几道,读成‘宋日安几道’……”
戴家嫂嫂听到这里,大笑起来,儿子被惊动,睁开了眼睛,转动着小脑袋。戴家嫂嫂忙轻轻拍着他。
戴弁移灯过来,细细端详着儿子。
这时,外边的风雪已经住了,远处人家有鸡叫的声音。
戴弁问妻子道:“儿子可起名字了?”
妻子微笑道:“本来是要等你回来给儿子起名字的。可是,儿子生下来那阵,天上好象打响雷,我就给儿子起了个名儿,叫作‘震’。你看可使得?”
“震?”
“冬天打雷不常见,姚大妈说,今年是年前春。”
“是不是年前春也不要紧。这名字倒有点意思。《易经》上说:震为长子,为大涂、为雷、为龙。”
妻子听见“为龙”两字,触了忌讳,全身一缩,但转而又觉得朦胧之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感觉,不由腼腆一笑。
戴弁接着道:“其于稼也,为反生。”(注)
妻子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想到总不外是些好词儿,心里倒也暗自高兴,没想到居然还合了《易经》,便抱起儿子,用力亲着,轻轻摇着,哼哼唧唧唱了起来;
“震震啊,我家的状元郎;震震啊,我家的状元郎……”又对着儿子说道,“看你爸爸,还给你批八字哩。秀才认识字,有学问,故事就多了!”
戴弁也坐到床沿上,和妻子一起摇着儿子,觉得这屋子也随着温暖起来。
天已经大亮,一线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
外边有人敲门,就听姚大妈在门外喊道:
“戴家嫂嫂,昨夜你们母子都好吧?我给你送红糖糯米稀饭来了!”
戴弁忙把门打开,道谢不迭。
姚大妈看到戴弁,大叫恭喜,夸孩子的吉利话象爆豆一样地说个没完。
戴弁连忙接过热腾腾的糯米稀饭,端给妻子。
姚大妈看到戴家嫂嫂端起了碗,这才心满意足地坐在床沿上告诉他们道:
“你们那个长房本家呀,又不知要做什么孽了。”
戴家嫂嫂吃惊问道:“怎么?”
姚大妈道:“昨晚上我接了小震震从你这里回去,媳妇告诉我说,戴家大老爷又从南京花了大把银子,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宅丫头回来了。有的说他要自己收房,有的说是留着送礼捐官的!真是做孽啊……”
戴弁道:“这帮有钱佬,除了作孽,能干什么?”
注:《周易·说卦》第九: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震,其于隙也,为反生。就是说,得震卦,对于庄稼来说,有返生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