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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病乎魔乎无作有 是耶非耶意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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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汉府上下就都传说曹霑在路上给什么花妖水怪附体了,哭笑无常,金凤都走了两三个月了,还说听到金凤在叫他的乳名儿呢。

又有人说,昨晚还看见两乘小轿抬进府了,也没见府里多了个人。有人说,那是脂砚老爷替京都王爷买戏班,带着小伶官乘轿子进府送给老太太看的,看完又送回去了。有人说又转送给西府了。

还有人说,府里的小伶官茶花,忽然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也有人断定府中闹鬼,也有的认为说不定府里有了什么事儿……

………………

尽管汉府有规定,家下人等决不许私下议论府中诸事。倘若犯了家规,轻则挨打,重则撵了出去,再重还要罚送官府治罪呢!但私下里的流言,仍然不胫而走。

王升连夜派出去找金凤哥哥嫂子的婆子和小子德胜,天刚亮就回来了。

王升满以为手到擒来,金凤家又可攀上汉府的大门了。谁知他们却空手而回。

王升忙问:“怎么没把他们带回来?”

婆子累得直喘道:“到哪里带去?金凤随她哥哥嫂子都走了快半个月了。”

王升急道:“你们没问问他们到哪儿去了?”

婆子抱怨道:“半夜三更,敲门打户的,谁有那耐心法儿给你回话呀?要是光派德胜这小子去,半夜三更敲人门,不把你抓起来,也把你赶跑了,还和你说话呀?”

王升道:“老糊涂!就是估摸着这情况,才要你去的。又怕你路上害怕,才派个小子陪你。你没问金凤他们到哪儿去啦?”

婆子道:“问了。那人说不知道。光说金凤她哥哥嫂子是长江上划船的,划到哪儿去就不知道了。还说这回连东西也搬空了,兴许不会回来了。说完就把大门嘭地关上了。我们连歇也没歇一下,就赶着回来了!”说罢,不由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嘴里不说,心里说:我找她回来,也落不到赏钱;我找不着她,也落不到包弹。跑了一夜,又困又累,赶快去眯瞪一阵子是正经。

尽管王升骂声不断,她也回去睡大觉了,还使着眼色,要德胜也马上溜掉算了。

王升眼看着婆子和德胜去歇着,便只好硬着头皮到上房来回话。

太夫人在天朦朦亮时才合上眼。

明珠从窗户里看见王升来了,便连忙迎了出去,示意王升不要吵醒了老太太,等会儿再来。

谁知太夫人在屋里却大声道:“快叫王升进来!”

王升便和明珠急忙进到里屋向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隔着幔帐问道:“金凤找回来了吧?”

王升便把派婆子连夜去找金凤,金凤已随她哥哥嫂子走了的事,向太夫人禀报了。

太夫人道:“有名,有姓,又有去路。立即派人到长江边上去问!大不了一条长江都寻遍了,也要把金凤这个丫头找回来!”

王升连声答应着退了下去。

双燕从明珠那里知道太夫人定要找回金凤来,连忙告诉曹霑,曹霑自是放心等待。

太夫人又发下话来:上下人等在霑儿面前只许说金凤马上就会回来的话,使他安心!其余会引起他胡思乱想的话,一律不许说!谁说了惹起霑儿又胡言乱语,决不轻饶!

因而,整个汉府反而显得格外安静起来。

王夫人自从生了棠村后,气势比前可大不一般了。尽管儿子不足月,大家都捏着一把汗,怕他活不长。但自从把舅奶奶接来招呼王夫人坐月子后,大家听了舅奶奶的话,忽然都觉得不足月不但不是坏事,反而是难得的好事儿了。

原来舅奶奶说,凡是天上的星宿,要做大官的,为了赶时辰,可不管什么十月怀胎不十月怀胎的,只要该着什么时辰应该下凡,就下凡了!今年是癸卯年,总不能赶在中秋节以后才出世呀,天下那么多的供奉,谁来享受呀?……不用问,小少爷主大富大贵是不消说的了。

舅奶奶这番话,使全府上下都喜气洋洋。太夫人更是高兴,吩咐下来说:马夫人身体欠安,太太坐月子诸般事宜,都请舅奶奶费心了。

王夫人得知,自是心满意足。

舅奶奶接来汉府后,对王夫人母子的衣、食、住都做了妥慎周密的安排:

虽是夏天,也不能透一点儿风丝儿进来,门窗缝都用麻纸糊上。每扇门外面,都用红纸写上“回避”两个大黑字。

小少爷穿的,全是用重礼向庄有恭八十五岁高龄的祖父讨来的旧衣服改制的。据舅奶奶说,这样可以借寿,至少活到和庄有恭祖父寿命一样长。

对王夫人则是一月不能沾地气。因为地寒,寒从脚下生,全月都不离床。吃饭时使的象牙筷子,也得用热手巾焐热了,才能送到王夫人手里……

总之,在舅奶奶精心安排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王夫人靠在床上,就象个发面馒头一样,更加地白胖起来。棠村虽不如母亲,但对奶嬷嬷的奶水,也逐渐地吸吮起来,哭声也比前响亮了些个。太夫人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虽说王夫人人不出门,脚不下地,但汉府上下大小事宜,自有姹紫、嫣红向她禀报。如今又加上舅奶奶,就更是事无巨细,全都在王夫人眼前耳底了。

曹霑突然回府,王夫人得知,自是高兴。听姹紫说他要进来请安被阻,更是欢喜。

谁知第二天早上 王夫人刚睁开眼,便看见姹紫的嘴,追着舅奶奶的耳朵,在低声急急忙忙地说着什么。舅奶奶一会子睁大眼,一会子皱紧眉,象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似的。王夫人不由轻咳一声,舅奶奶和姹紫便马上分开,直奔王夫人床前而来。

王夫人知道,不用问,姹紫也马上会把她对舅奶奶说的事儿告诉自己的。

果然,姹紫顾不上服侍王夫人坐起来漱洗,便猛然道:

“太太!不好了!”

把个王夫人吓了一跳,忙用手捂着胸口问道:“什么事?”

舅奶奶在旁对姹紫斥道:“太太在月子里可不能大呼小叫的,坐下病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忙过来坐在床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王夫人脊背道,“妹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听说霑儿回来,在路上撞着什么了,说胡话呢!”

王夫人自己用手揉着胸脯道:“啊呀!这怎么好?”忙向姹紫道,“你们没有过去看吧?”

姹紫道:“哪能呢?今儿一早起来,舅奶奶叫我去小膳房,告诉大师傅给奶嬷嬷的下奶汤里加点儿新鲜蔬菜,说小少爷拉的屎颜色太重,有点上火了。我刚走进小膳房,就听见傅贵家的和值夜婆子在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说得有滋有味儿的,见我去了就都闭上嘴了。我心想,这两个长舌头的,还能咬得住呀?果真,等我吩咐完了,还没转身出来呢,傅贵家的就叫住我了,说占姐儿在外边碰上花妖水怪了,附在身上胡言乱语,直叫着要金凤呐!我回来连忙吩咐下去:咱们院里的,谁也不能到上房去,更不能到占姐儿屋里去!要是去了把花妖水怪引过来,那还了得?……”

姹紫话还没说完,舅奶奶早吼起来道:“还不闭嘴!你胡说些什么?”

王夫人没有明白舅奶奶吼姹紫的意思,忙道:“嫂嫂,姹紫做得对!是不能到上房去,更不能到占姐儿屋里去!”

舅奶奶忙道:“这是对的,是对的!……”但为了忌讳,下面花妖水怪的话,也不敢说出口来。

王夫人道:“我早就知道金凤这丫头不是好东西!幸好把她打发走了!”

姹紫道:“打发走了?怕没那么容易呢。”

王夫人问道:“怎么?”

姹紫道:“占姐儿要什么,比圣旨还灵。老太太昨儿晚上连夜就派人去接金凤了!”

王夫人不禁怒道:“把金凤接回来了?”

姹紫道:“太太别着急!半个月前,金凤就被她哥哥嫂子带走了,至今不知去向。”

王夫人这才放心道:“这还差不离儿。”

姹紫道:“不过,太太别生气!老太太又下令叫王升派人去找,说到天边上,也要把金凤找回来呢!”

王夫人着急道:“嗨!老太太未免也忒意地溺爱孙子了!占姐儿说胡话要金凤,就更不能把金凤找回来了。谁知道金凤是个什么玩艺儿变的?把占姐儿魂都勾去了,哪还能再要她回来呢?”

舅奶奶道:“妹妹说得极是!这事儿你就放心吧,我瞅个空儿去给老太太请安,顺便吹个风儿。”

王夫人又问姹紫道:“你知道王升派谁去找金凤了?”

姹紫道:“派傅贵呗!傅贵家的说,昨儿夜里傅贵睡得晚,今早上傅贵还没起床呢,王升总管就派人来叫他了。傅贵家的说,傅贵出差刚回来没几天,又捞着出门了。傅贵倒欢喜得不行,傅贵家的可不乐意。”

王夫人冷笑道:“哼!便宜傅贵出去白逛一趟。”

姹紫听了,自是心领神会,急急忙忙便走出去了。

太夫人命明珠送走舅奶奶,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怎么才好。

听双燕说,霑儿这几天,除了想金凤外,和以前倒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没有以前欢跳了,有时还有些儿发呆。派人找金凤,至今还没有消息。这金凤是决心找回来,还是不能找回来?……

太夫人觉得金凤这丫头除了长得有些儿娇媚外,其他也还是可人意的。经舅奶奶一说,这长相倒透着有几分妖气了。好端端一个霑儿,在船上怎么竟能听到金凤喊他呢?还说清清楚楚听到金凤喊他的乳名占姐儿,莫非真要把霑儿的魂给勾了去?……

太夫人越想越感到不对劲儿。老太太虽说不信那些讲古说今的,但是这几年,大家子弟得这种病的还少吗?多数都是从狐媚子身上得的。经过和尚道士点破,有的好了,有的也还没好。看来这金凤不但不能再找下去,倒是立即请法师来驱妖要紧!曹寅这条根,说什么也不能被花妖水怪害了呀……

太夫人想到此地,立即命明珠去告诉王升,把找金凤的人马上撤回来!就是找到了,也不要金凤回来了!多给她银子,好好打发她,不要得罪她,对她讲,我们曹家与她无冤无仇,她要什么,都可以给她,就是不能害我们哪!

明珠迟疑了一下,一面答应着往外走,一面琢磨王夫人为什么那么恨金凤呢?

曹霑正坐在桌前挥毫。桌上放着金凤申初一刻留的诗笺。

双燕心思沉沉地走了进来。本来以为很顺当的事儿,一下子全变了。她突然对曹霑担心起来。她觉得汉府不象半年前他们离开时的汉府了。老太太虽是最主事的,但实骨子也做不了主了,眼前要不要把金凤找回来,就是一个例子。琥珀说,自打太太生了小少爷后,还巴不得小爷从此别回来呢。这可怎么好?……

她看着曹霑兴致勃勃在写字的背影,不由叹息起来。

曹霑回头见是双燕,笑道:“你进来不作声,我还以为是金凤姐姐回来了,故意要吓我一跳呢。”随即把自己和金凤的诗递给双燕道:“你看。”

双燕接过诗笺,只见那上面写道:

更筹数尽月华明,

忽报晨鸡晓唱声。

自有灵犀回地术,

云帆返向石头行。

双燕看完,不禁苦笑道:“要是金凤找不回来呢?”

曹霑一下扑过去抓着双燕摇道:“不会的!不会的!老太太一定会把金凤姐姐找回来的!”

双燕道:“我看不一定。”

曹霑不依道:“一定,一定!双燕姐姐,就是一定!”

双燕看着曹霑稚气的眼光,怕又引起他的胡言乱语,只得说道:“好吧,你说一定就一定吧!”

曹霑正在雀跃,琥珀进来道:“双燕,快把屋子清理一下,焚上香。一会儿老太太要请人过来看小爷呢!”

琥珀一边说,一边对双燕使眼色,双燕便知道老太太请了驱妖逐怪的法师来了,连忙收拾起来,点上香。

曹霑道:“什么人?来看我做什么?”

双燕道:“老太太陪着来的,总是贵客。你就好好地陪客人。客人问你什么话儿,你就好好地回答,讨老太太喜欢!”

曹霑顺从地答应:“嗳!”

原来太夫人听了舅奶奶的话后,下令撤回找金凤的人不说,还着王升备上上等香烛和撒路钱,去清凉寺请来了曹霑的寄名和尚法轮大师傅。

法轮到上房听太夫人谈了霑儿的情况,便要到曹霑屋里来亲自看一看,还吩咐事先不要告诉曹霑什么人来看他,以便面对面地察言观色。

太夫人由明珠琥珀等丫环簇拥,陪着法轮师傅来到曹霑屋里。

曹霑一见是法轮师傅,急忙上前请安道:“师傅!我从京城回来还没到清凉寺向师傅请安呢,师傅倒来看我了,真是罪过!”连忙双手合十,一躬到地。

众人都意外地面面相觑起来。

太夫人惊喜地抹着眼泪道:“我的宝贝儿,你这样知礼,才是师傅的功德无量呢!”

曹霑也只得顺嘴说道:“是!是师傅的功德无量!”

法轮忙接过来道:“半年多不见,哥儿又长出半头来了。”

太夫人忙命丫环看座。

法轮拉着曹霑的手道:“哥儿这半年多,在京城都做些什么?”

曹霑道:“说是去陪大表哥读书,其实都是玩了。”

法轮顺着曹霑的话问道:“哥儿玩些什么呢?”

曹霑道:“什么都玩。作诗、舞剑、骑马、斗蛐蛐儿、扎风筝、放风筝。不过王府里扎风筝的,没有一个人赶得上金凤姐姐的。”

法轮不由看了太夫人一眼,太夫人也正在看法轮。

曹霑接着道:“我们还到圆明园去玩了。从圆明园出来,就到绿竹别墅去吃饭,在吃茶的时候,看那些姐姐妹妹们,忽然想起了金凤,我想这茶,要是让金凤来烧,一定烧得更好!当时拿出表来一看,正是申初一刻。我想回来一定要问问金凤姐姐,那天申初一刻她在做什么?要是那时她也在想我,那该多有意思呀?”随即又难受地道,“没想到,金凤姐姐,就是在申初一刻走的。”

曹霑说着,急忙到桌上拿起金凤留的诗笺给法轮看道:“师傅请看,申初一刻,金凤留。哪想到她会走呢?”

法轮连忙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太夫人也连忙双手合十,虔诚地念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除了曹霑外,众人也都流露出肃穆的神态。

法轮郑重地从曹霑手中把金凤留的诗笺拿过来,又伸得远远的,觑眼看了一会儿,问道:“金凤姑娘识字吗?”

太夫人道:“识得不多。”

法轮若有所悟地对曹霑道:“哥儿,将金凤姑娘留下的这首诗,赠与老僧吧!”

曹霑一把抢过来道:“不!师傅,这是金凤姐姐留给我的。师傅要诗,我和了金凤姐姐一首,这首倒可以相赠。”便连忙又到桌前将自己和金凤的诗笺取了过来送与法轮。

法轮接过,又伸远了觑眼一看道:“谢谢哥儿!哥儿是有慧根的。这‘自有灵犀回地术,云帆返向石头行’,须知,邪,总归压不倒正!哥儿要及早醒悟才好!还是把金凤姑娘留给哥儿的那首诗也交给老僧吧!”

曹霑将诗藏在身后道:“不!金凤姐姐留给我的诗,我怎能送给别人呢?”

法轮和太夫人又对看了一下,脸色不由沉重起来。

曹霑接着道:“师傅真要金凤姐姐的诗,等金凤姐姐回来了,要她再抄一首,我亲自到清凉寺去送给师傅,如何?这一首是决不能奉上师傅的。”

法轮忙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太夫人也忙跟着法轮念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法轮抬起头来,将曹霑的屋子打量了一下,问道:“金凤姑娘平时住在什么地方?”

曹霑道:“和我睡一个床。金凤姐姐和双燕姐姐一样,对我最好了!冬天的被子,都是金凤姐姐给我焐暖了,才让我睡进去的。”

法轮又连连念佛,继续问道:“哥儿与金凤姑娘有多久没见面了?”

曹霑道:“有半年多没见面了。不过我回来的时候,在船上听到金凤姐姐叫我来着。可惜我没来得及答应她,船就划走了……”禁不住又要哭起来。

法轮忙大声道:“幸好哥儿有慧根,不曾答应!很好!”随即哦吟道,“不着痕迹不沾衣,落花流水本不识。”站起身来对太夫人道,“老祖宗,到上房再谈吧!”

太夫人忙命双燕好生侍候霑儿,便和法轮一起向外走去。明珠琥珀等紧紧相随。

曹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走了,问双燕道:“老太太和法轮师傅来做什么?”

双燕道:“来看你呀!”

曹霑道:“看我?我怎么觉着倒象是来看金凤姐姐的。”

曹霑看着自己手上的诗,没想到法轮师傅也喜欢金凤的诗,这倒使他很高兴,便对双燕道:“我怎么能把金凤姐姐给我的诗送人呢?说什么也不能给的!”

双燕心事重重地道:“是呀,是不能给!再说,他个出家人,拿去也没用。”

过了一会儿,白嬷嬷来告诉双燕,说老太太叫她,双燕便急急忙忙往上房走去。

刚走到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象是耕云的声音,双燕吓了一跳,不由放轻脚步停在门口,凝神听去:

只听耕云说:“有一天,船行在江心,是有个什么东西蹦了一下,梢公老头子说是大鱼,还编了个大鱼骨头盖了一座庙的故事呢。”

又听老太太问道:“小爷在船上说过听到有人叫他吗?”

耕云道:“说过!也是在那一天,小爷在船上正听梢公老头子说典故,忽然回头说:‘谁叫我?’我说前边船上正唱戏呢,这大江上怎么会有人叫小爷呢?可小爷一本正经地说:‘有人叫我!叫我占姐儿!’我们大家伙就都笑了。我说除了汉府,这大江面上,有谁会知道小爷乳名呢?”

只听法轮道:“要是那时候念佛三称,就不会有什么啦!”

耕云又道:“都是小的该死,没想到在外边行路,还会遇到什么的,以后跟小爷出去,就多一层见识了,求老太太恕罪!”

只听老太太叹气道:“也难怪你们,该他有这道灾,遭点儿难。我霑儿十岁,命中有个坎儿,从明天起,就算他十一岁了,好躲过这道关去。等会儿双燕来了,就把话传下去,你小子下去吧!”

耕云听了,出门便跑。双燕要避也来不及了,刚好和耕云碰了个正着。耕云见双燕满脸愁苦,也不敢和她说话,只用眼盯了她一下,便赶快走了。

双燕进得屋里,便向太夫人和法轮请了安,在一旁侍立。

太夫人道:“法轮师傅吩咐,要把那首什么申初一刻留下的诗,从ぽ儿手上要过来,销毁掉,小爷才会醒悟呢。你就去把它弄来!”

这可为难双燕了。因为双燕深知,曹霑在这个当口,命都舍得,要这首诗是万万办不到的。迟疑了一下,便道:

“回禀老太太,这可难哪!”

法轮在旁沉吟道:“等哥儿睡着了,姑娘把这首诗悄悄儿拿了出来交给老僧如何?”

双燕道:“回禀师傅,拿出来看看,等小爷没醒的当儿再放回去,兴许能行……”

法轮道:“那就麻烦姑娘一趟,今晚将诗笺取出,明日绝早归还如何?”

双燕道:“有老太太作主,奴婢自当尊命!”

双燕走后,太夫人问法轮道:“师傅,如何能将那诗笺还与霑儿呢?”

法轮道:“老祖宗有所不知,哥儿生来忠厚,为事所迷,硬扯是扯不开的。待老僧好歹还给哥儿一张同样的诗笺,便可一了百了。老祖宗就请放心吧!”

数十年来,曹府都是清凉寺大施恩主。法轮大主持对汉府从来都是极愿效力的。他深知但凡府中出了点什么事,太夫人都是不愿声张出去。能在屋内了的,决不传到屋外去。

法轮大师傅和一般应事和尚不同,平日是不作设坛禳灾法事的。但是,为了应付大宅院,有时也要显示出灵验神通来。这样可以名传宫闱,声动公卿,为今后作天下释家法主加添佐料。虽说未免媚俗,但也不得不尔。

在清凉寺里,也养着一些随坛和尚,为人诵经祈福,作法驱魔,随俗点染,乘机劝化。虽说降格,但很收实惠。这次法轮应承下来,也就想要应事和尚玄朗出面,了此一段公案。

随即,太夫人命王升侍奉法轮大师傅选定暗含水字的屋宇“散木风泉”设坛。取来大批香烛、纸箔、炮仗等物,单等次日来府诵经,申初一刻,消灾除祟。

太夫人传下话去,府中上下人等,没有呼唤,不得擅自到“散木风泉”行走。

法轮大师傅吩咐,除了随哥儿出去的耕云、汲泉、白嬷嬷和双燕,随时听候调遣外,其余人等,一概不要。

法轮见诸般事宜都准备停当,便辞别太夫人回清凉寺去了。

次日,天未明,便有小沙弥将申初一刻金凤留的诗笺送回。双燕接到手,才放下心来,急忙放回原处收好。

接着,便由玄朗法师带领十八位和尚进府,来到“散木风泉”设坛。

玄朗法师身披古铜色袈裟,手捧炉香,在正中蒲团上闲目盘腿静坐,十八位弟子分立两旁合十诵经,单等申初一刻行动。

室内灯烛齐明,香烟袅绕。

这时,只听东南角上一座自鸣钟,打出申时来。全府上下人等都鸦雀无声,屏息以待。整个汉府就象钟停了摆一样静止下来。

双燕和白嬷嬷早就被嘱咐好,到时候看住小爷,不许他出声、不许他乱跑出屋就行。

这对双燕并不为难。午饭后,她就找了一本《元曲》,陪着曹霑,歪在床上,边问边说、边让他看,过不了一个时辰,曹霑便睡着了。夏日昼长,天气闷热,曹霑午睡,只要无人去打扰,少说也要睡两三刻钟呢。

这天,申时敲过,太夫人放心不下,命明珠、琥珀跟随,来到曹霑屋里。双燕、白嬷嬷忙迎上前去,小声禀报了曹霑午睡安稳,申初一刻是不会醒来乱玩乱动的,请老太太放心。并扶太夫人坐在近床的靠椅上,能清楚地看到曹霑。明珠、琥珀在左右侍立。

拈花急急忙忙来请示太夫人,说马夫人不放心,想来小爷屋里看小爷,请老太太示下。

太夫人略一沉吟道:“夫人不必过来了。一会儿玄朗法师还要亲来霑儿屋里作法,夫人是回避还是不回避?回去告诉夫人放心,有我在呢!”

拈花答应着,便急忙回去了。

这时,“散木风泉”的自鸣钟,又“当”的一下,打出了申初一刻。便见玄朗法师,突然睁开双眼,从袖内抽出金凤留下的诗笺,大喝一声,便在烛上点燃,放在正中大香炉内焚烧。只见烧成的纸灰从炉内飘起,玄朗法师急忙用双手捕捉。这时便有一和尚捧着葫芦过来,打开盖子,玄朗便将纸灰塞了进去,旋即盖紧。

接着,玄朗法师带领弟子们大显神通,又是诵经,又是拜忏,一会儿铙钹齐奏,一会儿箫管齐鸣;忽而口中法雨喷射,忽而口中念念有词;有时闭目念诵咒语,有时怒目注视远方,使素来胆大的耕云,也顿觉毛骨悚然,仿佛鬼魅就在近处一般。

玄朗做完法事,便领着一帮弟子,要耕云、汲泉在前晓纸、放炮仗引路,往曹霑屋里走来。

曹霑正在作梦,梦见他正要到矮䫜舫去看书,忽见金凤笑着向他招手。曹霑高兴不迭,忙迎过去。不知谁放炮仗,点燃了便往金凤身上丢。金凤素来怕炮仗,吓得便跑。曹霑喊道:“金凤姐姐,别跑!金凤姐姐,别跑!”

玄朗进门,正好听到曹霑的喊声,不由地怔住了。

太夫人急忙立起,双手合十,口中连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这时耕云又放了一个炮仗,惊醒了曹霑。曹霑怒道:“谁放炮仗?谁放的炮仗?把金凤姐姐吓跑了,快把她找回来,快把她找回来!”

在场的人听了只觉浑身发冷,连玄朗和尚也自觉法术无边了。

太夫人忙过去搂着曹霑叫道:“我的宝贝儿,快醒醒,快醒醒!玄朗大师来救我宝贝儿了!”

曹霑看到太夫人和屋内众人,连忙坐起来道:“我是在作梦啊……”

玄朗法师连忙双手合十,高声喊道:“好了!好了!哥儿从此醒过来了!”声音在屋内震得回响。随即对太夫人道,“老祖宗,恭喜恭喜!恭喜恭喜!哥儿醒过来了!”

太夫人忙回礼道:“法师的功德!法师的功德!”

玄朗从和尚手中接过净水瓶,用撢子在满屋洒水,命耕云和汲泉在屋内四角烧纸,大放鞭炮,一时屋里烟雾迷漫,杂着香火,混沌难分。玄朗领着一帮弟子,口中念念有词,边舞边走,在屋内绕了三圈,在烟雾火药味儿中对太夫人道:

“请老祖宗命人紧闭门窗,哥儿三日不要出去,待贫僧三日撤坛后,方能清吉太平!至要,至要!”

太夫人连忙起身,双手合十,虔诚回答道:“自当遵命!自当遵命!”

玄朗便带领一帮和尚,仍要耕云、汲泉在前引路,扬长而去。

曹霑午睡醒来,被眼前景象搞懵了,眼睛被烟熏得直流眼泪 半日都说不出话来。

太夫人见他脸上发红,两眼含泪,满头大汗,又疼又爱。刚才亲眼见到、听到妖魔已被赶走、霑儿从此得以清醒过来,自是满心欢喜。忙吩咐白嬷嬷和双燕,紧闭门窗,小心服侍,切切不可大意!

白嬷嬷、双燕连忙答应,恭请老太太回屋休息。

众人走后,白嬷嬷一面拍着胸脯,一面急忙关门关窗。

曹霑为烟气所呛,不由咳了起来。

双燕忙倒了一杯桔子汁过来给他喝。

曹霑迷迷糊糊在双燕手中喝了一口桔子汁道:“双燕姐姐,刚才这儿是干什么?”又看了满屋子乌烟瘴气,熏得眼睛都睁不开,想起刚才的情景,生气道:“双燕姐姐,我怎么觉着谁都和金凤姐姐作对似的。金凤姐姐最怕放炮仗,怎么倒把炮仗放到我屋里来了。……”

白嬷嬷听到曹霑又说金凤:吓得忙对双燕摆手,要她不要和他讲。

曹霑接着道:“耕云这小子也到我屋里来放炮仗,真是岂有此理!双燕姐姐,你去把他叫来,我要问问他,他倒是听谁的?”

双燕忙答应道:“嗳,歇会儿我去叫他,小爷把桔子汁喝了吧!”

曹霑越想越气,一把推开双燕的手道:“我不喝!这屋子都快憋死人了!”说完就要开门出去。

白嬷嬷忙过来拉他道:“不能开门,占姐儿,别出去!乖乖地和嬷嬷在屋里。你要什么,我要双燕去给你拿。”

曹霑甩开她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是要出去!”

白嬷嬷见拉不住他,只好叫双燕。

双燕见屋里确实憋闷,但也不敢让曹霑出去,便撒谎道:“小爷,别出去了,昨儿你答应送给法轮师傅的诗,还没抄出来呢,法轮师傅临走,还对我说来着,叫催着小爷快写呢!”

曹霑听了,信以为真。便道:“那容易!”立即坐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诗笺,便写了起来。

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双燕忙去开门。原来是马夫人扶着拈花来了。

马夫人和拈花一进来,白嬷嬷便忙把门关上。

马夫人皱着眉,在烟雾腾腾的屋里忙问:“占儿呢?”

曹霑所见是母亲的声音,立即丢下笔跑过来搂住马夫人道:“妈妈怎么来了?”

白嬷嬷见这光景,边数落着边退到外间去。

马夫人看到儿子还是以前活蹦乱跳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道:“妈妈是让那些人七说八说的说怕了,总想亲眼看看你才放心……”话还没说完,就被屋内的烟呛得咳嗽起来。

曹霑忙扶母亲坐下道:“妈妈要拈花姐姐来叫我就行了,还亲自来做什么?看看,又咳起来了吧,这屋子不能呆了,我送妈妈回屋去!”

马夫人用手帕捂住嘴又咳了一阵道:“不!好孩子,妈妈不要你送。你只要听嬷嬷和姐姐的话,在屋里乖乖地看书,写字,画画,和姐姐下棋,呆上三天再出屋,妈妈就放心了!”

曹霑不解道:“为什么要三天才能出屋呢?”

马夫人道:“妈妈也说不上来。老太太吩咐叫三天才能出屋,大概是,三者,数之成也的意思吧。你就听话,在屋里呆三天。要不老太太和妈妈就都不放心了。”

曹霑看着母亲的脸道:“那——好吧!听妈妈话,我三天不出去!”

马夫人眼光只要能和儿子的眼光相遇,就感到心里热呼呼的。她看到霑儿满脸红彤彤的,便摸着他的脸问道:“你在屋里干什么啦?脸怎么这么红呀?”

曹霑道:“热呗!这么热的天,嬷嬷还怕我着凉,把门窗都给我关上了。”

马夫人微笑道:“过三天吧,过三天就都好了!”

双燕体贴地道:“夫人请回吧,屋里这气味,夫人身子骨可吃不消。”

曹霑逗母亲道:“妈妈放心!儿子一定听话,乖乖地在屋里当熏鸡!”把屋里人全逗笑了。

马夫人放心地扶着拈花回屋,临行又差点儿被烟呛得咳嗽。她也感到在这烟雾腾腾的屋里把儿子关三天,她是舍不得的。但大家说得这么玄乎,又有什么法子呢?……

马夫人走后,曹霑倒也确乎乖了起来。不但不吵着要出去,而且不那么活蹦乱跳了。晚上只吃了一点绿豆粥,早早地就躺下了,居然连书也不看了。

双燕为了使他凉爽些,用扇子在帐子里掮了好一阵,才把帐子放好。

白嬷嬷进来高兴地说道:“玄朗大法师真是法术大呀!南无阿弥陀佛!看小爷早早地就睡着了。我占姐儿就是一福压百祸,百祸怕花魁哩!”

双燕笑斥她道:“什么百祸怕花魁?是百祸怕状元!”

白嬷嬷也笑道:“我这老糊涂记不得了,是百祸怕状元!占姐儿就是那状元!”

白嬷嬷话音刚落,便听得曹霑在帐子里喊道:“不!我要金凤姐姐,我要金凤姐姐!”

白嬷嬷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双燕忙掀开帐子去看曹霑,见他是说梦话,才放心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觉得有些儿热,再摸摸身上,也热呼呼的。不由慌起来道:“嬷嬷快来,你摸摸小爷,是不是发烧了?”

白嬷嬷忙过来用手一摸,又用嘴巴子去挨了挨曹霑的前额,着急道:“是有点发热了。快拿灯来看看!”

双燕连忙把宝蕊灯端了过来。白嬷嬷就着灯光看去,只见曹霑闭着眼睛,脸儿通红,头上身上一丝儿汗也没有,出气进气都粗了起来。白嬷嬷忙把被单给他盖好,放下帐子道:

“快去禀报老太太,小爷发烧了!”

双燕放下灯,便往上房跑去。

太夫人正要明珠去打听曹霑呢,听双燕说霑儿发烧了,便忙要明珠和双燕一起到“散木风泉”去找玄朗法师。有玄朗法师在,就有了主心骨了。

明珠和双燕急忙来到“散木风泉”。只见里面灯火辉煌,经声,磬声、木鱼声交响争鸣。

耕云在外守门,没想到双燕和明珠来了。忙迎上去问道:“两位姐姐来做什么?”

双燕也顾不得其他了,忙道:“小爷发烧了,老太太叫找玄朗法师呢。”

耕云听了也着急道:“那姐姐快进来吧!”

双燕和明珠进到屋里,只见两边两排和尚都在低头念经,一只手打着问询,一只手快速地捻着佛珠;另有四名和尚盘腿坐在正面矮条几后面,敲着木鱼和磬。独独不见玄朗法师,

明珠低声问道:“玄朗法师呢?”

耕云道:“姐姐稍待,我给你去找。”说罢,便绕到佛龛后面去了。

原来玄朗把这帮和尚都安排好了之后,自己就歪到佛龛后面去打坐了。

耕云摇醒玄朗后,告诉他老太太派人找他。玄朗忙整理好袈裟走了出来,见是两个年轻丫环,便问何事?

双燕和明珠将曹霑发烧、说梦话儿的事说了一遍。

玄朗道:“哥儿发烧,甚至大病一场,都是在所难免。今日作法,姑娘们都亲眼见了。能这样顺当使哥儿清醒过来,对贫僧来说,也属罕见。也是佛主的恩典,哥儿的造化。哥儿这次灾难,有如金蝉脱壳一样,要脱一层皮哪,怎能象往常一样没事儿呢?小则发发热,闹几天病;大犯了,甚至要九死一生呢。不用担心害怕,哥儿经过这场风险,就会结实了!”

说罢,从神龛中取出一个用经袱包的小瓶道:“这里装的神水。是用武定桥南瞻园的石蕊,用永祥禅寺的井水,泡了七七四十九天,又经过九九八十一天炼丹火的熬煎制成的。你们拿回去,供在净处,早晚给哥儿饮这么一小酒盅,多则七日,少则三日便可痊愈!禀报老祖宗放心好了!”

双燕和明珠接过神水,比得到返魂汤还宝贵,赶紧回到太夫人处禀报。

太夫人便命双燕即刻拿了瓶子,遵照玄朗法师所嘱办理。并命明珠通知王升,要对玄朗法师处处照应周详,绝不能有丝毫怠慢。

谁知三日后,曹霑烧不但不退,反而显得沉重起来。除了烧得厉害喊喊金凤外,话都不怎么说了。

玄朗法师得知,一面仍要众人放心,一面决定领着这帮弟子,再到曹霑屋里作一场法事,然后回清凉寺。因而曹霑屋里刚刚消散干净的烟雾火药味儿,重又浓厚起来。素来不怕炮仗响的曹霑,这回也要双燕紧捂他的耳朵,蜷缩在床里,如同自己也要象炮仗一样爆炸了一般。

双燕焦急异常。不论太夫人和夫人来看曹霑时,还是去上房禀报小爷情况,都斗胆说出还是请太医来看小爷的主张。

白嬷嬷则坚信玄朗法师所说:被妖魔附体的人,一旦赶走了妖魔,自会生场大病,才能转危为安。

太夫人既信玄朗法师所说,又怕霑儿有个万一。因此总说,再看一两天,再看一两天……但想到对法师半信半疑,就是亵渎神灵。亵渎神灵就会降灾!因而连忙斥责双燕,不要再提找太医的主张。

马夫人的心思和双燕一样。但双燕能在太夫人面前直言,自己作媳妇的却不能违背婆婆的意愿。因而心急如焚,吐了血也不叫拈花声张。只有每日默祷,求菩萨让自己替儿子去死,也不能让霑儿受苦,想到这里……多病的身子,更加支持不住起来。

双燕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决定要耕云设法把小爷病重的消息告诉脂砚老爷。自己抽个空儿,便急忙往扫花别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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