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两条起楼船靠拢一个小镇停了下来。
岸边岩石上满坑满谷地都是乌臼树,叶子已经开始变黄,乍看还以为是桂花开放了呢。
曹霑坐在船舷向着林际望去,只觉得看不到边儿。
自从山东济宁再次登舟之后,曹霑又坐了几天船,这船上没有老艄公那样的话匣子,早已觉着腻味儿了。这会儿看到这一片乌臼树林,不由地想到林子里去钻一钻,再到旁边的竹林子里,捉几个金铃子回来,该多么有意思。
待船停稳,曹霑忙唤耕云,就要上岸。
耕云不由叫起来道:“啊呀,我的小爷!这是个什么地方?哪能随便上岸呀?”
曹霑道:“为什么不能?这么好的一片树林子,还不该上去看看?咱们好歹逮几个金铃子回来,在船上就有玩的了!快走!”说着,站起身来就要上岸。
耕云忙道:“等等,等等!小爷,等我去请示脂砚老爷来,在路上可不敢闹着玩儿!”
曹霑生气道:“你怎么也学着白嬷嬷,婆婆妈妈的了?快走!”
曹霑边说边向跳板走去,急得耕云拉他也不是,离开他更不是!
“霑儿!”
这时,正好脂砚从舱里走了出来,向岸上张望。
耕云忙念了一声:“这可好了!”垂手立在一旁。
曹霑忙对脂砚道:“叔叔,这儿山明水秀,趁着夕阳,我要到林子里去玩耍一番,采来两片树叶也好!”
脂砚道:“这个荒凉码头,没什么可玩的。年头儿又不平静,坐在船上等着吧,等明天到山阳时,我要船早早停泊,那里有韩信钓台,我们上岸去好好玩玩!”说着,便过来拉着曹霑的手道,“我要到你船上去看看,这次上船,我还没来看过呢。这些天,你住得可好?”
边说边牵着曹霑走到后面这条船上来。
耕云和汲泉随后跟着。
双燕和白嬷嬷忙走出舱来迎接。
脂砚在舱里旋子一下,随即低声嘱咐了双燕几句,又回过身来要曹霑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到大码头,好带他上岸去玩儿,便回到前面那条船上去了。
曹霑听到“韩信钓台”,早已想得出神了。除了心中只想早些到达之外,再也无心干别的事了。
天黑了,双燕放下船舱两边小窗户上的帘子,点上灯,侍候曹霑吃罢晚饭,嗽了口,便忙着收拾寝具,催曹霑睡觉。
曹霑笑道:“双燕姐姐,你今儿是怎么啦?往日吃罢饭,你定逼着我百步走、千步走,怎么也不许我躺下。今儿倒好,才放下碗,葡萄汁儿还没拿来吃呢,就催我睡觉了。”
双燕眼睛一转,笑道:“脂砚老爷不说了吗:明儿要带你上岸去看古迹呢。你先躺下,一会儿就倒葡萄汁儿给你!”
双燕一边说着,一边为曹霑换上寝衣。
曹霑顺从地躺上床,伸了一个足足的懒腰,乘机道:“双燕姐姐,是你给我讲故事,还是让我看书?”
双燕笑道:“我的小爷,今儿要你睡觉,看来是求着你了。我的故事,就和秋天的燕子似的,早就回南啦。你还是看书吧!只是你得答应我,最多看半个时辰。”
曹霑讨价道:“一个时辰!”
双燕道:“不行!半个时辰!”
曹霑急于看书,只得应允道:“好吧!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吧!可得等我把书拿到手上,翻开看的时候算起!”
双燕笑道:“行!”
曹霑道:“快把《西厢记》拿给我!”
双燕把灯放在曹霑床头,为他垫高枕头,斜靠着,再把戏本递给他,又点了一支更香插在香座上。看着曹霑舒舒服服地看起书来,便取出自己的绣花绷,坐在床边,绣起花来。
白嬷嬷从后舱探头进来看了一眼,没吭声,又缩回去了。
四外一片寂静。曹霑翻书页的声音和双燕拽线的声音,都能听得出来。
不到半个时辰,一艘大船,灯火辉煌,笙乐齐鸣,桅杆上挂着红灯和黄布,从远处驶了过来。也在这小镇前抛锚停泊。
双燕听了,便知是李鼎、李舅老爷的船停靠了。方才脂砚老爷过来吩咐她,李舅老爷要来办公事,不要叫小爷知道,免得小爷过去掺和。因此,她才安排曹霑早早躺下。
她看看曹霑,曹霑早已被书迷住,什么也不知道。双燕深知曹霑,只要有本可意的书,比什么都能拴住他。
双燕倒很想看看这位久闻大名的李舅老爷是个什么样儿:穿什么衣着,长得何等像貌?
她轻轻离开曹霑,走到小窗前,掀开帘子往外看去:四个拿灯笼的下人,正为一位老爷照路。
双燕心想:这保准就是李舅老爷了。只见他长挑身材,穿着浅色罗衫,深色坎肩,在灯笼照耀下,扶着一个年轻女子,上了脂砚老爷的船,后面随的几个人也跟了上去。只听得脂砚老爷船上笑语喧哗,可是不一会儿,反倒都静了下来。李舅老爷的大船上,也熄灯灭火,没有声音了。双燕心想,夜深了,许是都要睡觉了。
她回头看看曹霑,曹霑早将书放在一旁睡着了。双燕不由地笑了笑,又掀起帘子对外看了一下,只见脂砚老爷船上闭着帘子的窗户里还透着灯光,其余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岸上传来敲二更的声音。双燕为曹霑盖上夹被,收好书,放下帐子,吹了灯,便歪在曹霑旁边睡下了。
李煦的儿子李鼎,多年代父为宫中或皇了阿哥征歌选角,捣腾出特等歌伶髦儿,应对上差。虽然雍正已经下诏,除去乐户的乐籍,但只是一纸行文,一切应承仍是分毫未改。李鼎早已养成癖好,玩票、客串,成了家常便饭。他不借巨金备置上等行头,凡是戏班,只要经过李鼎鉴赏过的,没有那家达官显贵不争着要的。李府豢养的戏班,不但早已成为江南之冠,在全国来讲,表面不敢说高于朝廷,其实骨子早已超过了。有人说,李家的亏空,就亏在他手中,这风儿几乎吹遍全国。
如今皇上一纸追逼,李府全家,惊恐万状,不可宁处。李煦又急又气,早已病倒。而李鼎送戏班去京师回来,尚在途中蒙在鼓里呢。
脂砚在京师,从王妃那里得知李煦革职;便想加以援手。大处难以插手,小处倒可帮忙。因此,便趁南来为贝子采买苏州戏班、苏绣行头之际,决定把李家的戏班、戏箱全部盘点过户,经他手,再把现成银两转入李家。这样,一来可减李鼎滥养戏班的声名,二来可使李鼎得些现银,弥补亏空。
脂砚深知苏州耳目众多,不便办理此事。他也知道李鼎为朝廷送戏班去京师,晚他两天回南。他一定要在李鼎回苏州之前,截住李鼎,告诉他这些事端,准备好对策。然后绕道杭州,把些事儿办妥,交接停当。待他到江宁把曹霑送回汉府后,再回船苏州,打个过场,便可回到北京交差。神不知,鬼不觉,把李家的窟窿也堵了一些,把贝子的上差也如期交割;既可使李府的戏子脱落干净,又可使贝子家中邀到天下名优。可算做得四下见光,八面玲珑了。
脂砚的父亲,是曹寅的远房本家兄弟。早年中了秀才,只善吟诗作画,不善拍马逢迎。因而官宦无门。待他死后,曹寅便将他的独子脂砚接来抚养,待之如同亲生。
脂砚自幼生得聪明伶俐,深得曹寅全家喜爱。脂砚是个知恩图报的,他看到曹寅、曹颙相继去世;虽蒙皇上恩宠,命曹頫过继过来承袭家业,照看老小,但曹寅这支,人手毕竟单薄。
待到脂砚年事稍长,便要承担一些事务,来往于江宁、苏杭、京师之间。不但为曹、李、孙三府办事得力,成为三府信得过的人,就是在京师,也颇得一些王孙贝子的赏识。知道他和苏州李府的关系,但凡想得到江南戏班,苏绣行头的,也都会来找他,求他代为置办。
脂砚在曹、李、孙三府同辈中,和李鼎最为相投,经常出入李家。李家事无巨细,对他也从不隐瞒。
鹧鸪应允李煦,决心救出孙小姐李玥之后,首先想到如今可以信托的人,就是姑少爷脂砚了。但祸事来得这般迅雷不及掩耳,仓促之间,到哪里去找这位姑少爷脂砚,来安排这么紧急的事儿?
她想找李煦的心腹大管家沈毅士商量。但继而又想,老爷出事,沈毅士必逃脱不了干系。要救孙小姐,找他反而会坏事。
她决心去找老家人汤兴。她知道汤兴可靠,汤兴虽然早已离开李府,在各大城镇开了大绸缎庄。但逢年过节,必备厚礼,拜府请安。不但见老爷行大礼,就是见了家下人等,也从不摆架子,依然是当年老家人模样。
这天晚上,汤兴正在绸缎庄里结账,忽然小伙计进来通报道:“有位公子要见老板!”
汤兴不禁诧异道:“什么样的公子?这么晚了,找我啥事情?”
小伙计道:“小的问了,他说见了汤老板就知道了!”
汤兴犹豫了一下,心想,自己靠着东家,将本求利,从小到大发起来的家业,从未和人结仇结冤,该不会是打冒支(注一)的吧?因道:“那就请到柜房里坐吧!”
小伙计答应着下去了。
汤兴把流水账本收拾起来,放在坐柜里锁好,又将钥匙锁在另一小柜子里,这才把小钥匙放进腰带里,慢步向柜房走来。
灯光下,果见一位年轻公子,焦虑不安地坐在那里,模样儿好象在哪里见过。
汤兴上前问道:“请问公子贵姓大名?到此有何贵干?”
只见这位公子快步起身,走近汤兴,低声道:“汤兴大爷,快把下人支使开,我有要事找你商量。”
汤兴大吃一惊,没想到竟是鹧鸪姑娘女扮男装,必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慌忙对鹧鸪道;
“姑娘……”忙又改口道,“公子请随我来!”
随即将鹧鸪引进平日商谈大宗生意的套间,自己又出去四外察看一番,方进来将门关上。
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姑娘!”
鹧鸪提防地道:“主人有大难,你愿意搭救吗?”
汤兴看着鹧鸪凛然的神态,回答道:“我要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姑娘,你也不会来找我了。”
鹧鸪道:“谢大爷!鹧鸪没有看错人!”
随即告诉汤兴,李煦已被皇上革职,消息是由上驷院派飞骑连夜送来的。并道:
“行文一到,就不知是何结局了。老爷已然病倒。惟一牵挂是想救下李家的嫩苗儿孙小姐李玥。老爷说,宁肯自己死一千遍,也舍不得看见小玥儿被官家买去为奴。汤兴大爷,你说该怎么才好?”
汤兴一听,如闷雷压顶,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鹧鸪继续道:“圣旨一到,就有地缝,也钻不进去了。眼下圣旨还没到呢,有那鼻子长的,早嗅出味儿来了。如今干什么都得一丝儿痕迹不留,才能救下孙小姐呢!”
汤兴直起身子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就快说吧!只要我汤兴办得到的,万死不辞!”
鹧鸪忙施礼道:“谢大爷!大爷生意上天天有人奔走于苏杭京城各地,若能在圣旨下达之前,把脂砚姑少爷的行踪找到,孙小姐就有救了!”
汤兴忙道:“此事包在我汤兴身上!姑娘就等着听回话吧!”
鹧鸪又谢过汤兴,即匆忙回府。
汤兴立即布置贴心伙计,连夜火速找到脂砚的船只。
脂砚为了救李鼎,选了一个荒僻的码头停泊。在早两天就留下人在前一个码头等候李鼎,要李鼎大船夜间到此会合,以便作出对策。
双燕一觉醒来,天都蒙蒙亮了,她顺手摸了摸曹霑,夹被又蹬到一边了。她急忙为他盖好,摸摸他的头,还有点儿微汗,这才放下心来。
她起来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打开小窗户向外看去,不由奇怪起来:怎么昨晚上停在旁边的李舅老爷的大船不见了?往远瞧,也没见到李舅老爷的大船。再看看脂砚老爷的船,还是停在原来的地方。心里纳闷道:李舅老爷的大船,怎么夜里就开走了呢?不知李舅老爷走了没有?她再向脂砚的大船看去,什么动静也没有。看来是昨儿玩晚了,这会儿还睡着呢。
“双燕姐姐,天都亮了,你怎么不叫我?”
双燕回身,见曹霑撩开帐子,直愣愣地坐在那里,便走过来问道:“叫你做什么?”
曹霑道:“你忘了叔叔要带我到山阳去玩呀?”
双燕笑道:“我的小爷,你真是个猴性儿!脂砚老爷昨儿夜里忙公事,这会儿还没起来呢,叫醒你过去搅和他不成?”
曹霑道:“我不信,叔叔平日都是早起吊嗓子的。今儿要到山阳去玩儿,更得起早了。”
双燕堵气道:“你不信,不信你自己去窗前看看!”
曹霑瞅了双燕一眼,跳下床来,光着脚就往小窗户跑去。
双燕急得直叫:“啊呀!我的小祖宗,你也跟拉上鞋再下地呀!”急忙把拖鞋给他送了过去。
曹霑从小窗户外,果然看到叔叔大船上静悄悄的,就不吭气了。但他转眼看到岸边的乌臼树林,在朝阳的照射下,一群群的曙光鸟儿飞出来,飞进去,叽叽喳喳,忙得不行,不由地跪在窗棂旁发起呆来……
这天早饭过后,脂砚才叫开船,双燕也没看见李舅老爷在脂砚老爷船上。心想,李舅老爷天黑了才来,天不亮又走了,办的是什么公事呢?……
船过山阴,脂砚决不失信,领着曹霑上岸,怕人多了显眼、招摇,只要耕云、汲泉和船上知路的小伙计跟着。找到韩信钓台,在周围凭悼一番。曹霑不尽兴,忽被地上的石头子吸引,便蹲下用手挖。
耕云看了笑道:“小爷挖这石头干什么?这不是稀罕货,等遇着好的,我给小爷捡两篮子回来。”
曹霑不听,仍然在挖。
脂砚对耕云使了个眼色,耕云忙蹲下替曹霑挖;挖了好几个光滑周正、黑白相间的石头,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到船上来。
又在运河里行驶了几天。这一天,天黑定了,船才靠岸。耕云拿着石头来找双燕,心想又可以见到她了,但愿她今儿和我说两句话才好,谁知双燕从耕云手里接过石头,连眼都没抬一下,就进舱里去了,耕云立在舱外,实在无趣,只得走了。
双燕在船舱里忽听得岸边说话的是苏州口音,心想,莫非已经到了苏州?她急忙走出舱来向岸上看去,只见岸上灯火稀疏,不象是听老太太常说的苏州码头。再说,要真到了苏州,脂砚老爷头两天就该告诉了。听说为了在苏州织造府接驾,把河疏通、挖深、凿宽,龙船都可以在府前靠岸了。李舅太爷也早会派人来迎接的,这会子什么都没有,兴许是离苏州不多远的小镇子吧?
双燕正想着,便见耕云打着灯笼在前边照着,小爷拉着脂砚老爷从那条船上走了过来。
双燕连忙到舱里也提出灯笼,在舱门前迎着。
脂砚过来就告诉双燕,霑儿在那边已经用过晚饭了,晚上侍候霑儿早早歇息。
双燕知道,脂砚老爷今儿夜间又要办公事了。在送脂砚老爷回船的时候,脂砚背着曹霑告诉双燕:船已经到苏州了,在外边停泊,因为公事紧迫,没有时间去看望舅老太爷了。霑儿问起,就好好对他说,要是他不问,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双燕连忙答应,心想,什么公事这样紧迫?连过舅太爷家大门都不入了。脂砚老爷可真是实心为官府办事的人呐!
夜里,双燕听到岸上有动静,不由悄悄起身,掀开窗帘,刚好看见两个人从脂砚船上下来,一个身材高大,一个身材瘦小,匆匆地上岸而去。四外一点声音也没有。
双燕在窗前立了一下,觉着定是有了什么事儿了,会是什么事儿呢?……但随即想到:自己是做什么的?想那些不该想的做什么?立即就回来躺下了。
刚睡下没一会儿,船忽然动了起来。双燕惊觉地坐了起来,天还没亮呢,怎么就开船了?她立即走到窗前,掀开帘子一看,果然是离岸开船了,脂砚老爷那条船,已经走到河中心。她更加纳闷起来:船到苏州,不但不上去,连停船、开船也是在天黑的时候,这是为什么呢……?
到杭州了。曹霑高兴得跳了起来!他满以为叔叔会领他到曾祖外婆家去玩。特别是可以到西府去看织机。在南京,老太太、老爷管教太严,机房多半是不许他进去的。尤其是这几年,机匠时常闹事,就更不许他进去了。这回到杭州,祖外婆家拘束少些,只要对叔叔说一声,就可以到机房去饱看一番,那该多好?
曹霑主意打定,一心等着上岸。
船到杭州,本来可以一直划到织造东府上岸。这儿为了接驾,也早已沟通水路,河水可以直通府前堤岸,龙舟可以直航东府。但是,这回叔叔却早在涌全门外就停船了。
原来叔叔临时变卦,说是期限要紧,八月节前就要赶回北京交差。因此路上不敢耽搁。不但孙府祖外婆家不能去了,就是苏州也不去了,把个曹霑气得冲回舱里,一语不发。
幸好双燕乖巧,劝说曹霑道:“不去祖外婆家耽搁,可以更早地见到老太太、太姨、夫人和金凤。老太太、太小姐、夫人知道咱们已经上路了,心里不定多急呢,老太太年纪鄂么大,能让老太太着急吗?夫人还有病,就更想早日见到你了!”
双燕觑着曹霑在自己的劝说下,稍稍有些儿活动,接着说道:“还有金凤呢,咱们有半年多没见着她了,她知道咱们已经在路上了,一定早把屋子拾掇好了,天天伸长脖子等咱们呐!没准把脖子伸得都和矮䫜舫一个样了!”
逗得曹霑不由笑了起来,便道:“那船还停下来做什么?还不快开?”
双燕道:“瞧你这性子,脂砚老爷还要办公事呢!停不长的,要停长了,早就让你到孙舅太爷府上玩去了;还把你拴在船上做什么?”
曹霑听双燕说的句句都在理,便不再说什么了。但突然又想起来道:“原以为这回一定会见到苏州妹妹的,可这次又见不着了。”
双燕顺嘴道:“回去要老太太派人去接,象太小姐似的,永辈子在咱们家。”曹霑想到太姨确实永辈子在汉府,便欢喜道:“嗳!就这么着!”但随着而来的,却是想些就要和金凤见面的情景。
现在离家越近,就越想知道自从他离开南京后,金凤都在做些什么?他想到刚才双燕说她天天在等他们的样子,就更想快点飞回去了!他记着那天在绿竹别墅品茶看表的时辰是申初一刻,金凤在家中干什么?要是那一时刻,金凤也想到了他,那该多有意思呀?要是那一刻,她在干别的事,没有想到他,那就问明她那一刻在干什么?也是挺有趣儿的!总之,不管怎么样,都挺有意思!
曹霑想到这儿,禁不住地催了起来:“啊呀!这船怎么还不开呢?快开吧!快开吧……”
快到南京了,在船上没有几天了。
以前,不论曹霑有什么事要喊小子们,双燕总是先喊耕云。可自从上路以来,不论小爷有什么吩咐,双燕都是光喊汲泉,耕云仿佛不存在似的。耕云知道,双燕是在故意避开他。
这几天,耕云不管在哪里,只要见到双燕,就拿眼死死盯住她,盼她能看自己一眼,只要能看一眼也好!双燕也并不低头,可是眼光就是不和自己的眼光相遇。
耕云决心在回汉府之前,定要和双燕搭上话,要把双燕给他换穗儿的荷包拿回来;看看荷包里送她的东西还在不?要是不在了,那……耕云心花儿都开了!暗自发誓:今后不论怎么样,不论在哪里,今生非双燕不娶!要是荷包里送她的东西还在呢?那……耕云就象掉在冰窖里一样,这人世,还有什么奔头呀?
耕云想到这里,又有点不想把荷包拿回来了。但转念一想,人活着,应该有胆有识,与其整天受胡思乱想的煎熬,还不如快刀斩乱麻,知道个水落石出为好!
但是,怎么才能把这荷包儿拿回来呢?船儿就是这么大,这日报神(注二)的白嬷嬷,整天都不出舱,只要一喊双燕,她倒比双燕快十分地抢先跑出来!唉——!到哪儿找个清静地方能和双燕说上两句话儿呀?……
还有两天就要到南京了。
脂砚告诉曹霑,在到南京前,几个角儿要在船上唱一次《临川四梦》中的一梦《还魂记》,把曹霑乐得合不拢嘴。为了听戏,这天刚起来就嚷嚷要和叔叔他们一起吃早点,早早地就到脂砚这条船上来了。耕云知道开船得在吃了早点以后,他瞅了这个空子,要汲泉好生侍候小爷,就大模大样地回到双燕这条船上,直向后舱门走去。边走边喊:
“双燕姐姐!双燕姐姐!”
耕云十分明白,他喊了双燕后,出来的准是白嬷嬷!照例要楞着眼看他,吼他。果然,白嬷嬷象是离了弦的箭似的冲了出来,问道:
“喊双燕做什么?”
耕云理直气壮地道:“小爷要我找她!”
白嬷嬷道:“找她做什么?”
耕云道:“拿东西!”
白嬷嬷道:“拿什么?我拿给你!”
耕云微笑道:“这东西只有双燕姐姐知道,你老人家怕还不知道呢!”
耕云边说边往舱里走,白嬷嬷便站在舱门旁看着他。
双燕在舱里,早听得耕云的话了,躲也不是,迎也不是,没想到耕云却进舱里来了,只得硬着头皮、垂着睫毛问道:
“小爷要什么?”
耕云大声道:“荷包!”
双燕象被火烫着了一样,低声道:“荷包,什么荷包?”
她惶惑地抬起了眼睛,和耕云的逼视正好相遇。
这白嬷嬷偏站在门边不走。
耕云不得不把声音提高道:“就是小爷要你给换穗儿的荷包。快拿给我,小爷要呐!”
双燕看了看耕云,正迟疑着……
白嬷嬷发话了:“快拿给他吧!姑娘,小爷在那条船上可得有人侍候呢!”
双燕瞅了一眼白嬷嬷,只得去床脚头包袱里将荷包取了出来。
她一方面有些生气,一方面又感到耕云居然敢当着白嬷嬷的面,理直气壮地来要他的荷包。当她拿出荷包,想到荷包里的东西还没看的时候,又有些儿后悔了。但她看到耕云一副得意的样儿,便拿着荷包走过来,往耕云跟前一送道:“拿去!”
耕云连忙接过。用手把荷包一捏,心全凉了——!刚才的趾高气扬,一下子变成可怜样儿了。
他用祈求的眼光看着双燕,没想到双燕的眼里也透着怜悯。耕云从这怜悯的眼神里得到了勇气。他当着白嬷嬷的面,立即把荷包里一个淡绿小绸包拿了出来,递给双燕道;
“小爷只要荷包,这里面的东西,你拿回去吧!”
双燕看着耕云,只得伸手接了过来,那眼神里透露的意思是说:“你真行!”
耕云兴高采烈地道:“双燕姐姐,来拿这个荷包,可真不容易呀!”
白嬷嬷在旁斥道:“罗嗦什么?还不快过去!”
耕云一个鹞子翻身,对着白嬷嬷道:“我这就走!”
耕云走到门边,又回头对双燕道:“姐姐,这荷包里的东西,可保存好呀!”
双燕也不饶人地道:“嗳!我一定交给小爷保存好!”
耕云一听“交给小爷保存好”,又慌神地停下,向双燕看去。
双燕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耕云这才放心,欢天喜地地走了出去。
注一:打冒支的——即诈骗者。
注二:日报神——道家说,天天有神人监视人们的一言一行,上告玉帝。值日班的为日报神,值夜班的为夜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