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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艄公知北又知南 佚女相逢复相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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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霑到北京这一阵子,虽说是伴读,实在是玩野了。姑姑居然肯叫他回南,倒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太夫人、太姨、娘和金凤,倒真是恨不得长个翅膀飞回南方去。

这次到北京,每天多是无事忙。对北京的家,除了刚来那几天住过外,自搬进郡王府,就再没去过了。和族中的长辈,也晋见不多。就连早想去看看的张家湾和鲜鱼口住宅,老说要去,也是一转脖子就忘在脑后了。每天出出入入,几乎都和福彭在一块儿,整天闹得不可开交。

这回,脂砚受贝子嘱托,到苏州去买行头。曹霑得以和脂砚叔叔同行,真是喜出望外。老太太最喜欢说脂砚叔叔是个活“八音盒”,肚子里装的曲子可多着呢!更使曹霑高兴的是,脂砚叔叔要在苏州、杭州下船,这就又可以见到苏州织造府和杭州织造府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大玩一阵子了。

曹霑虽然随着老太太也到过李舅公和孙舅公家,但每次去都好象第一次去似的。他总觉得别人家,无管大小贫富,都比自己家好玩!对舅公家尤其愿意去,可是,能去的时候可真不多。这次脂砚叔叔要在苏州、杭州下船,曹霑到两处舅舅家去玩玩,自是顺理成章的事。

曹霑想到要去苏州,能见到李家表妹了,就更加高兴起来。

脂砚和曹霑乘坐的是两条起楼船。一条是以曹霑和侍候曹霑的白嬷嬷、双燕等曹府家人为主;一条则是脂砚办事的,还有一些购买行头、戏子的王府管事、吹拉弹唱的清客、戏子领班等等。两条船都没有亮出旗、牌、纱灯等标帜,因为脂砚生性不愿和官府交结,最怕迎送。所以,船行到各大码头,既不事先张扬,更不投帖拜望。一路上,碧箫缓度,水调新翻;日则竹肉纷陈,夜则灯烛争燃,只管写意陶情,自得其乐。

曹霑住在后面那条船,但白天只要一靠码头,就和白嬷嬷嚷着,跑到脂砚叔叔这条大船上来了,缠着他说长道短。脂砚也乐意把沿途风景、人物,史迹掌故,水旱码头,贡物名产等等,头头是道地说给他听。曹霑对什么都觉新奇有趣,要不是惦着早日见到老太太、太姨、妈和金凤,他巴不得就在这水上行舟,漫游一世,才中意呢。

只是白嬷嬷,从上船那一天起,心里就捏着一把汗。总想把曹霑拴在舱里,深怕曹霑失足落水。可是曹霑哪能呆在舱里?一天来来回回,总要跑到大船上两三趟,白嬷嬷怎么变着方儿,也哄不住曹霑乖乖地呆在舱里。只好随时随地叮着耕云和汲泉,要紧紧跟着小爷。要是小爷有一点儿失误,就要拿他俩是问!他俩倒也乐得紧随着曹霑,来回在两条船上跑。

特别是耕云,这次随小爷回南,才得和双燕同行。虽然那荷包的事儿还没个着落,但这回,总可以瞅个空子,说上话了。可是,从上船以来,双燕一心扑在小爷身上,出来进去,就象压根儿没有耕云这个人似的,连瞄都不瞄他一眼。耕云心中不住地打鼓,生方设法想和双燕搭腔。

好不容易盼到这天江面上起了风,耕云心急火燎地等着,每当船靠了岸,就立即跑到后面船上,借口为小爷取衣服,要找双燕。谁知双燕还没答应呢,反倒被白嬷嬷训了一通:说他不随时随地跟着小爷,跑到后船来干什么?耕云虽然心虚,但怕小爷被风吹着,来拿件衣服,还是说得理直气壮的,可是白嬷嬷一点空子也不留,立即走进舱里,迳自拿了件衣服出来,交给耕云,叫他快过去,好生侍候小爷!耕云无奈,只得长出一口气,走到大船这边来。

其实曹霑身上,早被脂砚的跟班为他穿上一件背心了。

曹霑见耕云噘着嘴过来,问道:“怎么啦?耕云!”

耕云道:“小爷,还是快过那边船上去吧!要不,白嬷嬷就饶不了我们啦!回去要在老太太面前告我们一状。我们当小子的,还活不活啦?”

曹霑道:“没事儿!嬷嬷不会在老太太面前告状的!她真要告状,有我呢!”

“有你小爷管什么用?”耕云嘴里不说,心里却是这么想。其实他心里更急的是想找双燕。一定要在回到汉府之前,讨双燕一句回话,他心里就踏实了。因为他知道,一回到汉府,他要再想找双燕,那就比登天还难了。

原来双燕早把耕云的荷包穗儿换好了,就是对荷包里装的东西,实在是想看,又不愿看。她不知道耕云到底会送她什么?既然当耕云的面,丢了给他,说了不要,又怎能去看呢?……但心里又着实放不下。好几次从包袱里悄悄把荷包拿了出来,想打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却总觉着有什么声音,弄得脸热心跳地重新收起来了。本来换好了穗儿就给他,这么简单的事儿,也不简单了。

双燕今年十六岁了。从记事的时候起,就跟着舅舅过活。据舅舅讲,自己的父亲因为欠了债还不起,为了逃债,死在外面。母亲生活无着,也病死了。留下她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儿,舅舅只好把她抱过来了。

舅舅为人挺好,知书识礼,还教双燕识字、解诗,告诉她许多人情世故。可舅母却容不得她,不论她把事情做得多好,舅母总能找到茬儿,不是打,就是骂。双燕也就认为人生下来就是这样,要天天挨打受骂,才算是正经。

到了八岁那一年,舅舅忽然流着泪告诉她,要把她送到大宅府第去过日子,只要能侍候好主人,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尽管舅舅说得那么好,尽管舅母对自己越来越坏,但要离开舅舅,还是很不愿意的。她苦苦哀求舅舅不要送她走,舅母的打骂,她都能忍受。舅舅把她紧紧抱住,哭着答应了。

可是,过不了几天,舅舅说带她坐船去外婆家。舅母也笑着说一起去,还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双燕真是从来没有过这么欢喜。到了江边,便随着舅父舅母上了船。刚坐定,舅母忽然叫着说:把带给外婆家大舅妈的礼物忘拿了,要舅舅马上去拿。

舅舅答应一声,捂着脸跑上岸去了。

等了一会儿,舅母说舅舅怎么还不来?要双燕坐好,别乱动,就上岸去找他了。双燕还没回过味儿来呢,船忽然动起来了,接着就撑开岸边了。

双燕急喊:“别开船!别开船!我舅舅舅母去拿东西,还没回来呢!……”

这时,从船头钻过来一对中年男女,笑着说:“别喊了,小丫头,你舅舅舅母已经把你卖给我们了!乖乖地听话,有你好日子过,要不听话,又哭又喊,这鞭子可是不饶人的!”

双燕自幼就在苦水里泡大,仅仅八岁的年纪,就深懂这话的分量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对鞭子,只好把眼泪往肚里咽去……

只因双燕从小乖觉,卖进织造府才两年,就被老太太看中了。在老太太跟前使唤了几年,又得到老太太信任,派去侍候古姐儿。双燕从小识几个字儿,进了织造府,和小爷在一起还能看懂一点诗文,有一搭没一搭的还能谈上两句,所以颇合占姐儿的心意。到织造府以来,她处处小心,眼急手快,心灵手巧,不但侍候老太太、小爷没出过什么差错,就是和上下人等,也相安无事。吃穿用都属上品,月例钱也得到上等份子。双燕这才觉着真是从苦水里跑进了蜜罐里。前几年,有点空闲的时候,还会想念舅舅舅母,日子长了,也就慢慢地淡了。

金凤和双燕同岁。论月份,还比双燕大两个月。金凤原是马夫人的丫环,从小侍候占姐儿的。她和双燕在一起处得特好,真是比亲姐儿还亲。她俩私下里不止一次地议论过,这一辈子能侍候老太太和小爷,也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自从侍候占姐儿的大丫环银凤出嫁以后,双燕和金凤却添了一桩心事。银风只比她俩大两岁,再过两年,她俩会不会也和银凤一样给嫁出去呢?银凤不也是哭着不愿离开老太太、马夫人和占姐儿吗?可是因为有个老爷讨她,还不到年限,就当作礼品送掉了。……双燕和金凤不由地担心起来。

年前,本来派双燕和金凤二人一起随着小爷北上的。东西都拾掇好了,忽然王夫人传下话来说:到京城还少侍候的人?进王府就更不用带随身丫环了!因此,只要带一个随身丫环就得了。老太太觉着也有理。王夫人还哄着小爷说,马夫人要留下金凤绣花,就把金凤给留下了。

临走的那几天,金凤天天抢着要给小爷梳头,总夸小爷头发又黑又亮,拿在手上就不忍放下,还专门为小爷结了个大红丝线穗儿……

走的头天晚上,金凤一直悄悄流泪,对双燕说:“小爷和你这回到北京,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没准都见不到你们了!”

双燕不由斥她道:“你想到哪儿去了?小爷能到京城一辈子不回来吗?老太太能舍得下吗?太小姐,马夫人能舍得下吗?顶多去个年把,也就回来了!怎么会见不着呢?”随即又开玩笑地说,“别是你,想象银凤姐姐样的嫁出去了吧?……”

双燕话音还未落呢,金凤一头子打了过来,双燕就跑,金凤就追,边追边骂道:

“我非把你这个乱嚼舌根的死丫头整治整治不可!人家正而巴经地给你说心里话,你倒取笑起人家来了!你才是有那种心思呢……”追着追着又不追了,反而委屈地更加哭了起来。

双燕连忙过来赔礼,发誓以后再不开这样的玩笑了。……

这次随曹霑出来,只想到一心一意把他侍候好,从来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可是,耕云几次来找,特别是要她换荷包上的穗儿,还要送她荷包里装的东西,却使她历来一平如水的心情也泛起了涟漪。她好几晚上听着曹霑均匀的呼气,自己却偏偏不能入睡。

她知道耕云是经老太太、老爷专门精心挑选侍候曹霑的随身小子,只要不出差错,是会跟随小爷一辈子的。她禁不住偷偷地想,要是老太太能作主,把自己许配给耕云,把金凤许配给汲泉,四个人一起,一辈子侍候小爷,看着小爷立功名,成大礼,生儿育女……那日子该多好呀……

想着,想着,不由含笑睡着了。不但睡着了,这些愿望还都成了真的!她正和金凤笑着、闹着,在驿宫花园里扑蝶儿呢,忽然被人猛推了一下,只听得:

“什么时候啦?姑娘!占姐儿都醒了好半天了,你还在纳福呢!”

双燕猛地睁开眼,只见曹霑在推白嬷嬷道:“别嚷嚷!别嚷嚷!你没见双燕姐姐在笑吗?一定是做了好梦了!快别喊醒她,叫她做下去!”

双燕一轱辘爬了起来,以为她的心思都被白嬷嬷和曹霑窥见了,脸涨得和红缎子一般,心都跳到口边来了。她神情慌乱,不知说什么才好。

曹霑埋怨白嬷嬷道:“都是你!叫你别嚷嚷,别嚷嚷!看你把双燕姐姐吓的!”

白嬷嬷乜斜着眼道:“她是来侍候人的,还是来当小姐的?没见过这么贪睡的人!”

曹霑道:“都怪我!昨儿叫她给我串个手串儿,睡晚了,偏我今儿又醒早了。”

白嬷嬷一步不让地道:“你就是半夜醒来,她也应该知道!主人家多会儿醒来,奴才都得知道!都得起来侍候着!要不,要奴才们干什么?当摆设呀?”

要在平时,双燕早回嘴了。可今天,她象真是做错了什么事儿样的,捏着自己,不叫自己发起火来。

曹霑见了,忙推着白嬷嬷往外退着道:“嬷嬷过去先歇歇吧!过去吧!”

白嬷嬷被曹霑推到舱门外,嘴里还叽咕道:“这是在路上,小姐!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由着你纳福不成!……”

双燕听了,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曹霑忙过来安慰她道:“年纪大了的人,就爱唠叨,别理她!”一手拉着双燕,又道,“好姐姐,来!帮我把头梳好,我要早点儿过那条船上去,脂砚叔叔他们今儿要说戏呢!”

双燕急忙帮曹霑把衣服穿好,整理好,背后垫上一块白绫垫肩,打散曹霑黑亮的头发,麻利地梳了起来。心想,怪不得金凤喜欢给小爷梳头呢,这头发可真是好。

曹霑道:“双燕姐姐,一会儿你去叫耕云……”

双燕一听耕云,惊了一下,脸又红了。

曹霑回头看着她,急问:“怎么啦?双燕姐姐!”

双燕忙遮掩过去道:“这枣木梳子,我使不惯,扎了一下手,用惯了牙梳了,换了它,使得不顺手!”曹霑便拉过她的手,问扎在哪儿了,双燕撂开他的手,道:“凭它梳子齿儿,能扎到哪儿去,不过是刺了一下儿罢咧,别蝎蝎螫螫的了,你说叫耕云干什么?”

曹霑接着道:“叫耕云早点在船头等我,免得白嬷嬷直着脖子叫,喊得怪烦人的!”

双燕答应着,又补了一句:“把汲泉也叫着吧!两个小子跟着你,白嬷嬷就更放心了!”

曹霑点头说好。

双燕为曹霑收拾停当,自己也胡乱梳洗了一下,便到前舱喊汲泉。

耕云一听双燕的声音,立即抢在汲泉前面飞了出来,忙问:“姐姐!干什么?”

谁知双燕连看都不看耕云一眼,对汲泉道:“小爷要你俩早一点到船头等他,别让白嬷嬷叫了!”

汲泉、耕云忙答应着。

耕云用眼一直盯着双燕,就盼着双燕能看他一眼。可是,双燕对汲泉说完话,掉头就走了,耕云痴痴地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上船五六天了,多离开北京一天,就多挨近南京一天。双燕深悔在郡王府时,没有把荷包交给耕云,这回到了一条船上,眼皮子底下都是人。白嬷嬷随时随地都盯着,害得双燕连看也不敢看耕云一眼,这荷包就更没法递过去了。要是里面没有东西还好,可里面却有东西。到底是什么,也不好打开看,用手也摸不出是什么玩意儿,更不好处置了。眼看就要回到汉府了,这桩事儿,可怎么了?

今天,双燕在舱里听到耕云叫她,还没等她来得及答应呢,白嬷嬷就抢出去把什么都办了,小爷的衣服也拿了给他,把他斥过去了。双燕只落得在舱里叹气的份儿。到底该怎么办呢?……

双燕正愁着,忽然听到曹霑的声音。她就着小窗户往外看去,只见耕云和汲泉一前一后,不知使的什么招儿,竟把个小爷给哄骗过来了。

老艄公正准备起锚,见曹霑过来了,笑呵呵地道:“小爷!起风了,快进舱里坐好!这就要开船了!”

曹霑看着老艄公,高兴地道:“太好了!老爷爷,我要看你老人家开船!我就坐在船头,不乱动。”

“不乱动也不行!开船可不是好玩的!快进舱里来坐好!”白嬷嬷就象等在旁边一样,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过来就要拉曹霑。

曹霑见了白嬷嬷就烦,一甩手,就往船边退去。把白嬷嬷吓得直叫:

“快过来!快过来!占姐儿,嬷嬷不拉你!”随即对着耕云和汲泉,气急败坏地吼叫着,“快过去扶小爷!这不比在陆地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耕云笑嘻嘻地道:“白嬷嬷,您在舱里坐好吧!小爷交给我们俩,您就甭操心了!”

白嬷嬷还是不放心地喊着曹霑:“船边不能去!好孩子!快过来,快过嬷嬷这边来!”

正说着,老艄公起锚,船微微动了一下。白嬷嬷吓得急忙扶住舱门,捂着胸口叫天爷。

汲泉急忙过去扶着白嬷嬷道:“白嬷嬷快进舱里坐着吧!这就开船了。我们会把小爷侍候好的!”边说边将白嬷嬷扶进舱里去。

曹霑见白嬷嬷进去,锁着的双眉,顿时舒展开来。他向四外看去,只见远处蓼花已经红了,映着蒲苇,显得格外娇妍。

曹霑中意地看着老艄公。全船的人都尊敬他。就是码头上的人,也都对他打躬作揖,满口恭维话。老梢公对谁都温和亲热,谈笑风生,无拘无束。

曹霑看着老艄公和船上的水手们起锚、升帆,看着偌大一条船,在老艄公的摆弄下,轻轻地就驶向了江心。

船开了。水手们一阵忙碌过后,各就各位。老艄公坐下来掌舵。只见他:童颜鹤发,顺着江风,长髯掀动,手扶船舵,双目注视江面,似闲又忙,似忙还闲。不由使曹霑想起了宋代大画家马和之的《闲忙图》来。画中一位老人,把麻辫一头挂在大脚拇趾上,一头咬在嘴里,闲坐着搓麻绳儿。可以谈得上既闲且忙哩!这会儿,曹霑才领会到画家真是能在笔底下勾出人的魂儿来。

老艄公一身上下,穿的都是江阴土布。布色稍泛微褐。可是由他穿了,只显得是那么舒展和谐、明净、利索!曹霑见了,真是羡煞!

曹霑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是在绸呀缎呀当中长大的,哪曾见过这样厚实的粗布呢?他看到老艄公手扶船舵悠然自得的样子,禁不住走到老艄公身旁,用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衣角,想试出它的软硬厚薄来。

老艄公呵呵一笑道:“小爷,这在你们府里,是见不到的!小爷府里,就是丫环小子,也都穿的是绫罗绸缎,小爷没见过这样的布吧?!”

曹霑看着老艄公道:“没见过。这布真好看!”

老艄公道:“这叫本色布。因为去年老天爷忽然降了一场厚霜,棉桃着了霜,就变红了。织成布,就成了这个颜色。洗也洗不掉,晒也晒不落。这是老天爷亲手染的啊……呵!呵!呵!呵!……”话音刚落,不禁大声笑了起来。

曹霑听了好奇,不加思索地道:“这真好!要是把棉桃都要霜打得变色,那不就不用染房了吗?”

耕云在旁听到曹霑的孩子话,深怕老艄公笑他,忙道:“看小爷说的!棉桃着霜打,就是说,遭了灾了。要都叫霜打了,这一年就白忙了。”

老艄公深深看了曹霑一眼道:“小爷这个想法,有他的道理!古往今来,就是有这等比别人多想一着的人。当年有个韩湘子,就能使牡丹四季开放,要它开什么色,它就开什么色。”

老艄公话匣子开了就止不住,摸着曹霑的衣服道:“咱们船就要过山东地界了。山东有一种槲树,就有一种天下闻名的天蚕。”

曹霑好奇地问:“天蚕?名闻天下?可我头一回听说。”

耕云答腔道:“头一回听说的事儿,多着呢!还有地蚕哩,小爷听说过吗?”

曹霑转过头来看看耕云,没有吭气儿。

老艄公接着道:“这地段出名的天蚕,老百姓都叫它山蚕。它没有家蚕那么娇,只能吃桑叶。这种天蚕,吃什么叶,就吐什么丝。吃柞树叶的叫柞蚕,缫出来的丝,和我身上穿的土布一个色儿。吃椒叶的叫椒蚕,吃臭椿的叫椿蚕,吃栎叶的叫栎蚕,吃樟叶的叫樟蚕,连莴苣叶子,也可以养出莴苣蚕来……”

老艄公看到曹霑听了,眼睛都不映一下,说得更起劲了:“外国还有一种金蚕。东海弥罗国进贡的金蚕丝,就是本色,丝色碧绿,所以叫碧玉蚕丝。”

耕云觉着老梢公哄曹霑,哄得都离了格儿了,禁不住插嘴道:“老大爷,你说东海弥罗国进贡的金蚕丝是本色,就应是金色的罗,怎么又成了‘丝色碧绿’了呢?”

汲泉在旁不禁咯咯笑出声来。

曹霑斥道:“多嘴!你懂什么?绿色的丝闪出光来,就是金色的!”

耕云听了,对汲泉作了个鬼脸,就不吭气了。

老艄公接着道:“这还不算。大轸国有一种冰蚕,吐的丝是天然五色。”

曹霑昕了乐道:“那可真叫好!”他看了一下自己身上五颜六色的衣裳,顿时觉着暗淡无光了。他想,金蚕丝是上贡来的。凡是贡品,家里都会有的。这天然五色丝,也定会有的,回去倒要到大库去看看。那年没有见过骨种羊皮袄,后来在大库里还不是也找到了。

老艄公道:“可见,这个棉,这个丝,和这个花儿,都有一个脾气,须有韩湘子这样的有心人,才能侍弄呢。侍弄得好,要它出什么色,就能出什么色儿,它就是能听人的话,就看那位能人来吩咐它了!”

曹霑跳起来道:“老爷爷说得对!就象这船,在老爷爷侍弄下,它就听老爷爷的吩咐,老爷爷叫它往东,它就不敢往西;老爷爷要它向左,它就不敢往右!”

老艄公捋着胡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曹霑道:“小爷长大了,定是位不凡的人哪!”随即又轻轻叹了一声道,“什么猴儿戴什么帽,什么狗儿靠什么人教!”说着觉得这话不对头,可是曹霑听了却高兴地笑了起来。

正说着,忽听“哗啦”一声,象是有人蹦到水里了。

曹霑急忙向四外看去,只见江波荡漾,并不见有什么东西落水。倒是白嬷嬷把头伸出舱外,惊慌问出了什么事?

老艄公指着江面道:“这江心有大鱼。有的比你小爷还要高呢!”

曹霑便笑了,忙问:“什么色的?”

老艄公道:“红的,金的,青灰的,黑的,白的……什么色的都有。”

曹霑睁大了两眼,“哦?”了一声。

白嬷嬷不以为然地把头又缩回舱里去了。

老艄公眯缝着两眼说:“不光什么色的都有,鱼还真有大的呢!海边有个鱼骨庙,一座大庙,就是一根鱼骨头造成的!要是府上老人家答应,我老头子带小爷开眼去!”

耕云、汲泉都说:“我家老祖宗可舍得!”说罢,都笑了起来。

曹霑听说江里有大鱼,极想看看这条跳水的大鱼是什么颜色?但看了半天也没看见。倒是岸上一片长势喜人的稻田,映入眼帘来。

曹霑指着这片稻田问老艄公道:“老爷爷,这稻米,可是红香梗御稻米?”

老艄公诙谐道:“小爷心里眼里都是颜色!昨天船上吃的,是耿大人特送给曹老爷尝新的,红香梗米。那是他家佃户特为耿大人的小夫人种的。因为耿大人的小夫人爱吃,说是吃了颜色好,脸上会泛桃花色。”

耕云笑道:“会有那样的事儿?”

老艄公气愤地道:“其实,圣祖爷爷派下江南种御稻田,不是为给这帮吃粮不做活的人白吃的。当年圣祖爷爷在御稻田里看见一两株谷穗,六月末就熟透了,圣祖爷爷就命人收种,第二年种出新苗,七十天就可收谷。圣祖爷爷一想,这谷子,要是在江南播种,必可一年两熟。庄稼人辛苦一年,可得两年收成,不是可以多收一倍了吗?”

曹霑高兴道:“是呀!这办法可好!我家也有这种御田米,可从来也没想到这些。”

老艄公越说越气道:“有谁会想到?圣祖爷爷可想得到!圣祖爷爷是救渡黎民百姓才叫种的,不是为了喂姨太太、小老婆才种的哟!谁知这些嘴巴生在天灵盖上的人,什么活计也不会干,还专门要吃御田米,摆谱儿!庄稼人种了它,既不能交粮,又不敢倒手私卖,谁种了它,就象种了瘟疫一般,活活坑了一家人!谁还会把它种好?只有一年不如一年,到头拉倒完蛋!圣祖爷爷和老百姓一片赤心,都喂了狗了!上哪儿说理去?双季稻,白拉倒!”

曹霑正听老艄公说着,忽然从前面船上传来一阵喝采声。随着采声过后,一个小旦尖细的嗓音飘荡在江面上。

曹霑和老艄公等人,不由地都向前面脂砚乘坐的那条船看去。

这时,对面划来一条小篷篷船,船头一个衣着干净的青年妇人坐在一支顺着船放的桨旁纳鞋底,船尾一个男人在划船。

青年妇人远远听到大船上吹拉弹唱的声音,忙向船篷里喊道:“妹子!快出来瞧瞧,那过来的大船上,在唱大戏呢!”

船篷里什么声音也没有,没人答应。

划船的男人也对篷里说:“不要成天闷着啦,快出来瞧瞧吧!两条起楼大官船,好看着呢!”

船篷里还是没有动静。

小船眼看就要和大船对面了,青年妇人为了看得真切,忙放下鞋底,俯过身去,大声喊道:“快出来瞧瞧!那官船上真热闹,穿得金装玉裹的,又打牌又唱戏!快出来呀,妹子,要不就要错过去了!”

这时,才从篷里传出一个姑娘多少带点儿愁思的声音:“有什么好看的?”

青年妇人头也不回,眼也不鿃,决不放过眼前的热闹,边看边道:“嗨!我们哪能跟你比呢?你在大宅子里什么没见过?我和你哥哥可是没开过眼!”

说着,两条大船一先一后,和小船正交错而过。

大船的浪花,使得小船兀自颠簸起来。

划船的男人使劲撇着桨掌舵。青年妇人在船头急忙落下桨,一边在水里使劲摇着,一边忍不住地向篷里说:

“快出来看,快出来看!后面这条船虽不唱戏打牌,可也是官船呢!”

划船的男人道:“没有挂红灯,没有挂黄布,又没有水火棍威吓我们。许是大盐商的家眷船。要真是大官船,早把我们的小船打翻落水了,能准你看吗?”

青年妇人嗤他道:“亏你天天在运河上混!连个气派也看不出来。这船上的架势,会是做买卖的吗?准是当官儿的!还是特大的官!不希罕地方官跪迎跪送,这才不挂黄布,不挂红灯,只想悄悄地走过去罢了,免得麻烦!”

“兴许是!”划船的男人不得不附和。

那妇人又喊道:“快看!快看!后面这条船上还有位小公子呢!没准是位小王爷,长得可真好,活象个女孩儿,要不是穿着男装,真会错认成公主小姐呢!”

她扶着桨,看着大船从他们小船旁边驶过,不放过一丝一毫地紧紧盯着看,羡慕地大声说着:“啊呀!这位公子,长得就仿佛个玉人儿似的……喝!好大一根辫子!又黑又亮,还扎着银红辫穗儿呢!这是谁家大官的小公子,这么俊哪……”

“小公子,大辫子,红穗儿,”船篷里的姑娘,听到她嫂子的话,不由触动了愁思,急忙钻出舱来,问道,“小公子在哪儿?”

嫂子指着已经驶远了的大船道:“喏,在那后面一条船尾上,快看,还能看到小公子的背影儿呢!那红丝穗儿,多惹眼哪,世上也有这么俊的人儿!……”随即抱怨姑娘道,“叫你早出来,你不出来,这会儿走远了,想看也看不到了!”

那姑娘看真切大船上小公子的背影,不顾一切地从船头窜到船尾,恨不得扑向大船,失魂地喊道:“占姐儿!占姐儿!……”

这喊声消失在江面上,大船继续向前航行。

姑娘站起身子,直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远的大船,她立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那妇人顺过桨,拿起鞋底,一边往舱里走,一边大声道:“大船都过去了,唱戏的也看不见了,还看什么?快进来做饭吃吧!”

姑娘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越走越远的大船……

那妇人道:“真怪!刚才叫你出来,你不出来,这会子叫你进来,你又不进来了。”

姑娘仍然不动地望着那越走越远的大船,和石头人一般……

曹霑正听着前面船上唱戏,忽然回过头来道:“谁叫我?”

耕云笑道:“前面船上唱戏呢,这江面上有谁会叫小爷?”

曹霑一本正经地倾听道:“不!我是听到有人叫我!叫我占姐儿!”

这回,不但耕云笑,连汲泉、老艄公和船上的伙计们都笑了。因为除了汉府,谁能知道他的乳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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