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煦眼前摆着一碗薏米仁粥。他凝着神看着它,实在吃不下去。
又停了一会儿,他怕家人又过来劝说,还得费话,这才勉强吃了两口,故意应付过去。
侍女鹧鸪走来,把早点收拾过后,便又送上代代花茶。
李煦刚想象往常一样,叫鹧鸪把孙小姐玥儿唤来,但马上又想到;玥儿也在吃早点,叫她乖乖地吃完再说吧,免得一打岔,她又不吃了。
这时,飘来一阵花茶香,他皱了皱眉头,轻声说:
“换一杯菊花吧!”
鹧鸪连忙过来,把茶换过。
她在李煦面前停了一下,见他没再吩咐什么,这才转身到屏风后面侍应着。
李熙待到落职的消息后,便终日不出府门,免得再横生枝节,呆在家中,等候圣旨。他还不知圣谕上面到底写下什么罪名。皇上最终将他如何发落?是不是还给他留下一步退路?
李煦明白,他的官职会一抹到底,甚至首级也难保全。弄得不好,还会灭祖灭宗。
他是个熟读经史的人。“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句话,他是深有体会的。他对《赵氏孤儿》这出戏,平日也是极喜看的,苏州织造府中自养的小班,不知已演过多少场呢。《跑雪山》这出戏,这些年市上演得更勤。有的戏园子还故意贴出海报,把这个剧目写成《曹福升天》,也有写成《曹福成仙》的,来给曹家歌功颂德。因为“頫”字过于生僻,很多人就讹成“曹福”。甚至公事行文,也有写成“曹福”的。因之,有的戏班领班,为了便于讨赏赐红,就大演“曹福”的戏,暗指曹家忠心义胆的意思。因为两京望族,非亲即友,点戏出应,未免都要在这个圈子里面兜来兜去,只要他们赏脸,不但可以多讨喜幸钱,还可声誉鹊起呢!有的又觉明写“升天”不好,就把戏目改成《南天门》,暗寓升天的意思……
李煦正心神恍惚,忽而听到嘤嘤的啜泣声。声音象是他的小孙女玥儿。他本来半倚在睡榻上,便马上坐正了倾听,但细听声音又没有了。才感觉出来是自己的耳鸣,又是左耳鸣得厉害。
但他禁不住又想看看小孙女——这个心头的明珠,李府的命根子!……
“想我从记事起,就在宫里讨生活。这回已是凶煞临门,不可不早作打算。本来行将就木,死亦何妨?只是,我家祖脉,由我断绝,有何面目得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李煦,这时面赤耳热,胸口象压了千斤巨石一般。他感到吸气出气都很艰难。可是不愿别人看到他难受的模样,便又稍稍直起身来,喘息了一会儿,张着嘴大口吸气。
他强自平静下来,伸出手去,胡乱摸到茶杯,饮了一口茶,舒舒气,好象又有了活气儿。
他的全部心血,凝结成一股心思:要抢出孙女玥儿来!她这样小,这样逗人怜爱,决不能投身为奴,更不能死!她,她是个多么好的女孩儿呀……
忽然,大管家进来回禀:
“巡抚大人案前张老爷到!”
李煦明知这张老爷,就是苏州巡抚面前得力的张师爷,心中不觉万分鄙夷。但脸上还是强颜为笑。忙道:
“扶我起来,请他到‘轩中轩’相见。”
大管家答应个“是”,还没转身回请呢,谁知张师爷就已经闯入内室来了。
李煦嘘着眼,心想:兵败如山倒,家败如决堤,什么东西也都可以冲进来了。
鹧鸪连忙过来,扶着李煦坐直。张师爷双眼死盯住她。
张师爷三脚并作两步,抢先走近榻前,微笑着道:
“请勿下榻,您家金体不豫,万万保重,不可起动。卑职奉抚台大人口谕,特来拜见。因有重要公务,未等回报,擅自进见。敢请大老爷万勿怪罪为幸!”
李煦忙道:“岂敢!岂敢!张老爷亲临寒舍,有何见教,命我前去就是。何须有劳贵步呢?我虽卧病,岂可如此简慢?知道的,素知吾等不分彼此;不知道的,反而以为家居未免过于轻狂了!……”
话未说完,两人都大笑起来。
鹧鸪送上茶后,便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张师爷道:“目前不比往常,所谓官身不由自主是也!”
李煦自然听出这话,是说他已不能擅自出门的意思,更加揣摸不出张师爷是干什么来了。但是,他急于要想知道苏州巡抚要他来做什么,便道:
“恩抚大人,有何见教?即请张老爷示知,以便遵照办理,决无违误!”
张师爷沉吟了一下,道:
“一是,奉抚台大人之命,特来拜见问安!”
李煦挣扎着欠身道:“岂敢,岂敢!”
张师爷轻咳了一下道:“二是,说来话长。现在去繁就简,我看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他用眼睛扫了一下李煦,说道,“巡抚大人老太君,过几天适逢八十寿诞,您是知道的。”
李煦忙道:“这,舍间都入正册,到时候,万无贻误,自会重礼奉上,以求荫庇。不过,李煦身为子民,虽说办了一辈子的公事了,但在这上面,还得请张老爷指教一二呢!”
张师爷笑道:“说那里话来,卑职不过跑腿学舌而已!”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阵乐声传出;
“哆、哆、哆咪来哆,
咪嗦呐,
呐嗦咪咪哆来哆来咪哆,
呐呐嗦哆——!”
这乐声,流露出凄凉的哀音,李煦心中越发感到无限悲伤……
张师爷听到这乐声,不由地竖起了耳朵,忙问:“这是什么声音?”
李煦道:“是——钟声。”
“钟声?”张师爷急忙立起,寻着钟声,快步走到隔扇旁,探头向外问看去:
只见堂屋里一座豪华富丽的落地大金钟,随着乐声过后,便有喷泉四射,还有水晶柱轻轻移动。泉水四周,鲜花开放,翠鸟齐鸣,鸟声刚过,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身着纱裙,从花架中转出行礼,牌上出现四个字:“祝君早安”。便见金钟上的时针,正指着辰正时刻,花架上的悬鼓随即打出清脆的鼓声九响,
张师爷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收不回来了。心想:怪不得抚台大人命自己前来讨它哩,这真是个世上无价之宝呀!
李煦见张师爷这等失态,也无心看他,便道:“张老爷,快请坐!此来有何见教,就请直说了吧!”
张师爷这才回到座位上,馋涎欲滴道:“实话实说了吧,就为府上这座特大金钟来的!抚台大人高堂老太君,久闻府上有这座会奏曲子的大个儿金钟,很想借去。要在华诞之辰,图个风光,也使来贺亲友,大开眼界!”
李煦听明白了他的话,连说:“正要送去,托老寿星洪福,求个赏识呢!”
张师爷这才满脸谁笑道:“府上是老公事了。接手前朝办皇差,这海上的买卖,谁不知道,是张手擒来,淌手甩去的生意。海西人经过通事(注一)的教唆,哪个不知道先备置好副品打点上差?说穿了,要比‘那一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呢!”说罢嘻嘻一笑。
李煦听到这话,不由全身一震,便用话把他堵了回去,道:“我家从来都是把好的奉上宫中。外使、司铎,如有违反,我都好言相劝,必使异国进贡诚心,上达天鉴。其他弊端,一概杜绝!”
张师爷道:“话是这么说呀!您府上是信得过的。李煦——李佛菩萨,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不过,办皇差这个买卖,是辫子盘在脑袋上,有时难免看不出。老百姓倒也心明眼亮,说什么:‘皇差皇差,凭皇上猜。猜好白搭,猜坏活该!’这不同儿戏,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
这时,没等李煦回答,鹧鸪便走上前来,请示道:“老爷!方才大管事回禀说,落地金钟已然准备妥帖,敢请上边示下,是送过去,还是着人来取?”
李煦看了鹧鸪一眼,从鹧鸪眼神里看出,她是在说:
“一架大钟,算得什么?赶快打发他走了,免生枝节。这种势力小人,惹不起,赶快送走算了!”
李煦明白鹧鸪这个举动,是眼看什么也保不住了,犯不着再多作纠缠,便笑着对张师爷道:
“随着张老爷的轿子,吩咐下人们送过去,如何?”
张师爷露出牙齿,道:
“我已带来人了,他们自会抬走。不消送了!”
李煦听了,在心里骂道:“强盗!货真价实的强盗!还没等皇上抄我的家呢,他倒先抄起我的家来了!”
张师爷说罢,便把眼光移到鹧鸪的脸庞上,直盯盯地看着。
鹧鸪赶忙退了进去。
张师爷便转向李煦道:“有道是:越女如花满春殿,祇今只有鹧鸪飞!您贴身的宠姬,早晚是要飞的啰!还不如作个人情,赏给卑职,公私两便。在老爷,是司空见惯。在鹧鸪,可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免受飘零之苦。对在下,也得有艳福消受。岂非三全其美也!”说罢又嘻嘻地笑将起来。
李煦噎着一口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只见鹧鸪“嗖”地从屏风后面出来,跪倒在李煦面前,脸色凛然地说出一席话来:
“奴才虽远不如绿珠,但也幼习歌舞,粗通文字。虽然不敢追慕前人,但愿求个意足心安,生死一之。主子幸勿见弃。古语说,人各有志,请主子成全奴才的素志!奴才别无所求!”
张师爷瞪了她一眼,恨道:“杂事秘(注二),咎由自取,到时候,圣旨一下,万劫不复,勿谓言之不预也!”
说罢,起身便走。
李煦忙道:“告罪!告罪!恕不相送了!”
张师爷走了几步,转过身来,面对李煦打了个躬,道:“改日相会,又该‘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说完,大步向外走去。
鹧鸪站起身来,并不相送。待到张师爷走出,她才急速地走到隔扇旁,看着张师爷带来的下人把大金钟抬了出去,看着大总管陪着张师爷走出了正厅……
她立在隔扇旁,眼泪扑簌簌地从脸颊上落下来。待泪水止住了,才悄悄转过身来,向着李煦榻前走去。
这时,大管家钱三,进来禀道:“老爷的德政碑,已经刻得了,‘机行’(注三)要择个吉日树碑。对他们如何恩赏,请老爷示下。”
李煦听了,不由头顶生烟,眼中冒火,刚想怒斥钱三,只听得鹧鸪在旁轻轻喊了一声“老爷!”李煦便只好叹了一口气,道:
“你好好打发他们回去吧!现在不是锦上添花的时候,而是需要雪中送炭啊!”
钱三不知这话里有话,只得退了出去。
李煦夙蒙康熙皇帝赏识信任,官衔是大理寺卿,这种风光,都是皇上格外恩典。曹頫袭了郎中,因为年轻,作事不够老到,康熙经常面谕,或下密旨,教他多加小心,少出漏洞,免得受人参奏,使皇上左右为难。
比如,就拿烧制磁器珐琅这事来说吧,因为烧料宝贵,其中有宝石、珍珠、玛瑙等物,难免有人觊觎侵吞。起初还是按照旨意、件数、先送御览,才落实烧制。谁知日久生懈,难免有少报、漏报之处,致招皇上疑惑。当时,各主子擅自传旨,烧制御窑宝器,皇上定要曹頫在密折中奏闻,揭发出来。说来轻巧,作来不易:不奏吧,将来被人告发,皇上怪罪下来,怎能担当得起?密奏上去,主子挨斥受贬,也会猜出是谁密告的,自会给眼罩戴……
此等小事,都要煞费苦心,比这大十倍百倍的热门,更不消说了。最易遭灾惹祸的,莫如海西贡品。谁不虎视眈耽?如不打点,难免掣肘;如加打点,拿皇上的东西作人情,皇上佯装不知,倒也罢了;如果一旦恼怒下来,借题发挥,那还了得?
今天,在张师爷眼里,苏州织造府早已更名换姓,不再姓李了。这一声钟,撞得响亮,致使李煦悟出自家大事已去,无法挽回了。
李煦急于想知道雍正确实定了他什么罪名?刚由宫中大太监双全那儿透露出来的消息,真如泰山压顶一般,他的身家性命都难保了。但是过了一阵子,他只想知道皇上谕旨上文字的措词,到底是怎么写定的?从哪方面捉他的把柄,借口开刀?
他伤心的是,京中友好千百,直到今天,竟然还没有人透露给他皇上赐给他的罪名到底是什么,使他只有糊里糊涂地伸直了脖颈在等着挨刀。
他料透,这回要落得个山穷水尽了,就铁了心,只要保住他家的根苗。如果现在有初生的婴儿就好了,可以藏匿起来,隐姓埋名,将来还可继宗续代。官家籍没人丁,最重男子,对于女子便加轻视。李煦反复着想,觉得只有救住孙女玥儿还有几分活口,何况玥儿又是他家的命根子呢!趁着屋中无人,便急中生智,把这事托给鹧鸪来办。
鹧鸪应担下来,便告他今后只要他闭口不再询问此事;事情才能办得成。
李煦全都答应下来。
李煦想最后再看玥儿一次。
小孙女玥儿比花美过十分的小脸庞,比月亮还恬静十分的小神情,一时都浮现在他眼前。他多么想抚摸一下玥儿的头发,拉拉她的小手,和她说几句家常话……
他忍不住叫鹧鸪把玥儿带来,这时要见她一面。
鹧鸪深知李煦此时心绪。但若一味地不舍,玥儿小姐又如何救得下来呢?她看看李煦,硬着嘴回道:
“老爷可是答应在先,从此闭口不谈此事,何必又要和孙小姐见面呢?”
李煦不知就里,只好把心一横,不见也罢,免得耽误大事。
他把手一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这念头赶得一干二净似的。念头是赶走了,可是,眼睛却模糊起来了。
关于把孙女玥儿如何处置,他知道交给鹧鸪去办,是上上策。鹧鸪要他答应不再过问,可见鹧鸪已经不是一个人在办,而是已有可靠的人在出谋划策的了。李煦深知,此事只有狠下心,不再插手,不再知情,鹧鸪才更好办。
李家居处苏州,虽说没有金陵曹府那等显赫飞扬,但是,文采风流,早已声名在外。李煦身为苏州织造,东吴从西施说起,就以出产美女,为世艳称。凡是内府供奉需人,都得由苏州织造府选取进京。
苏州人传说,天下美女,都从李府过手;每个美女之最,都得给李府留下。这被留下的千种万种美妙仙姿,又都集中在李煦的孙女儿李玥身上,再在她容颜最细微的地方焕发出来。因此,孙女儿虽则很小,可是已经远近闻名。李煦为了此事,便不许玥儿见到生人,更少走出府门。因为但凡她一出门,就会轰动全城,真有胜过“看杀卫玠”(注四)的胜况。李煦年老,有此孙女得娱晚年,自是高兴。但也有使他不高兴的事,那就是小孙女的父亲,自己的长房儿子李鼎,未免过于不争气了。
李煦因为公事繁多,平日为宫中或主子遴选歌妓,进献戏班等事,只好由长子李鼎练习承办。从此,李鼎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便沾染了一身戏癖。他本人又生得手眼伶俐,扮相有神,日与歌伶厮熟,做到青衣反串,文武不挡,成为鼓噪江南的名票。加上他奢华成性,征酒逐歌,挥金如土,上演新出《长生殿》,一堂“霓裳羽衣舞”的行头,就耗费数万两银子。年深日久,不但使苏州织造府上的亏空越来越大,就是当地百姓对他这些行径,也早有烦言。李煦现在担心的,也正是这个李鼎。现在他还在路上未归,不知他今日停泊于何处,又没法和他通个消息。但愿他在路上不要过分招摇,再惹横祸,就算心满意足了。
李煦又想到:他的四姓家人,都成了巨富,个个在苏嘉一带,广置田园,大兴土木。不仅老百姓为之侧目,就是地方官,也都为之眼热呢。因此,苏州地方的童谣,早有“铜钱无廓”的说法,就是李家的钱已没边没沿的意思。
李煦觉得这种流言,早已深入人心,一时没法洗刷。也是自己过去自视甚高,满以为对天无愧,忠心为主,自有好报。却没想到如今落得个他人受惠,自己遭殃的下场。人称“李佛”的善人,要想求个善终,也还有些够不着呢!
李煦心绪很乱,前八百年、六百代的事儿,一时都翻腾而来,老箱底的事儿,也想起来了……
他感到有个不祥的兆头:据说,人在要死之前,总是把自己一生的历史,都在自己的眼前重现一个过儿。因此,他便“霍”地坐直起来,要把闯进脑海的东西,统统赶跑才好。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鹧鸪引着汤兴走了进来。
汤兴现在已是苏州的大绸缎商,南京北京都有他家“兴”字号大生意。他在苏州、南京、北京都起了大宅子。但是,见到李煦,还行大礼。
李煦见到他来,不明真意。因为自从雍正登基以来,过去向李家靠近的,现在都和李家疏远了。李煦撤职,虽然尚未露出风声,但是,平日鼻子长的家伙们,早已嗅得出来了。因此,汤兴的来意,李煦还摸不透。继而才想到,必定是他知道素日亲信的沈毅士也在被参之列,郭茂也牵连在内,郭茂的儿子也不好出面来营救了,钱仲璿只是尽量往身上兜的角色,没有缓手的余地。只有汤兴,和其他老家人一样,是早年就开脱了的,目前又是工商这行的人士了,他来担当些事儿,不会犯嫌,人们不会从他身上上挂下联。李煦想到这儿,才有几分踏实了。
只见汤兴站起身来,便对李煦道:
“奴才明天就要去京城,老爷有什么要我打点的(注五),奴才倾家荡产,在所不惜。事到如今,也无须多言。奴才之有今日,都是托主子洪福。奴才平日为主子招风,今日能为主子毁家纾难,也是甘心情愿。”
李煦忙止住他道:“目前,不是打点的问题。这要看皇上的意思,对圣上,除了金山银山之外,还有一座铅山。这铅山,是谁也看不透的。”
汤兴脱口而出道:“铅山倒也能看透,只是铅心看不透!”
李煦装作没听见,连忙岔过去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家的气数也到了。何况,子孙又不争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哩!现在只有以诚感天,其他办法,万万不可尝试。”
汤兴这才施礼道:“奴才识卑见短,不敢自作主张。只要老爷一旦有所吩咐,奴才粉身图报,在所不惜!”随即又道,“看来,今后也不易来往。老爷如有什么吩咐,不妨今日领示,以免日后不易下达。”
李煦听了,长叹一口气道: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善。我一生荣华富贵,也算沾尽。回思今生补不了的憾事,只有一条,就是子孙不肖。隋朝杨坚,刚刚开国,便败在杨广手中。杨广建造迷楼,别人没有迷着,倒使自己迷失败亡。殷鉴不远,父皇创业,儿皇败绩。在上者如此,在下者也照抄老路。父亲的功绩毁在儿子的手中,比比皆是,我家也未必能逃脱这个。甚望大家都记住我这句话。其次是,当年银台曹公临终对我说过:‘广开铜矿,多设机床。’这句话,他只对我说过。可惜我未曾做到,九泉相遇,我也无言以对。现在日薄西山,我怕做不到了。如果你能听进这话,将来做到,就算教我一场了!”
汤兴忙道:“我当永铭心中,见机而行!”
李煦又长叹一声道:“此言差矣!岂能见机而行?”
汤兴连忙改口道:“必当照办!”
李煦点了点头,道:“楝亭有诗曰:福仄人间世,逍遥未有期。正咏我也!我今己矣,尚望保重!随时爱景光,皓首以为期!”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汤兴不忍再看,又不敢多事耽搁,便又行了大礼,匆匆离去。
这时,鹧鸪走过来,问李煦道:“老爷!要见玥儿小姐一面吗?”
这句极为平常的话,却象万道利箭刺在李煦的心上。他寻思了一下,怕看见孙女,会受不住的。一旦被孙女识破他的心思,小玥儿也要心伤的暗影,永世难消。小小年纪,何必使她苦上加苦,恨中添恨呢?因此,轻轻对鹧鸪说出两句话来:
“不愿你作金谷园的绿珠,倒愿你作庆顶珠里的桂英……”
鹧鸪听了,张口结舌,目瞪口呆。这时,她反而觉得不好办了,以前认为真作绿珠,是难能可贵的。现在看来,要象萧桂英来报父仇,才是不好办哩!
鹧鸪正在发懵,只听李煦口中吟哦道:
“终年不脱靴,那识解袜乐?平生谢幼舆,相望满丘壑。”(注六)
随即,他脸上透着苦笑,把两手向空一摊。
鹧鸪乘机劝说道:“老爷,不妨下地走走,活动活动血脉,到窗前看看桂花。”
李煦听了,便挣扎着起来。鹧鸪上前给他整理了衣衿,着上鞋履。
李煦站起身来,环顾了居室一周,觉得每件东西,既亲切,可又十分陌生。这些东西,过去都从四面八方投向他来,以他为中心,向他集中。而现在,都要从他身旁飞去。飞去,就耍离开他远远地,把他身上的热力带走,把他心中的欢乐带走,就象一个勇士,眼看着自己身上的甲片,纷纷脱落,最后落得独自在荒野里,遭受四方射来的冷箭。
李府里的摆设和曹府不同之处,就是西洋的东西特多。他方才偎倚的靠枕,就是法兰绒的。榻前的一方地毯,是波斯的。床橘两边拉的帷幕,是金红天鹅绒制作的。卧榻墙上挂着洋錾珐琅金牌,蓝天碧海,有位女神在裸浴,她的四周,飞舞着几个长着肉翅的小天使,头发都是金色的,映着蓝天,分外耀眼。
这边墙上挂着一对哈达罕鹿角,下边交叉挂着两把西洋利剑。
李煦走了两步,便见到对面鸡翅木的坐榻上面放的小桌,以及各式各样的器皿,都是洋漆制作的。上面摆设着洋瓷小碗。
他再向条案上看去,那上面有许多陈年法兰西葡萄酒,还有许多外国名字的饮料和香料。
环顾室内这些物品,本来都是外邦纳款输诚的贡品,本是国威日隆,圣德日广的证明。谁知,忽而成了他倾家荡产的原由。
他强自镇静,又步出隔扇门,到外间也顺便看看。
闯入他眼帘来的,是正面墙上,一幅和人一般大的送子观音像。这像本来每天都挂在这儿的,但他今天却如同第一次看到。
站在绘像前面,注视了一会儿,看到那送子观音慈祥的面孔,微微注视着她抱在臂上的婴儿。婴儿的眼睛看着观音,圣洁的目光,酷似孙女小玥。他不由使劲再度注视,只见那送子观音像却幻化成南堂的圣母圣婴像,在向他点头示意。他连忙把眼闭上。待把湿润的眼睛睁开,再细看时,又是平常那幅观音大士像了……
他不由自主地跪到蒲团上,吩咐鹧鸪道:“几点钟了?去叫玥儿来,和我一起来祷告,求菩萨保佑她得到安生!”
鹧鸪听了,心如刀绞。她知道此时玥儿已经离府了,自己也即将离去。轻声道:
“金钟已被别人抬走了,时辰已经攥在人家手里。刻不容缓,此时也不是诉说肺腑的时候。只有人不知鬼不觉地交给奴才办去,老爷只管放心好了,怜怜就来替我。奴才这里有玉环一对,一只留给老爷,一只留在我处。将来如有要事,便以它作为凭信。奴才去了!”
……
李煦愣了一阵子,当他醒悟过来,叫了一声:“鹧鸪姑娘!”
有人在旁答应道:
“奴才怜怜这厢侍候!”
李煦看了怜怜一眼,才知道鹧鸪已走了一会儿了,他象孩子一样,匍匐在地上,哭着嚷道:“鹧鸪!你不能走呀!玥儿,我的小玥儿,爷爷怎能看不见你呀……”
怜怜急忙过来搀扶着他,使他躺到床上去。
注一:通事就是翻译。
注二:《杂事秘辛》是一书名,这里故意不说“辛”字,是暗示李煦全家大小以及奴仆都要入辛字库,被收入官、拍卖,任人出价买去为奴。圣旨未下,不能明说。张师爷便故弄玄虚,用来恫吓。
注三:机行,就是当时织机作坊组织起来的行会。
注四:“看杀卫玠”,晋卫玠,面容姣好,每一出门,里人争看。因他体质素弱,所以有人说都把他“看杀”了。
注五:打点,即用金钱、礼物上下疏通。
注六:这是曹寅的诗句。